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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之眼

作者:威廉.高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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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等於 第十三章

第三部 等於

第十三章

「當然發生了一些事,但是……」
「寧靜天使!」
辛姆回到店裡去,艾德溫正靠在桌子邊和珊卓拉聊天,辛姆認為這樣是非常不莊重的:
辛姆搖搖頭:
「會面?」
被稱做馬帝的人拉著老人的領子:「皮迪葛利先生……」
「你想我們可以把窗戶打開嗎?」
當他的殘廢、他的畸形,不,應該說是殘障被理解了之後,他便不再是一個怪物了,他只是另一個人。辛姆還沒察覺自己態度的轉變前,便已展現出社交禮節的習慣,他伸出一隻手:
「沒有用的,太多噪音了。哪面是北邊?」
「那件事沒有人相信。我不知道你要講什麼,但無論如何我都不上當的。」
「看書要幹嘛?」
艾德溫小心翼翼地將桌上的東西移到天窗下的櫃子上。櫃子旁有一個檯燈,粉紅色的燈罩也有流蘇。
「別這樣,艾德溫,這又不是……」
「這是一種試煉。她後來有說這兩種情況的不同;如果他是個病人就另當別論了。」
「真有趣。你想那兩個女孩子會在乎嗎?」
「沒有。」
花園盡頭有一個在樹蔭下的球場,球場曾以兩道門鎖住,但現在只剩一道小小的門在對面通往曳船道的地方。左手邊有樓梯。
「水是神聖的,至少以前是。」
「你先等一下,我馬上就過來。」
「我和……他?」
「你剛才的事還沒說完。」
「很抱歉,我們沒有這本書。」
「今天比擬水之神聖性的是科技;解決辦法是裝兩層玻璃隔絕噪音。」
諷刺對珊卓拉是沒用的:「我不介意呀!」
「我的狀況……我的狀況很好,只是沒人知道而已。你是心理醫生嗎?你以為你可以治癒我嗎?再見了,你們……」在掙扎中他還努力顯得有禮貌,不自然地向辛姆和艾德溫鞠躬道別:「……兩位晚安……」
覺得悲傷。一定就是這樣的:悲傷與疏離。
「賣掉了嗎?什麼時候?」
「當然如果有特殊情況的話……」
「不重要,一個委員會成員。」
「我可不覺得這有多重要,艾德溫,我不是要質疑你……」
「從這裡上來。」
辛姆又覺得想搔鼻子了。夾在這兩種完全相反的規格中真令人難受;一個是近在咫尺的鼻子,一個像宇宙那麼大的三角形。他的鼻子一定是在裡面打混戰!癢的地方就在鼻尖,像著了魔似地讓全身的神經都跟它難過。辛姆辛苦地和自己的鼻子對抗著,他也發現他的右手被緊緊握著,左手也是,握他左手的人簡直是在捏他的手,他自己也不由得喘起來。辛姆的臉變形了,他很生氣,想把手抽回來,但他們卻握得很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一直擠自己的臉,似乎誇張地奢望他的臉頰、嘴唇甚至舌頭,任何地方可以幫他搔到鼻子的癢處。突然間他想到好點子,他彎下腰用鼻子去蹭木桌子。這讓他大為紓解,他的呼吸也回復平順了。
「不!不是,不是。」
「你這醜陋的東西!」
「我是辛姆.古柴德,你好。」
黑衣人在桌子的一端坐下,一坐下竟像大家的領導人一樣。艾德溫在他的右邊坐下,辛姆則坐在他的左邊,原本留給皮迪葛利的那側座位當然是空的。
辛姆笑著搖搖頭:
「誰?我的女兒?那一定是蘇菲,無所事事的浪盪|女。」
「信仰分隔。例如有的人認為雖然法蘭可里在牆的那一邊……在它被拆以前都在牆的那一邊,但是牆是確確實實在那裡的,無法假裝它不是。但其他人則認為,嗯,要怎麼說呢……也許分隔是可以穿透的。」
「所有人都是平等的!」
「史坦霍普,他要一本下棋書,還好我們還有。」
「一個房間?」
「再睡一下,親愛的。」
「裡面還會有蟲呢!」
「我是在聽你說。」
「我今天對任何事都不相信。」
茹絲搖搖頭。
「為什麼可悲?」
「沒什麼。」
「不就在這裡!你真差勁。」
「她們已經長大了。還有,那房子蓋得有點邪門,才能把噪音反射出去。」
這倒是真的。最近的顧客真是少得可憐,要不是為了這些珍貴的書……
她再度在淺淺的呼吸中昏睡過去,辛姆則踮著腳尖小心下樓去。珊卓拉還是坐著,但這時門鈴又響了。這回是艾德溫,辛姆作勢要他小聲點,然後誇張地說:
「這個……」
「兩位!兩位先生!」
「她用一把刀。」
「要辨認方向有點難,太陽應該在哪一邊?」
辛姆對史坦霍普來過他的店感到驕傲,畢竟史坦霍普在棋藝界的表現和發表可算是個名人。自從下棋成了新聞的注意焦點之一,還有巴比.費雪成了名人之後,辛姆也不得不對史坦霍普心生敬意。
「不必道歉。」
「喜歡那麼可愛的兩個孩子是自然而然的事。」
「如果我需要什麼,我會敲牆的。」
「當你進入恍惚境界時,從你臉上我看得出來你的靈魂正在奮鬥,然後你就真的昏過去了!」
「他剛才來過。」
辛姆接過書並彈去書上的灰塵,然後打開內頁很快地計算了一下。
「你可以再接觸她們一次,用她們以前的房間。」
辛姆送艾德溫到街上,並對著他匆促的背影禮貌地道別。
「這太天真了,就像辦家家酒一樣的茶會,令人感到可悲。」
「史坦霍普一提供我們那地方我就去了。到那裡要先登上幾個台階,進到房間裡以後從天窗看出去,可以看到平靜的www.hetubook•com.com運河和通往庭院另一邊的綠地。那裡很安靜,辛姆,一個安靜的環境等著我們,等著他。他自己都還不知道,是我幫他找到的。神聖的安靜在等著我們。」
我知道一個人的心靈可以從床上站起來,向前走,走下樓梯,經過門,走上小徑到那馬廄去;那裡因為兩個如花的少女而亮麗可人。但她們現在在睡覺,就算她們的身體在跳著可笑的阿拉伯舞,她們也還是在睡覺。
「去看書店。」
接下來辛姆聽到通往曳船道的門閂響了一下,然後艾德溫便回來了。
黑衣人放開辛姆的手,辛姆也在更多的理解後收回自己美好的手。艾德溫講話了,聽得出來他有些吃味:
「不是那個意思……」
「我看見他走了。」
不應該這樣想,不應該有種族歧視。
還沒搞清楚狀況的珊卓拉還是從桌子後面的衣架上取回自己的羊毛衫準備下班。
「你知道他們會過來?」
「為什麼這樣問?」
「妳說什麼?親愛的。」
「我想明天晚上你應該可以,明天他會出門。」
史坦霍普先生乾笑出來:
她起來,他坐下。結果珊卓拉又走向辛姆用來搆到上面書架的梯子,然後一屁股坐下去。
「我女兒上大學時有一次我去青年旅社看她,整個旅社從上到下都是女生,而且天啊!你不能相信女孩子們的香水穿透力有多強!我只是在想,一對姊妹住過的地方也許……」
「我正在等他,我想他知道怎麼來。我們要先過去嗎?」
艾德溫大步走向大廳盡頭,一邊打開通往庭院的門一邊說:
辛姆站在那裡什麼話也沒說。令他失望的不是完全不合適的房間尺寸、粗糙的地板或廉價隔板做成的牆壁;也不是破掉的沙發或斑駁的桌子等老舊的二手家具,而是那股氣味。某人,也許是蘇菲不久前曾經在這裡,空氣裡廉價香水的味道就像為了掩飾腐敗的食物,還有些氣味是,對了,是汗味。牆上有一面精心鍍金的鏡子,鏡子下方的櫃子裡有瓶瓶罐罐:用一半的口紅、零錢罐、香水和蜜粉。天窗下一個較矮的櫃子上,一個大型洋娃娃正咧嘴笑著;房間中央一張桌子,桌子鋪著的絲絨桌布還有下垂的流蘇,桌上卻堆著各種雜物:緊身衣、一個掌中偶、一件髒褲子、一本女性雜誌和收音機上的耳塞。牆上原來掛畫和照片的地方現在是補丁,有的地方則擺上瓷花為裝飾,還有些彩色的東西,如玫瑰花飾之類的,但都已布滿灰塵。
「當然。」
「是喔!」
艾德溫驚訝地看著辛姆,讓辛姆覺得自己的臉要脹紅了,所以趕忙解釋:
「別老不修了。她們這一代的小孩子有什麼好迷人的?錢給你。」
「你都不會覺得……」
「那麼今天我們拿來比擬水之神聖性的,就是安靜。」
「對不起。」
「茹絲!坐起來!」
「天呀!」
「這是事實,因為我和他一樣已經在這裡待了大半輩子了,我們都是格林菲爾德人。以前發生過一些醜聞讓我有些不屑,就是他太太離開他的時候。和女人糾纏不清,茹絲連理都不想理他。但那對雙胞胎卻很討我們喜歡,我們看著她們長大。他怎麼、怎麼能忽視這麼可愛的孩子……」
「你應該告訴我的,早知道的話我就不會來了。該死,艾德溫!這個人在我的書店偷東西!你知道他以前在哪裡嗎?他在坐牢!你也知道他為什麼坐牢啊!該死!」
「這地方聽起來很舊了。為什麼我們不能去用城鎮中心?這樣可以有比較多會員。」
「我得走了。只要他有聯絡我就會告訴你時間。」
「去吧!」
「但她可真迷人,兩位小姐都很迷人。」
「那地方雖好,卻是我碰到那人之處……」
辛姆打從內心發笑。兩個哲學社團的成員,向來正經八百地推派主席、租場地開會、請傑出的特別來賓來演講,現在卻握著彼此的手,為什麼?
「天真無邪?她們有一次想毒死我,還差點就成功了。把那種噁心的東西放在我的衣櫃裡;一定是找到備用的鑰匙所以策劃出這種陰謀,兩個婊子!不知道從哪裡找到那種髒東西的!」
「我知道,一隻腳踏入棺材了。我有新消息。」
辛姆對自己嘆了口氣。他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老人家,只是一個難以駕馭的會員。
「我還是不懂,辛姆。」
「如果茹絲好一點的話。」
「辛姆,你去過城鎮中心嗎?」
「為什麼不可能?雖然那裡已經在走下坡了,和新城區比起來那裡就像鄉下一樣,但這個遠離城市的私人地方有充足的陽光,還有難能可貴的安靜,這是我們求之不得的事。」
「你確定還要再聚會嗎?在這裡?」
「格林菲爾德可是個鄉村城鎮呢!」
這時辛姆透過天窗看到對面房子的玻璃窗被打開,兩個男人走出來。他告訴艾德溫,但艾德溫的反應卻是:
「這是為人父母心啊!我相信史坦霍普先生並不關心她們,還有曾經在那裡的傭人……不過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覺得她們沒受到照顧。你可別像別人一樣想歪了……」
「我想妳站著會比較好,珊卓拉,顧客會希望看到店員站著。」
這時辛姆感到從腳下傳來的震動,就像長長的火車駛過運河,進入遠處的田野裡一樣。
「你才說這種想法太天真的。」
他跟著衝下樓梯去,只聽見和-圖-書他在花園中上氣不接下氣地問道:
天花板上又傳來敲擊聲。
過了一分鐘或十分鐘之後,也許半個小時之後,辛姆覺得想搔鼻子,他不知道如果放開手讓這個三角形鬆脫會不會不禮貌,所以一直忍著;這畢竟是微不足道的犧牲。然而當他放棄自己想搔癢的慾望時,他立刻發現其他人都在好遠的地方,這個三角形不再是剛才那個小小的三角形,而變得好巨大,像整個村莊那麼大,像整個宇宙那麼大。
辛姆則自在地瞧著房間牆上的裝飾品,壞掉的鏡子;天窗下的單人床已經毀壞了,穿著蕾絲的娃娃靠著櫃子上的墊子坐著,還有幾張小馬的照片和一個年輕人的照片;這年輕人也許本來有機會成為明星的,但結果卻還是沒沒無名。
「我懂。」
艾德溫在他頭上說話。不是艾德溫,也不是說話,是音樂,一首歌。一首單音的歌,和其他的歌都不一樣。這首歌當然只有人類的呼吸節律才有可能構成,音符在辛姆眼前擴展,就像他的手掌在他眼前擴展一樣,不斷延伸,超越經驗轉入苦痛,轉入苦痛又超越苦痛,最後帶走苦痛與歡樂並毀掉它們,存在,成為。他停下來為往後做了一些承諾。它開始、持續、終止。它是一個字。那開端,那具爆炸性和生命力的改變曾是一個母音,而它所創造的黃金世界也讓這母音永恆傳誦。半母音的結尾也並非真正的結束,它也許只是重新調整而已,好讓精神世界可以重新消褪隱藏,就像情人雖然從不願表達永不消逝的承諾,但每當被問起,承諾又一定會再度顯現。
「辛姆,我要一九三六年版的《棋局》,多少錢?」
「再過一會兒就不會那麼吵了。」
這時一頂黑色的帽子和它下面一張殘缺的臉出現在樓梯間,後面跟著那老人,一張蒼白、滿布皺紋的臉。那老人痛苦地站在台階上:
艾德溫發言了:
「當她不上班時,她是不一樣的人,你知道嗎?」
「她們曾住在那裡,但現在兩個人都迫不及待要離開家,她們的父親也同樣希望她們走,所以把女兒的房間收回去了。你不知道嗎?」
「水的清澈不容易保持。」
「現在又沒有顧客,一直都沒有。而且快到吃飯時間了,所以等一下也不會有。連個電話都沒有。」
「你和他……就像崇拜儀式一樣。」
「誰?我?反對史坦霍普?」
「喔,不可能。你知道她的,她看到這個人一、兩分鐘之後就……」
「我還是看不出來那裡有什麼好的……」
這時有一個客人來了,他打開門——叮!原來是史坦霍普先生。辛姆急忙趕到門口,他摩擦著雙手,這是他表示熱情歡迎的方法:
辛姆下了樓梯、穿過起居室回到書店,珊卓拉正面無表情地盯著書店的窗戶,唯一會動的就只有她嚼著口香糖的嘴角。珊卓拉有淡茶色的頭髮和眉毛,但眉毛卻修得不太有技巧;她還相當胖,穿著一件繃得緊緊的牛仔褲。辛姆一點都不喜歡她,但這個薪水不高又不需要什麼技術或聰明才智的工作,只有三個人來應徵。辛姆知道為什麼茹絲要挑中三個人中最沒吸引力的人,他也同意她的決定。
「如果妳喜歡,可以看書。」
「那兩個女孩子有沒有留下什麼東西?」
「珊卓拉在看。」
在他從未經歷過的震驚中,辛姆看到了自己手中那個巨大而神聖的世界。
「太陽一直都在轉動,噪音也是!」
「我可沒有。」
「那是很神聖的事情,因為人們崇拜它。你不覺得水的清澈可以洗刷我們、修正我們的錯嗎?」
「我著眼那地方是因為它的氣氛。」
「當然。」
茹絲躺回去,閉上眼睛。
「辛姆,親愛的朋友,你來了!」
「喔!不!你不能這樣,馬帝!這算什麼?雞|奸者的治療會議?」
「就這樣了。」
「她可以來嗎?」
一陣錯愕。
「辛姆!辛姆!你們兩個人真是合作無間啊!」
「不是聽我說,聽就好了。」
「你們,嗯,你們的錢沒問題嗎?」
「你沒想到吧!她們說我們可以用那裡。」
「他呢?」
當辛姆正急於否認時,卻隨即想起這種事只有他們三個人湊在一起時才會發生。結果他回答:
「那我下去了,還是別親妳比較好。」他將手指放在唇前,然後輕輕觸了一下妻子的額頭,茹絲微笑了:
「多安靜呀!」
「聰明的書店老闆會知道自己有什麼。」
「女性化氣氛?」
「你會保祐他長命百歲嗎?」
「也許艾德溫娜可以來陪陪茹絲。」
她眼睛瞪著辛姆,一眨也不眨。
茹絲的頭翻來覆去:
「我們從來都沒有。」
辛姆覺得心臟抽動了一下:
「我們打破了阻礙,打破了信仰區隔,你還不懂嗎?」
辛姆看著她走出店外,艾德溫笑出來:
「只是感冒,現在已經好些了,但你知道我們這年紀的人……」
「什麼時候我們可以再聚會?」
辛姆跟隨艾德溫走上去之後,又看看四周。房間裡有一張單人床、一張古老的沙發、一張小小的桌子和幾張椅子,牆壁兩側各有一個衣櫃,一個衣櫃旁有通道通往一間狹小的寢室。寢室裡有天窗,從天窗望出去,一邊是運河,一邊是史普勞森宅主體。
「他一定以為我們是警察。」
這次她說的話清楚地嚇人:
「是的,我懂。」
「我衰老的心被打動了。」
和_圖_書「我一直覺得你對史坦霍普的態度……怎麼說……很褊狹。」
「可以把我的位子還給我嗎?珊卓拉。」
「不可能。」
「信仰分隔。大多數的人投票贊成維持信仰分隔。」
「他馬上就到了,朋友。」
黑衣人的臉又回復白色和咖啡色,他的帽子歪了一點,讓他的耳朵更顯而易見。彷彿知道辛姆正盯著他看,他扶了扶帽子,整理了一下頭髮。他戴著這頂帽子的原因就不難得知了。
「我很高興你不反對。」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旁觀者比較容易接受事情的真相。黑衣人……馬帝……那老男人是這樣叫他的吧……
到了八點的時候,茹絲已經可以坐起來讀書了,而辛姆也吃了些魚片、馬鈴薯和罐頭豌豆而飽了。他鎖上書店,走向斯普勞森宅。天色還很好,但斯普勞森宅右側的窗戶就已亮著燈。小鎮上很安靜,酒館裡的自動點唱機攪動著夏天湛藍的晚上。辛姆告訴自己馬廄的安靜也非絕對必要;一個三個人的會議——如果能稱為會議的話——可以在任何地方舉行,甚至街上都可以。這時一架閃著紅燈的直升機飛越過運河,彷彿要和鐵路上的火車撞個正著似的。當直升機和火車都過去了以後,辛姆被訓練得更銳利的耳朵聽到電動打字機的聲音從亮著燈的窗戶中傳來,他知道裡面的人還在準備演講,或發表文章。辛姆走下兩個階梯後推開玻璃門,他對這裡頗熟悉:律師事務所和貝爾家在左邊,史坦霍普家的門則在大廳右邊末端通往庭院的小徑旁。這裡對辛姆而言有種莫名的浪漫情懷;他沒有、也不敢奢望和那兩個小女孩有任何關聯,有的只是當她們偶爾造訪書店時的一點點幻想。
一就是一,一直都是這樣的,以後也還會是這樣。
茹絲正在上廁所,她要辛姆先在門口等一下。辛姆擔心她又開始神志不清,所以坐在閣樓上等著。從窗戶看出去,一些人正在拆老法蘭可里鑄鐵店的屋頂,他們帶來了有鏈球的軋碎機來,但那棟老屋子其實只要搖一搖就會倒了。更多噪音傳過來。
馬帝右邊的臉慢慢轉紅,但表情卻沒變。他站在那裡,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做。那老人急忙轉身,他們聽見他的腳步踩過院子裡卵石的聲音,看到他的身影穿過凌亂生長的花床間。當他走到一個距離之外,還回過頭來邊走邊怨毒地看著馬廄的窗戶,嘴裡還像演戲一樣不知在唸什麼。辛姆看到他的嘴唇在動,但這地方神奇的消音效果讓他的話消失在空中。老人最後走上階梯,走進斯普勞森宅大廳,然後走上街去。
「反正她就是這樣。」
茹絲喃喃說了些話。
一滴乾淨的水滴從他的帽緣滴下來,滴在桌面上。馬帝抬起頭,但從他殘缺的那一邊臉看,辛姆看不出他是否有任何表情。在筋疲力盡之後,黑衣人站起來,一句話也沒說就往樓梯走下去。艾德溫跳起來:
「我知道,她太敏感了。真不知道她怎麼能忍受當一個發救濟品的社工人員,她會看到多不堪的事情。」
「我又替妳帶了一些熱飲上來,妳要不要坐起來喝一點?」
「妳會讀吧?」
他們的心思總算回到那個房間裡,這個奇怪、但已不再可怕的人的眼神從辛姆的手掌移開了,而艾德溫則忙著把椅子搬到桌邊。
「要是我們也有這些植物就好了,我好久沒見到花了。」
「你們搭配得真好!」
當黑衣人鬆開辛姆的手之後,手又變回手了,因為當辛姆把臉從木桌子上抬起來時,他將雙手舉到眼前,看到自己的右手掌和所有人的右手掌一樣正常,有些汗濕,但一點也不髒。這時艾德溫用紙巾擦拭著臉,然後兩人不約而同看向黑衣人。他依然坐著,雙手放在桌上,頭低著,下巴幾乎抵著胸前,所以臉都被帽子遮住。
「不會吧!」
「在史坦霍普家。」
「你是個大笨蛋,馬帝!讓我走,聽到沒?」
「你抓不到我毛病的。別忘了我從我父親還在時就在這書店工作了。」
「妳頭腦還是不太清楚,對不對?」
史坦霍普向辛姆點了點頭然後看了一眼珊卓拉,便開門出去了。這時天花板傳來幾聲重擊,辛姆趕忙上樓去。茹絲咳了一些痰,當她覺得舒服些後便問辛姆剛才和誰在說話。
「知道什麼?」
「也許我們的確辦到了。」
「你可以自己找……」
「茹絲現在很慘。她在樓上睡著……」
「跟我無關……還有你……讓我走,馬帝!否則我會找警察……」黑衣人也只好讓他走;他鬆開手,兩個人就站在樓梯間。從房間裡看下去,他們就像兩個浴者,一半在水下,一半在水上。皮迪葛利的臉剛好在黑衣人肩膀處,他看到對方殘缺的耳朵立刻一陣痙攣:
「過去人們曾在水井旁建教堂,當時的人需要水,所以鑽地取水做成井,再用水桶去汲水。不像現在有水管,那時的水來自大自然,不經處理的。」
「你還會再帶皮迪葛利來嗎?」
「你自己倒似乎很興奮。」
「你在說什麼呀?」
「她怎麼了?」
「好吧!珊卓拉,妳可以坐我的椅子。但電話來的話妳就得站起來。」
茹絲勉強為自己披了件披肩,然後一口一口吸啜著飲料。當她喝完後她將杯子交還給辛姆,卻看也沒看他一眼。
左邊的樓梯響起,艾德溫蹣跚地出現了。他顯得非常高興,用一隻手和*圖*書臂去抱辛姆。
「你這幾天去過那裡了嗎?」
「喔,老天,就是不同標準的信仰。以不同標準信仰的人組成的委員會。」
不管是誰都一樣打混。我心裡想他們是什麼樣的人和他們真正是什麼樣的人是不一樣的。沒人知道我心裡怎麼想,感謝上帝。
一切都是他的幻想。
這時黑衣人把自己的雙手放在桌上,手掌朝上。辛姆看見艾德溫瞄了一下他的手,便以自己的左手去握他的右手,再用自己的右手去接觸握著的手。原本辛姆還有些不好意思,但他還是用自己的右手去握黑衣人的左手,然後用自己的左手去握艾德溫的右手。他接觸到的是極有彈性的物質,他感覺到出奇的暖意,簡直就是熱。
「有,你有的。」
一個多愁善感的老人家?
「不是那樣的!」
辛姆真想趕快離開這個寧靜已經被嚴重糟蹋的地方,然而樓梯被扭在一起的兩人堵住了。那老人費盡力氣逃脫卻不成功,便喘息著講道:
「那就讓他試試看。」
這屋子裡的寧靜的確有股神奇的力量。它的骯髒也是。
「我去過那裡,我住在庭院的對面。你不記得了嗎?雙胞胎曾請我們去那裡喝過茶。像辦家家酒一樣,東妮還問了很嚴肅的問題。」
「我知道是這地方沒錯,這是我們來參加茶會的地方呀。」
花園裡花草和灌木已經侵入走道上了,走道的另一端是玫瑰包圍的馬廄,馬廄屋頂上有天窗。見到離他這麼近他卻從來不知道的事物總是令辛姆疑惑,他張開嘴想說什麼卻又決定不說了。
黑衣人閉上眼睛。
「從來沒想過我們需要這種氣氛。」
「很好。坐起來喝下這個。」
外面有車子按喇叭,辛姆看出去,一輛大卡車正要轉上老橋,後面等候的車子卻感到不耐煩。
「你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辛姆,不必謙虛,這種事不必謙虛……」
「連飛機的噪音都可以反射?」
辛姆看看四周,聽著。街上傳來車潮的聲音,但除此以外就什麼都沒有了。接著城鎮中心的鐘塔傳來報時的鐘聲,遠處消防車的警笛漸漸靠近老橋,一架飛機緩緩下降。艾德溫張開嘴想講話,但他沒講只是伸出一根手指比了比。
「老天!艾德溫,我們離開這地方!這是一個天大的錯誤,真是太愚蠢、太難堪了!」
「她們不在家。」
「就像以前築堤攔水,後來用管線輸水。不,我說的是原來就有的安靜,不是費很多力氣去創造出來的。」
「你這個……」
黑衣人看著他的手,好像以為那隻手是伸出來檢查而不是來跟他握手的;他接過辛姆的手,翻過來看他的手掌。被這樣一弄,辛姆也跟著看自己的手掌,以為是不是自己的手髒了。這時他突然想到馬帝可能是在讀他的掌紋,所以他放鬆心情站在那裡,一方面也覺得好玩。他也看著自己的手,那個蒼白多皺的手掌曾包裝過許許多多珍貴的書籍,辛姆也才發現,在自己的手掌中,時間是停止的。這是一隻漂亮的手,刻劃在上面的是精緻的人生與絕對的健康。
茹絲突然變得異想天開,這對向來樸實的她而言很不尋常。她患了很嚴重的感冒臥病在床,但又不時提到書店的事。辛姆對於無法兼顧妻子和店面感到緊張,但還是不時端熱飲上樓去讓她喝下。每次上樓他就會在樓上待一陣子,因為茹絲會有幻想。她躺在許久以前產下兩個孩子的床上,雙眼閉著,臉上因急促的呼吸而潮|紅,並不時喃喃自語。
那裡有六個台階,每一階都不一樣。四周有一種令人噤聲、令人麻痺的感覺;辛姆曾在布拉法海邊浮潛過,他發現自己還滿喜歡在水面下的感覺,然而那種在不同介質間的感覺卻和這裡的這種轉換不同,這裡像打破一種完美的表面,或在邊境突圍。在這邊境上兩邊的差異不容置疑但卻不明顯,來到這裡你會……麻痺並非正確的形容,噤聲也不是,沒有一個正確的字眼能形容這種感覺。這個已經許久沒有整理過的長方形花園反而更像個池子,一個安靜的池子。辛姆看看四周,彷彿這樣的效果就樣顯露出來了一樣,然而除了高過頭的果樹、狂暴的玫瑰枝椏,以及菊花、蕁麻、迷迭香、羽扇豆、柳葉菜和毛地黃之外,一切都沒動靜。他抬起頭來,訝異地看見一架飛機掠過,但噪音卻在到達地面前就散開了,因此它飛翔的動作反而顯得優美。辛姆再次看看四周:醉魚草、芒草和威靈仙,花園中的新鮮氣味竄進他的鼻子裡。
「不可能吧!」
辛姆看看外面,高街、老橋,運河、鐵路與高速公路交錯處,以及有飛機不時劃過的天空。
「早安,史坦霍普先生!很榮幸見到你。近來好嗎?我想應該不錯吧!」
看到這景象,辛姆二十年來的幻想都破滅了。他告訴自己她們已經長大,這裡已經很久沒人料理了,而且她們沒有媽媽照顧。真是可憐!也難怪……
這真是荒唐,兩個古怪又難看的男人在樓梯上扭成一團,而艾德溫則在樓上激動地亂跳:
「我們上去。」
辛姆抱怨道:
「是庭院另一頭由馬廄改裝的房間。」
「只是夢而已,下次會作好夢的。」
「小聲點。」
辛姆站起來,再環顧一次房間裡的照片和本來應該有照片的地方,還有吊著黑娃娃的櫃子。然後兩人一起出去,在樓梯口時他們互相禮讓,然後肩並肩走進花園,和-圖-書又肩並肩穿過大廳。史坦霍普的書房依舊傳來打字聲。當兩人走上街後,艾德溫停下來對著辛姆說:
辛姆沉思了一下。
「你知道我的意思就好。」
「不會有什麼的,辛姆,她對我沒興趣。」
「誰?」
因為他已經老了,覺得自己老了,他對自己的怨怒就像對整個世界的一樣。他違反自己過去習於保密的習慣,反常地揭開連環漫畫的一角:
「恐怕大家都得到。沒什麼好害怕的啦!大家都被叫去了。」
「也許你會在與艾德溫會面時碰到她們的。」
真是糟透了,我們一定得把她弄走。找個巴基斯坦人或青少年都好,雖然這樣的人得盯緊一點。
「你不是要找一個比較安靜的地方?」
「拜!」
「完美搭配!我對你的看法太正確了!」
「啊!糟了!」
「地方不同就不同了。還有噪音也是!」
「她不是委員會的成員吧?女人通常都不是。你是嗎?艾德溫。」
「噩夢、可怕的夢。」
「我曾經愛上她們。」
「說到這裡……」
「覺得什麼?」
辛姆並沒聽到艾德溫說的話,他正在檢查自己悲傷的心情。過了好一會兒辛姆才轉過身去看天窗是否可以打開。這窗戶已經許多年沒開過了,曾有人試圖重新油漆窗框,後來卻放棄了。房間另一頭天窗下的櫃子也是這樣,曾有人想把它漆成粉紅色的,但最後也放棄了。辛姆試著從朦朧的天窗向外看,看向背後的房子。
「對,我相信。細菌比病毒還髒。細菌裡還可能有病毒,對吧!」
「我是說如果她覺得好一點的話,我就可以出門了。那艾德溫娜呢?」
艾德溫也同樣地壓抑住他向來的大嗓門:
史坦霍普先生伸手進口袋掏錢。這時辛姆忍不住說:
「謝謝。她們曾經是那麼的天真無邪,讓我們多麼期待她們的光臨……」
「艾德溫說出去了?」
「為什麼不能?它的外表可以解決這個問題,一定有合理解釋的。」
辛姆驚訝地看著艾德溫:
「我的意思是說,她們很可愛,也受寵愛。即使現在還是……那個深色頭髮的蘇菲,我最後一次見到她時還是這樣覺得。另一個,東妮,已經不住這兒了。」
「但是,艾德溫……」
艾德溫伸過一隻手搭在辛姆肩上。
史坦霍普立刻兩步併一步爬上梯子:
「要會面?」
「好一點了嗎?」
史坦霍普今天顯得特別不自在,臉都紅了,但他直接切入重點:
艾德溫看看自己的錶。
「妳可以下班了,珊卓拉。我今天要提早打烊。」
「我要知道,我必須知道。」
「晚一點比較好。」
「三鎊一,對不起,是三鎊五。」
「他告訴你了?」
「我自己的孩子們年紀都比她們大得多。」
「當然,你太太問過了,你怎麼會不知道?」
一陣長長的沉默,最後被艾德溫打破:
「昨天我見到史坦霍普小姐,她打這兒經過……」
珊卓拉站起來走向辛姆的位子,當她走動時兩腿會互相摩擦,然後她便重重地沉在椅子裡,嘴巴仍像牛吃草一樣嚼動著。
「你這個糟老頭!」
「至於那個委員會,有人是跟那兩個小女孩有關係的嗎?」
那兩人的聲音突然已經在樓梯響起了。
「我就知道我看過,這本書在這裡好幾年了。多少錢?」
辛姆本來想說她看到蘇菲經過書店的事,但想想又覺得算了。每當有人問起她們的事,艾德溫臉上就會出現好奇的表情。也許種種聯想只存在於這些男人的腦袋裡,卻可以被偵測到,就像讀一本書一樣,不,就像辛姆.古柴德那一代人看的連環漫畫一樣。
如果我相信所有人都是平等的,那就是第四流的信仰。
「聽……」
辛姆看到茹絲的眼睛睜開盯著他的臉。這時一架飛機從屋頂上經過,茹絲看著天花板,似乎可以看見飛機一樣。她用手將自己撐著坐起來。
「我知道。」
「那裡有什麼特別的?」
「所以恐怕就只有我們三個人了。就像以前一樣。」
「妳知道艾德溫娜對細菌過敏。她本來像獅子一樣勇敢,而且她對病毒還有抵抗力,對細菌就完全招架不住了。」
「我要知道!」
「這種氣氛。」艾德溫轉身走到書架之間又走回來,他伸展手臂,一副容光煥發的樣子:「哈!」
「是啊!我知道。」
艾德溫在一旁說道:
「妳現在是否極泰來了,妳會轉好的。要我再幫妳量一次體溫嗎?」
「你這浪漫的老傢伙。」
「家具裝潢都還在,這回答了你的問題了嗎?」
不知道珊卓拉有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重量,她的臀部比那梯子大得多了。也許她的生理期又來了,她必須坐著。
「聽好,艾德溫……」
「她們是在開玩笑啦!她們對我們一向很有禮貌。」
這種歡迎真蠢,辛姆掙脫他:
辛姆有一種時不我與的感慨。對珊卓拉而言,這裡和超市或糖果店沒什麼兩樣,就算有不同,她大概也會較偏好超市。超市裡有人氣,有明亮的燈光和人們的交談,還有音樂。這裡卻只有沉默的書本,一成不變地在書架上等著知音。從十五世紀的古書到現今的平裝書,它們的文字從不會有變化。辛姆常訝異於自己那麼容易感到訝異;而他的訝異來自於他對智慧起源的感動。困擾的是智慧常無法跟隨訝異。我生而為訝異,死而為訝異。
「我知道。」
「只有一個多愁善感的老人家,我想他不會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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