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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戈爾短篇小說集

作者:泰戈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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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陽覺爾的紳士

納陽覺爾的紳士

在任何情況之下,凱拉斯紳士的服裝總是一塵不染,雖然他的衣服並不夠多,每天他都要將他的襯衫、背心、外衣以及褲子都仔細燙平。他也常把這些服裝連同被子枕頭以及他坐墊的小套子都拿到太陽下去曬。曬過便在空中抖抖刷刷,而後搬回去。他的那些小家具使他那小小的房間看起來還算體面,而必要時他還會收起來。當沒有僕人時,他會把房子關起來一段時候。而後,他在裏面燙衣服及床單,還做些別的雜務小事。把什麼都準備妥後,便又會打開門接待他的朋友。
「你決不能斷定,」他會加一句說,「僕人會把東西藏在什麼地方。而今,我家的這位甘尼夏——我無法告訴你他有多麼愚蠢,但是我並不想把他解雇。」
一個人生下來也許終究是在追求自我美的氣質。
其中有人回答說:「大爺,今天不要啦,我們改天再說吧。」
我深為感動,眼淚奪眶而出。當凱拉斯大爺加油添醋地在敘述沙比大人此次隆情盛誼的探訪經過情形時,我靜靜地站在走廊上。最後,當她離開房間時,我把這些騙來的東西放在女孩的腳邊,而後一言不發匆匆離去。
「我想,」他曾說,「如果現在有人想抽這種煙,我還留有一些,我可以馬上去拿出來。」
凱拉斯大爺以他家在納陽覺爾的傳統禮儀來接待這位貴賓,且一再表示他不敢當受到這位大人這般的禮遇。並且說,他本該以更為適當的禮節來接待他,只因他在加爾各答客居猶如一個陌生人,人生地不熟,有欠周到——實際上,他是處於如魚得水的情況之下。
凱拉斯紳士的家小得實在不合於他的身份,朋友常為這房子的小而強說些對他安慰的話。朋友們都對他的困難處境深為了解;在加爾各答想另覓一高級住屋委實不易。實際上大家多年來都在為他尋覓一間合適他住的房舍。然而,也不用我說,沒有朋友會傻得真的為他弄到一間。這位大爺也就嘆著氣以辭謝的口氣說:「好吧,我想我終究還是忍受這間房子的好。」而後,他帶著微笑溫和地說:「然而,你們知道,我是真不願離開朋友們。我必須跟你們住得近些。那樣什麼事都比較方便。」
當我把話說清楚了,老人抱住我極為高興地說:「我是個窮人,從來不寄望會有你這樣一個富貴郎君來娶我的孫女。」
這位大爺便吸起煙草來,而後說好極了。他又進而說,在納陽覺爾往日他抽過的一種煙,每兩要值二十一先令。
當我坐下來想分析我對凱拉斯大爺的思想與感情時,我有足夠的理由不喜歡他,我會加以解釋的。
然而,雨季來了,他們每個人都也不計較他的承諾。如果是舊www.hetubook.com.com話重提,有的會很溫和地建議說,雨下得太大了也不方便打擾。因此,就又要等待以後再談。他們的關子就這樣賣下去。
我聽到凱拉斯大爺告訴他的朋友,納陽覺爾的紳士是從來不會去祈福的。即使是女孩子到了結婚的年齡尚未出嫁,他也不會破壞家庭的傳統。就是他這一傲氣使我生氣。我的忿怒是悶在心裏。但是,因為我太好了,我一直是默然忍受著,表現了最大的耐力。
無疑地,一般來說,父母視我為雞群之鶴。我也自視甚重,且在婚姻的對象上來說,我是極為慎重其事。要我說出我的選擇的話,我看中了一位有錢老爺的獨生女,她長得很美,且受過良好教育。遠近的人都來說媒;陪嫁的錢既多且是現金。我總是以獨具慧眼的態勢來衡量這些東西的主人。然而,我沒有選上一個合適的對象。我相信詩人巴巴伐提(Bhadavuti)那兩句詩:
在這個廣大無邊時序無窮的世界
從此以後,我見了凱拉斯大爺的孫女,我就覺得我像是婚姻場上的一件賤貨,也使她在那裏空等我一場。而今我才驚訝地發現,在那屋角有顆人性的心在跳動。
大約中午,我們大部份的鄰居尚在工作中,其他的則在睡午覺,一輛馬車和兩匹馬停在凱拉斯大爺住宅的前面。兩個穿著制服的僕歐走上階梯來,大聲報告說:「沙比大人到啦!」凱拉斯大爺已穿上那舊式禮袍與祖傳頭巾,帶著甘尼夏在他旁邊,正在等候,而他的侍僕甘尼夏有時穿著比他的主人更為體面。
我的朋友戴著絲緞高帽,非常認真的點點頭。幾乎不用我說,我的朋友在室內是應該脫帽的。但是,我的朋友竟然不怕露了馬腳而不脫帽。凱拉斯大爺跟他的僕從竟也對這項有失禮儀之事盲然無睹。
而後,這位大爺心情放鬆了,坐定下來繼續他們的話題。
凱拉斯大爺還表示,那天他要親自去拜訪沙比夫人。但是,你大可以假想不知有多少個沙比夫人,在恆河的橋下流著無窮盡的水,即使磨破了納陽覺爾家的馬車輪子,恐怕也到達不了那個政要夫人家的門口。

在加爾各答,我們是凱拉斯的鄰居。巧的是我們家的歷史背景正與他們家的相反。我的父親不遺餘力賺錢,他從來不輕易花掉他不需要花的一毛錢,且引以為傲。他穿的衣服是工人那一類的或他手下的人那一類的。他決不以爭取人家稱他為紳士那樣的街頭,以示炫耀。我是他的獨生子,對他那樣的謙遜引以為榮,且深為感激我父建立這樣的家風。父親給予我最好的教育,而使我有能力在這個世界立身處世www.hetubook.com.com。我並不因我是個自我教育的人這一事實而羞於讓人知道。保險櫃裏小額的鈔票總比一個空架子的望族來得可貴。
當然,爺爺是不用去鼓勵他講,也會以驕傲的神色提及沙比大人對他這個納陽覺爾的家族讚譽不已。小女孩坐在他的前面望著他的臉,很注意地聽著。她以敬愛對待這位老人,且扮演她的角色絕對不容許自己有半點虛情假意,要毫不懷疑的樣子聽著老人的敘述。
她不再說了。她用兩手將臉摀起來,抽泣著。
這是他生平唯一的一次,凱拉斯大爺承認了他的貧窮。這也是他生平唯一的一次,可能是暫時的,忘記他家納陽覺爾的紳士那份祖上的尊嚴。
經過十分鐘的晤談後,在那十分鐘的時間裏他只有點頭應答每一句話,於是我的朋友起身告辭。穿制服的兩個僕歐,像前面一樣完全是預先安排的,很慎重其事地拿走那串金幣、金托盤、祖傳的金色圍巾、銀製的香油壺,以及裝玫瑰油的掐金銀絲的小壺,他們依照印度禮節接受這份禮物,且把這些東西很正式地置於馬車上。凱拉斯大爺也把這種舉動看作是沙比大人常有的習慣。
大家都知道,真有人要抽那種煙的話,他會說櫃子的鑰匙不見了,或說,他的老僕人甘尼夏不知把它擺在什麼地方了。
我們的鄰居,凱拉斯紳士,是這群閃爍一時的最後一個。在他長大之前,他的家已被一把天火幾乎燒成灰燼。他的父親死時,葬禮極備哀榮,而後破產。家產變賣清帳。所剩的一點錢已不足以維持其祖上的家聲。
不管怎樣,這話也委實使我有所感觸。其理由是人年輕時最不能忍受愚行(人年老時則常裝迂腐)。凱拉斯不是真正愚笨。在日常生活事務中,人人都跟他商量。但是,一提及納陽覺爾的事,他便像是失去理智,語無倫次。因此,對他出於愛意,大家也就不會誤解他的話,而他的話題總是無所抑制。當有人重提他所聽過的納陽覺爾的歷史且加以誇大時,這位大爺會全盤接受而無所辨正,甚至在他的夢中也加以懷疑,而別人是不會相信的。
我立刻停止了笑聲。我從來沒有遭遇過這樣一件對我自己來說實際上就是我自己的莫大笑話,我發現我傷害了這個女孩,使她溫柔的小小心靈破碎而帶給她極大的痛苦。我這種殘忍行為的醜陋使我內心受到譴責。我像一條被鞭打的狗默默退出這個房間。
甘尼夏總是為了這家家聲,受盡指責而不發一句怨言。
當別的訪客都告辭了的時候,我很謙卑地向老人提出我與他的孫女的婚事。我對他說,「雖然我從來不敢奢望我會配得上你們這樣一個有名望的家庭,我卻要……。」
後來我又去和-圖-書看他。按照我們現代人醜陋的習俗,我以前到他的房裏來,是不會對老人請安的。但是今天,我彎下身去摸摸他的腳以示請安。我相信老人一定認為我現在這樣講究禮貌來尊敬他,乃是受了沙比大人來訪的影響。他非常高興我的做法,並開始從他眼裏發出沉靜的光芒。他的朋友便道來訪,於是,他又以更為誇飾的言詞重述沙比大人來訪的各個細節。這個故事在質與量方面來說,都已成了一首史詩。
我在隔壁把剛才的事件看得一清二楚。我因抑制笑聲而使我腹部兩側都隱隱作痛。當我實在忍不住了的時候,我便跑到較遠的那個房間去,突然我發現一個年輕的女孩在屋角非常傷心的哭著。當她聽到我大聲笑出來時,她非常激動地站起來,她那大而黑的眼睛閃來一道電光,直逼向我這邊,並且抽噎著說:「你說呀!我祖父究竟傷害過你什麼!你為什麼要存心騙他?你為什麼要到這裏來?為什麼——」
「我很高興見到你,親愛的老友。你好嗎?家裏好嗎?令尊可安康?你可知道,我剛聽到麥迪森的兒子在發高燒。他怎麼樣了呢?你有聽說吧?赫利先生我已很久不見他了,但願他康健。拉卡爾怎麼樣了呢?啊,啊,你家的小姐可好?」
任何人都立刻可以看出我這項詭計。如果我這項計劃是在搗別人的鬼,凱拉斯也會看得出來這是在開玩笑。畢竟,他那位公務員朋友那邊也聽說過,加上他自己的虛榮誇飾,認為一個政要出來去看一個名人也是極為合理之事。他聽了我的消息後,非常緊張也非常興奮。他在端詳政要來看他的各項細節——最使他擔心的是他不懂英文。不懂英文的晤談該怎麼辦呢?我告訴他那不是問題,況且印度貴族的缺點是應該不懂英文的,再說,政要出訪總是身邊帶有自己的翻譯人員,並且,他明白地表示,這是私人拜會。
在這種情形,有一位在座的便會說:「大爺,不要介意。不要再去為此事煩惱了。我們現在正在抽的煙不是很好嗎?你說的那一種可能太烈了。」

不管在什麼地方他碰到了這位公務員,即使是與他的朋友在談別的事,他也會插嘴說:
「啊!順便一提,沙比怎麼樣啦?你不是說過,他很好嗎?是的,我很高興聽到這樣的話!沙比夫人也會很高興的。啊,小孩都好嗎?當然,他們一定也都很好。啊,太好了,消息太好了!請代我向他們問好。」
下面的故事是發生在洪水前的那些日子。洪水來了。這些舊日紳士,他們的惡劣習氣是無緣後傳的。就像燈火作過太浪費的消耗後,必然是很快就燈殘油盡的。
我認為這就是為什麼我不喜歡看到凱拉斯,以祖宗的信譽在銀行簽下厚https://m•hetubook.com.com厚的貸款支票。我常想他一定看不起我的父親是靠努力賺錢的。
我已經說過,凱拉斯的許多朋友常常去附和他的浮華意識,而不刺破他的尊嚴。有一個退休的公務員,告訴他說,不管什麼時候他看到孟加拉的沙比,問起凱拉斯大爺,他們都說,在孟加拉最為令人尊敬的家族就是納陽覺爾的紳士和柯西波爾的瑪哈拉甲家族。當凱拉斯聽到這漫天謊言時,他反引以為傲,且把這件事重複講給別人聽。
凱拉斯紳士於是離開納陽覺爾來到加爾各答。他的兒子在家道中衰以後不久夭折。他死後僅留下一獨生女。
那時,我的看法,再有遠見的父母,都給予認同。
當他的客人起立要走的時候,這位大爺會恭送他們到門口,並在門口石級上說:「噢,順便一提,你們在我這兒一起吃個便飯?」
「好吧,」他回答說:「好吧。我們等雨季來時再說吧。現在天氣太熱。像這樣的天氣我宴請你們反會覺得不安的。」
我必須認清,我是應該對凱拉斯採取忿怒態度的。實際上,你極難找到一個比他更無傷害性的老頭了。不管是在憂傷或快樂的時候,他都能表現出略施小惠的禮貌行徑。他會參加鄰居們所有的婚喪典禮和宗教崇拜儀式。他那熟悉的微笑不管是對年輕人或老年人都一樣。他總是對人不厭其煩地與人寒暄家務事。在街上碰到他的朋友總會勉為其難地停下來交談,接著便是扯東扯西長談起來,相互虛應一番說:
曾經有個納陽覺爾的紳士,他們是當地有名的地主。他們以其誇飾的王公貴族生活而引人注目。他們會撕掉回教徒服裝的飾邊,因為粗糙的飾邊會擦破他們細嫩的皮膚。他們會為他們的頑皮小姑娘出嫁,而花費上萬的盧比。在某種大場面的情形下,他們會點起無數的燈,從天空垂掛許多銀線產生銀光,以模仿太陽光。
我已提及凱拉斯大爺只有一個孫女。我見過她許多次,但並不認為她美麗。我也從來就沒有想過她會成為我的終生伴侶。同時,我也確實有那種感覺,認為凱拉斯大爺終有一天會把她許配給我,並且是誠心的把她供奉在我的情感之聖壇上。說真的——這是我心裏的秘密——我非常懊惱他還沒這項行動。
但是在今天這個不足取的現代,現代孟加拉這個時空與我的構想是矛盾的,令人懷疑的是,非貴族階級是否存在。
有一天,我把他拉到一旁,對他耳語說:「凱拉斯大爺,昨天我在李維家見到了沙比政要,他提及納陽覺爾的紳士。我告訴他說,你已到了城裏來。你知道他頗為不悅,他說你怎麼不跟他通個話呢?他告訴我,他那為了表示禮貌,決定今天下午私下來看你。」
像我說過的,雖然凱拉斯紳士已無和-圖-書祖產,他卻還有祖先留下來的其他的東西。有一隻灑香水的小銀壺,一隻裝玫瑰油的金銀絲纏製的小油壺,一隻金托盤、一條很值錢的古代圍巾、一套老式禮服和一條祖傳的頭巾。他是在極度困難下以借錢度日也不會出售這些東西。每次在必要的場合他都會把這些東西搬出來,以維繫納陽覺爾的紳士家聲。在他日常的談話中,他總是以最謙虛的態度說,維護家聲對他來說是神聖的責任。他的朋友以謙和的言語鼓勵他,這也帶給他們一種極大的樂趣。
不久鄰居都懂得以大爺之尊來稱呼他。他們常群集在他家一坐數小時。為了不讓他破費,有的還把煙草帶去,並且說:「大爺,今天早晨有人從迦亞帶來些煙草。你嚐嚐看喜不喜歡。」
當報告說沙比大人到了,凱拉斯大爺心跳加快,氣喘吁吁顫抖著走到門口,一再以額手禮引進我那位假裝沙比大人的朋友。當他行禮的時候,他儘可能走在後方,而將身子彎至每一石級。他已將他那條家傳之寶的圍巾鋪在木椅上,請沙比大人坐。而後他以尖銳的高音調,說明他那金托盤中盛著的幾枚金幣,那是他破產後唯一的財寶。他的老家僕甘尼夏以恐懼的神情,在後面拿著香油壺接近客人,把掐金銀絲製的小壺中的玫瑰油一次又一次去塗擦在沙比大人身上。
這天,整個夜裏我都幾乎沒有睡著。我的心像萬丈波濤在翻騰。第二天一清早,我把所有那些騙來的東西全都送回凱拉斯大爺住的地方去,暗中要把這些東西交給他的侍僕甘尼夏。我等在門外,沒有看見什麼人,於是上樓到凱拉斯的房間去。我聽到庫珊以得意的聲音要求她的祖父:「爺爺,我最親愛的爺爺,你要把沙比大人昨天對你說的話都告訴我。要一字不漏喲,我要一聽再聽,聽好幾遍呢。」
雖然我也是富家子弟,也曾在大學時代浪費過太多的光陰,我卻曾為我的學位用過功,且獲得了加爾各答大學文學碩士學位,那時我還很年輕。我的品行是無瑕疵的。再說,我的外表也很俊,如果說我自己很美的話,那也有一點自大了,但是那也不算在說假話。
就像閃電與打雷是一起的一樣,因此,我的幽默之閃電也就伴隨著陣陣忿怒的笑謔。當然,我不可能對這位老人施之以罰的報復來洩憤;因為我很久以來都並沒有這樣做。然而,有一天,我突然想起一個有趣的計劃,並且這其間的誘惑力使我無法抗拒。
不管我喜不喜歡他們的女兒,他們對我的欽慕也都是欣然表示。我也常覺得這是我應得的尊重,因為我太善良了。有人告訴我們,當上帝賜福給我們時,我們必然先有熱忱的崇拜,如果降災的話,必是起於人之忿怒。我對這一概念之神聖寄以殷切的維護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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