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黑暗之眼

作者:威廉.高汀
黑暗之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一部 馬帝 第二章

第一部 馬帝

第二章

還好馬帝沒看到校長的反應:他忍不住閉上眼睛,然後又強迫自己張開眼睛,強迫自己維持原來的表情。有一段時間兩個人都沒說話,直到校長點了點頭表示了解,馬帝才釋懷地把手放下,讓頭髮再度垂下來。
「這是怎麼回事?你們在這裡幹什麼!」
皮迪葛利怏怏離去,他的耳際感到發熱。他看清了整個陰謀;當他的生命週期到達最高點時,他就免不了會懷疑每個人。對自己愚昧行徑一知半解的皮迪葛利相信,校長自己想追求韓德森!所以皮迪葛利想了一個辦法可以阻止校長將他除去。皮迪葛利知道最好的辦法就是弄一個大事情或虛晃一招。他不斷地構思,一再推翻掉不可行或不牢靠的,也推翻太可怕的想法,最後想到了一個他可以採取的行動。
「可是你看,她簽了她的名字『安姬』在上面,我想她知道如果她不簽名你是不會信的。」
「是?」
馬帝搖搖頭。
馬帝又喃喃一遍。
「真糟糕,親愛的朋友,你上次洗這些金黃的東西是什麼時候?」
「現在不許!現在不許!」
「怎麼了?」
「馬帝?誰是馬帝?」
更奇怪的是,整個學校裡的人似乎都同意皮迪葛利先生這樣的結論。可憐的老皮現在比他在好脾氣時分發蛋糕給學生,或成為學生笑柄時更受歡迎。然而從校長到律師,再到法官,沒有人知道當天晚上韓德森因為被拒絕,便爬上屋頂的鉛板,結果就滑倒跌落了。現在他死了,無法訴說他對某人的熱情與憤怒,而馬帝則因此被抵制而陷入孤絕。而且學校師生都認為他就是那種會提早離開學校,找一份不花腦筋的工作、勉強過日子的例子,也因為校長和高街那頭的法蘭可里五金行有些關係,所以替馬帝在那裡安排了一份工作。至於嫌犯109732皮迪葛利,就再也沒人聽過他的消息了。
「這是真的,馬帝!」
「真是的!」
皮迪葛利先生現在心情輕鬆了,便開始重新設計他的遊戲。馬帝意外的加入讓他有藉口再玩一次。
之後校長召來許多人詢問有關馬帝的事,他們也許太和善了——或者太不和善,認為這個環境對馬帝來說太困難;馬帝是不可能通過考試的,根本甭讓他試了。
「如果你有什麼可以給我看的,也許這樣比較簡單。」
皮迪葛利替自己打氣。到了上課時間,他照舊一個一個地巡著男孩子們,只是這次他從後面,也就是自己不喜歡的開始。他故意走到馬帝被櫥櫃遮住的角落,馬帝也嘴角不對稱地對著他微笑,在極不情願的扭曲中,皮迪葛利只能朝馬帝頭上的空間回報一笑。
「他在那裡?」
韓德森的眼淚奪眶而出,然後叮叮咚咚地沿著階梯跑下。皮迪葛利先生仍然站在門口盯著下面直到看不見韓德森的身影、也聽不到他的啜泣聲,然後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條白色大手帕擦拭自己的前額和嘴。坐在他身後的馬帝一點也搞不清狀況。
「你說過的!」
「怎麼了?」
韓德森抬起頭,驕傲又受寵地微笑。他的勳章得自於皮迪葛利先生賦予的特權。皮迪葛利先生謹慎地從講台邊走出來站在韓德森身旁,並以手指撫摸著男孩的頭髮。
說到這裡皮迪葛利先生跌進書桌前的椅子裡,臉埋在自己的手中。
皮迪葛利先生露出一個堅定的笑並轉過頭去不再看男孩的耳朵。
當男孩走了以後,皮迪葛利先生生氣地看著對面的男孩蹣跚地從樹上下來,但他卻一點都不想介入。
「過來這裡讓我看你的書。」
皮迪葛利先生頓時掉落冰冷的沉默中。
「我說這是怎麼回事?這裡有我的人嗎?你,有可愛鬈髮的山斯通!」
「皮迪葛利先生。」
「我渴了。」
「不,先生!」
「別說謊,他不會叫你三更半夜去他房間裡畫地圖的!」
「我們發誓!」
然後是,「她說她希望和你一起到樹林裡散散步。」
「親愛的,沒什麼好怕的。有時我們不能幫自己的忙,就像生病的時候一樣,所以我們找可以幫忙的人給我們一臂之力,但首先我得知道是什麼狀況!」
「先生,他叫我畫一幅地圖……」
「我聽不見。亞當?亞當和鞋子有什麼關係?」
「真可怕,親愛的,最好的朋友必須分開。」
「孩子,有什麼事?」
「布朗,漂亮的東西,我應該把你換到別處去。你可以坐巴羅的位子。我知道他會回來,到時我們再重新安排。反正你是個淘氣鬼,不是嗎?你以為我看不到你,就不知道你在後面想什麼嗎?不要笑,你們這些人,我可沒准你們笑。你叫什麼名字?你們不能守秩序嗎?去坐在那個角角,保持安靜,如果他們不乖就告訴我。去!」
皮迪葛利先生站在走道上,緊張兮兮地一隻手握著門手把,一面盯著走道另一頭正在發笑的男孩子們。沒有人注意到皮迪葛利先生。
這時校長也從女修道院院長那裡聽到事情經過了,他召來這跛腳、心焦的男孩,心裡為他感到難過,所以想將大事和圖書化小。女修道院院長的描述讓校長相信一定有什麼是他必須揭開的,又讓他為這個揭開面紗的動作感到憂慮。他知道這個動作所揭發的通常會超出調查者的預期。
「是馬帝,先生。他在爬樹。」
「邪惡!」
「我了解了,」校長表示「我了解。」
「誰叫你來的?」
「你最好告訴我們實話,」律師說:「否則事實遲早還是會水落石出的。你不必害怕,告訴我們鞋子的事。」
接下來,「安姬對你很有興趣,馬帝,她一直問起你。」
「真的嗎?」
「那個可怕、醜陋的男孩!就算他是世界上僅剩的男孩我也不會碰他的!」
馬帝要是對這個年紀的女學生有一點了解,就會知道她們絕不可能用這種紙張傳紙條。這是兩性差異一個早期的例子。一般的男孩子可能就用一個舊信封的背面申請工作,但女孩子們如果沒有擁有一整套紫色、充滿香味又綴滿花樣的文具,則鐵定會為她們帶來可怕的後果。然而馬帝卻信了這張以粗糙筆記薄紙張寫成的紙條。
馬帝的眼睛從眉毛下面熱切地盯著校長,半天才蹦出一個字:
男孩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然後緩緩回到他的位子上去。他坐下,將頭彎到書本上去。他的耳朵紅得不得了,簡直快和馬帝的紫耳朵不相上下了。皮迪葛利先生坐在講台上,他的兩手也發抖著;韓德森從下面瞥了他一眼,但皮迪葛利先生立刻轉過頭。
「先生。」
韓德森僵直地站著,他的臉脹得更紅了,眼淚從腫起的眼睛噴出來,好像他整個腦袋裡都是淚水。
「韓德森,好孩子,我今天晚上就不幫你上課了。不過你根本也不需要,不是嗎?」
「好了,我們繼續。瓊斯,告訴他我們進行到哪兒?」
「所以我們不會跟任何人說你來過這裡了,對嗎?我很高興你來找我,真的。有些小事只要你跟大人說一聲就可以正確地解決了。很好,現在回去自習。」
馬帝並不是一入學就進到皮迪葛利先生班上的。雖然他有機會發展他的智能和潛力,但大火讓他待在醫院裡的時間實在太長了。他的跛腳、兩邊極不對稱的臉和可怕的耳朵都很難以他黑色的頭髮掩蓋住。這也許是他一生都不斷有某種特權的原因——如果可以說是特權的話。他也可以消失,或成為一個不受注意的東西,然而他還有其他特質。儘管畫得不好但馬帝還是對繪畫充滿熱情;當他挨著畫紙在上面畫圈時,他專注的程度就好像要沉入海中一樣,頭髮也會跟著散落。他畫的圖形從來不會斷裂,且每一塊空間都會填上均勻、整齊的顏色。除了這個優點之外,馬帝也會專注地傾聽每個和他說話的人。此外馬帝已通曉絕大部分的舊約聖經和一小部分的新約聖經。而他的手掌和腳掌很大,跟他瘦弱的手臂、大腿一點也不成比例。至於在性|欲方面,他的同學們發現馬帝的性|欲和他毫不迷人的外表不成比例。馬帝在這方面有很高的期待,但他的同學們卻覺得那是馬帝最黑暗的罪孽。
在厭惡的驅使下,皮迪葛利先生環視整個教室。他總是習慣把男孩子們的座位按照他們的美醜排列,最漂亮的坐在最前排,所以這個新學生應該坐哪裡再清楚也不過了。在教室右後方有個櫥櫃還有空間可以當書桌用,只是用它的人會被擋到一半。這個櫃子沒法靠牆放,因為它一定會擋到窗戶。
馬帝的雙眼從眉毛下面往上看,但又低下頭。他的呼吸急促,像是剛跑步過。他舉起右手,將右邊垂在左耳前的頭髮撥開,接著做出一個豁出去的樣子,露出整片可怖的疤痕。
奇怪的是從這以後馬帝就習慣皮迪葛利先生的作風了。馬帝不會來煩皮迪葛利先生,因為皮迪葛利先生完全不希望自己引起馬帝的注意。皮迪葛利先生知道自己長久以前在唱詩學校的所作所為現在已經不是那麼重要了,他很清楚自己現在正處於上升的曲線。儘管他對班上男孩子們的美表現出明顯的仰慕和熱情,一切都還是安全的。到後來他甚至違反規定,冒險在自己房間裡輔導個別學生——有時這也還是單純的。
「皮迪葛利,這是非常不智的。」
「過來,孩子,沒那麼糟。」
又是一陣竊笑。
他將自己的書塞給他們,然後一跛一跛地快步走開。
「他和我在房間裡,先生!」
「坐下吧!你瞧,我們現在聽到有關你的抱怨;有關你爬樹的事。年輕人,我是說男孩子爬樹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但卻可能引起嚴重的後果。好,告訴我你到底在幹嘛?」
皮迪葛利?校長相信如果他知道今天早上發生的事,一定沒辦法繼續上課了。這可能是一個狠心腸的罪犯做的,或是一個精於計畫的人做的,但皮迪葛利不是這樣的人。那又會是誰呢?
當警察到達時,校長還是不知道該如何是好。警探問及那隻運動鞋時,他只能說學生們常穿別人的鞋子,警探應該知道男孩子就是這樣。事實上,警和*圖*書探並不知道。就像在電影或電視上演的那樣,警探要求見馬帝。這時校長也帶來了學校的律師,所以警探先迴避,由校長和律師先一起面談馬帝。馬帝了解問題了以後表示那隻鞋子被拋了,校長則生氣地說是被扔了、不是被拋了,鞋子又不是馬蹄。律師向馬帝解釋了保密與真相等事情之後,也告訴他,他們會保護他的。
他未受損的那邊臉轉紅了,但沒說一句話。
「就是他,你可以從這裡看到他,他正在爬!」
律師向他施壓:
在樹葉和較低的樹枝間有一陣騷動,牆上的藍色身影像被槍射下來一樣突然消失。皮迪葛利先生擊掌並對學生們吼叫著,但沒有人注意他,他們衝下樓梯,留下他在那裡。這時皮迪葛利先生對他在窗外看到的比剛才看到的更憤怒,但他還是等到所有男孩子們沿著樓梯消失不見後,才對著側廊說話,並一面打開門:
這也是為什麼一天早上,當皮迪葛利先生在他的課堂上讓學生們畫地圖,而自己在打瞌睡時,馬帝腋下挾著課本,跌跌撞撞地走進教室,並站在講台前。
「半夜三更你在他房間裡?」
校長不再想別的,先考慮該怎麼回信給女修道院院長。
這天早上校長坐在韓德森昨天出現的地方,意識到有些不可接受的事情發生了。他知道自己對這件事有責任,但他說得就像稀鬆平常的事一樣。他意識到男孩來找他是因為一些齷齪的事發生了,他原本應該去揭發的,但……
校長要求看皮迪葛利先生班上一些學生的作業。皮迪葛利先生坐在校長的書房裡,背後是綠色的檔案櫃,他喋喋不休地談著布雷克、巴羅、可羅斯比、葛林和哈里戴。校長點點頭然後閤上學生的作業簿:
「聽著,孩子……」
校長的憂慮證實了。他們的面談、評估、責難、苦惱,以及最後提給學校董事的報告中所擔憂的事終於發生了。如果最壞的事情發生了,皮迪葛利當然會被認定有罪。
「我會補償他的……」
皮迪葛利先生沒有回答。接著他拿著馬帝的書,盡可能簡短地說明他的地圖哪裡錯了,馬帝也就跟著修正。皮迪葛利先生走到窗前,他沿著屋頂的鉛板看過去,看到逃生梯的頂端,再過去就是倫敦郊區;現在那裡已經擴展到從這裡也看得見了。
皮迪葛利先生試著讓自己的手停下來,他囁嚅著:
校長抬起頭來,他發現男孩剛哭過。
「你不介意靠講台近點吧?韓德森。」
馬帝從他低低的眉毛下輪流盯著他們。
「很好,親愛的孩子,你現在可以出來了。」
現在換成韓德森感到驚訝了,他瞪著校長看,校長則深思熟慮地點了點頭。校長已經接近退休的年紀,倦怠讓他失去決心,失去在事情無法挽救之前解決問題的決心,只想早點把男孩打發掉。
「你要幹嘛?趕快說!」
「我們剛才跟女孩子們談過話了。」
到了第二天早晨,當校長打起精神來準備面談時,卻驚訝地發現皮迪葛利先生在他的教室裡,而韓德森卻不在,且到了第一節下課前,新來的老師艾德溫.貝爾已經先讓學生解散了,隨後他便歇斯底里地發現了韓德森。受到驚嚇的貝爾先生被帶走,但韓德森卻被留在牆邊,蜀葵擋住了他。顯然他從五十呎上方屋頂的鉛板或防火巷頂端跌落下來,而且已經完全氣絕了。「死了,」打零工的梅理曼先生說著,他流露出興奮的神情,「死了而且僵硬了。」這就是貝爾先生受驚嚇的原因。當貝爾先生被安撫下來,韓德森的屍首被移走後,他們找到了一雙運動鞋,上面寫著馬帝的名字。
「先生,皮迪葛利先生在他房間裡給我上課……」
「先生?」
馬帝還是看著下面,現在他不高貴了,反而顯得平凡。他囁嚅著回答。
皮迪葛利先生臉上露出堅定的滿足;他等著男孩坐進角落,他知道那個櫥櫃會將男孩擋住,他身體的一大半都被遮住了,只剩未受損的那一半看得見。皮迪葛利先生鬆了一口氣;這對他很重要。
「喔!你這個糟糕、卑鄙、壞心的東西。我真是訝異,山斯通,像你這樣一個體貼的男孩子竟會……」
馬帝輪流看著兩個人的臉,他的嘴半張開著。這是一個奇怪的畫面,就向一個正要游向大海的人會先抬起頭來找尋陸地的蹤跡;這幅畫面中有一絲光線,希望和常理在交戰。
男孩帶著微笑出現在皮迪葛利先生面前,隨後他也下樓去,心裡懷著對自己價值的高度自信。
「喔!天啊!真可怕,聽著……」
韓德森的臉轉成紅色。他低下頭,腳尖跺著地毯。
「喔!我們的猴子朋友從一個樹枝盪到另一個樹枝。別笑,你們這些人,你們還有教養嗎?可靠嗎?聰明嗎?」
「這是為了他們好!」
「帕斯可,親愛的朋友,你是否願意和詹森換位子,這樣巴羅回來的時候……你應該不介意離講台遠一點吧?那你呢?韓德森?」
馬帝未受傷的一側像太陽一樣的發亮。皮迪葛和-圖-書利瞄了他的臉一眼,然後握緊拳頭在馬帝肩上輕敲一下,便匆忙走回講台去,彷彿需要呼吸新鮮空氣一樣。
馬帝的同學們也許已經體諒或忘記他的外表了,但他細密、高尚的心智和他的單純卻讓他注定出局。馬帝對友誼的渴望不只打擾了皮迪葛利先生,也打擾了韓德森,但皮迪葛利先生卻又不得不制止韓德森的冷嘲熱諷:
「你這個可怕、可怕的孩子!都是你的錯!」
馬帝從醫院跛到他的第一個學校,又從那裡輾轉到一所由英國兩大貿易集團之一所贊助的學校。在這個位於格林菲爾德的寄養兒童學校中,他遇見了皮迪葛利先生。可以說他們的命運被互相牽引在一起,只是馬帝正漸入佳境,而皮迪葛利先生正在走下坡。
韓德森抬起頭,依然安心地微笑,他知道這不是一個問題,而是一種代表聰明與光榮的溝通。皮迪葛利先生放開手,又捏捏男孩的肩,然後才走回講台。回到講台後他驚訝地發現坐在櫥櫃後的一個男孩舉起手來。
「現在不是時候!」
「其他男孩子們……」
一陣竊笑。
現在三個人的頭緊緊靠著。突然間馬帝臉上的羞紅褪去,他青少年的特質在蒼白的臉上更為明顯。他自己回答道:
「不智?什麼不智?」
「可是你說……」
「先生,先生,他正在爬……」
韓德森坐在前排的中間,他有著一種溫柔且詩情畫意的美。
「因為皮迪葛利先生,先生。」
男孩不發一言,而且一動也不動。
帕斯可本來就已經不是很迷人了,現在更是每況愈下。皮迪葛利先生懷疑他之前為何會對他有感覺,幸好他們之間沒什麼。
「我看到你單獨帶著韓德森。」
他們三人之中只有馬帝是坦然的;陽光照著他的一側。到了他該去皮迪葛利先生房間的時刻,他甚至特別小心用他的黑髮遮住頭顱和泛紫的耳朵。皮迪葛利先生打開門的時候,顯出一種過於熱切的樣子。他讓馬帝坐下來,自己卻走來走去,彷彿這是他克服痛苦的辦法。他跟馬帝講話的時候好像在跟另外一個人講,一個聽得懂他在講什麼的成人。但沒有多久,門就被打開了,韓德森站在門檻上。
馬帝嘴張開著。
「她要幹嘛?」
「這樣會給我們帶來麻煩。」
「什麼事情?什麼事情?」
「沒有人叫我來,先生。」
「先生,以後還會有樓上的課嗎?先生。」
韓德森以上廁所為由藉口離開自習的大廳,便沒有再回去。他走到建築物前端,在校長室門口站了好幾分鐘。這是他悲慘命運的開始;過去從來沒有人可以在這方面超越他。最後他終於敲了敲門,起先很怯懦的,然後愈來愈用力。
「這是不符合規定的,你也知道。已經有……流言了。」
校長張開嘴,彷彿說了個「哈!」然後又合上。他抿了抿唇,打從心底開始擔心了起來。
「老天!你是從哪來的?」
「我不知道你想怎麼樣,但別只針對一個男孩。」
皮迪葛利先生煩惱地看著男孩的臉,他的下唇僵硬。
「當時你在哪裡?你在防火巷裡嗎?」
「現在不是時候!你不懂嗎?」
「她現在在那裡,馬帝!她要你有些表示……」
「他們叫我到C三班來,先生。走廊末端。」
接著是,「她們在談論你。」
「這樣得不到任何進展,」校長說:「回答我,馬帝,可憐的小韓德森為什麼要爬到防火巷上面?」
一開始時皮迪葛利先生因為太訝異了而不知如何回答,整個班級也都安靜無聲,直到聽完這男孩的報告,一陣竊竊私語才又開始。
「那她為什麼不寫下來?我不相信你們,你們騙我!」
那兩個人靠在一起,笑得像猴子一樣。這時整個班級都衝向石階,湧向三層以上樓梯間的大窗戶前。他們推開窗,靠在窗台上排成一排,每個人都被擠得只剩一點空間。在五十碼之外,五十呎之下,有一個男孩子一跛一跛地爬著那棵禁忌之樹,而在女校牆的那一邊的確有兩個藍色身影。看好戲的男孩子們正看得出神,沒注意身後的門被打開的聲音。
他將手指放在男孩頭上,將他拉近自己:
馬帝臉上又出現堅定、詢問的表情,他的手做了一個動作以消除對惡作劇的懷疑。
最後他終於說:「下次別再犯。你可以走了。記住只能爬山毛櫸,而且只能爬到第二個分枝,知道了嗎?」
「那你在哪裡?」
聖西利卡女修道院學校就在幾百碼之遙,兩個學校僅以一條窄巷區隔。女校有一道高牆,牆頭釘滿了鐵釘。皮迪葛利先生可以從他的寢室看到牆頭,一些令人畏懼的記憶也隨之被喚起。男孩子們也看得到:從皮迪葛利先生的房間再往上三層樓的樓梯間有一面大窗戶,從那裡望下去可以看到那面牆和牆裡女孩子們的藍色制服與白短襪。在牆那頭也有地方讓輕佻或淘氣女學生可以爬上去並從鐵釘間偷看出去的地方,而男校這頭則有一棵樹,讓兩方人可以只隔一條巷子,面對面地說話。
「所和*圖*書以別再在你的房間裡單獨給男孩子上課。如果你讓男孩子在你房間裡……」
只是到了學期的最後一個月,韓德森長得愈發漂亮了。皮迪葛利先生非常訝異於他一年勝過一年不斷增加的美。這個月對皮迪葛利先生和對馬帝而言都是不尋常的,皮迪葛利先生為馬帝的單純感到困擾;他是個大人了,但他的世界卻是那麼的小,他連笑話都聽不懂,皮迪葛利先生不得不說馬帝是他的寶。有的小孩在醫院待了好幾年,有的沒有;就像有的小孩會將自己的工作做完,有的會向老師打小報告,但有的就是不會;每個學生都不一樣——就算再不情願,皮迪葛利先生也只能這麼想。
「先生?」
人們對彼此的了解一向都是很淺少的,所以當一個人以為他的行為和想法必然深藏在最黑暗處的同時,也會驚訝地發現自己竟已在光天化日之下,在一群觀眾前表演著。這種發現有時是盲目且具破壞性的,但有時還算溫和。
兩個特別沒教養的男孩子因為看不慣馬帝的高尚心志,決定以他們那一點點小聰明,針對馬帝的弱點陷害他。
馬帝一跛一跛地離開他們。
「好些了嗎?嗯?親愛的孩子,你最好先坐一坐。我必須離開一下,但我很快就會回來,如果你覺得好些了,你要走也可以,好嗎?」
「我要跟你談談,先生。」
這一群漂亮的小朋友們等著皮迪葛利先生解釋這段演說和壞習慣有什麼關係;他的聲音脫了軌,表情也變得迷離。
「帕斯可。」
他們擠向他。馬帝比他們都高,但卻駝著背。他努力把卡在喉頭的話擠出來:
突然間韓德森造訪皮迪葛利先生房間的次數變多了,也更明目張膽,而皮迪葛利先生在課堂上講的話也更不修飾。他知道自己現在處於曲線頂端,但他控制不了自己。在某一堂課上,皮迪葛利先生幾乎都離題地在談論壞習慣的問題:有非常非常多難以避免的壞習慣,等你們長大了就會知道,有些壞習慣是不可能避免的。很重要的是去區分被認為是壞習慣的習慣和真正是壞習慣的習慣。為什麼呢?在古希臘,女人被認為是較低等的,不許笑,你們這些人,我知道你們在想什麼,你們這些齷齪的人。古希臘人喜歡男人與男人、男人與男孩間的接觸。有的男人對他們漂亮的小朋友會有愈來愈多的感覺。舉個例子說,假設有一個運動員,相當於現在的板球選手或賽跑選手……
他這一說的結果更糟,因為兩個人都不知道究竟這悲傷從何而來。男孩無助地哭著,校長無助地看著,心裡卻偷偷地想,怎樣可以不去面對真正的問題,然後聰明而技巧地將男孩打發走。直到男孩的眼淚快乾了,他才再次開口:
看著馬帝,他們相信如果陽光再照亮一次,男孩未受傷的那邊會顯得多高貴美好。
皮迪葛利先生已經從一所古老唱詩學校的教職,淪落到在兩個小規模的歷史基金會裡工作,而且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他必須仰賴旅行國外為生。皮迪葛利先生是一個瘦小、靈活的人,但他的金髮已漸失光澤,且他的臉削瘦、滿是皺紋、充滿憂慮,即使他沒有生氣也是如此。皮迪葛利先生比馬帝早兩年到這所棄養兒童學校。二次世界大戰並沒有為他的過去消毒,所以他只能住在校舍頂樓的一個房間裡,他不再是「塞巴斯汀」(意即:受尊敬的),而是「皮迪葛利先生」——一個不重要的男老師,這時他的兩鬢也開始泛白了。皮迪葛利先生對男孩子們很勢利眼,他認為孤兒都是討人厭的,只有少數幾個例外;沒人知道他從何得到這種結論。皮迪葛利先生教小學幾何,也教一點小學歷史和小學英文文法;過去兩年來他發現日子不難捱,他還是可以活在自己的幻想裡。皮迪葛利先生幻想自己擁有兩個小男孩,其中一個代表完全純潔的美,另一個則代表世俗的小男人。皮迪葛利先生在學校的責任是要確定每個小孩都已經接受了他們能力範圍之內可以接受的最高教育,此後便是他們離開學校的時間了。校長認為交給皮迪葛利先生這樣的任務可以讓他不再對學生造成傷害;這也許是對的,但不適用於那些被皮迪葛利先生視為「精神伴侶」的學生身上。隨著皮迪葛利先生逐漸變老,這種在異性戀者眼中稀鬆平常的關係在他身上卻變得愈來愈糾結。皮迪葛利先生會將他喜歡的男孩子捧得高高的,然後全心全意地照顧他,是的,全心全意,所以這男孩也會覺得生命如此美好,一切都變得容易。然後,皮迪葛利先生會突然變得冷淡,就算和這男孩講話也會變得很尖銳。然而因為這是一種精神上的關係,皮迪葛利先生的指頭連碰都不曾碰一下這男孩吹彈可破的臉頰,所以沒有人可以對皮迪葛利先生提出什麼質疑。
「我知道。」
「我畫的地圖比較好反而倒楣,不公平!」
他點點頭,對自己喃喃著:
皮迪葛利先生終於關上門,但卻沒有看著馬帝,他在房間裡走和*圖*書來走去,一面唸唸有詞,一半是說給自己聽的、一半是說給馬帝聽的。他說世界上最大的問題就是渴望,而人們在不同的沙漠中會有各式各樣不同的渴望。所有人類都是瘋子,就連基督都在十字架上了還喊著:「我渴了!」人類的渴望是無法控制的,所以也不能怪他們,否則就太不公平、就大錯特錯了。這個標緻卻愚昧的男孩太年輕了,不可能懂的。
「安靜,你們這些人,我說安靜。你叫什麼名字?你一定是個野孩子。我們班上竟有一個警察!」
「韓德森,先生。」
校長像朋友一樣地點頭微笑著,一面拉開他身後的門出去了。韓德森並未坐下來,他依然站在那裡,臉上的紅暈已逐漸褪去。他用手背揩了一下鼻子,便回到大廳他的座位上去。
然而這問題對馬帝而言可能太快或太深奧,他不發一言。
馬帝臉上的高貴消失了。
「是關於皮迪葛利先生,先生。」
「你叫什麼名字?」
「他這樣做是為了你好,」校長流利地說:「但我想你覺得有點無聊了,是不是?多出來的功課……我了解,你是要我去向皮迪葛利先生說,是不是?我不會說是你說的,就說我們覺得你身體無法負荷多的功課,所以你不必擔心,皮迪葛利先生不會再叫你去上課了,好嗎?」
「拿著……」
「我告訴你為什麼,真是的。我應該讓你們在禮拜四時到大廳去自習的,帶你的書回座位去。」
「是,先生。」
校方不久後就也沒再聽到校長的音訊了。韓德森去求助於他卻被他打發的事也不能怪他。在那個學期末,校長以健康為由請辭;悲劇的發生讓他提早離去,退休後他就像生活在白色懸崖上的小屋中,常常彎身看懸崖的邊緣,卻始終不能更了解它。只有一次他發現可能是新的線索,卻又不是很確定:他在舊約聖經中讀到「在亞當之前我拋了鞋子」,令他想起馬帝而感到一股寒意。這段文字當然是一種原始的詛咒,因為轉譯的問題而呈現出肉體上的意涵,就像「擊打臀與腿」等句子一樣。校長坐在那裡,想著也許韓德森的悲劇其實還有黑暗的部分。
接著他們讓馬帝離去,然後召來皮迪葛利先生。他顯得蹣跚、疲憊、臉色鐵青。校長嫌惡地看著他,讓他坐下,結果皮迪葛利就在那張椅子上崩潰了。律師向他解釋這種情況下,被告如果承認有罪的話,可以省去許多審問,如果不先認罪,則可能被以更重的罪起訴。皮迪葛利先生完全亂了方寸,他不斷地打顫。校長告訴皮迪葛利先生至少他還有一個人支持他,那就是試圖替他提供不在場證明的馬帝,這讓皮迪葛利先生的臉從蒼白轉紅,又從紅轉為蒼白。
「麻煩?」
校長評估地看了男孩一眼。
「走開!真是的,走開!喔,天啊……」
「是真的!」
「別管我說過什麼了,你這個狡辯的傢伙!真不知道我們弄出了什麼好事!」
「先生,是他。他把筆記借給他。這是不准的,不是嗎?先生。」
「你為什麼要跟我談?」
逮捕皮迪葛利先生的行動在他同意認罪後,極可能隱密地進行。然而當他從自己的房間走下樓去時,身邊還是有警察,在極度的羞恥與害怕中看到他的小跟班時,皮迪葛利先生在大廳中對著他尖叫:
「先生,是你說……」
這時其他男孩爆發出一陣邪惡的笑聲。
「喔,天啊!這不是羅馬帝國的地圖,我親愛的小朋友。這是一隻黑貓在黑暗中的煤窖。來,詹森,把你的地圖給我。你看到馬帝的了嗎?喔,真糟糕,我不能在這裡浪費太多時間。我們今天晚上就不舉行晚自修了。你帶著書、地圖和其他東西到我的房間來。你知道在哪兒,對吧?不要笑,你們這些人!如果你做得好,就會得到一個小麵包或一片蛋糕。喔!真是糟糕……」
第二天他們給馬帝一張紙條,紙條上面的字和簽名是大人們看不懂的。馬帝接過那張紙條,那是一張從和他筆記簿上撕下來一樣的紙張;高爾夫球又從他的嘴裡冒出來了。
「是呀!說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
這一切都取決於韻律。當男孩的美開始消耗他、迷惑他,或一點一點地讓他瘋狂時,就是皮迪葛利先生該理解韻律的時候了。這時候他若不是特別小心,他就會發現自己正處於非比尋常的危險中。比如當他站在校長前面時,嘴裡會禁不住囁嚅著:詹森是一個多迷人的孩子,每個人都會覺得他很漂亮!
「你們發誓?」
男孩未受損的臉轉成深紅。他低頭看著自己的膝頭。
「她根本沒有!」
當校長回到書房,發現男孩已離去時,覺得鬆了一口氣:還好他沒說出什麼不可挽救的事。然後他生氣地想起了皮迪葛利;他原本想立刻去找他理論,最後卻決定等到明天早會再說,因為那時他就已經從一夜睡眠中補充了精力。明天講應該還來得及,雖然這事情愈快處理愈好。想到才剛和皮迪葛利談過這事,校長憤怒地想:這個蠢人!
「真的!」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