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黑暗之眼

作者:威廉.高汀
黑暗之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一部 馬帝 第一章

第一部 馬帝

第一章

書商和音樂家走向前去,但他們走到半路上時,右手邊的倉庫裡有一顆未爆彈突然炸開,讓整個人行道都彈了起來,牆則是扭曲以後倒進因炸彈而炸出的坑洞裡。兩個人因驚恐而躊躇著。在他們背後的整條街都彌漫著煙硝和塵埃。
「他左邊的臉都有點皺起來了。」
當所有復健器材都移走了之後,他便較常開口了,但使用的語言是很不尋常的。當他齜牙咧嘴講話的時候,不僅會握緊拳頭,眼睛也會瞇起來。對他而言,每一個字都是一個實實在在的東西,有時候圓滑,可以像一顆高爾夫球一樣順利從他嘴裡吐出,只是免不了會讓他的臉變形。有些字則會卡住,這讓他的掙扎和痛苦成了其他孩子們取笑的對象。等到復健工作大致完成,他的頭巾取下之後,整形手術已讓他受損的頭顱與耳朵不再那麼可怕了。耐心與安靜成了他一大部分的特質,他一點一點地學會控制自己說話時的激動,最後不論是高爾夫球還是卡住的石頭,不論是珠寶還是蟾蜍,他要從嘴裡吐出東西就不再那麼難了。
書商脫口說出:
「好了,小伙子們,抬起來。我們都不想讓機器被毀,對吧?」
他迅速地看了一下四周的木頭;在他腳邊躺著一片原來在屋頂上的薄木板,他彎下身將它撿起來,然後扔出去。當他站直後,他看到那音樂家不只是全神貫注地看著,還專心傾聽著火勢,一面唸唸有詞地說:
消防隊員最後才說出大家共同的感受:
現在馬帝身上固定的地方會換來換去,以便可以將皮膚移植來移植去。這製造了一個荒謬的情況:在燒燙傷醫院中的孩子們雖然已經不太能笑了,卻可以欣賞馬帝的痛苦。還是有大人來安慰他,讓他高興,但再也沒有女人會將他擁入懷中了,因為那得勉強她自己才辦得到。他已經很久沒有微笑了。現在一般的訪客可以看到馬帝,但他們總是匆忙於自己的不幸,對馬帝的悲慘他們沒有興趣。現在馬帝已能精確解讀當他們經過他時,臉上那種不自在的微笑。當馬帝終於拆線,能彌補的都彌補了,也恢復了活動力之後,他的微笑卻永遠消失了。他受傷的左側仍阻礙了他的肌肉發展,所以他還是一跛一跛的。他右邊的頭髮還在,左邊卻是可怕的蒼白,這讓別人不覺得他還是個孩子,倒像一個倔強、傻氣的大人。一些機構想幫他卻幫不上什麼忙,他們找了又找就是找不出他的身世;從那些令人難過的調查中,只知道他很可能是在那城市的火海中出生的。
「我不高興,我不高興……」
隊長再度轉身去看火勢,他看著半路上的坑洞,心裡清楚地盤算著每一件事情是怎麼發生的、應該怎麼發生,而如果他一開始就知道那個極需幫助的小孩子在那裡,他又會怎麼做。他一定會不顧一切地跑到那個現在已經空無一物的洞穴,然後隨著後來發生的爆炸而消滅無蹤。
當他們繞過坑洞後接近那個身影時,他們看清楚他是個小孩。他光裸的身子在不同的光線中顯現出不同的樣子。小孩子的步伐通常是很敏捷的,但這個孩子走起路來卻像參加典禮的特殊步法一樣;如果是大人這樣走,就可稱之為莊嚴了https://m.hetubook•com.com。回過神來的隊長現在知道為什麼他會這樣走路了,他赤條條的左側並非被強光照射使然,在他的頭部可以清楚看見燒傷的痕跡。他左邊的頭髮都不見了,另一側的頭髮則是皺縮成胡椒子般的黑點;而他的臉腫脹到連眼睛都只能透過一條細縫看出去。也許是動物本能讓他得以離開這個被燃燒殆盡的地方;也許是運氣——不知是好運還是壞運——讓他朝可能活下來的方向走去。
這時傳來嗒的一聲,機器上有零件鬆脫了,接著是威爾斯的一陣咒罵,但隊長幾乎沒聽見。此刻他的皮膚似乎凍結了,他閉上眼睛,似乎看到了自己已經死亡,或感覺到自己已經死亡。然而當他們努力讓機器震動或移動時,顯示他畢竟還是活著。他張開眼睛,意識到這是一個和其他夜晚沒有什麼不同的晚上,他感覺到自己皮膚上的霜寒,並立刻體認自己天生不適合去思考這類事情;不論如何這個小傢伙都免不了受這種罪的……
他的靠近讓他們知道這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他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所以他們拚了命也要救他。隊長現在也顧不得他們還是有可能在街上被伏擊,搶先趨前並帶給這小孩熱切且訓練有素的照顧。另一個人則自動跑向相反方向,去找一百碼之外的電話。其他人則打了一個不專業但卻牢固的結來抬這個小孩;每個人都想靠近他,給他些什麼。隊長雖然有點喘不過氣來,卻充滿熱情與快樂;他用燒傷急救法替這小孩急救,但這年頭,對於燒燙傷的處理醫學界每年都有相反的觀點。幾分鐘後救護車趕到了,救護人員在未獲知小孩真正狀況之下還是把他抬走了。救護車離去時鳴笛響起,不過看看四周的光景這也許是多此一舉呢!
「是月亮……」
「油都直接滴到我嘴裡了,幹!」
「威爾斯,你的辛苦是有代價的。」
書商什麼話都沒說,眼睛也不知盯著什麼。在他心中一個記憶浮現,但他卻無法抓住它好好檢視一下。他想起當那小孩出現的那一刻,那模糊的影像究竟是真正的血肉之軀,還是靈光乍現?那是天啟嗎?在這個被毀盡的世界裡,沒有什麼比這一幕更像天啟了。然而他已經想不起來了,他的注意力轉移到身體不舒服的音樂家身上。
「謝天謝地,我的孩子們不在這裡,還有我太太。」
其他人也都急切地向火燄的方向看去,所有人都瞪大眼睛、張開嘴巴,書商也轉身順著他們看的方向看去。
這個小孩被喚做七號。在他身體較康復並動過一些整型手術之後,「七號」這個封號是他從這個世界得到的第一個禮物。現在他們懷疑他的沉默可能是官能上的問題。即使左耳只剩一點點,他還是可以聽到聲音,而當臉上的腫脹消退以後,他的視力也還好。他復元到不必終年仰賴藥物的階段;雖然有那麼大面積的燒傷,但在經過各種不同專長的醫院治療後,他畢竟還是活了下來。當他開始偶爾說些單字時,還是聽不出來英語是他的母語抑或他在醫院裡學到這些字的。有關他的背景除了那一場火之外就再也沒有了;隨著病房的轉換他被冠上不同的暱稱:寶貝、親親、心肝、甜心或寶寶。最後他終於有了www.hetubook•com.com一個名字,因為一位護士長決定行使她的職權。她對大家宣布:
「跟我們福利社的食物不相上下!」
在童年無限的空間中,時間是唯一的向度。想和他溝通的大人從來得不到反應;他聽話,而且好像花很多時間去思考,有時也會回答,但這種溝通常是支離破碎的。要接近這時期的他得用超越觀念性的方法。有一個護士會將他擁在懷裡,因為他身體較未受損的部分可以承受與其他人交流,所以他也會把自己這個部分埋在護士的懷裡。這個生命似乎被打動了,所以她也就自然而然忽視了一些狀況。她知道自己不是特別聰明伶俐,所以容許自己不必那麼在乎某些事情,她只知道自己比其他護士更了解馬帝。她發現自己會跟自己說話,這些話在她心裡和對別人而言的意義是全然不同的。
「喔——天啊!」
「我們還在等什麼?如果可以拖,他們一會兒就會來拖了。梅森,試試看方向盤可不可以動。威爾斯,別發呆了!把制動器修好。快點!打起精神!」
在路下方的三分之二處,部分傾倒的牆垣砸壞了地面,還有些石子散落到路中央。在一切靜止的東西中,另一端的垃圾桶被擊中,接著發出一個金屬的聲音。
說實在的,沒有一個人會高興,包括緊閉著嘴的隊長。因為剛才調度大家所費的力,以及自己身體出的力,讓他的下巴顫抖著,其他人也都體會到了。隊伍中的另一個非職業軍人是站在音樂家身旁的書商,每次穿上軍服都讓他覺得難以置信,而且對自己現在居然還活著感到不可思議。有一次一個六層樓高的牆向他倒下來,他無處可逃,直到牆塌完了才發現自己剛好站在四樓一扇窗的位置。和大家一樣,他已經不需要再說自己有多害怕了;在他們的處境中,明天的天氣、今天敵人的動向或下一個小時的安危就是他們生存的全部。他們的指揮官負責傳達指令,但一通告知他們當天晚上天氣狀況不可能有空襲的電話,可能會讓他因為鬆了一口氣而顫抖或淚流滿面。
「他們也覺得奇怪,不過他們說他的臉可能可以做一張新的。」
「可憐的小東西。」
「喂!你們還在等什麼?」
沒人回答。
「我們不能再背著這孩子叫他七號,這是非常不恰當而且是會傷人的。」
隊長嚴厲地斥喝他:
其他人也跟著轉過頭去。轟炸機逐漸遠離,五哩高的堊白光線也從天空消失了,但火光仍然照耀著,而且愈來愈亮。粉紅色的光暈開始散開,然後轉成橙紅色、赭色,最後變成血紅色。白熱的火心急遽地搖擺著,讓人連眼睛都跟不上,最後火光演變成滔天熾燄。在兩道火柱上方可見到一輪明月——曾經是戀人的月亮、獵人的月亮、詩人的月亮,現在已被遠古傳說中性情殘忍的女神賦予了另一個新角色:轟炸者的月亮。她是轟炸者的月神阿特蜜思,她的冷酷空前絕後。
男孩待的第一個醫院曾登記他的中間名為瑟浦堤慕,但也許是因為與「敗血症」(septic )這個字諧音,所以他們從未用過這名字。至於他的名字馬修則變成了馬帝,「第七」倒是所有相關文件上都有的,但沒有人喚過他的姓。且在他童年的很長一段時間中,探www.hetubook.com.com望他的人透過被單、繃帶和機器所看到的,都是他右側的臉龐。
當時他們的隊長首先將視線從火的方向收回來,並為被炸爛的機器傷腦筋而沉默著,所以沒注意四周,但大家對火勢的漫不經心讓他不得不提高警覺。當所有的人都在不約而同地望著火燒後了無生趣的廢墟、破敗的噴水池和炸彈炸出的水窪時,一種警覺性讓隊長立刻將眼光放在其他人都沒注意的方向。
在大火北邊的一群人,站在他們毀損的機器旁盯著這情景看;即使是對這群飽受戰火的人而言,這樣的火勢仍是奇觀。在探照燈的籠罩之下,一種比探照燈光還亮卻又較模糊的東西升起;那是一束火燄,在它前後較細的探照燈束反而顯得黯淡。在火燄的邊緣是看似從低處上升的灰燼和稀薄的煙硝,最後它們也加入火舌。街道被包圍在閃爍的火光中,當牆壁崩倒或屋頂塌陷時,街道就隨著火光的收縮或放大戰慄著。而在大火的怒吼中、在轟炸機折返的聲音和房舍崩塌的震動裡,不時有延後爆炸的砲彈在瓦礫間爆開擊中東西或被殘垣悶住的聲響點綴其間。
馬帝相信我是兩個人。
然後她會發現她注意到的馬帝和自己心裡湊巧想到的總是不一樣,但因為這種情況太常發生了,所以她還是逐漸相信這是馬帝的一種特質。
白熱的火燄變成淡粉紅色,然後又變成血紅,接著又在與灰燼和煙硝交會處變成粉紅,彷彿這樣的現象是這裡一直都有的。大家仍舊盯著火看。
在砲火邊緣的人只能看著它失控地蔓延。輸水管已經破裂,唯一可以阻擋火勢的是防火線,而之所以會有防火線則是因為這裡的一切早在幾天前的晚上就被燃燒殆盡了。
不可能發生所以顯得不真實的事情現在居然逐漸清楚了起來。一個身影從跳動的火光中浮現,它移動到路的正中央而且愈來愈長、愈來愈寬。但如果這個細小的體型就是它真正的大小,那就太不可能了。小孩子是最先被撤離的,更何況在這樣烽火連天的地方,根本不可能有人居住;沒有小孩子能在這種連金屬都全被燒熔變形的地方生還。
在許多聲響之間,突然有一陣咆哮。在白熱的火燄中心,一道紅色的火舌拍動,旋即又被吞噬。某處有東西爆開;或許是儲煤的地窖藉著自己的煤氣噴了起來,又再經過了一個密閉的空間之後混合著空氣,最後達到引爆點——書商是這樣推論的。而他也覺得這樣的推論沒有問題並且深感驕傲,他想著:真奇怪,戰爭結束以後我應該會有時間……
在機器下的威爾斯狠狠地咒罵著。
由於在這樣的苦難中沒有姓名的孩子多得是,所以醫院方面向來以字母的順序來為他們取名字。他們剛以「V」為一個小女孩取名薇娜,所以這個男孩應該從「W」開始;負責以「W」取名字的人建議叫他維達,護士長便將這個建議呈給她的長官。這時護士長想起她的長官在一次空襲中那種沒有勇氣的表現,讓她相信在這種特殊階段,她可以結婚而仍保有她的工作,所以她感到格外安全,並且有種高高在上的感覺。長官把這名字寫了一遍卻感到一些猶豫,他設想一群小孩子一起叫著:「維達!維達!」他寫下自己取的名字,卻又不能決定到底好不好hetubook.com.com,因為似乎沒有非改不可的理由。他第一個想到的名字似乎有一種無中生有的特殊意義,而且也讓人聯想到短暫的事物,這種短暫的事物之所以被注意是因為它的降臨——就像你一個人靜靜坐在樹林中時,竟然看到最罕見的蝴蝶或鳥類停在你面前,但待你看清後牠便永遠不再返回了。
倫敦的多格斯島東邊有一塊混合著異常景致的區域。在被分割成一畦畦的水域、倉庫、鐵路和起重機之間的是,兩條有兩間酒館、兩個店家和一些殘破房舍的街道。沉重的汽船船身依偎著旁邊說著不同語言的一戶戶人家,然而此刻所有的居民都撤退了,就連一艘船被砲火擊中而燒起來的時候,都沒有什麼觀眾。倫敦的上空似乎罩著一頂帳篷,這頂帳篷其實是探照燈微弱的白色光束和四處可見的掩護氣球所形成的。然而掩護氣球是探照燈唯一探照得到的東西;炸彈照樣神秘地從天而降,加入地面上的熊熊火勢。
原本要往南邊去的那群人,和他們破損的機器一起一動也不動地佇立在北邊一條路的盡頭。地上一個炸彈炸出來的大洞從他們背後二十碼處一直延伸到他們左邊,這顆炸彈就是毀了輸水管又把他們機器炸得稀爛的禍首。洞裡的一個噴泉還在噴水,但水量已經小很多了。卡在他們機器上又把後輪切成兩半的炸彈碎片現在也已經冷卻了,但這群人卻無視於這一切:炸彈破片、噴泉、殘破的景象——這些在平時必然會引起群眾圍觀的事件,這會兒都沒有人在乎了;現在他們只是直盯著另一頭的大火。他們知道站在四周都沒有牆的地方,除了從天而降的炸彈難逃之外,不至於被倒塌的牆壓住。這還只是他們可能遭遇的危險中最輕微的一種:在隨時可能倒塌的建築物、隨時可能陷落的地下室、隨時可能被引爆的瓦斯或汽油,以及可能潛在的毒氣比起來,被牆壓倒就變成微不足道的風險了。雖然戰爭才剛開始,他們之中已經有一個人能分辨哪個炸彈會對他們不利、哪個是他們逃不掉的。他對炸彈的理解就像炸彈是自然界的一部分,像某個季節才會有的隕石降落一樣。這群人裡有些人並非專職的軍人,但其中一個音樂家就已練就辨認炸彈聲音的好耳力。那個炸毀輸水管和炸爛他們機器的炸彈就險些炸到他們,好在他的耳尖才能及時找到掩護,大家因此能全身而退。然而現在大家更感到好奇的,是落在他們前方和大火之間、躺在路上的一個棍狀物。它可能是個啞彈,但也可能是延後爆炸的炸彈。音樂家站在機器未被損壞的那邊,和其他人一起盯著那個東西,嘴裡喃喃著:
隊長調過頭去看火勢,他看著街道並認為那裡已經不熱也不危險了。接著他將注意力轉回機器。
到了後來,她更私下相信「馬帝認為我還帶了另一個人」。
「我不高興,說真的,小伙子們,我很不高興。」
她在心底深處相信這是馬帝獨有的特質,所以是不能討論的。但這也許是她自己心靈的不尋常活動讓她這樣相信。她對馬帝比對其他孩子們更親密,這讓他們怨妒,因為她很漂亮。她叫他「我的馬帝」,當她這樣喚他的時候,他臉上的肌肉傳達著自火場被救以來首度出現的溝通式表情:他的五官反應慢且痛苦,就好像需m.hetubook.com.com要上油的機器,但大致上還是好的。馬帝微笑,但他不對稱的嘴總是緊閉著,這讓他的笑不像個小孩子的笑容,而且似乎透露著:雖然可以笑,但這可不是尋常的事,如果耽溺太久就會變得邪惡。
「你以為月亮不在那會在哪兒?北方嗎?你們的眼睛長到哪去了?一定要我替你們盯著嗎?看那邊!」
「味道如何,小威?」
「我已經叫你住嘴了!」
隊長咆哮道:
一陣竊笑爆出。
會這樣說話的人自然是個老古板的護士長,但她總是令人印象深刻。
「你們兩個!去把他帶過來!」
「馬帝覺得我可以同時在兩個不同的地方!」
「有骨氣的小傢伙,竟沒嚇破膽!」
「那是什麼?」
「我的天呀!」
馬帝不斷地被移送。他耐心地接受折磨,等著看會發生什麼事,也體認到自己無處可逃。漂亮的護士硬下心來告訴他,他走了之後會更快樂。年輕的她相信馬帝活下來就是一件幸運的事,而她也已經習慣分離了。此外,她談戀愛了,這讓她不再專注於馬帝。儘管她對馬帝那種細緻的感覺一直增加,但她將不會也無法將這種感覺用在自己的孩子們身上。馬帝朝一個方向出發,她朝另一個方向。她過著快樂的生活,也把馬帝忘了,直到她邁入中年。
街道的那一頭已經不像是人的世界了,倒像一個敞開的火爐,不時爆出的亮光取代了依舊佇立在那裡的一盞街燈。在一個郵筒和一堆形狀奇特的瓦礫中,被照得透亮的街道上似乎有什麼在移動。書商轉過頭、揉揉眼睛,又向那裡看過去。在火勢中他已經見識過許多乍看之下像生命尚存的人:突然被風颳起的盒子或紙張,而遇熱收縮或膨脹的東西則有時看來像肌肉的運動,或是在袋子裡亂竄的老鼠、貓、狗或被燒傷的鳥。一剎那間他希望那是老鼠,又或希望那是狗。最後他相信自己什麼也沒看見,他轉過身。
隨後便自己跑上向前去,他負有保障全隊生命的責任。隊長一直跑到煙霧消失的地方才停下,這時灼熱的火燄突然衝向他。
所以現在他們聽著轟炸機離去的聲音,開始相信不論情況多糟,至少還可捱過今天。大家一起看著震動街道,沉迷於古典浪漫世界的書商覺得這裡就像龐貝城,只是龐貝為塵土所掩蓋,這裡的街道盡頭卻明亮得太清澈、太無人性。也許明天這裡就會變成一片漆黑、可怕、髒亂、斷垣殘壁和空洞的窗戶,但此刻它就是這麼亮,連石頭都像寶石一樣,一個活生生的煉獄。除了寶石之外,在搖顫的火燄中心,一切事物包括牆、起重機、船桅,甚至街道本身,都聚向那道極具破壞力的光線,如同世界上所有的東西,包括最不可燃的物質都會在那裡一起融化燃燒。書商開始想著,如果戰爭結束——如果戰爭有結束的那一天,參觀龐貝廢墟的門票一定會降價,因為到時許多國家都得靠開放廢墟供人參觀來謀生。
隨後大家便熱烈地討論著這不可思議的一幕,一個赤條條的小孩竟那樣從火海裡走出來,雖然被燒成那樣還是繼續走向可能拯救他的方向……
他轉回去看那個爛掉的機器,這時拖吊車來了。一種極端的哀傷充滿了他的心,不是因為那個傷殘的小孩,而是因為他自己,他因為事情的本質而感到激動,他的下巴又開始顫抖。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