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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三部曲1.大地

作者:賽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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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買下來!」他用一種高傲的口氣喊道,「我要從大財主黃家把這地買過來!」
「他們賣地?」王龍重複說,已經有些相信,「這麼說他們真的窮下來了。地可是人的血肉啊。」
因此他向看門人和他的麻臉老婆略微躬躬身,把已經睡著的孩子接過來抱在懷裡,便匆匆地帶著阿蘭走了。
「花這麼多錢,她嫁給誰呀?」王龍問,他對這樣浪費錢財既羨慕又厭惡。
他甚至覺得大年初一也沒什麼意思。那天,他的叔叔和他的鄰居來向他父親和他拜年,全都嚷嚷著要吃要喝。他自己已經把有花的月餅放到籃子裡收了起來,唯恐他不得不讓一般人嘗嘗,然而當人們讚揚無花的白餅又香又甜時,他又總是禁不住想大聲說:「你們還沒有看看那些有花的月餅呢!」
他的妻子曾經是那個高傲人家的廚房丫頭,可現在就要變成擁有那家一塊土地的男人的妻子,而黃家幾代富有靠的就是那些田地。他女人好像感覺到了他的意思,因為她突然不再阻攔,而是說:「那就買下來吧。畢竟那稻田是塊好地,靠著護城河,每年我們都能澆水。收成靠得住。」
「我只有很短的時間,私下和原來帶我工作的廚子說了會兒話,她說,『這個大戶人家的門面不能老這樣支撐下去了,五個少爺在外邊很遠的地方,花錢像流水一樣,把厭倦了的女人一個又一個地送回家來;老爺子一年也要添一兩個侍妾;而老太太每天抽鴉片的錢也足足抵得上塞滿一雙鞋的金子。』」
但王龍仍是十分小心謹慎的,他可不想讓一幫餓鬼來壞事。
隨後王龍又到城裡買了些豬油和白糖,他的女人把豬油熬得又滑又白和_圖_書,然後拿出些米粉——那是由他們自己的米磨的,只要需要他們就套上自己的牛拉著石磨磨一些——她把豬油和白糖和在一起,用米粉麵做了許多好吃的年餅,也叫月餅,跟黃家大院裡吃的大餅一樣。
「怎麼樣?」他回過頭,向跟著他走在後面的她喊道。只這一次,他對她的慢慢吞吞有些不耐煩了。她向他走近了一些,低聲說:「要讓我看的話,我覺得那家人今年缺錢了。」
瞧著他女人把這精心做的月餅擺上桌,他樂得心花怒放。村裡沒有別的女人能像他女人那樣,會做只有富人過節才吃的月餅。在有些月餅上,她擺了一條條小紅果,點上綠梅乾,做成多種花樣的圖案。
「她要嫁給上海一個大官的二兒子,」他的女人說。然後她停了好長一會,又接著說,「他們一定是一步步窮下來了,因為老夫人親口對我說他們想賣地,想賣掉家南邊的一些地,那地就在城牆外邊,以往每年都種稻子,因為那是好地,很容易從護城河裡引水澆灌。」
「老夫人今年還穿著去年的衣裳,這我以前可從來沒有見過。丫鬟們也沒給新衣裳。」她停了一會說,「我沒見一個丫鬟穿著我這樣的新衣服。」然後她又停了一會,接著說,「要說我們的兒子,甚至包括老爺本人的妾在內,誰也沒有一個孩子比得上我們兒子,那些孩子都不如他長得好看,穿得漂亮。」
看門人對他看到的一切深有感觸,他對王龍說:「到我這窮屋裡坐坐,我這就去通報,讓你女人和兒子進去。」
「把這些吃了怪可惜的。」王龍說。
他們繼續走路,默默地想著這門心事。
新年近了,村裡和圖書家家戶戶都在準備過年。王龍到城裡的蠟燭店買了一些紅紙方,其中有些印著金色的福字,另外一些印著富字。他把這些紅紙方貼在農具上,求的是新的一年給他帶來好運。他在耕犁上、牛軛上、挑肥料和水用的兩隻桶上,都貼了一張這樣的紙方;然後他在家門口貼上了紅紙對聯,上面寫了些吉利的字眼;在門道裡,他貼上巧妙地用紅紙剪得非常細膩的花卉圖案的幡勝。他還買了給土地神做新衣用的紅紙。儘管老人的手有些顫抖,他還是精巧地把紙衣服做了出來。王龍拿了這些紙衣,到土地廟裡給兩尊神像穿在身上。為了新年的緣故,他還在神前燒了香。王龍還給自己家裡買了兩支紅蠟燭,準備除夕點在神像前的桌子上,那張神像就掛在堂屋中間桌子上方的牆上。
他們互相看了看,他非常高興,而她則感到茫然。
他們採取了這些預防措施以後,心裡覺得寬慰了一些,王龍便又催問起他的妻子。
「你說的究竟是怎麼回事?」王龍催著她問。
「可是這地……這地……」她咕噥著說。
老人正圍著桌子徘徊,他看到那些鮮亮的色彩高興得像小孩子一樣。他說:「把我兄弟叫來,叫你的叔叔和他的孩子來——讓他們瞪大眼瞧瞧!」
「是啊……是啊……」他女人也盡可能快地說道,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他們在做的事情。
「還有,三小姐春天就要出嫁了,」阿蘭繼續說,「她的嫁妝是一筆巨款,足可以在大城市裡買一幢房子。她的衣服全要蘇杭二地織的錦緞,而且她還要讓上海的裁縫帶著下手來做,總怕自己的衣服不如外地女人的那些式樣。」
她說話m•hetubook.com.com的聲音像受到震驚,彷彿連神仙都給餓著了似的。
於是這些月餅比什麼時候都顯得重要,王龍很高興他的妻子要作為客人去那個他曾畏畏縮縮寒酸地站著的大廳,抱上穿著紅衣服的兒子,帶上這些只有富人家才吃得上的餅。
他想了一會兒,突然打定了他的主意,用手掌拍了拍前額。
王龍暫時留在門口,望著他的妻子和兒子帶著給這個大戶家主子的禮物,穿過院子進去。他頓時感到一陣光彩。他們穿過一個院子又一個院子,當他們在看不到盡頭的院子深處越來越小,終於小得看不見的時候,他走進看門人的屋裡,在那裡,好像理所當然的一樣,他接受了看門人的麻臉老婆讓的上座,坐在了堂屋桌子的左邊,然後接過她端到他面前的茶,只是稍微點了點頭,順手就擱在了一邊,彷彿那茶葉的品質他看不上眼一般。
「這地太遠了,」她驚愕地說,「我們得走好半天才能到地裡。」
「新年之前讓人看月餅會倒運的。」他趕忙回說。他的女人雙手沾滿細米粉和黏糊糊的豬油,也跟著說:「那些餅不是給我們吃的,只有一兩個沒做花的給客人們嘗嘗。我們還沒有富到吃白糖和豬油的地步。我是為黃家的老太太準備的。大年初二我要帶孩子去,把這些餅拿去當做禮物。」
王龍像對一個平等的人講話似的,漫不經心地回答說:「去年收成好——好收成啊。」說完他自信地走進大門。
她的臉上又一次泛起了淡淡的笑容,但這笑容從不使她那無神的小小的黑眼睛放射出光彩。過了好大一會兒,她說:「去年這個時候,我還是那戶人家的丫頭呢。」
「我叔叔那塊地,m.hetubook.com.com」王龍高聲說,「我不會要的。那塊地讓他給種苦了,二十年來,這樣那樣地要收成,可他沒施過一點肥料或豆餅。土質跟石灰差不多。不買他的,我要買黃家的地。」
「他們真的那樣!」王龍不敢置信的小聲說。
他說「黃家的地」就像說「秦家的地」一樣隨便——老秦是他那個種地的鄰居。他要和愚蠢、浪費的富戶家的那些人完全平等。他要手裡拿著銀元去大大方方地說,「我有錢。你們那塊地想賣什麼價?」他彷彿聽見自己在老地主面前說話,而且對老地主的管家說,「我和別人一樣算一份。公道價是多少?我手裡有這筆錢。」
「買地是件好事,」她平靜地說,「買地當然比把錢放在土牆裡要好。可是,為什麼不買你叔叔的地?他一直吵著要把靠我們村西地的那塊長條地賣掉。」
她的臉上慢慢泛起了笑容,而王龍則哈哈大笑,慈愛地將孩子偎在懷裡。他幹得太棒了!然而隨著狂喜,他又有些恐懼。他在做什麼樣的蠢事呀!像這樣走在空曠的天空下面,帶著一個漂亮的男孩,會讓偶爾經過空中的妖魔看見的。他急忙解開外衣,把孩子的頭塞進懷裡,大聲說:「我們的孩子是個沒人要的女孩,臉上還長著小麻子,多可憐呀!還不如死了好呢。」
大年初二,也就是女人們互相拜年這天——男人們前一天已經吃好喝好了——他們一清早就起來了。女人給孩子穿上她自己做的紅衣服和虎頭鞋。除夕那天,王龍自己給孩子剛剛剃過頭,她在孩子頭上戴了繡著金色小菩薩的紅帽子,然後把他放在床上。接著王龍很快地穿好自己的衣服,他的妻子則把又黑又長的頭髮梳好,用他給她買和圖書的鍍銀的卡子挽成髮髻,然後穿上她的黑棉布新襖。她的新襖和他的新大衫是用同一塊布做的,兩人一共用了二丈四尺好布,其中有二寸是白送的,那是布店的規矩。隨後,他抱上孩子,她帶了放著月餅的籃子,他們一起向田間的小路走去。因為是冬天,田野裡空蕩蕩的。
過了好一會兒,看門人才又帶著他的女人和孩子從裡面出來。王龍仔細看看他女人的臉,想看出是不是一切順利,因為他現在已經學會從那張無表情的方臉上,找出他原來看不見的微小變化。她一臉非常滿意的神色,於是他立刻急不可待地想聽她講講那些內院裡發生的事情,像他這樣沒事的人是不能進內院的。
王龍在黃家大門口得到了他的報償,因為看門人聽到他女人的叫聲出來時,對他看到的一切目瞪口呆,他撚著黑痣上的三根長毛,驚叫道:「啊,種田的老王,這次是三個人,不是一個人了。」而且,看見他們全都穿著新衣,孩子又是男的,他繼續說:「你去年走了鴻運,今年人們不必祝你比去年走更大的運了。」
似乎這次拜訪是新年裡唯一一件要緊事了。當他穿上阿蘭給他做的黑棉布新大衫時,他也只是對自己說:「我帶他們到那個大戶人家時,我要穿上這件大衫。」
「我要買下來。」他倔強地重複了一遍,好像是在向他母親重複一個被拒絕了的要求。
「你知道他們為啥窮下來的麼?」
但她並不著急。對她來說,說話就像一件一件地從嘴裡往外掏東西一樣,說起來很費力氣。
但他沒有說,因為他最大的希望是氣氣派派地走進那個大戶人家。
「我怎麼沒有想到!」他大聲說,向他的女人轉過身,「我們要買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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