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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戈爾短篇小說集

作者:泰戈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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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雪曼妮之子

拉雪曼妮之子

巴伐尼作夢也沒想到,要他自己來管自己的事這一天終於來了。他所生長的這個世界對他來說本來是完美無缺的。要分家這件事對他來說簡直是不可理喻。當他發現塔拉派達那種不近人情且冷漠得無動於衷的情形時,他開始採取步驟,將家產怎樣個分法使之不發生爭執。
賽倫不能忍受這樣的談話,於是,他總是先離開房間,這樣便使卡里派達感到痛苦,因為他認為賽倫對他父親有了某些錯誤的看法,會認為他父親是個貪婪而世俗氣太重的老頭。賽倫早就想說出他與卡里派達是叔侄關係,但由於提及遺囑被竊的事,而使他不便於說出。他極難相信他的祖父或父親是偷遺囑的人。然而,他又不得不承認,剝奪巴伐尼享有祖產應得的那份權利是件殘忍的事。因此,當話題扯到這個上面去時,他不再去爭辯而找機會離開房間。
「我從來未進過你的房間。」
當他們之間所有的談話都無法解除他的憂傷時,巴伐尼深深嘆口氣,用手指搔搔頭髮,而後走開,在走廊上坐下,猛抽著煙。
由於他處於半饑餓境況下,精神壓力過大,室內空氣又不流通,卡里派達開始忍受斷斷續續的陣陣頭痛。有幾次他躺在床上一連好幾天。然而,他在信中從來不向他的父親提起生病的事。巴伐尼自己則很有把握的認為,在加爾各答一切的成長就像村裏的蔓草那樣很自然地茂盛起來。卡里派達則在他的心裏從來不會有那些錯誤的觀念。他不會不寫信給他的父親,即使在他忍受著頭痛極為痛苦的時刻。樓上學生的惡意搗亂更增加了他的不幸。
卡里派達很幸運地在大學的附近租給學生的房舍裡謀得一室以棲身。房東准他在樓下佔用一小房間,這小房間是別的房客派不上用場的。為了換得這間小房和伙食,他必須作房東的家庭教師,管教房東的兒子。這樣做最大的好處是房東允許他不讓別的寄宿者與他共房。雖然這個地方空氣不夠流通,但他在研讀功課時卻不會受干擾。
然而,這次另一方卻有一份遺囑提出來以資佐證。在這份文件中卻沒有提及巴伐尼,當時巴伐尼還未出生,只謂整個家產應該給其孫子。由巴迦拉作後盾,巴伐尼決心訴諸法律。但是,纏訟費時費錢,他的訴訟才開始便已感到錢財短絀,無法再繼續把官司打下去,於是,祖產仍落在對方的手中。給予他母親的那塊地也小得只夠棲身,不足以引為高貴門第。此後塔拉派達便遷往城裏去了,從此他們不再見面。
就在這個時候,拉雪曼妮帶來一隻硬紙板的盒子,上面是用小繩子綁好的,而後把它放在她丈夫面前。當他飯後要去小睡時,這包東西的秘密告訴他。她是為了她丈夫不要再那樣拒絕吃奶酪點心和牛奶以及魚肉,她已等不及說出她的心願來,便把盒子打開來,於是,拿盒子裏的洋娃娃,而後洋娃娃立即很起勁地開始搧扇子。
塔拉派達對他叔叔的焦急頗為驚訝,並說分家的事是不需要煩惱的,因為家產的份數已在他祖父生前便已經分好。巴伐尼驚訝地叫道:「然而這件事我一點都不知道!」塔拉派達回答說:「你大概是所有的遠親近鄰中唯一不知情的人了。因為祖父怕他死後遭致禍起蕭牆的訴訟,他已把財產分了一份給你的母親。」巴伐尼認為此事並非謊言,問道:「房子怎麼辦呢?」塔拉派達說:「如果你想要,你可以保有這幢房子,我們願意住城裏另一幢。」
拉雪曼妮竭力向他解釋他父親承諾後面的內幕——其間有多少痛苦,多少愛意,多少失意與隱情。拉雪曼妮一生中從未對卡里派達提過這些,因為她已習慣以簡短尖聲的言詞發號司令。當他的母親以這樣長的訓話向他解釋與哄勸,這孩子不禁驚異萬分,他能揣度出他母親內心是多麼地痛苦。同時,很容易看得出來,他對那令人著迷的會搧扇子的外國洋娃娃還是不死心。他拉長了臉,一副不悅的樣子,開始在地上搓起腳來。
但是,當他掀起蓋子,發現裏面的東西翻得亂七八糟,再當他發現那張鈔票不見了,那是母親給的,他的心砰砰跳。他把箱子翻來覆去也找不到,當他確定鈔票是丟了時,他倒在床上像殭屍一般。
他設想是父親把他搬到較舒適的住處來,但是他不能想像他怎麼受得了這樣昂貴的開支呢。現在最為重要的是他覺得他必須活下去,而後他向世人說出他的怨氣。
在卡里派達赴加爾各答的前一天,拉雪曼妮在她兒子的脖子上掛上一個護符,上面有經文,可以避邪。同時,她又給他五十盧比,告訴他這是放在身上以作不時之需。這五十盧比是他母親不知化了多少日子省吃儉用才積蓄下來的,這才是卡里派達最為真切的護符。他決心把這張鈔票留在身上,不管在任何情形之下,永遠不用。
那個學生彎下身去。「噢!」他說,「就是這個嘛!」隨即他從房間角落拿出那隻貴重的香煙盒。
獎學金之落空迫使卡里派達兼差私人家庭教師,以致不容許他遷出這不合衛生的寄宿處。樓上的學生總希望把他趕走。終於那麼一天到來,樓下的房間的門鎖被人打開了。卡里派達在裡面,穿著與以往一樣舊而髒的花格子拜火教徒的外衣。有一個從西達火車站來的苦力,從頭上放下一個鐵皮箱子,以及幾個小包裹,擱在室內的地板上。接著他為了給苦力適當的工資爭執了許久。從這些包裹的厚薄看來,裏面都是些芒果醬以及其他醬類佐餐食物,這些都是他的母親特別為他準備的。卡里派達知道,當他不在家的時候,樓上的學生會以開玩笑的心情,無所顧忌進入他的室內。他極希望這些家裏寄來的禮物不要被他們看到。他把這些東西視為家中寄來關愛的紀念物,對他來說自是極端珍貴;但是,對那些城裏的孩子來說,則僅被視為貧窮的鄉下人土裏土氣的東西。裝東西的土製罐子是粗糙的,並用土蓋子糊上粉膏。那些罐子既非玻璃的,亦非瓷器的,當然就被這些在城裏長大的人極端鄙棄了。
雖然,像賽倫有那麼多的錢,他也不容許他的虛浮無所節制;他總是傲然嚴守操持。據說他的信譽是幫助需要的人。他這一真正的熱望是他的性格使然。如果有人有困難而不來求助於他,他也會委身以對,盡力幫忙。與他共食宿的朋友和上劇院看戲的朋友,都是他為他們出錢,且不讓他們請客。他們有所需要向他舉債也無意償還。有一個新婚的年輕人正不知怎樣為他的新婚妻子選擇禮物,他便完全信賴賽倫的眼光。遇到這樣的情形,這個為愛所迷的年輕人便帶賽倫上街去,選些便宜而最不適合的禮物;而後賽倫會以鄙視的笑聲干預他的選擇,並為他選些合宜的東西。當提到價錢的時候,年輕人愁眉苦臉,而賽倫常會堅持他的看法,且為他付錢。
「你是否拿錯我的銀製香煙盒?」
芙拉雅驚奇這一說法,並告訴她的兒子說,她的丈夫留下兩份遺囑,其中一份尚放在她自己的箱子裏。箱子打開後只找到贈給巴伐尼母親的財產文件,別的卻什麼也沒有。那份遺囑已經被人偷走了。
當這消息傳遍全村的時候,巴迦拉驕傲地點點頭說:「我不是說過嗎?遺囑會由卡里派達收回來的。」
卡里派達的母親就是拉雪曼妮,然而她必須身兼父職,那是因為這對父母均具有慈母心腸,卻對孩子無益。她的丈夫巴伐尼,完全無法對孩子們嚴加管教m•hetubook•com•com。要想知道為什麼他把他的兒子寵壞了,你必須聽一聽這家以往的歷史。
卡里派達每天索問這個會搧扇子的外國玩具,而巴伐尼每天只能笑著說:「稍等些時日,孩子,等這個月七號再說吧。」然而,他的笑容是愈來愈難以保持下去了。
顯然在他心裏是以未來有錢揮霍,以逃避目前貧窮的難堪。他的僕人諾托是唯一與他討論這類話題的人。他們常作親密的交談,有時僕人與主人的意見大相逕庭,諸如說,他們將來要到加爾各答去請劇團來唱戲,僕人便提出反對意見,認為不合適。巴伐尼常常會申斥諾托,說他對未來的開支太過吝嗇。
由於巴伐尼沒有住過城裏的房子,他對那幢房子也就沒有興趣。他很驚訝塔拉派達竟然對他們從小長大的鄉村老屋不予眷戀,而那麼輕易就放棄了他的權利。但是,當巴伐尼把所有的情形都告訴了他的母親之後,她用手撫他的前額叫道:「這真是顛倒是非!我從我丈夫那兒得到的只是我們自己的粧奩錢,況且所得也非常微薄。我不明白你為什麼不能從你父親的財產得到你應得的一份。」
「是他昨天晚上親自給我的。」
賽倫大為快樂。雖然五十盧比對他來說是筆小錢,他卻沒有想到卡里派達在他的皮箱裏還有這麼多錢。他們決定要看看樓下這個古怪的傢伙丟了這麼一筆錢會有什麼樣的情景出現。
在佛典節日祭祀的時候,拉雪曼妮給她兒子穿的衣著,質料是那麼差,可以說是以前他家的僕人都不願穿的東西。但是,拉雪曼妮對她丈夫解釋說,按目前他們家道中衰的情形,卡里派達並未見過他們家往日旺盛之情景,因此,給他什麼樣的東西他都樂於接受。然而,孩子這種可憐的無知對巴伐尼來說是一件傷心事,他不能這樣欺瞞孩子。有時卡里派達高興得手舞足蹈,急急跑到父親那裏去顯示出母親給他的小禮物給父親看,這情形使巴伐尼更是痛苦。
他坐下來。雨愈來愈急。從枯葉與蔓草間傳來腳步聲。巴伐尼摒住氣息。他希望是……那是不可能的希望。他希望那是卡里派達回來看看他自己的花園——在這樣傾盆大雨之下他一定淋得濕透了。他為此而焦慮不安起來。而後,有人站在窗子鐵欄的前面。那人用衣服包著頭使巴伐尼看不清那人的臉,但看得出他的身高與卡里派達是相同的。

午夜時分,在傷心疲憊之餘,拉雪曼妮在回到鄉下的家以後,倒在床上就睡著了。但是,巴伐尼整晚都睡不著。在床上翻來輾去幾個小時,他深深嘆息說,「蒼天啊——」而後他從床上起來,走出去。他走進卡里派達小時候常在那裏溫習功課的房間。他握在手上的燈一陣顫抖。木製的長靠椅上仍有染著墨水的棉被放在那兒,那是很久以前拉雪曼妮親手縫製的。牆上有歐氏幾何學圖形和炭筆寫的代數方程式,桌上散擺著皇家讀本第三冊和幾冊練習本。另外有一雙拖鞋,是他小時候穿的,擱置在房間的角落上,滿佈灰塵,早就沒有被引起注意了。今天這東西卻是沒有再起眼的了,不管它藏起了多久。巴伐尼把燈放在牆壁的燈架上,在長靠椅上靜靜地坐著,他的眼睛已沒有淚水,他的喉頭則抽噎著。
然而,當他來到這個人站立的地方,卻看不見有人。他在濃密的雨中,在花園裏上下走來走去,但是,並沒有任何人。他靜站了一會,擡高嗓子叫喊著「卡里派達」,卻得不到回答的聲音。僕人諾托睡在牛棚,聽到了他的叫喊,跑出來,好言說服他回到房裏來。
第五天,早餐的時候,巴伐尼拒絕吃奶酪點心和牛奶布丁。晚上,他只吃了點三明治。他推辭說胃口不好。他們之間的堅固感情已有了相當大的裂痕。
為了保護自己的丈夫不受巴迦拉與別的不幸的打擊,拉雪曼妮採取這樣一種嚴肅的態度,以致使她丈夫的朋友都對她非常敬畏。她從來不會有機會像一般婦女那樣,溫柔其外,刀劍其內,或對男人保持其女性偽裝的溫和儀態。
「我的孩子!」巴伐尼喊道,「你來啦!」於是,他趕緊去開門。
他所預計的前部計劃已實現。孩子一生下恰倫便去世了,孩子取名叫巴伐尼。這樣使這位寡婦的父親極為安心,即使他自己死了,他的女兒也不會受凍挨餓。
第四天,巴伐尼突然下定決心要跟他的妻子提這件事,他說:「我看卡里派達有點不對勁——他的臉色看起來有些難看。」
巴伐尼的妻子拉雪曼妮的脾氣與她的丈夫大不相同。她從不以保持桑尼亞利家族之傳統而焦慮。巴伐尼非常清楚這一事實,且在心底暗笑,若無其事的認為不要與這個來自卑賤家族的女人衡長論短。拉雪曼妮也坦白承認她無法分享這個家族的情趣與榮譽,她只知道她最關心的是她兒子的幸福。
因此,貓兒必然失望而離去。巴伐尼告訴他的妻子說,這頓飯的味道是他平生吃起來最為可口的一頓。魚湯太美了,奶酪點心當然是稀世珍餚,而牛奶布丁更是美味絕品。
在他要離開的那個早上,他去告訴卡里派達他要回去了,他纔發現他實際病得很重,他的臉燒得發紅,他整個的人都在高燒中。他是整個晚上都一頁一頁在背誦他的邏輯學教科書,到快天亮的短暫夜晚他仍睡不著。醫生把賽倫拉到一邊說:「這樣的復發病情恐是致命傷。」賽倫去告訴巴伐尼說:「卡里派達需要母親照料;必須把她帶到加爾各答來。」
而後,他聽到樓上有腳步聲,又不時爆出陣陣笑聲。這使他想起這並不是普通竊賊偷了他的錢;一定是賽倫那一伙人把那張鈔票偷去作為揶揄他的笑料。如果是真的被小偷偷走了,他倒也不會那麼痛苦。這件事就像是這些年輕人不乾不淨的手碰了他的母親本身一樣。
「兄弟,你聽!今天的世界是個什麼樣子?即使狗和豺狼都可以不沾一滴水而過神聖的恆河了!誰能想像這種褻瀆神聖的事呢?」
那天晚上巴伐尼回來得很遲。當他洗過澡後坐下來吃飯的時候,從他臉上很顯然可以看出,對奶酪點心和牛奶布丁的胃口無異於前一天的情形,而將魚肉拋給貓兒吃。
卡里派達則以他恰夠支付開支的錢,非常困難地挨到通過大學入學考試,並獲得了獎學金。巴伐尼立即要去遍訪村鄰,並宴客,因為他認為他的兒子已拿到獎學金,不再需要家裏經濟的援助。但拉雪曼妮不給予他支持。
卡里派達的門鎖是便宜的一種,隨便什麼鑰匙都可以開啟。一天晚上,當卡里派達出去兼差時,兩三個學生便興趣盎然提著一盞紙罩燈,打開了卡里派達的房門,進入室內。他們無需費時便在床底下找出了那些裝有醬菜的罐子,但是這些東西似乎不像是卡里派達需要那樣小心翼翼看管的物品。於是,進而搜尋,而在枕頭底下找到一串鑰匙。他們把鐵皮箱子打開,發現一些髒衣服、書本以及紙筆等物品。他們正要以厭惡的眼光把箱子關上時,看到箱子底上有塊髒手帕包著一小包東西,包了三四層。打開來看是一張五十盧比的鈔票。這一發現使他們暴笑如雷。他們確實認為卡里派達疑心全世界的人,只因為他有一張五十盧比的鈔票!
從這次以後,巴伐尼愈來愈不提遺囑被竊的事。他唯一的話題是卡里派達追求教育的偉大冒險精神。卡里派達實際上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在加爾各答市從事他的研究!卡里派達對加爾各答市瞭如指掌!卡里派達最早知道那件大消息,就是在恆河上靠近胡利的地方將架起另一座橋!這位父親在收到他兒子如期來信的那天,他跑到村裏各家去唸給鄰居們聽,甚至他幾乎連從鼻子上取下眼鏡的時間都沒有。一到達每家便煞費思索地取眼鏡,而後用他的披巾末端擦拭一下,便一字一字的唸給鄰居們聽,中間還會插上這樣的句子:

由於母親的幫忙,卡里派達知道世界上任何東西都需付出痛苦的代價才可獲得。他這種性格的發展迅速成長而成熟,倒有助於他母親的日常工作。這成了他日常生活的規範原則:人人不可增添世間的負擔,而應減輕世間的負擔。
「醫生胡說!」
「這是什麼?」拉雪曼妮問。
「你打算把它怎樣處理?」
當卡里派達獲得了本地獎學金的考試,巴伐尼卻勸他放棄這一學習機會,叫他掌管家產。卡里派達去他母親那兒,說:「如果我不完成教育,我將永遠不會成為一個男子漢。」
「呃,」他大聲說,「我想我的晚餐無需每餐都有牛奶嘛。」
當巴伐尼出生的時候,雪亞瑪已長得很大了。事實上,他的長子塔拉派達比巴伐尼僅大一歲。他把後者帶來跟自己的孩子一起教養。這樣做並非真正負起了教養之責,只是每到年終寄來一大筆生活費用的帳單。他這種做法使得鄰居還驚訝他的誠信,並認為他是個傻瓜。他們並沒有對祖產有分家的想法。如果雪亞瑪在某種諒解的情形下,每年給予繼母添置一些粧奩的錢,鄰居定會非常欣賞他的聰明;很多人已在這方面給予忠告與實際行動的幫忙,使之成為事實。但是,雪亞瑪不顧遺產會漸次被吞食的危險,而將部份財產分配給他的繼母,而這位寡婦芙拉雅也天生是個逗人喜愛和信任的人,她把雪亞瑪視同己生,並特別為財產配給她的事多次對他申斥。像告訴他,她死時並不會享有這份財產,到時還是歸還到他家名下,而今不需要把帳分得那麼清楚。然而,他不聽她的話。
雖然拉雪曼妮對她的丈夫常是這樣,對她的兒子卻大為不同。因她只有這麼一個獨生子,這孩子焉得不耍耍脾氣?卡里派達早餐的時候總喜歡有幾把爆米花和少許蜜糖下飯。冷天的時候他睡覺一定要連頭都要摀在被子裏。她總是把老師叫到她跟前來,對他說,如果孩子功課不行,絕對不可以寬恕他。巴伐尼在忍受貧窮的這些日子裏,認為這是對他兒子最大的打擊。然而,他承認他所受的壓力,使他不敢對他妻子教養兒子的方法加以反對。
這種詭計行為像暗殺者的刀刺穿了這位寡婦的心。到了晚年,她幾乎每天都嘆著氣對上帝禱告說,祂不會忍受這樣一種不公平的行為吧?她總是以堅定的信念對巴伐尼說:「我並不懂你們的法律和你們的法庭,但我確信我丈夫的真正遺囑終有一天會找到。你必會把它找回來。」
「他能安靜在那兒多坐些時刻,我才如釋重荷呢!」
雪亞瑪是個生活習慣很嚴謹的人,他的長子也非常了解這一點。然而,巴伐尼則自由慣了,他的嚴謹使塔拉派達認為雪亞瑪對繼母太偏心。可是,巴伐尼又不喜歡接受教育,他自己那份財產的管理還是要依賴雪亞瑪。他只是不加思考地偶爾在文件上簽字。相反地,雪亞瑪的長子在財產的管理上就非常精明,因為他必須做他父親的助理。
這樣的態度反使拉雪曼妮心腸硬起來,嚴肅地說:「嘿,你可以哭,可以叫,也許還要暴怒,但是我絕對不會給你我不想給你的東西。」說罷急急離去了。
由於這種做人的態度,賽倫便漸漸被公認為樓上的老大。他對不能接受他幫助的人決不容忍。實際上,以他自己的方式幫助別人已成了他的嗜好。
「我覺得我吃米飯比吃奶酪較易消化。」
巴伐尼打開東面的百葉窗,無聲的站在那兒,手抓著窗子的鐵欄,凝視著沉沉的黑夜。從迷濛的雨中還看得清外牆上方簇簇樹葉。那地方是卡里派達自己造的花園。那些開得熱鬧的花是卡里派達種的,如今已長得枝密葉茂。當他望著那情景時,巴伐尼不禁哽咽而傷懷不已。現在沒有人可以指望,也沒有他每天想見到的人了。暑假又來了,沒有人再回來住這間房,和享用這房裏熟悉的家具。
如果卡里派達那時手上有武器的話,無疑的他必定殺死了他們其中之一。然而,正當他要撲向他們的時候,他們攻擊他,他們中有四五人要把他拖下樓去,進入他的房裏。
有一回,當巴伐尼不在的時候,賽倫手上端了一盤葡萄進來。這一態度使卡里派達完全不了解究底,還以為是在開什麼玩笑。他立即興奮起來,因為他想到父親不在不會引起父親的不安,賽倫把葡萄放在桌上,而後摸著卡里派達的腳說:「我對你的不恭敬,請寬恕我。」

無疑地非常遺憾,這類事情的發生卻因他兒子第一手資料的報導,同時也帶給巴伐尼特有的快樂,並給予現代無數的精神病不僅是精神上空虛的安慰。他所見到的每個人都向他點頭,並預言不久恆河之母必將消失;同時懷著所有的希望,寄望這種含有重大事件的消息,從他的兒子來信報導。
「誰告訴你這話?」拉雪曼妮尖聲說。
卡里派達儘量做到使自己不受干擾,以避開注意;但是這樣也沒有使他們放過他。有一天,他發現他一隻便宜貨色的鞋子不見了,卻換來一隻昂貴的外國貨。這使得他不可能一隻腳穿便宜貨,一隻腳穿外國貨去上課。然而,他仍無艾無怨,並且從補鞋匠那兒買了一隻二手貨來。有一天,樓上的學生來到他的房裏問他:
「我並未看出你有半點不消化的現象。你一直都習慣了那樣的吃法。」
這種預防性的懷疑行徑使他們對卡里派達的輕視更加深了。就在那時,他們聽到門外有腳步聲。他們急急將箱子關上,而把鈔票取走上樓去了。
第八天,卡里派達在深深嘆息中把這個玩具連同盒子與紋盤一起交還給巴迦拉。從那天以後,卡里派達對他的母親深具信心,也因此使巴伐尼很容易地每年都可以為孩子買貴重的玩具,這一點使他自己都非常驚駭。
巴伐尼對現實事務的處理簡直毫無辦法,母親這樣肯定的話使他得到極大的安慰。他又靜下來了,不再去活動,只在心中認定他那虔誠的母親所預言的事必會發生。在他母親死後,他的信念更加強了,因為記起母親的虔誠,就像有一道更為明亮的光透過死者的神秘預言。他從不為貧窮緊張,雖然隨著歲月的流逝,他也越來越窮。對他生活必需品之取得與家庭傳統之維持,這些都似乎是暫時的人生舞台在上演戲劇,並非真實的事。當他早年那些昂貴的衣服穿破了,他便去買些便宜貨來穿,這倒也使他自娛一番,他會笑著對自己說——「人們是不會知道的,這只不過是我未來生活的過渡時期。當有一天我穿著華麗參加佛典時,他們更會驚訝,他們連作夢都想不到。」

卡里派達立刻回到他母親那兒去,說:「媽,我不要那個洋娃娃了。」
卡里派達的母親在他離開家前往加爾各答之前,已經要她的兒和圖書子承諾過,不交富家少爺。於是,他孤獨守貧,嚴守不交幸運的富家子弟。但是,對賽倫來說,他這種寧為窮學生不願受人資助的傲氣,使他無法容忍。況且,卡里派達的食物,衣著,所有的東西都是顯而易見的窮酸相。這有傷賽倫喜愛高雅的感情。每次他俯望卡里派達的房間,便宜的衣服,污黑的蚊帳,床上的破爛用品,都使他看了非常不舒服,每當他打他門前經過到樓上他自己的房間去時,那又無可避免的這些情景盡入眼底。尤其,卡里派達常戴在脖子上的那道荒謬的護符,且每天作虔誠的祈禱,在賽倫的眼裏看來,真是不合時尚的荒誕行徑!
卡里派達非常懊惱,回答說:
卡里派達向母親解釋說,這次去讀書無需花費家裏一毛錢,因為他的獎學金已足夠開銷,並且他還可以找點工作貼補所需。
漸漸燒退了,卡里派達恢復了知覺。當他發現父親就坐在自己床邊,使他極為驚訝。他最為焦急的是怕父親看到了他在此生活的慘狀。而更難忍受的是怕父親那種村野土習被樓上的人引為笑柄。他回顧一番,認不出這是自己的房間,懷疑自己是否在做夢,他發覺自己是太脆弱了,脆弱得無法集中思考。
卡里派達走出去,而巴伐尼一直在抽他的水煙袋,在遠處注意著他。因此,他站起來,像是有什麼急事要辦,從相反方向走去。卡里派達迎面碰上他,說:「洋娃娃怎麼辦呢?」這天巴伐尼已為洋娃娃的事笑不出來了。他把手臂環抱著卡里派達的脖子說:
那些付了租金的學生住在樓上,對卡里派達都不予關注;不久,顯然住樓上的人對樓下的人,總以為有權,以居高臨下之勢,投扔東西到樓下。他們領頭的人就是賽倫。
除了家務以外,拉雪曼妮還必須去收那點地產的帳,也要為收租的事加以安排。以前這個家從沒有人作這樣周密的計算。巴伐尼是連他自己應做的事都不行的;巴伐尼從來就不會精打細算。佃農、甚至她自己的代理人,在背後都指手劃腳輕視這個來自破落戶的女主人。有時她的丈夫也抱怨她經濟管得太嚴,有損他這個名揚遠近的桑尼亞利家族的名聲。
「誰給你的?」
如果能得到獎學金的話,卡里派達決心在通過升級考試之後,立即離開這家寄宿的宿舍。
巴迦拉如今很富有了,乃是因為他的律師工作使巴伐尼敗訴而獲得財產。在佛典節日之前,他把手頭現有的錢從加爾各答買了華麗的小東西回來,諸如顯影墨水、古怪的拐杖、釣魚竿和雨傘,角上有圖畫的信紙,在拍賣場買的纖維絲織品,以及其他這類不值錢的東西,來向單純的村民炫耀一番。於是,村裏那些所謂前進的年輕人,都爭相購買加爾各答市場上來的這些便宜小東西,因為這是巴迦拉的商業噱頭,告訴他們這些東西都是城裏人的時尚玩意兒。
在他這一理想的快樂中只有一點瑕疵。卡里派達對他的貧窮具有極度的自尊心,這使他矢口不言他家的興旺時代。因此,當他的父親常談及他家早年的興旺情景時,他便閃躲言詞。巴伐尼永遠也忘不了他生平中的那件大事——父親遺囑之被竊,這份遺囑他相信終有一天會找回來的。卡里派達常把這一點看作是他父親的醉狂症,他把這一點又看作是他父親可愛的缺點,這種看法與他母親衝突。但是,當他父親把遺囑的事向賽倫提起時,他便羞愧而退縮。他特別注意到了,賽倫對他父親有關這方面的談話並不感興趣,並不時提出些辯詞以表示要證明那樣的談話是荒謬的。但是,巴伐尼碰到比這更為嚴重的事都可能會屈服於別人,唯有這件事堅不認輸。卡里派達則說這件無需他再擔心,以平息他的火氣,又說,因為那些享有那份遺囑利益的人,就像是他自己的孩子,因為他們都是他的侄兒。
「醫生說牛奶對膽病很不好嘛。」
如果他求他們,他們會還給他的;然而,他的忿怒使他們光火。他們從椅子上站起來叫道:
「你難道沒有注意到他會默默不語,一坐就是幾個小時嗎?」
而後,巴伐尼無目的地去探訪巴迦拉,經過許多閒扯之後,談到那個外國洋娃娃。當然他的處境巴迦拉早已瞭如指掌,當巴伐尼極想為他的兒子買下這個洋娃娃時,他是一副可憐相。他空著口袋來幹什麼呢?於是,他忍氣吞聲,拿出他那貴重的舊開絲米圍巾,並且以一種低沉的嗄聲說:「目前我很困難,我沒有足夠的現金。因此,我決定以我的圍巾抵作一部份價款,為卡里派達購下那個洋娃娃。」
「你竟敢撒野?」他們還以顏色說,「你把我們當小偷不成?」
巴伐尼本打算自己犧牲一點,但是這樣一來是辦不到了。牛油也許要漲價,然而他的餐點裏不會減少牛油的份量。他的午餐牛奶已夠多,可是奶酪點心常不少,因為這是他家的傳統。拉雪曼妮不能見她的丈夫坐下來用餐而沒有奶酪點心。因此,他想把他的食物供應量省些下來,買個會搧扇子的外國女人放置在家裏來,這一企圖是完全失敗了。
當他注意到他的父親與賽倫之間那份親密感,卡里派達感到高興極了。賽倫常稱巴伐尼「叔祖」,且常運用孫兒輩頑皮的口氣講話。主要的頑皮口氣是說些扯上「叔祖母」的話題。賽倫坦白承認,他是利用卡里派達生病的機會,偷嚐到了「叔祖母」親手做的醬菜。提到「偷」這個字眼使得卡里派達非常愉快。只要有人說他母親的東西做的好,他就樂不可支。這樣一來,在他的復原期,可以說是他生命中最愉快的一段時光。
有一次,巴迦拉買了個漂亮的玩具——這洋娃娃穿著像個外國女人——如果把發條上緊,它就會從它的椅子上站起來自己搧扇子。卡里派達為這東西著迷了。他當然是不敢向母親要這種玩具,於是向父親乞求為他買這樣的玩具。巴伐尼立即答應了,但是當他得知價錢很貴時,他的臉立刻沉下來。錢都是由拉雪曼妮管,巴伐尼去向她要錢就像個乞丐一樣。開始的時候,他談些不著邊際的話,而後會突如其來的扯到主題上去。
當財富女神要捨棄一個家庭時,通常她會為這個家留下一些負擔,而這個古舊的家庭仍受許多依賴者之累,雖然這個家即將崩塌而歸於塵土。這些寄生蟲如果叫他們也為這個家付出一點的話,他們反而把這個家引以為恥。他們只要聞到廚房的煙味便會頭痛。只要叫他們出差跑一趟,他們就會害風濕病。因此,維持這個家所有的責任都落在拉雪曼妮的身上。如果一個女人命中註定要日夜為生活瑣事奔忙的話,她便失去她的優雅興致,反而受那些寄生蟲的責難。
賽倫答說他並不知道,但可探問一下。醫生要求應立即將病人移往樓上房間,以利於日夜照料。賽倫將他搬入自己的房間,而將他的伙伴遣散。他給予卡里派達一些冰放在頭上,並為他搧扇子。卡里派達平常怕別人知道他的關係人物,並把他父母的姓名住址妥為隱瞞。因此,賽倫在無可選擇的情形下,打開他的箱子。他發現裏邊有用絲帶捆紮的兩束信件,一捆是他母親的,另一捆是他父親的。母親的信件較少。賽倫把門關上,開始閱讀那些信件。當他看到那地址——桑尼亞利.周杜里家時,使他大為驚異,而後知道他父親的名字叫巴伐尼,更是吃驚。他把信件摺好,靜坐下來,凝視著卡里派達的臉。有人曾經提起過他的臉與卡里派達的有相https://www.hetubook.com.com似之處。但是,他認為那是對他不恭,而且他也決不相信。今天他發現了真相。他知道他的祖父有一同父異母兄弟叫巴伐尼;可是這個家族以後的發展對他來說卻是個謎。他甚至不知道巴伐尼有個兒子叫卡里派達;他更從不會想到巴伐尼窮到了如此地步。他現在覺得,他不僅是在心情上如釋重荷,也覺得他應以卡里派達這一親人為驕傲,因為他曾拒絕做他的門徒。
卡里派達抽抽噎噎說:「怎能怪我?爸爸答應買給我那個洋娃娃。」
「把我的鈔票還給我!」
這是巴伐尼最覺慰藉的一點理由,於是,他把喪失財產的有關遺囑被竊的事要向卡里派達全盤加以解說,作為日常討論的話題。但是,他的兒子沒有興趣,只對他父親的這種激動的情緒表示犯了嚴重的錯誤。
卡里派達看到他拭去眼角的淚珠。他站在門口,望著他的父親,很顯然,他無處可去,因為他拖著絕望的沉重身軀。
拉雪曼妮只說,「你瘋了嗎?」巴伐尼便默坐在那兒,不知該怎樣來接話。
但是雜貨商欒恰倫則說:「昨天晚上十點鐘的火車到站時,一個臉孔英俊的年輕人到我店裏來,問我去周杜里家的路往那邊走,並且我想我看到他手裏是拿著一捆東西的。」
醫生又來了,說熱度已下降。他認為病情已有好轉趨勢。至於巴伐尼他不能想像其後果,如果他的兒子不能恢復過來。他必須活下去;他是他的命根。賽倫對卡里派達的照料使巴伐尼深為感動。如果要他相信他不是他們家族的人,都是極為困難的事。他卻認為這種仁厚行為乃是由於賽倫接受了城裏的教育。巴伐尼對賽倫以鄙棄的眼光談及像他自己那樣那種鄉下人的陋習劣俗。
有一天,賽倫跟他的朋友下樓來邀請卡里派達參加一個宴會,他們認為按理他是感激不盡才對。但是,卡里派達回答說,他的習慣與他們不一樣,對他來說,接受他們的邀請是無益的。賽倫不習慣這樣的一種拒絕方式,他頓時認為他的善意受了屈辱而忿怒不已。此事過後幾天裏,樓上發出極大的噪音,按卡里派達說,已到了無以唸書的地步。這迫使他大部份的時光到公園去唸書,於是,他起得很早,在天不亮便開始準備功課。
但是,這件事還須要去說服那自以為是的巴伐尼。拉雪曼妮不擬以爭辯的方式來談這件事,告知他家裏的那一點兒家產無需兒子來操心掌管,他知道,如果以這樣的話來與他爭辯定會引起他傷心。她只是說,卡里派達必須變成一個受人人尊重的男子漢。然而,所有的桑尼亞利家族未走出家門一步,也曾得到他們應有的聲望。外面的世界之未可知,就像是墓前的世界之未可知是一樣的。因此,巴伐尼不能想像任何主張他的孩子到加爾各答去會有什麼好處。然而,幸運地,村裏最有頭腦的巴迦拉卻贊成拉雪曼妮的看法。
由於賽倫知道他的門徒曾經幾乎每天都在捉弄卡里派達,他無法再勉強在這寄宿的房舍中看護卡里派達。於是,另外找了一間較合適的房舍來照料他。當巴伐尼一收到賽倫告知他兒子生病的事後,立即匆匆趕往加爾各答。拉雪曼妮在丈夫臨行時,將她所有的積蓄都交給他,並說不要省錢。在習俗上,周杜里家這個大家族的女人是不許隨便前往加爾各答的,除非出於不得已,因此,她只得待在家每天對著各個神明為她的兒子祈禱。當巴伐尼抵達那邊,他的兒子仍舊不省人事,且處危險狀態中。當他聽到有人稱他大爺,他不禁傷心起來。卡里派達在迷亂意識中不斷呼喚他,他盡力想使兒子辨認他,但是無效。
卡里派達叫道:「你們從我皮箱中拿走的鈔票!」
每年住在這裏的學生都要慶祝佛誕節日。雖然大部份費用是由賽倫負擔,其他的每個人則量力而為。去年,他們則將卡里派達排出在捐獻名單之外,但是,今年他們要捉弄他,他們把捐獻簿拿來了。卡里派達立即捐了五個盧比給基金會,雖然他無意參加宴會。他的省吃儉用使他的同住者早已瞧不起他,但這五個盧比仍出乎他們意料之外的禮物,確使他們氣得不得了。佛誕節是個大節日,五個盧比是輕而易舉可以割愛的。但是,對卡里派達來說,這個數目確實也夠多了。每當房東請客所給的食物,他會無節制的享受。除此,僕人平常給他端來的食物,也從來不會挑剔。他喜歡自己有點餘錢,他已勉為其難的捐出這五個盧比。因此,他又必須早日打算預作積蓄而忍受痛苦。他的頭痛愈來愈頻仍了,雖然他已通過升級考試,他卻並沒有得到他所渴望的獎學金。
睡覺的時候賽倫的朋友都若無其事的睡了。第二天早上起來似乎都已忘了卡里派達。但有的人經過他的房間,聽到有談話聲,他們以為是他在與律師商榷。門是反鎖住了。唯一能聽得清楚的一個字是「父親」。這可把賽倫嚇壞了。他以為很可能是卡里派達因遺失五十盧比而發瘋了。於是,賽倫大叫:「卡里派達!」連叫了兩三遍、卻沒有回答。只聽到仍在喃喃自語。賽倫呼叫:「卡里派達,開門哪!你的鈔票找到了。」但是門仍舊未開,喃喃之聲依舊不停。
雪亞瑪死後,塔拉派達對巴伐尼說:「叔叔,我們不要住在一起了,我們的大家庭已歷時太久,因為某種小誤會很可能立刻引起我們之間的感情破裂。」
第六天,拉雪曼妮把卡里派達拉到房裏來,叫他的小名說:「柏突,你已長大,應該懂事,想去得到你不能得到的東西,可以說等於是在敗家。」
賽倫是富家子。他之在學生租房的地方食宿本是不必要的,但他確信他的保護人所說的,這樣對他讀書大有裨益。真正的理由還是賽倫天性喜歡交遊,而學生寄宿的地方則是理想的交遊場所,並無須負什麼責任就有各式各樣的樂子可玩。賽倫也確信他自己是個善類,且是個重感情的人。但他所自認的這種信念,也無需他的實際作為來加以印證。虛浮得像一匹不吃昂貴糧秣的馬或大象。
於是,這是第一次,卡里派達上樓去——身上穿著他的舊衛生衫——他氣得臉發紅,還忍受著疾病的痛苦。由於這天是禮拜天,賽倫和他的伙伴都坐在長廊上談笑。冷不提防,卡里派達猝然對他們大叫道:
他的伙伴們都叫起來:「先讓他爬下去給我們寫張道歉書,我們再考慮這碼子事!」
賽倫從未進入過這間陰暗的、發霉臭的、粉刷物脫落的房間。他對這個房間一瞥的印象,是當他上樓所產生的;特別是在夜裏卡里派達上身赤|裸的時候,依在一盞油煙燈光的前面狠啃著書本——他覺得裏邊的空氣足以使他窒息。賽倫叫他的鬧笑朋友去開啟樓下那間房子的門,並搜出卡里派達所藏的寶貝。大家對這一提議都覺得很有趣。
賽倫未料及會發生這樣的後果。他未向他的伙伴說出懺悔的話,然而懺悔的痛苦已在他心上發生。有的勸他開門看看;有的則認為應該報警——惟恐卡里派達的瘋狂已到了危險境地。賽倫立即請來附近一位醫生。當他們打開門的時候,只見床上物品垂掛在床邊,而卡里派達則躺臥在地上不省人事。他蠕動身子,擡起手臂,喃喃有聲,眼睛紅紅的睜著,滿臉通紅。醫生為他檢查,詢問在場者附近是否有他的親人,因為情況非常嚴重。
穿著襤褸衣衫的卡里派達,常坐在樓下潮濕的髒草蓆上,背誦他的功課,隨著句子的韻律,左右搖擺著身子和-圖-書。得到明年的獎學金是他最為迫切需要的事。
賽倫對他的伙伴說:「把我的這張百個盧比的鈔票丟給那條狗!」
「他真認為,」他們相互印證似的說,「如果我們偷走他那件拜火教徒的外衣,這樣的侮辱他也會無所反抗嗎?」
巴伐尼說:「塔拉派達很肯定地說,他的祖父除了留下這塊地以外,什麼也沒留給我們。」
「荒謬。」巴迦拉說。
巴伐尼說:「現在我用不著了。」於是,他把遺囑撕成碎片。
拉雪曼妮把所有的斥責毫無怨言地承受,並坦承她父母乃貧寒之家。她總是捲起衣裙,很有活力的忙於家事,對家對鄰居都不太講求親和之道。然而,沒有人敢去干預她的事。僅有一事她小心翼翼去避免。她從不要求她的丈夫為她幫忙什麼事情,並且她的丈夫一插手什麼事情,她便十分緊張。實際上,她是儘可能讓她的丈夫閒散;她曾在這方面接受過嚴格的訓練,她的目的如今是完全做到了。
「胡說,」拉雪曼妮說,「他健康情形好得很呢。」
當卡里派達那天晚上工作完畢回家來,他太累了,累得並未發現房裏有什麼異樣。這又是一次厲害的頭痛發作了,於是,他倒在床上睡了。
只要熟悉的鄰居,巴伐尼無不與之討論遺失遺囑的問題;但他從不跟他的妻子提一個字。有一兩次他本想跟她談談這件事,可是她那完全漠不關心的態度使他又放棄了這一話題。她既不注意這個家庭過去的偉大,也不關心這個家庭未來的光榮——她心裏總是忙於思考現實的需要,而那些需要都是非同小可的重要。
從此以後,巴伐尼的態度改變了。他現在再也不能以那舊的自娛方式來忍受貧窮,因為他覺得他應負起光宗耀祖的新責任,且認為桑尼亞利這個家族的前途是光輝的。這偉大家聲如果不能與孩子的出生發|生|關|系,他便引為最大憂傷。他覺得他是在欺騙自己的孩子。為了補償自己無能光耀門楣這一缺失,他盡其可能去寵愛孩子,以不合乎常情常理的方式把孩子寵壞了。
卡里派達感到驚訝而坐起來。他看得出來賽倫的懺悔是誠心的,以致他非常的感動。
原先卡里派達是將這些東西藏在床底下,用舊報紙掩蓋起來。但是,這一回他是特別謹慎預防而常常鎖上房門,即使是出去片刻也鎖門。這樣更引起賽倫跟他同伴生氣。這間房窮得連小偷都不屑一顧,還把它視為孟加拉的第二家銀行那樣來謹慎加以保護,在他們看來簡直是荒唐。
他們遭遇這樣的困難後,去請教別人,於是,族裏一位叫巴迦拉的男士來為他們想辦法。巴迦拉的父親是族裏的精神支柱,實際事務則交給巴迦拉去辦。這兩父子對精神世界與世俗世界各有一套辦法。兩人所辦的結果各不干預。巴迦拉說,如果遺囑遺失,祖先的家產則應由兄弟們平分才是。
第七天,卡里派達已擁有了這個他渴望已久的玩具。這一整天,他都叫他的洋娃娃在那兒搧扇子,以此使得他的同伴非常嫉妒。換個情形這樣的玩法是單調而乏味的舉動,但是,當他知道這個玩具明天還要送還給物主,他這種持之以恒的玩法也就無可厚非了。拉雪曼妮是以每小時兩盧比從巴迦拉那兒租來的。
「那是很顯然的,」他說道,「有一天卡里派達成為律師時,他將會把家裏曾喪失的財產爭回來。」
雖然卡里派達在晚間仍有頭痛的現象,體溫也升高一些,他並不把這些病情當作一回事。他愈來愈急著恢復功課的研讀,因為他覺得如果他再得不到獎學金,那對他來說是件悲慘的事。他不僅是一次暗中開始閱讀,而不顧醫生嚴正的忠告。卡里派達要他的父親回家去,並肯定地說他現在很健康了。巴伐尼一生都是由太太照顧,養尊處優;其實他也急著回去。因此,他經不起兒子的催促而打算回去。
「是那份遺囑呀!」巴伐尼回答說。
第二天,當他從床底下提出箱子來取衣服,他發覺箱子被人打開過。當然他很仔細,這箱子不像是前一天他忘記鎖上了。
「老兄,你什麼意思?你什麼意思?什麼鈔票呀?」
巴伐尼生在一個極負盛名的桑尼亞利家族中。他的父親恰倫與第一任妻子生有一子名叫雪亞瑪。第一任妻子逝世後他再娶。這時他的年齡已不適於結婚,他的岳父利用他的地位,將他的某些財產過戶到他女兒的名下。他以這種手段以達成他所想要滿足的生活,當然是在他的女兒做了寡婦之後。她也就不再需要仰仗婆家的接濟了。
第二天早晨,當諾托打掃房間的時候,發現嘎嘎的窗戶下有一捆東西。他把這捆東西交給巴伐尼,打開後發現是一份舊文件。他把眼鏡戴上,讀了幾行後,急急跑到拉雪曼妮的房裏去,把文件遞到她手中。
「孩子,稍等些時候。我有要事要辦,讓我先辦完事情再說吧。」說罷他走出房外。
拉雪曼妮中年才得一子。在此之前她是對她那頭腦簡單形同廢物的丈夫,盡可能做到既有母愛的溫暖也有妻愛的溫柔。巴伐尼只是一個長大了的孩子。這就是為什麼在她丈夫的母親死後,她必須負起母親的責任,也要盡到做個一家之主的職責。
巴伐尼唯一焦慮的是他將來那巨大的財富尚無子嗣以繼承,終於,由於他的兒子出生而消除了這一焦慮。而且命相學也明白顯示,失去的祖產一定會歸還給這孩子。
他的母親說:「孩子,你是對的,你必須去加爾各答。」
當卡里派達初到那幢寄宿的房舍時,對這位英俊的青年就有強烈的感應。在他上樓從他門前經過的時候,他從不放過機會去端詳他的臉。他已想盡辦法要與他做朋友,但其間的阻礙竟有這麼大。而今,賽倫端來葡萄,請求他原諒,他靜靜地端詳他的臉,把葡萄當作他懺悔的紀念物而接納。
「噢,我親愛的,」他哭叫道,「我親愛的孩子。」
巴迦拉猶豫這筆交易,反對成交的理由並不是因為這條圍巾不值錢。他知道他不能面對村人的口實,更不能面對拉雪曼妮的虎視眈眈,而接下這條圍巾,因此,他只好拒絕這筆交易。巴伐尼便把他的圍巾夾在腋下,失望而歸。
拉雪曼妮到達時已是晚上,她只看到她的兒子活了數小時,她不知她的丈夫受了這樣大的打擊怎樣活下去,雖然他們都在勸慰她節哀。她兒子的死已使她丈夫也木然無所表情,她承受兒子的死全部的打擊,而傷心地活著。她對她的神禱告說:「讓我承受的打擊太大了。」但是,她還是忍受下來了。
巴伐尼本人對妻子這種獨斷獨行倒也恭順其是,只是對她處理兒子卡里派達的事情之態度頗為不滿,原因是她從不按巴伐尼的意見來對待他的兒子。其實在她心裏對他的丈夫也頗為同情:「可憐的人啊,不是他的錯,乃是他的不幸,生在這樣一個曾是富有的家庭。」這就是為什麼她從不剝奪她丈夫過舒服日子的權利。不管家境如何困窘,她還是讓他過著習以為常的安逸奢侈的日子。在她的管理之下,一切開支都受到嚴格控制,只有她的丈夫巴伐尼例外。即使她自己在省吃儉用,她也決不讓他注意到。她會責怪諾托衣物被偷或遺失。這樣常會引起巴伐尼認為應該怪他對他心愛的僕人未有嚴加管教,實則他同情僕人,且為僕人辯護。事實上,有些東西根本就沒有購買,而拉雪曼妮責怪諾托弄丟了,非常光火,他卻又無能為這樣的事打圓場,於是去責怪他的妻子,然而,他的妻子常是先發制人,使他無言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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