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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三部曲3.分家

作者:賽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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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2

她又笑了起來。
愛蘭和那個男子親密的樣子,以及他看她時的目光,明顯地流露出他對她的美貌的反應。看到這一幕,愛蘭母親的臉上顯露出擔憂的神色。
「那要是鄰人做錯了怎麼辦?」王源笑了笑,說。
太太被感動了,當她聽他說到王虎要為他決定婚姻時。她慈祥地、充滿理解地聽他敘述,並在他停頓片刻的當兒不時輕輕地發出贊同聲。王源低著頭說道:「雖然我很明白,父親按照習俗有權這樣做,可我是個獨立的人,我的生命我要自己來掌握。」這時,對父親憎恨的記憶以及試圖表白這一點的願望困擾著他,他繼續說下去,因為他想把一切都傾吐出來。「我不會去殺我父親,但我可以理解這樣做的那些青年人所做的事情,我可以理解他們。」
「在我們的同學當中,這樣的革命黨人多嗎?」王源問道。他原先以為這和從前的陸軍學校是不同的,他不想捲進這種革命活動當中去。
王源沒等車夫講完便轉過身去按門鈴。車夫見自己遭受冷落便又嘆了口氣,用髒布擦了把臉,頂著尖厲的晚風向街上慢慢走去。
可是很快他就適應了,他跳得很好,同其他人一樣好。在聚集到都會的這個娛樂場所來的各個種族各個國家的人中,王源恐怕是唯一一個不自在的人。他是孤獨的,他感到自己的孤獨,儘管他的身體正貼著一個姑娘的身體,他的手握著的她的手。一開始的時候,他覺得姑娘們都差不多,她們都漂漂亮亮,都是愛蘭的朋友,都興致勃勃,而且都待他很好,於是他就摟住其中的一個跳舞。他克制著自己,讓自己的心在一種緩慢而甜蜜的文火中燃燒著,而不敢讓它一下子燒得太猛。
「我上這兒來,是為了問候母親,並向你致意。」他說。聽他說這話,她又笑王源那一本正經的嚴肅勁兒。她站起來,輕捷的向門口走去,就像閃過一道光線。
「你是該這樣,源,我已經等了好久了,」愛蘭笑著喊道,一雙又大又黑的眼睛看著王源,「你要添些衣服,你可以脫掉長袍,穿上西服和長褲,跳起舞來更輕便些。我喜歡看你穿西服,明天我幫你去買東西,等你穿上西服,你會和別的男人一樣漂亮,一樣去跳舞了。明天我教你!」
喘著氣笑了幾聲,便又坐了回去,他太太是一個很整潔的人。她著一身黑色的緞子衣裙,顯得十分簡樸和得體。「我盼著你們來,唉呀,愛蘭你可太瘦了,如今你們寧可挨餓,也要穿那種男子服一樣的衣服。」
還沒等王源開口,門打開了,穿著西服的王盛和另外一個男子走了進來,那男的必定是那個小說家。同他們一起來的還有一個漂亮的姑娘,她的穿著和愛蘭一樣,只是旗袍的顏色是綠色夾金的。王源覺得現在的女孩都一個樣,都很漂亮,也都化妝,並且聲音也很清脆,無論痛苦或快樂都會發出小聲呼喊。因此,他沒朝那姑娘看,卻注視著那個頗負盛名的青年男子。他長得高大魁偉,一張寬大的臉盤又白又光潔,薄薄的紅唇,眼不大但烏黑有神,還配上兩條細而筆直的黑眉。王源覺得那人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雙手,不停動著,手雖大,卻像女人手一般,手端很尖,手掌厚實柔軟,皮膚光滑,並有一股香氣。王源同他握手致意時,他的手彷彿在王源的手中融化了,暖暖地流淌在王源的指間,王源驀然間恨起這種接觸來。
王盛說這話時十分輕鬆。他們坐在金碧輝煌的戲院裡,望著周圍那些王盛裝的男男女女,這些人吃糕餅,剝花生,抽著外國香菸,王盛就是這些人的代表。儘管王源很喜歡這位堂兄,但因為他居然如此平靜地說出「讓他們去死吧」這樣的話,讓王源不寒而慄。雖然他不喜歡窮人,但他同情他們。
然後,像突然刮過了一陣風,這四個人一起走了。房裡只剩下母親和王源,母親直直地看著王源。
王源最注意的人是二堂兄,一方面因為他也喜歡詩,另一方面他喜歡王盛的優雅。王盛身穿一套黑色西服,這使他顯得更為敏捷和引人注目。他長得很漂亮,王源很喜歡他,因為他的目光一直盯著王盛那張金黃色的臉,盯著他那雙又黑、又溫柔、又帶著夢幻色彩、像姑娘那樣的杏眼。王源渴望和這位堂兄講話,他覺得他具有內在很強的領悟力,有情調,這一切都吸引著王源。然而,無論是王盛還是王孟都一言不發,王盛不一會便看起書來,而王孟在花生吃完後就跑掉了。
「我會去的。」王源說。如今,他已經不去想這麼做合不合適了。既然太太要他這麼做,那他就去做。
王源被愛蘭推在這麼一大群漂亮姑娘面前緊張得手足無措,只是站在那兒尷尬地笑著,他那漲紅的臉已和那條新的紅領帶顏色接近了。可是,王源心裡頭是高興的。愛蘭隨即就打開她的唱機,讓樂曲聲傳遍了整個房間。她拉住他,將他的手搭在自己身上,然後握住他的手,教他跳舞。他聽任她的擺佈,心頭雖有點慌亂,卻覺得這樣很快活。王源學得很快,沒多一會,他就已經能跟得上拍子了。愛蘭見他學得快,也很高興。
事實上,這段時間裡王源都生活得很緊張。這使他無法對任何事物的本質進行深入的了解。在他還沒有弄懂王孟的事業的意義,沒有琢磨出富人和窮人之道,甚至在他還沒有快樂夠時,某些其他的事又占據了他的心。那是他在學校裡學過和做過的所有的事物——他學過的一些奇妙的課程,學校實驗室向他展示的種種科學魔術。他討厭化學課,因為實驗發出的氣味使他的鼻子感到十分難受。然而,即使在這種課上,他也會被自己製作出來的溶液的顏色迷住,並驚異兩種平靜、穩定的液體混合在一起,竟會一下子產生那麼多泡沫,而且變成了有著新的生命、顏色和氣味的另一種物質。無論是白天黑夜,這段時間裡的王源都無法探究它們的根本。他無法只致力於某個單項的知識,因為有那麼多學問需要他弄懂。有時,他也很羨慕他的堂兄和妹妹,因為王盛生活在他的夢幻和愛情之中,王孟生活在他的事業之中,而愛蘭生活在她的美麗和歡樂之中,在王源看來,他卻過著與這種安逸生活全然不同的生活。
當然,愛蘭不會一直容忍他這樣做。她常常顯出不高興的樣子,有幾次甚至生氣地叫起來:「王源,我希望你不要這樣死纏著我!你這麼大了,去做你自己的事,別總是跟著我!」
王源雖看上去不是很漂亮,但不知怎麼的,太太卻很喜歡這個高個子青年,因為他的顴骨過高,嘴也太大,但是,他比大多數的男青年更魁偉。她喜歡他的樸實,誠摯,喜歡他的慢條斯理,更喜歡他講話時優雅。他彷彿是那種即使下了決心,也會對自己的能力有所懷疑的人。王源的嗓音很是好聽,且他的優雅又獨獨表現在言談之中。
王源望著這個膚色健康,身體壯實的農夫漢子。他衣服撩到腰際,膝蓋以下赤|裸著,腳上穿著一雙草鞋。他的臉因風吹日曬而呈棕紅色,整個神態淳樸而自然。王源什麼話也沒說,只是笑嘻嘻的,先脫下厚厚的外衣,又脫去內衣,然後把袖子捲到肘彎上,於是,站在那兒等待著。農夫注意地看著王源,突然間大聲叫起來:「你的膚色多麼像女人啊!」他把自己的手臂伸到王源的手臂旁邊,攤開手掌,說:「攤開你的手!——看,你的手上都是泡!你鋤頭抓得太鬆,要是這樣抓,我手掌上也要起泡的。」
王孟終於來找他了。他把一隻手搭在王源的身上,牽住王源的衣服,以他慣有的憂鬱神態說道:「我們做兄弟的從來沒好好聊過,一起去吃頓飯吧。」
王源並不是普通的、未受教育的小夥子。他熟悉本國的古書,也了解西方的新書,關於這些,他的家庭教師都曾教過他。他還向老師學了一口流利的外國語。因此,他並非像一個軍人的兒子那樣無法和無知。他在客棧的硬板床上輾轉反側,自問該用那筆錢和他的知識做些什麼,他在心中翻來覆去地問著自己,是不是最好回到隊長那兒去。他可以回去,跟隊長說:「我已經悔悟了,讓我歸隊吧。」而且,只要他告訴隊長,他丟下了父親,打倒了那個忠心耿耿的老人,這就足夠了,因為在革命者的隊伍裡,反抗父母就是獲得允准的手段,這往往是忠誠的憑證,所以某些青年男女甚至把父母殺掉,以顯示他們的忠誠。然而,儘管王源知道他會受到歡迎,但不知怎麼的,他並不想回到那個事業上去。
然而,在這個城市中,他覺得生活很豐富多彩,他變得熱愛生活,不想讓這些東西從他這裡溜走。
但王源看到的大多數是自己的同胞,在大街上行走。富人們乘著豪華的汽車來到某些遊樂場所門口,喇叭發出刺耳的尖嘯聲,拉著王源的人力車夫必須讓道一邊,先讓他們通過,就像古時候給皇帝讓道一樣。只要有富人在的地方,那兒肯定有一些乞丐,殘疾人之類來求得他們的憐憫,乞得一些錢財。然而他們很少要到錢,因為那些富人走起路來往往鼻子朝天,目不下視,從他們的錢包裡漏出來的銀錢真是少得可憐。
一會兒王孟又說:「瞧那個正費勁拉人力車的人——他連飯也沒有吃飽——看,他違反了某項小小的交通規則。他一定剛從鄉下出來,不明白警察的手勢。你看,那個警察正在打他——警察強迫車子停下來,把墊子沒收了!這個倒楣的傢伙,他沒了生計了,可是,今晚他依然得付錢給車行!」
太太侍候著王源吃完飯,便讓他又坐回安樂椅上。王源吃飽了,感到又暖和又舒服,於是他同她談了所有的事,甚至那些他自己也不甚清楚的事。理解了太太凝視的目光,他不再有拘束感,他全神地投入到講述他的想法,他也告訴她有關到鄉下去生活過的事。他說,他去鄉下並不是像那些農民一樣去過愚昧無知的生活,而是作為一個博學多識的農民,去引導他們過一種更好的生活。他也告訴她,當初為逃避現實脫離組織隊伍的事。從她的目光中,他重新對自己有了一種理解。他困窘地說:「以前我曾想,自己之所以逃走,是因為我不願意去反對父親,可是現在,媽媽,我發現了自己逃走的另一原因,那就是,雖然我的同志們獻身於正義的事業,但他們總有一天要殺人,可我痛恨這種殺戮。我知道我不會殺人,並且我的憎恨還不至於到殺人的地步。我也知道,父親對此是怎麼想的。」
王源經常見到他的兩個堂兄弟,他們已經成為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王盛和王源同班,他時常在課堂裡誦讀他寫的詩文,並受到大家的稱讚。王源總是很羨慕,希望自己的詩也能這麼好。而王盛卻十分謙虛地低下頭去,似乎他並不看重這種稱讚。要不是他那漂亮的嘴角常常顯露出一絲驕矜的微笑,不知不覺地洩漏了他的思想,人們還當真會這麼想。王源現在很少寫詩,他忙於吸收,忙於提煉,他覺得自己的思想還沒成形,他不容易抓住它們,使它們化為詞語的形式。甚至在他一遍又一遍地修改、推敲,最後寫成之後,他那位頗有學者風度的老先生還常常說:「這詩很好,文字也不錯,可你要說些什麼呢?」
見王源那種激憤的樣子,太太慈祥地笑了,她溫和地說:「當然,我一定這麼寫,但會寫得更客氣一點。」她所表現的平靜自信使王源覺得一點恐懼感也沒有。並且她對他就像對自己的骨肉。他只感到生活在這兒既安全又可靠,不再害怕,對於這種生活的各個方面,他不禁熱切地傾心嚮往。
因此,對王源來說,學習是最愉快的娛樂。他如饑似渴地學習各種知識,甚至包括獸類肌肉研究這類課程。他最喜歡研究植物的葉子、種子和根的內部構造,了解雨水和陽光如何對土壤產生影響,學習各種不同的作物該什麼時候下種,怎樣挑選種子以及怎樣增加收成。王源學得很多,很系統。王源覺得吃飯和睡覺太浪費時間,可又不能不吃不睡。太太留意到了這一點,雖然她不聲不響,但始終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王源對此卻全然不知。為此,做飯時她總是盡量照顧王源的口味。
最後,王源失去了信心,他偷偷地朝農夫那邊望去,想看看他怎樣鋤地。農夫的鋤頭一起一落,穩穩當當,每鋤一下,泥地上就留下了翻動的痕跡。因為農夫剛才說話的口氣,所以王源不希望他發現自己在偷看。但王源很快就看出,農夫正瞧著他,而且自始至終注意著他,暗暗笑他胡亂鋤地的樣子。農夫看到王源在偷看自己,便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他大步跨過田壟,走到王源的身邊,大聲說道:「千萬別告訴我你正在觀察隔壁的農夫怎麼做,你不是已經從書本裡學到所有的東西了嗎!」他一邊大笑,一邊繼續大聲說道:「你們的書裡沒有告訴你該怎樣使喚鋤頭嗎?」
現在王源開始了一種他從未想過的嶄新的生活。第二天,起床洗漱完畢,就下樓了,太太正帶著同樣喜悅的目光在樓梯口等著他,給了他一種新的寬舒感。她將王源帶進那間早已準備好早餐的房間。為了不違背他的意願,太太在餐桌上很快地和他談談制訂的計劃。她對他說,首先,她得為他買一些服裝,因為他除了身上的衣服外,什麼都沒有帶,她說要送他去一個專為青年人開辦的市級學校學習。她說:「我的兒子,你沒有必要急於找工作。在這段時間裡,你最好先用一些新的知識充實自己,否則你只能賺很少的錢。我要像親生兒子一樣對你,無論愛蘭m•hetubook•com•com是否按我給她的計劃試試,我要讓你實行一下。你要進這所學校學習,直至學到的東西足以確保你的地位為止。等結束學業你可以去工作,甚至可以去外國。如今有好多人想出國留學,我覺得這不是件壞事。對了,儘管你的伯父高喊這是一種浪費,說他們回國後個人自恃有本事,有能耐,無法再同長輩們一起生活,但我仍然認為,讓他們出去盡自己所能學些東西,然後回來報效自己的國家,這總是好的。」等她說到「我希望愛蘭……」時頓住了,好像因什麼煩惱忘記了她說了什麼,顯出憂鬱的樣子。但是,她很快又一展愁顏,很果斷地說:「唉,我不該試圖塑造愛蘭的生活。我不該讓她做她不想的事,我也不想讓我來主宰你的生活,如果你願意這樣做我可以想辦法。」
王源這一下當真呆住了。他們學校中也有女生,這是這個進步的海濱新城的習慣做法。男女同校的現象很普遍,儘管上學的女生還不很多,但畢竟開始有了,王源在許多教室裡常能見到她們,然而,他不曾去注意過她們,也從未把她們視為他學校生活中的一個組成部分,這些姑娘不起眼,長相普通,學習刻苦。
王盛那天說的這些話促使王源進一步打聽有關王孟的情況。王孟和王源不常在一起說話,但是在同一個球隊裡踢球,王源很欣賞王孟結實健壯的身體和他在球場上的衝刺和騰躍。大多數人太瘦弱,衣服太多,跑得又太慢所以老是要丟球,要不就像姑娘那樣把球擲歪了,或是有氣無力地朝球踢上一腳,使球在地上沒滾幾下就停住了。但是王孟撲向球就像球是他的仇敵一樣,他用硬邦邦的球鞋踢球,球高高地飛向空中,以巨大的衝力落下來,然後又反彈起來。王孟的勇猛使他通過這項運動練就了一副強健的體魄,王源喜歡他的體魄,就像喜歡王盛的漂亮一般。
漫長的黃昏過去了。在豐盛的晚宴上,伯父和堂兄的胃口令王源大開眼界,很是吃驚。如果有哪個菜燒得不太好,他倆便一起抱怨,吃到美味則大聲叫好。他們還對肉類和甜點心的烹調進行比較,把廚師叫出來聽他們的評論。廚師出來了,他的圍裙因為工作而弄得又黑又髒。他們懷著忐忑的心情聽著伯父和堂兄的評論。他的心情和表情隨他們的評話變化著。
「跟王盛的朋友——一個作家——伍力揚,他的小說很出名的。」
一想起這灰暗的一天,王源就鬱鬱寡歡。他想起滿身塵土的普通百姓,覺得自己已經不再愛他們。他自言自語地說:「我這一輩子從來沒有快活過,其他年輕人所有的一切小小的歡樂我都沒有,我的生命先是被對父親的責任所占,後來又被這個我無法追求的事業所占。」突然間,他想起自己也許會喜歡上從未見過的某種生活,一種更愉快的、充滿了笑聲的生活。王源一下子覺得他的一輩子過於嚴肅,連個遊戲的夥伴都沒有,然而,他相信,一定存在著那麼一個既充滿了歡樂,又有工作可做的地方。
「為軍隊做準備,軍隊早晚要打過來。」王盛聳了聳肩,回答說。他裝作懶洋洋地走開了,以免有人聽見他們的談話。「他們在工人中間工作。工人們整天幹活,卻拿不到幾文錢。他們告訴那些人力車夫,他們怎樣受著蹂躪,那些外國巡捕又怎樣殘忍地欺侮他們,以及諸如此類的話。他們說如果勝利了這些人就能翻身做主人了。你等著吧,源——他們會來試探一下能否把你爭取過去。孟總有一天會來找你。他昨天還問過我,你是怎樣一個人,從本質上來說是否是一個革命者。」
然後,他又為有這種心理而害羞,當他不自在地走下去時,太太和愛蘭都在等他。愛蘭一見王源就拍著手嚷道:「啊,現在你是非常漂亮的年輕人了,源!」雖然她笑著說的,但含著濃濃的戲弄,他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看到這一現象,她又大笑了一番。太太制止了愛蘭,然後仔細看了看他的衣服是否做得很好。當發現一切都很合身時,她對王源就更滿意了,因為他的身材相當挺拔、健壯。王源美好的形象使她覺得自己有了回報。在宴會舉行那天,王源和愛蘭及被他稱為母親的太太。他們坐的是一架有機器在裡面的車,王源從未見過這種東西,他覺得很喜歡。
「跳舞確實是一種時尚,源,」母親像嘆息似的說,「一種從西方傳來的奇怪的時尚,但我並不喜歡它。我無法認為這是明智的,或是好的,但它就是這麼回事。」
「唔,不錯。」先生含含糊糊地說。他是老好人,架著一副眼鏡,眼下,他正透過鏡片凝視著王源。他教了那麼多年書,當然知道什麼是傳統意義上的好詩,用什麼格式,用什麼字。他把王源寫的那些詩放在桌上,推了一下眼鏡,又拿起邊上的一張紙,略帶沉思地說:「我想你心裡也不十分明確罷……哦,這首詩不錯,題目是《夏日漫步》,寫得極妙,我來讀一讀。」這是王盛那天寫成的詩。
後來,她漸漸變得狡猾起來,不再對王源發火了。相反的,她常常是笑嘻嘻的,聽任王源跟著她,彷彿她需要他的這份友情。無論愛蘭去哪兒,那個小說家都在,現在他已經不去愛蘭家了。然而,在其他場合,無論是在公共場所還是朋友們中間,他總是在愛蘭身邊,好像他知道她在哪兒似的。王源留意著愛蘭,發覺他們倆在一起時愛蘭總是嚴肅的,這使王源困惑。有一兩回,他甚至打算把這件事告訴太太,其實沒什麼,但王源不知道該怎麼說。因為同愛蘭跳舞的男子有好多。有一天晚上,他們一塊回家的時候,王源問愛蘭,為什麼她和那個男子在一起時顯得那麼嚴肅,她笑了笑,淡淡地說:「也許我不喜歡和他一起跳舞!」說這話的時候,愛蘭撇了撇她那漂亮的小嘴,彷彿在開玩笑。
在軍營裡王源的生活很單調,在軍校時也一樣,一切都很簡單。小夥子們讀書,研究戰爭,有時也為某些事情發生爭執,儘管他們十分友好。他們可以和老百姓在很短時間內打成一片。然而,他們為了事業而受到約束。
「他是我伯父,可我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她淘氣地說,「我伯母討厭城市生活想到鄉下去住呢。但她又放心不下我伯父,怕他被勾引了,那到時候她就會沒地位了。他的兩位太太在這個問題上至少是結盟的,也就是說,她們絕不會讓他娶第三個女人——這是近年來的一種婦女聯盟呢,源,我的大堂兄已婚,大嫂對他很凶,但他還是偷著尋歡作樂。可是,她十分精明,能夠從他身上聞出一種陌生的香水味,在他衣服上發現脂粉的痕跡,或是從他的衣袋裡搜出信來。我這位大堂兄在這方面太像他父親。二堂兄是個漂亮的詩人,他常投稿給雜誌社,常寫殉情故事。他可以算是一個溫和、漂亮、微笑著的叛逆,他時時刻刻在尋求並變換著愛的對象。可是,真正的叛逆者是我三堂弟,他是個革命家。」
於是王源安慰著他,把他帶進自己的房間,關上門,好讓這個小夥子暢所欲言。
王源從母親浸有深意的眼神中,了解了一切。從此刻起,他了解了她的生平以及思想。她是他的長輩,如此知情使他感到不好意思,所以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於是,她繼續往下說道:「就這樣,我為可愛而快樂的孩子愛蘭獻出了自己的一切。我一直希望愛蘭有一天會有所成就,能繼承我父親的職業,當一名醫生。至少,她會成為我國新時代獻身婦女事業的某種領袖。就像我原本可以做到一樣,我以為我的孩子一定會博學多才,會成為偉人的。可惜我從來沒有獲得自己曾渴望得到的西洋學識。現在我翻翻她扔在一邊的學校課本,為書中有那麼多我永遠弄不懂的東西感到悲傷……現在我知道愛蘭她唯一的才能就是笑謔、嘲弄以及漂亮的臉蛋,以及爭得人心。她永遠不會成為偉人的。不會有什麼成就的。她什麼事都不會盡心竭力去做,除了盡情地尋求歡樂之外,她什麼都不愛。因為她覺得她的友好會換來快樂,所以她是個很能友好待人的人,但她的友好缺少感情,深情。哦,我知道我的孩子的分量,源——我知道我自己造就的東西,我不會盲目相信別人的恭維。我的夢已經做完了。現在我能做的便是解決她的婚姻。她需要有人照顧她。她在這樣自由的環境中長大,在婚姻上絕不會服從我的選擇。她是個很任性的人,所以我擔心,她會隨便找個不適合她的人來。她甚至有些異想天開,有次居然想找一個白人男子,她覺得和這種人在一起,讓人們瞧著是一種榮耀。可現在我對這個倒不怕了,她已經轉變了方向,我怕的是經常跟她在一起的那個人。我信不過其他任何人,但又不能老跟在她身邊,所以,王源我想請你幫我去看看她晚上出去是否平安。」
太太忍受不了愛蘭了,便急打斷她說:「這種稱呼最近在城裡很避諱,更何況他們是你的至親。」
王源短短幾句話,使得農夫很高興。他開始喜歡王源,於是不再笑他。事實上,他心裡有點兒暗暗得意,因為身為農民的他竟可以教這個青年,況且是讀書的青年,從他的言談舉止可以看出他是一個學生。於是,農夫變得鄭重其事起來,他有點自負地看了青年一眼,一本正經地說:「首先,看我倆誰能輕鬆地鋤地,不出那麼多汗。」
王源長這麼大還從沒用過鋤頭,當他提起這把長柄的笨傢伙時,覺得它很有分量,似乎難以揮動它。他把鋤頭舉得高高的,使勁向下砸去,想翻動堅實的土地,可鋤頭老是打歪。他出了一身汗,泥地卻紋絲不動。雖然是春寒料峭,涼風颼颼,但王源卻像炎夏一樣大汗淋漓。
「你就是王源哥啊!」她以嬌柔的嗓音歡樂地喊道,她的聲音高得彷彿飄浮在空氣上面,「媽媽說你出人意料地來了……」她抓住他的手,嘻嘻地笑著,「你也太老式了,還穿這種長袍!要像這樣握手——現在大家都興握手了!」
他的伯父用手托住下垂的肚子站了起來,他的袍子像簾幕似的從肚子下垂下來。他氣喘吁吁地向他的客人打著招呼:「喲,弟妹,侄子,還有愛蘭!嘿,王源也是個魁偉的黑膚小夥子,比他老子文雅多了,這一點我敢打賭的。」
然而王源卻回憶起那個人彬彬有禮的神態,雖然蒼白但卻異常堅毅的臉色,於是他說:「這個人看上去很和善,我不能僅僅因為他是白皮膚的混血兒就認定他是邪惡的,況且對於他父母親的事,他自己是無能為力的。」
兒媳沒事一樣坐在那兒,神色很冷峻。姨太太是個很和善的人,很善於處理各種關係,因此,她和藹地說:「我倒無所謂的,太太,我喜歡忙忙碌碌。」
想到玩耍,他便回憶起自己的幼年時代,回憶起他曾經很熟悉的那個妹妹。她如何愛笑,如何用一雙小腳東跳西跳,而他同她在一起時也如何愛笑。對了,他為什麼不再去找找她呢?她是他的妹妹,他們血緣相繫。這許多年來,他被牢牢地束縛在父親的生命中,忘記了自己還有其他的親屬。
「媽,你是最最古怪、最最守舊的人,但我還是喜歡你。」愛蘭笑著說。
在路上,愛蘭告訴王源很多有關伯父、伯母及堂兄的事。她一面講一面笑,露出淘氣的神色,她那小小圓圓的紅唇不住地動著,彷彿在為每一個字加標點。根據她的講述,在王源腦海中,對於這門親戚有了大概的印象,看到愛蘭那麼頑皮、詼諧,他忍不住笑了。他從她描述的形象中了解了伯父,她說:「王源,他真像一座山那樣,前面挺出一個大肚子,我敢打賭,他實在非常需要生出另一隻腳來撐住它,他的下頷垂在肩膀上,頭禿得像個和尚!可是他比和尚差得遠呢,他只是愁自己太胖,不能跳舞,但他很想抱住一個姑娘,不放手。」講到這兒,姑娘發出一陣大笑,這時,她母親溫和地打斷了她,同時眨眼示意不讓她多講:「愛蘭,他是你的長輩,你不該那麼說的。」
當初,王源由於心靈受束縛,不能自由表達情感,從不敢放聲大笑,只是微笑表示一下。長期以來,王源所受的教育就是凡事須有節制,行動要莊重、徐緩,表情要嚴肅、端莊,回答問話要考慮再三,因此,如今他對這個愛戲弄人的姑娘不知怎麼辦才好。愛蘭愛捉弄他,常學王源的那種嚴肅模樣,她的樣子惹得太太也禁不住地笑出來。最初王源也不清楚自己是否喜歡如此被人嘲弄,因為以前還沒有人這樣做過,但他也不得不笑出來。愛蘭不喜歡王源的嚴肅勁,王源不和她講搞笑的話,她是永不罷休的,不過她也會為王源說的趣話喝采稱好。
正當王源停下來低頭察看馬蹄的時候,只聽得一聲巨吼,他抬頭一看,原來一列火車正從他身邊開過。火車猛烈地噴射著煙霧,速度極快。車速雖快,但因為王源跪在馬的旁邊,離火車又很近,所以看得見車廂裡的許多乘客。他們坐在那兒,那麼暖和,那麼安全,又以這樣的速度向前,王源真羨慕他們,因為自己的馬速度太慢,如今又殘廢了。突然間,一個絕妙的主意迅速跳入他的腦際,他心中暗暗喊道:「我要到城裡去,把這頭畜生賣掉,然後搭上火車去遠方——越遠越好。」
聽農夫這麼說,王源便回答道:「這幾天我們從書本上學了怎樣播種和收獲,我們學了怎樣準備播種,今天我就是要做這個。」
「那你為什麼還同他跳呢?」王源不假思索地插嘴問道。愛https://m•hetubook•com.com蘭聽了這話,調皮地笑了,彷彿這個問題很可笑。最後她說:「不能夠失禮,源。」王源雖然還有懷疑,但把這件事從頭腦中撇開了,可是,這事卻使他的歡樂籠上了陰影。
「有時候你滿可以帶王源一起去,」母親溫和地說道,「我同他說,他工作得太辛苦了,有時也應該同你們兄妹們一起,去尋找一點小小的樂趣。」
「源,你不明白。」她平靜地說,「我知道他已經結了婚。我要王盛告訴我,起先他不肯,最後又覺得無所謂。他說,照現在的看法,如果這樁婚事是包辦的做妻子的又是個老式女人的話,他同其他姑娘在一起走走也無所謂。但是,王源,我總希望這並不是我的女兒!」
可是王源永遠不能了解真正的王盛,人們只知道王盛總是笑容可掬,且有一種似乎有點謙恭的坦率,但沒有人能真正地了解他。王盛似乎十分謙順,然而這只是表面。有時他會來請王源看一場電影,但看電影的過程並不十分愉快。他記得起的只是在暗淡的戲院裡王盛的那張笑臉,和他那雙發亮的、奇特的橢圓形眼睛。王盛唯一一次說起他對革命的態度時說:「我不是他們中的一員——我永遠也不會成為革命黨人。我非常熱愛自己的生命,而且我只追求美。我的一切行動都是為了美,絕不願意為任何事業而死。總有一天我要離開這,出國去,因為那兒比這兒好得多,我再也不想回來了,我不願意為平民百姓吃苦,他們骯髒不堪,身上一股大蒜臭,讓他們去死吧,誰管他們?」
愛蘭在車上講的這一切讓王源了解了伯父家中的每個人。王龍在北方買下來並傳給兒子們的房子和這幢很不同。王龍的那幢房子古老、龐大,一個個房間又深又暗,或是既小且暗,此外就是一個個院子,但沒有樓,房間一間接一間,空間甚為開闊。屋頂高高的,下面架著梁,看上去陳舊不堪,一個個的窗格子裡都嵌著來自南方的貝殼。
然而,儘管王源不願意,他還是看到了這一切。後來,在夜晚的歡娛中,甚至在樂曲聲和舞步中,他也會想到那些乞丐和窮人。有時,這些人中的一個會向那些熟視無睹的、快樂的富人絕望地伸出手去,扯住一個太太的緞子旗袍。這時會有一個男人吼道:「把手拿開!你這窮鬼!你弄髒了這件衣服!」站在附近的警察聽見了就會衝過來,把抓住旗袍的髒手打開。
這時,太太柔和地說:「愛蘭……愛蘭……不要太無禮了,我的孩子。」王源有點尷尬地笑笑,事情很快也就過去了。可是愛蘭卻不會輕易放過他的,她天天對王源喊道:「你別想躲開我,王源——我還是要教你跳舞!」愛蘭的很多時間就放在看戲,或看生動的動畫片上。幾乎每天下課回來,所做的事就是去做這些追求快樂的事。然而,就在她每天只遇見王源一兩回的這些日子裡,她也會和王源打趣說,她明後天就準備這麼做了,他必須做好思想準備去思考思考。
小孩們這時也跑來湊熱鬧,在他們旁邊跑來跑去,其中有一兩個近十歲的男孩,兩個小女孩,和一個用布帶扣住身子,由女傭人拉著,吱吱哇哇尖聲叫著的兩歲嬰孩,另外還有一個嬰兒正抱在媽媽懷裡吃奶。王源向來很怕小孩,所以,他也不睬他們。
王源開始了他的新生活。他發覺這確實是一種娛樂。有時,他為自己血液裡產生的一種欲望感到羞慚,當這種欲望襲來的時候,他必須克制自己,他老是想把那些姑娘抱在懷裡,不管這個姑娘是誰,他一心只希望讓自己和她一起沉湎於這一欲望中。一直以來,王源沒和別的姑娘有過肌膚上的接觸。而且也不曾和姐妹、堂表姐妹以外的任何姑娘說過話,如今,在眾目睽睽之下摟著一個姑娘一起跳舞,這對他來說的確不是一樁易事。開始那第一夜,他是那麼害怕,唯恐兩條腿不聽使喚,走錯步子,當時他除了控制好自己的腳步外,無法想任何其他事。
一陣嬌美的笑聲傳進房來,王源看到門口站著一位姑娘,便站起來點了點頭。他很有禮貌地避免和她目光接觸,可是她很快走上前來,就像疾飛的燕子那樣優雅敏捷,並伸出她的手。
正當她母親娓娓而談時,愛蘭進了這個房間穿著一身準備晚上外出作樂的服裝,她身穿一件鑲銀邊的深玫瑰紅的長旗袍,腳上是一雙進口的銀色高跟鞋。那件旗袍是無領的,這是眼下最時髦的式樣,這樣她那孩子一般纖柔光潤的頸項全部露出來了,旗袍還是無袖的,這使她兩條美麗的手臂也都裸|露在外面,她的手和臂膀雖纖細,卻不見骨頭,能見到的只是最柔嫩的肌膚。她手腕細得像孩子,然而卻像任何婦女的手腕那樣渾圓,手腕上還套著一個雕花的銀手鐲。在她兩手的中指上,都戴著銀鑲玉嵌的戒指。一頭捲曲的、像墨玉般烏黑光亮的頭髮飄拂在她那可愛的、化過妝的臉上。她一進門,便卸下那件柔白的毛皮製成的白斗篷。她微笑著顧盼著母親和王源,看得出她對自己的美很自信。並為此感到一種天真的驕傲。
這些新鮮事使王源覺得有些茫然,好像一下子有點接受不了,他高興地有點結巴說:「當然,我只有感謝你,媽媽,你說的這些話使我十分高興……」他坐了下來,早餐他吃好多,因為餓了一夜,因為平靜的心中有著歡樂,還因為他重新又擁有了一個新家。這位太太笑了,很高興地說:「我敢發誓,你的到來使我很愉快,源,即使不為別的,單是看你吃飯就使人愜意。愛蘭怕長肉,她是不敢吃一點東西,她幾乎很怕吃飯的。我喜歡能吃的年輕人,可我那孩子,只追求漂亮,早晨她不肯起床,怕見了東西想吃。」
有一天,王源問王盛:「你怎麼知道王孟是革命黨人?」王盛回答道:「王孟自己告訴我的。他經常跟我聊聊他自己的事,有時,我也為他擔驚受怕,我不敢把他做的事告訴父母,甚至也不敢告訴大哥,我知道他們一定會罵他。他的脾氣那麼暴躁,我怕他會離家出走,再不回來。他現在很信任我,告訴了我許多事情,但我想我知道的只是一部分,因為他曾狂熱地起過愛國之誓,他割開膀子,用血寫下了他的誓詞,這我是知道的。」
王源明白他的意思,「可是,」他想,「你的父親比他還胖呢。」
王源對父親還沒有完全放心下來。白天,當他在馬路上觀賞街景,在陌生的市民中擠來擠去時,當他在這幢潔淨而安靜的房子裡忙著讀他買來的書時,他會想起自己的任性,甚至想這樣喊出聲來:「我有自由自在生活的權力,父親不可以強迫他再回到家去。」然而,在無數個夜裡,在他因不習慣清早從街上傳來的嘈雜聲而醒來時的熹微晨光中,他又感到,對他來說,自由是不可能的。此刻,他覺得曾有的恐懼感又向他襲來,因此,他在心中又大聲呼叫:「我會待在這裡嗎?若他來帶我回去怎麼辦?」
他這位伯父的房子則在城市的街上,挨著它的,還有一些與之相似的房子。這些房子都是外國式的,非常高,但很狹窄,房內有很多玻璃窗,顯得很亮,庭院內缺少的是花院。陽光射進房間,亮得耀眼。但當陽光射進房內時,照在她們豔麗的服裝、朱紅色唇膏上,顯得斑駁多彩,因此,當王源一進到他這間屋子時,頓覺炫麗奪目,但他感到這兒炫麗得有點過分,並不美。
她走後房裡顯得非常安靜,就好像忙碌的風忽然停止了一般。王源驚奇地坐在那兒,在整個士兵生涯中,他還沒有見到過這樣的人,無法理解這個姑娘。他想竭力想一下當時他們一家還住在一起時,她是個什麼樣子,他想起來了,那時她也是這樣敏捷,這樣天真地說話,也這樣用漆黑的大眼睛瞧人。他想起剛和她分手時,住在父親的軍營中,他覺得生活中缺乏生氣,又是那樣的沉悶。想到這兒,他甚至感到現在的這間屋子也太安靜,太寂寞了,他希望她能回到這兒來,渴望著再見見她,聽到像她那樣的笑聲。他忽然又想起,他人生的多半被這樣那樣的義務充斥著,而缺少的正是歡樂、笑聲。他從未有過像街頭那些窮孩子一樣的嬉戲逗樂,也從未有過像一群勞動者在正午的陽光下歇一會兒,一塊兒吃些東西時那樣的快樂。他開始興奮起來,他在想這個城市會帶給他像所有的青年人有的歡聲和快樂嗎?會有新的生活?
然後他提起鋤頭教王源兩手如何抓住鋤頭,一隻手緊緊地捏住鋤頭柄,另一隻手放得稍前些,專管揮動它。王源並不為照農夫教他做而感到難為情。他一遍一遍地試著,最後,鋤頭的鐵嘴穩穩當當、紮紮實實地落下去,每鋤一下就挖起一塊泥巴。這時,農夫才稱讚了王源,王源心裡樂滋滋的,無異於詩作受到老師的表揚。可是,他對自己的心情也有點覺得奇怪,因為這個農夫畢竟只是一個普通的老百姓,而不是老師,而他也不是在寫詩,是在鋤地。
在全部試驗田盡頭的那塊地是王源分得的,緊靠著一家農戶的地。王源第一次獨個兒去察看那塊試驗田時,那個農夫正站在那兒張望,臉上堆滿了微笑。他朝王源喊道:「你們不讀書,上這兒來幹嘛?」
「放著一屋子傭人不用,她偏要我為她提茶倒水。如果米量的不一,她更會說我的。如這樣下去,我再也忍不了了,我也會像其他女人那樣和他們分開住。」她說的無非都是這類婦道人家的話。
王源無憂無慮地住了一段日子,他從未夢想過這樣的生活。王源特別信任太太,因此事事服從她,他覺得自己好像就是她親生兒子。他愉快而又熱切地服從她,因為她尊重王源的意見、思想,每有什麼事必會很溫和地徵求他的意見,這使王源覺得,如果一開始讓他做選擇,他也會這麼做的。
再說,不知怎麼的,王源不相信任何治療這些弊病的事業,也不像王孟那樣對富人恨之入骨。富人的圓滾滾的軀體,他的大衣和毛皮夾裡,他的手指上戴的戒指,他太太的鑲寶耳環,以及她臉上的胭脂和香粉,這一切都會促使王孟狂熱地投身到他的事業中去,然而,如果一個富人的臉上露出和藹的表情,王源一定會瞧上一眼,儘管這樣做有違他的心願。即使當一個穿著緞子旗袍、敷粉施朱的女人塞給乞丐一個銀角子時,王源也能從她的眼中看到憐憫。他喜歡笑聲,不管它是富人的笑聲還是窮人的笑聲。儘管王源知道某某人是壞人,但只要那人愛笑,王源就會喜歡他。事實就是這樣,王孟對一個人的愛恨往往取決於對其黑或白的判定。但王源卻無論如何不會這麼說:「這個人富有而可惡,那個人貧窮而善良。」無論這一事業有多麼偉大,王源都沒有興趣,因為他已厭倦了任何事業。
因為這個城裡常有一些人去按門鈴聲稱是親戚,可常幹壞勾當,因此男傭人打開門時,用異樣眼神看著他。他們的同夥有時也會進來幫忙,劫走孩子或男人以勒索贖金。於是,這個傭人很快又把門閂上,也不管王源這時候已報出了自己的名字。王源在門口等了一會兒,門又開了,門口站著一位婦人。這個婦女氣質嫻雅,面容莊重,身材高大,滿頭銀絲,她的衣服是用某種紫紅色緞子做成的。他們彼此相視,王源覺得她絕對不算漂亮,但絕對很和善。她的臉很蒼白,且臉上皺紋不多。這位婦人的眼睛流露出溫和且善解人意的意蘊,這鼓起了王源的勇氣,他羞怯地微微笑了笑,說:「太太,我這樣冒昧前來,要請求您的原諒。我是王虎的兒子,我叫王源,我來這裡只是來看看您和妹妹,並沒有什麼要求。」
兄弟幾個的生活方式雖然各不相同,但都在這個大城市裡過得很好,王盛和王孟完全不同,本來他們之間的衝突應該比跟他們大哥的衝突還多,其實不是。在大哥和他們中間,原來還有兩個兄弟,一個年輕時上吊死了,另一個給了王虎,所以大哥的年齡要比他們大許多。王盛和王孟相處得很好,這是因為王盛確確實實是個溫和的、樂呵呵的年輕人,他認為爭吵不值得,所以總是順著王孟。另外他們互相了解,王孟知道王盛常上某些地方去,王盛也知道王孟是一個地下革命者,有自己的祕密集會的地點,儘管這是一種迥然不同的事業,而且也更危險。兄弟倆都能為對方保密,不會向母親告密。慢慢地,他們和王源了解了,和王源也成了朋友。王源同樣是個能保守祕密的人。
王孟盯著王源的眼裡似有熊熊怒火在燃燒,彷彿只有王源答應了,這火才會熄滅。
但是,一天發生的一件事卻給了愛蘭調皮搗蛋的機會。有一天傍晚,王源準備去吃晚飯,當他從房裡出來時,看到母親在桌旁等他。愛蘭不在,屋子裡顯得很靜,王源對此並不奇怪,因為愛蘭常出去和朋友們玩時,他倆常常是單獨用餐的。但今晚王源剛坐定,太太就用平靜的語調開了口:「我有一件事想求你幫忙,我知道你很忙,所以沒打擾你,可是,我已經把你當作自己的兒子,我已不能請別人幫忙,所以只好請你幫我解決。」王源覺得很奇怪。因為母親向來是能幹自信、從容不迫的,會有什麼事做不到而找我幫忙呢?他從端著的飯碗上面望了她一眼,驚訝地說:「母親,你儘管說,我一定會盡力去做的,你對我如此關心照顧,比我親母親還好,我一定會去做的。」
因此,當門聲又響起時,他熱切地向門口望去,但這次來的不是愛蘭,而是太太。等她準備齊當房裡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切,她便帶著男傭,給他送來吃的。她說:「把吃的放在這兒吧,好啦,王源,如果你要使我高興的話,就應該多吃一點,我知道火車上的伙食和這個不一樣。我很高興,你能到我這裡來,我想聽聽你的情況,從現在起你就是我兒子了。」
一天,王源寫了一首關於種子的詩,他自己也無法確切地講出這首詩的涵義,只是囁嚅地說道:「我的意思是……我是說一顆種子,不僅僅是植物的果實本身這麼簡單,當它被種到地裡以後就發生了變化。在一瞬間,也許是在一個地方,種子變成了一種非物質的東西,變成了一種精神,一種能,一種生活方式,一種介於精神和物質之間的要素。假若我們在種子開始生長時能抓住這變化著的瞬間,理解這一變化……」
城裡的那些窮人也真是窮得討人嫌,至少王源並不覺得他們是十足的可憐。他同情他們,希望他們能有吃有穿,他手頭有零錢時,如果一個乞丐伸出手來抓住他手臂,他總是會給他一個銅元的。然而,他內心卻認為這並非是出於憐憫,而部分原因是為了得到自由,使他能脫離緊緊抓住自己手臂的骯髒的手,脫離車邊的哀訴聲:「行行好吧,少爺——行行好,少爺,別讓孩子和我挨餓!」在城裡,比乞丐更可怕的是他們那些可憐的孩子,這些孩子的張張小臉已生就一副乞丐的哀號相。最悲慘的則是那些飢餓的嬰兒,差不多赤身露體的他們,徒然地伏在婦女們裸|露的、皮包骨的胸前,吮吸乳汁。王源一見到這種景象,就會戰慄著退縮。他把銅元丟給他們,不再看他們並趕緊跑開。這時,他會暗自想道:「要是這些窮人不是那麼可怕,我也許會參加王孟他們的事業的!」
王源有點生氣了,但他盡力克制住了自己。他驚奇地發現,自己居然難以接受這個平民百姓的嘲笑。同時,他也沮喪地發現,自己連地也不會鋤,更談不上播種了?正是因為想到了這一點,他才克服了自己的羞愧,丟下鋤頭笑了起來。他忍受住農夫的嘲笑,擦了擦汗水涔涔的臉,羞怯地說:「你說得對,書裡沒講怎麼鋤地,要是你願意,我要拜你為師。」
年輕人在家裡同長輩們在一起,永遠不會顯露出真正的自我,王盛和王孟兄弟倆也一樣。在家中,王盛客氣而冷淡,偷偷地寫詩,王孟卻老是不大耐煩,他喜歡晃著腿,或是敲打著桌面。這時,他母親就常常朝他喊道:「天吶,你總是毛手毛腳的,為什麼你不能像王盛那樣輕手輕腳地走路呢?」然而,當王盛很晚才從娛樂場所回家,第二天清晨不能按時起來上學時,她又會罵王盛說:「我早就說過,我的命苦,沒有一個兒子是中用的。你為什麼不能像王孟那樣,晚上規規矩矩地待在家裡?我從來沒見王孟在晚上打扮得像個洋鬼子,偷偷地溜到鬼才知道的什麼地方去。這是你大哥把你帶壞的,上梁不正下梁歪,你父親就不怎麼樣。說到底,這全是你父親的不是,我早就說過。」
王源不知道自己和愛蘭將來會怎樣,但他挺怕那些和愛蘭來往的漂亮而饒舌的姑娘們。而且,儘管愛蘭已將她們的名字告訴了他,並也曾向她們介紹說,「這是我的哥哥王源」,但他還是認不出她們。他覺得她們很漂亮,彼此也很像,她們的漂亮使他更擔心內心的那種神祕的東西,衝動,害怕它會使他心神不寧。
他想從太太的目光中得到是否她能承受這些話,這種想法。她用比以前更嚴肅、確定的話回答了他:「你是對的,王源;是的,現在我常常對那些青年人的父母——抱怨青年人的太太——講,至少在這個問題上,青年人是對的。我相信你是正確的,我不會做這種事,如果有必要我會幫你的。」
這位婦人很仔細地看著他,並認真聽他講話。她很和氣地說:「我不相信自稱是王源的人,我已好久沒有見到你了,但你和你父親是長得很像,進來吧,我看得出你是。」
然而,他對土地原野和樹木的始終不渝的愛卻使他避免了同人民完全隔離。在都市的冬天,這種愛淡化了,王源常常會忘卻。但現在春天又來臨了,王源覺得一種煩躁的感覺又襲上了心頭。天氣越來越暖和,在都市的小小的花園裡,樹木開始發芽、長葉。小販們擔著開花的李樹盆景,成大串的紫羅蘭和百合花沿街販賣。在和煦的春風中,王源開始有點坐立不安。春風使他回想起土屋,回想起那個小村莊,他的雙足渴望能站到某個地方的泥土上,而不是站在城裡的這些人行道上。於是,他報名參加了講耕作栽培的春季班。和耕作班的其他同學一樣,他分到了城外的一小塊土地,以便在土地上試驗書本上學到的知識。在這一小塊土地上,王源要做的是下種、除草以及另一些諸如此類的工作。
王源見到這一情景就縮著身子,低下頭,匆匆地走過去。他的心裡很不好受,彷彿挨了打的受了傷的是他。在人生的這一時期,王源追求歡樂,他不願意看見那些窮人,但是,儘管他不希望見他們,他卻始終注意著他們的一切。
她邊說邊把肉、菜往王源碗裡夾,她覺得看王源那種吃飯相比自己吃好多了。
王源一聲不吭,把想法悶在自己肚裡,聽先生唸詩。他很羨慕王盛的優美、敏捷的思路和純淨的韻律,然而,只是毫無惡意的羨慕,不是嫉妒,就像他承認王盛長得英俊一樣,因為王盛確實比他漂亮得多。
事實上,王盛從不跟他大哥在一起,他覺得低俗。王源見他常去愛蘭去的娛樂場,有時他也同王源以及愛蘭一起去,大多數時間,他帶著一個姑娘去。整個晚上,他就和那個姑娘在一起默默地跳著舞,沉浸在極度的歡樂中。
王源覺得她很和氣,他可以從她的言談中體會到她深深的誠意。她替他在方桌邊放了一把椅子,聽著她悅耳的嗓音,看到她那雙細細的、溫柔的眼睛裡流露出殷勤的目光,王源發覺傻乎乎的眼淚從他的眼角上流了下來。從未受過如此友好待遇的他覺得很高興,也很感動。霎時間,這幢溫暖的房子,房間裡的愉快的色澤,對於愛蘭的笑聲的回憶,以及這位太太的慰藉都一古腦兒湧上來,充溢在他的心頭。因為肚子餓了,並且菜也燒得很好,所以他吃的很急,也吃了很多。王源覺得他現在吃的比起在鄉下吃的好多了,他覺得很滿意,因此吃了很多。然而,由於這些菜味道很濃,油水太重,他很快也就感覺吃飽了。雖然這位太太竭力勸他再吃些,但他已無法多吃。
新的生活就這樣在王源的生命中開始了。最初,這位太太去一些出售絲綢和外國毛料織物的大商店買來衣料,把裁縫請到家裡來,替王源量身裁衣,照城裡的式樣做了幾件衣服。王源身上還穿著那幾件寬大的鄉下式樣的舊衣服,她不想讓他穿這樣衣服去見他伯父和堂兄,因此,她對裁縫逼得很緊。他們已經聽說王源來了,這一定是愛蘭告訴他們的,為了讓他穿上最好的衣服參加宴會,太太將洗塵宴推遲了一天。這是一件有本色織花的孔雀藍緞子長袍,外加一件玄色緞馬褂。王源對太太的這些安排十分滿意,他穿上了新衣服,一個城裡請來的理髮師給他理了髮,並為他修去了臉上的柔毛,他穿上太太為他買的新皮鞋,套上玄色緞馬褂,又戴上眼下每個男青年都戴的那種外國氈帽。他對著牆上的鏡子看自己時,他覺得自己和城裡的那些漂亮青年沒什麼兩樣,他為自己漂亮的打扮而高興。
他坐在安樂椅上,對這從未見過的房子,他今天並未露出驚訝和興奮的表情,他只覺得有點驚奇。他裹在黑色的絲綢長袍裡,靜靜地坐著,偶爾環顧一下房間。他討厭一個人到某地方不自在,也因為他怕有人看到他東張西望亂看的樣子,他不敢再多看了。這是一間小小的、四四方方的房間,房間裡十分潔淨,地上甚至鋪著織花的羊毛地毯,沒有一點兒汙跡。地毯正中擺著一張鋪有紅緞毯的方桌。中間是一隻插著玫紅色紙花的花瓶,花兒看上去十分逼真,只是葉片不是綠的,而是銀色的。像他坐著的那種椅座柔軟且套有紅緞子的椅子,房間裡還有六張。房間的每個窗口都掛有用上好的白布製成的窗簾,牆上的一個玻璃鏡框裡則是一幅外國畫。這幅畫的畫面十分明朗,畫上有很藍的高山,碧波粼粼的湖,一些未曾見過的洋房。這一切讓人覺得賞心悅目。
然而,通過談話,王源畢竟學會了這以前絕不會用的方式來對待自己的國家。在他住在土屋的那段日子裡,他把他的國家看成是一片遼闊、可愛的大地。他看到了她美麗的身軀,但沒有深刻地了解她的人民。但是,在這兒,在都市的街道上,王孟教會了他如何看待國家的靈魂。這種對勞動者的輕蔑,使這個年輕的小夥子憤怒了,因此,王源也學會了如此細緻地加以觀察。有富人的地方就會有窮人,街上大多數都是窮人——飢腸轆轆的窮孩子,他們有的雙目失明,有的因患病而發出惡臭,卻從不清洗。在街道上,他們面對著出售各種各樣物品的大商店站立著。有些商店的綢旗在人們的頭頂上呼啦啦地飄動,雇來的樂隊在商店的陽臺上吹打奏樂,藉以吸引顧客。即使在這樣的商店門口,悲嘆哀號的乞丐骯髒不堪,他們的面容是那樣蒼白、瘦削。街上還有不少妓|女,她們等不到天黑就出了門,餓著肚子做她們的買賣。
突然間,不知哪裡響起了鈴聲,王源回頭向門口看去。他聽見一陣匆匆的腳步聲,然後是一個女孩子尖尖的嬉笑聲。他留神地聽著。儘管未聽見有人回答她的話,王源也不知她在講些什麼,因為她不時地夾上一些外國語,他只知道她在講話。
在此時,他已不再懷念父親的慈祥,已不再重視父親的病痛,只考慮父親不好的脾氣,覺得自己幼時的那種憂慮和恐懼感重又襲向他。
事實上,他確實非常認真地注意著他的那個妹妹。舞會結束的時候,他總是同愛蘭一起走,從不送旁的姑娘回家。他之所以這樣認真,主要是為了向自己證明,他如此消磨幾個小時是完全正當的,而且,愛蘭和那個姓伍的男的確實常常見面。每當蕩人心魄的樂曲響起,他摟著的姑娘和他緊緊貼著的時候,一種甜蜜的憂愁常常會襲上他的心頭,然而,只要他一看到愛蘭同那個姓伍的人踅入另一個房間,或是她想去哪個陽臺上涼快一下時,他就會把自己的事放在一旁,去找愛蘭,跟著她。
還有其它一些瑣碎的小事影響著他。王源每次半夜裡從那些堆滿鮮花、美酒佳肴多得超出人們需要的、溫暖而燈火耀眼的房子裡出來時,就彷彿步入了他希望忘卻的另一個世界。灰暗寒冷的街頭,有很多乞丐和沒有生計的窮人,他們像無家可歸的野狗一樣,等客人散盡後溜進那些娛樂場所,鑽到桌子底下撿拾人們吃剩下來扔掉的食物。很快他們就會被僕役們攆出來。愛蘭和她的朋友們對這些人視而不見,她們關心的是自己的裙子和舞伴。
在和一屋人的吵鬧,孩子的哭啼、杯盤交錯的聲響相襯之下,那位太太顯得更加文靜、端莊。她有問才答,優雅地進餐,不過分留意吃的東西,她甚至對孩子也講究禮貌。愛蘭雖愛瞎鬧,愛捕捉笑料,但一瞧見母親溫和而嚴肅的眼睛流出的沉思莊重,就會安穩下來,不亂來了。不知怎麼的,這位慈祥和藹的太太坐在這群人中,所有在座的人都變得更為親切和彬彬有禮了。王源正因為看出這一點,才會為她是自己的母親而自豪,也更加地尊敬她。
「他自己這麼對我說的。」愛蘭說,但把聲音壓低了些,同時朝開車人的後背瞥了一眼。
王源的話,使母親很快就說出了自己還思考憂慮的事。她緊抿著的嘴唇顫抖著,說:「是關於你妹妹的事。我將自己的生命交給了我的這個女兒。因為她不是男孩,當初我就經受過痛苦。你父親出去打仗時,我和你母親已先後懷孕,而等你們出世後,你父親才回來。你父親從來不到我那邊來看我和愛蘭一眼。當時我很想你是我的兒子,也許這一點你沒法想像。我老覺得他有某種情感的動力——有一顆古怪、玄祕莫測的心,我知道,除你之外,誰也沒有獲得過他的心。我只知道他盼望有一個兒子,不知道他為什麼那麼恨女人。在他出門的那幾個月裡,我心裡常常想,要是懷個男孩就好了——我並不蠢,源,像大多數女人那樣——我父親把他所有的學問都傳授給了我。我常想如果你父親因為我有點知識得到一些安慰,了解我一點,他就不會因為我生了愛蘭而冷落我和愛蘭。源,他打了勝仗回來,立刻就去看你鄉下母親懷裡抱著的你。愛蘭是個極漂亮的孩子,儘管我把她打扮得多男孩氣,多漂亮,你父親仍不會看她一眼的。因為愛蘭這孩子極其聰明,又比同齡兒童懂事得多,所以我一次次地藉故把她送到你父親跟前,或是自己帶她去他那兒,我認為他一定會好好地看看她。但是,他對所有的女性似乎都懷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戒心。在他眼中,她不過是個女孩。為此,我以女兒上學為由離開了他,這事我是下了很大決心的。我抱定宗旨,一定要讓愛蘭得到一個男孩所能得到的一切,盡我所能去衝破一個女人與生俱來所受的束縛。你父親除了寄錢給我們,是不會管我們的死活的。不過,我幫助你,只是為了你自己,我的兒子,並不是為你的父親。」
但是,自從那天他的情緒被王盛的話激發起來後,他就開始以一種較和_圖_書好奇的目光去注視她們。每當他看到一個嫻靜,斯文的姑娘時,想著她們背後的祕密。王源特別注意到一位姑娘,她與王源、王盛同班,但有點與眾不同。她身材修長,骨骼很大,就像一隻飢餓的小鳥,她的臉嬌嫩而瘦削,顴骨高聳,薄薄的嘴唇沒有血色,卻很精巧,鼻梁骨倒是筆挺的。她在課堂上從不說話,更不跟人討論,她的成績不好也不壞,總之,她是個不引人注意的人。然而她老是坐在那兒,靜靜地聽著王源說的每一句話,只是從她細細的、帶著憂鬱色彩的眼睛裡有時閃耀著的光芒中,你才知道她正懷著興趣在傾聽。
正當他羞於說出真正的理由時,她笑了起來,用纖細的食指在他臉上刮了刮,說:「我知道這是為什麼——你以為所有的姑娘都會愛上你,而你是害怕愛的!」
王源覺得人們所說的樂趣,未免也太有點不合實際,離譜了點。他知道,愛蘭常常外出尋求這種被稱為跳舞的樂事時,在夜間,他經過某幢華屋時,也看見人們在跳舞,但他往往把頭掉開,他覺得人們太過分了:一個男子居然把一個不是他妻子的女人摟得那麼緊,即使是夫妻,他們似乎也不能這麼公開做。愛蘭看出他的這種想法,反而更要教他跳舞。王源害羞地找藉口說:「我的腿太長了,絕對不能跳舞。」愛蘭說:「有些外國男子的腿比你還長,可他們照樣跳。有一天我和一個白人男子跳舞,我的頭剛到他的背心扣子,可他仍跳得很好啊,別為自己找藉口了,王源!」
然而王源無法答應他,因為他害怕這事業。害怕這他已經逃脫了的事業。
「這樣的人很多,」王盛回答說,「其中還有姑娘呢。」
「哥哥,我這就去找她。」她故意照王源的口氣一本正經地說,以嘲弄他的嚴肅勁兒。然後,她又笑了,用她那小貓般的黑眼睛向王源拋了一個取笑的眼神。
對王源來說,這也算是一件幸事,因為他時常替父親讀他那位博學的妻子的來信。信是從她移居的海濱城市寄來的。王虎年紀越大,越是懶得看什麼東西;他年輕時雖然很能看書,上年紀後卻把許多字都忘了,無法流暢地閱讀。這位婦人每年寫兩封信給她丈夫,這些信裡往往有許多學問,不好懂,王源就替父親讀信,並為他解釋。現在回憶起來,他還記得她在信裡告知的地址是在那個大城市中的哪個區、哪條街。於是,王源一路上過了一條江,繞過一兩個湖,翻過許多重山,經過一塊塊春麥青青的良田,在經過一天一夜的旅程,下車之後,他知道該往哪裡走。路程不很近,所以他雇了一輛人力車去那兒。就這樣,他一個人從燈光明亮的街道上經過,開始了他的冒險。他坐在車上,因為沒有人認識他,所以他盡可以像一個鄉下人那樣自由自在地觀看街景。
堂兄妹之間談話結束之後,堂兄問他都念過什麼書之類的,他一一回答過了。他聽說王源也許會出洋時,便羨慕地說:「我也想出去一趟,可父親絕不會為我花這筆錢。」然後,他打了個呵欠,把手指按在鼻梁上,陷入鬱鬱的沉思之中。便逗他最小的孩子,便給他吃糖,看小孩用拳打他,他很快樂地大笑了。愛蘭正同她的堂嫂低聲談話,堂嫂口氣有點憤憤然,儘管壓低了聲音,王源還是聽得出她是在講她婆婆,說如今再沒有人會像她婆婆那樣愛對別人指三道四的了。
他從來沒有到過這樣的都市。大街兩邊的房屋是那麼高,因此,儘管街燈亮得耀眼,王源還是看不到這些高高聳入夜空的房子的屋頂。然而,在這些高樓的底部,光線是充足的,人們像在白晝一樣地行走。在這兒,他看見了世界上的各種人,他們的種族、類型、膚色都不相同。他看到來自印度的人,印度婦女身裹黃布和純白的薄紗,穿著緋紅色的罩袍,以襯托她們的黑膚之美。他還看到行色匆匆的白種男女,他們衣著往往很相似,鼻子又都很高,以致王源望著他們,驚異這些白種女人怎麼能從許多人中認出她們的丈夫;在他看來,除了大肚皮、禿頂或有類似缺陷的人外,他們看上去都是差不多的。
如今,王源在學校裡找到了生活中最大的樂趣,因為他確實酷愛學習。他買了書,買了筆,天天帶著。至於那支舊毛筆,除了每個月用它給父親寫封信外,王源已經棄置不用了。書籍是最好的夥伴。他熱切地翻閱著那些乾淨的、充滿未知數的書頁,渴望把書中的每一個字都印在腦海裡。他酷愛學習、十分刻苦。拂曉,他醒後即起身讀書,他對自己十分嚴格。現在,王源常常是一個人用早餐,因為愛蘭同她母親都不會起得像他那麼早。吃完這頓早飯,他就趕緊出門,穿過安靜的、行人寥寥的街道,差不多總是第一個進教室。如果有哪位老師來得早,王源就會抓緊這個機會向老師提問。碰到有某個教師不能來校上課的日子,他也不像一般同學那樣樂得享受一小時的清閒,他會抓緊這一個小時自修,學習新的東西。
他和愛蘭覺得離開長輩們更自由些,便很高興地去了。儘管都是自己的堂兄姐妹們,王源還是覺得很生疏,只好靜靜坐在那兒,聽他們閒談一些東西。
除此以外,王源的生活還有另一面,那就是他的學生生活。在學校裡,王源對被愛蘭稱為詩人和革命家的王盛和王孟有了進一步的了解。在這兒,他們才是真實的。在課堂裡,在把大球拋來拋去的操場上,這三個堂兄弟全都忘卻了自身。他們能斯斯文文地坐在課堂上聽講,也會在課下粗野的玩笑,在學校裡王源終於有機會了解了他的堂兄弟。
愛蘭和她母親同王源一起來到一家外國人開的店裡。一個裁縫為王源量了一下尺碼,並對他的身材打量了一番。她們選了兩塊料子,還給他買了皮鞋、帽子、手套以及外國男子穿戴的一些小東西。在購物和量身的整個過程中,愛蘭一直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一邊說一邊笑,還時不時用她那雙閒不住的手東扯扯西拽拽,她這樣活潑弄得王源也靦腆地笑了起來。同時又感到從未有過的愉快。店裡的夥計也被愛蘭的那些話逗笑了,偷偷地望著這個那麼放肆又那麼漂亮的姑娘。愛蘭笑著樂著的時候,她的母親卻在嘆氣。做母親的看見女兒如此努力地引人注意,怎麼能不嘆氣呢?年輕的姑娘都是這樣的。當別人望著她時,她會不知不覺地去觀察他的眼光,如果發現那人正欣羨她的美貌(男人們通常如此),那她就愈發興高采烈了。
與王孟的這次談話深深地觸動了王源的道德心,可這卻是王源不情願的。王源是那麼喜歡最近這些悠閒的日子。在這些日子裡,他快樂、激動,為所欲為,我行自素,這幢房子裡的兩個婦女,那位太太和他的妹妹,毫不吝惜她們的讚揚和柔情,使王源生活在溫暖和友愛之中。他一直努力希望忘掉那些窮困的人,他過得很好,樂於忽略那些令他不快的人和事。如今,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他有時想起父親對他依然有著支配權,就盡力把它從頭腦裡撇開,他一廂情願地相信,太太可以幫他擺脫父親。這一回,王孟談到的那些窮人又在他的心頭籠罩了一層陰影,但他又從陰影中掙脫出來。
這個名字王源曾聽說過幾次——他用西洋手法寫的小說確實頗負盛名,描寫的都是男女之間的情事,這些小說很大膽,很豁得開,故事往往以死亡告終。王源還曾為偷看過他的小說而感到害臊,可是今天他還是很想見見這個人的。
「啊,是你嗎?不,我不忙。喔,我今天累壞了,昨夜跳舞跳得太晚了。別開我的玩笑了,她比我漂亮得多。她跳舞跳得好極了,很多人,甚至白種人也想和她跳呢,你就別取笑我了。是的,這是真的,我沒有同那個美國青年跳舞。啊,他跳得多好!我不想告訴你他說了點什麼!不告訴,不告訴,不告訴!那麼今晚我跟你去——十點鐘!我得先吃飯……」
王源看出了她的好感,更是感到安慰,這兒已是他的家了。他們又交談了一會兒後,她便帶他去一個小房間,即他將要住進去的、屬於他的房間。他的房間在屋頂下面,十分乾淨亮敞,有一切的生活必需品,到他的房間需要走段樓梯,還得上一段盤旋式樓梯。等她走出房間,只剩下他一個人的時候,他走到窗邊,舉目望去,好多街道已亮起了燈光,整個都市一片輝煌。王源覺得在這種環境下,自己好似身處天堂。
王源比王孟更加深刻地看透了這一切,因為王孟要服從他所要獻身的事業。王孟只要看到一個挨餓的人,看到聚集在生產出口雞蛋的蛋廠門口花一銅子買一大碗用廠裡扔掉的臭蛋做成的湯喝著的窮人,看到有人扛著連牛馬也擔負不起的重擔,或是看到富人無所事事,遍身羅綺、濃妝豔抹的婦人對著向他們乞討的窮人嬉笑取樂時,他的憤怒就會抑制不住地爆發出來。對於他所感受到的一切,王孟常常呼喊出這樣的解決辦法:「這種狀況不改變,我們的事業就無法實現。我們一定要革命!只有革命才能打倒所有的富人,趕走欺壓我們的外國人,讓窮人重新站起來。王源,你什麼時候能看清這一前景,參加我們的事業?我們需要你——我們的國家需要我們大家!」
在這種擠滿人的房間裡要講話也是很難的。孩子們動不動就哭,傭人們進進出出,不停地倒茶送點心,把門弄得軋軋作響。愛蘭聽堂嫂講話不時地發出笑聲,有時還會弄出古怪的動作、神態。
他觀察大家已久,發現大堂兄雖年齡不是太老,可身材已和他父親不相上下了。他穿著一身黑呢西服,顯得有點洋氣。他那張白白的臉依然很漂亮,一張柔軟的手有著光潤的肌膚。他不停移動的目光,在堂妹身上留了很長時間,這時她漂亮的妻子,便力圖引起他丈夫注意便大聲講一些別的事情。王源的二堂兄——詩人王盛也在座,他披在臉兩側的頭髮又直又長,手指細長、蒼白、嬌嫩,他那神色給人一種很有學問的感覺。只有第三個小堂弟在容貌和舉止方面都不大吸引人。他大概有十六歲,穿著學生服,臉上長了很多小疙瘩,看上去他一點也不漂亮。他的一雙手瘦削、鬆弛,從衣袖裡露出長長一大截。他沒有加入到大家的談話中,只是在一旁很貪婪地吃著花生,可他的表情很憂鬱,別人以為他吃花生是不得已的呢。
愛蘭覺察出王源和她母親都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輕輕地發出一陣純潔而喜悅的笑聲。笑聲使她母親從凝視中回過神來,她平靜地問:「我的孩子,今晚你跟誰一起出去?」
農夫很不以為然,大聲笑說:「我從來沒聽說學生還學這個!嗨,父傳子,子又傳子——人們只要看看他的鄰人,並且照他鄰人的做法去做就行了!」
相比之下,王源的伯母是信仰佛教的,不吃葷菜,因此,她拼命查看哪些菜裡是有豬油的。她有自己的廚師,他能把蔬菜巧妙地製成各種各樣的肉食品模樣。因此,人們常打賭說它肯定由什麼東西製成,最終卻總是輸。姨太太在忙著做這做那,太太卻有點炫耀地說:「唉呀,這工作該是媳婦做的,可如今,這媳婦沒個媳婦樣了,不要媳婦也罷。」
王源在狂怒中奔出了父親的宅邸,但這種憤怒必須從它的熱點上冷卻下來,否則他便沒命了。事實上,王源也確實冷靜了下來。他開始考慮,像他這麼一個孤獨的年輕人,在割斷了與同志們和父親的連繫後,究竟能做些什麼。那天的天氣也在幫助他冷靜下來,王源在土屋裡生活的那幾天裡彷彿始終存在的冬日的陽光,現在已經不見了,天色灰濛濛的,風從東面吹來,寒冷刺骨。王源的馬經過這幾天的旅行,變得疲乏不堪,慢吞吞地在土地上走著。大地也變得灰暗了,王源感到自己已被這灰暗的大地所吞噬,渾身冰涼。大地上的人們也有著這種類似的暗色,因為他們在這塊土地上生存和勞作,和它是那麼相像,他們的容顏隨著它的變化而變化,他們的言語和一切動作都變得十分平靜。在陽光下,他們的臉顯得活潑,常常充滿了歡樂,可是現在,在灰暗的天空下,他們目光呆滯,嘴唇上沒有一絲笑意,他們的衣服是暗褐色的,行動也很遲緩。太陽通常所挑選並賦予勃勃生氣的色彩,比如田地和山坡上那一塊塊小小的豔色、藍布衣裳、孩子們的紅外衣和姑娘們緋紅色的褲子,現在都已不怎麼鮮豔了。王源騎著馬經過這塊灰濛濛的土地,對自己以前曾經那樣愛過它感到驚奇。他也許會回到他的老隊長那兒,繼續追求他的事業,可是,他想起了那些村民,想起他們如何不喜歡他,而今天他經過的那些老百姓又是那樣的抑鬱,於是他痛苦地向自己發問:「難道我要去為他們浪費生命嗎?」是的,在他看來,甚至大地在今天也失去了笑顏。然而,這一切彷彿還不夠似的,他那匹馬也開始一跛一跛地行走。王源在他經過的某個小城附近下了馬,這時,他才發現馬的腿已被石頭碰傷了,跛了,再也沒用了。
他們閒談時,王源只好隨便吃些糖果、蜜餞之類的,也沒別的事可做。大嫂子讓女傭人給他沏茶,然後似乎就把他給忘了,忽視了待客必須殷勤熱情的禮儀,而王源在這方面曾經是受過訓導的。他還給小孩兒剝花生米吃,自己還可藉此消磨時間,因此邊喝茶邊吃花生。
他心裡有點著急,沒等天亮就跳下床來,喚客棧的夥計打熱水來洗身。他將衣服脫下來,狠命地抖了幾下,想把虱子抖掉。夥計跑來後,他對客棧的骯髒咒罵了一通和圖書,一心只想離開。
「我是愛蘭,」自我介紹了一下,然後,她用輕柔的聲音繼續說下去,「你還記得我嗎?我完全記得你,只是你長得比以前好了——你以前一直是個醜孩子——臉太長。你現在應該有幾件新衣服,像我堂兄弟現在穿的西服之類。你個子那麼高,穿西服一定很好看。你會跳舞嗎?我很愛跳舞。你認識我的堂兄弟嗎?我那個大嫂跳起舞來就像仙女一般!我覺得你應該見一下我的伯父,他很想跳舞,可伯母不讓他去,因為他年紀已大,又出奇的胖。因為常盯著漂亮姑娘看,常挨伯母罵,那樣子很可笑噢!」說著她又發出一串輕輕的笑聲。
「那就看另一家做得較好的得了。」農夫說,又一次笑起來,並開始鋤地。過一會兒,他停下來用手搔了搔頭,抖動著身子,高聲地笑著說:「我這輩子也沒聽說過這樣的事!嘿,幸好我沒將自己的兒子送進哪一所學校,讓他學什麼種田,浪費錢財!我敢打賭,我教給他的東西比他在學校裡學到的多!」
王源對混雜在這個都市人群中的外國人也無法像王孟那樣痛恨。這個城市和世界各地有著大量的貿易往來,所以城裡有許多膚色不同、語言各異的外國人。在街上王源常常能見到他們。有的外國人很和氣,有的則酗酒打鬧,使人討厭。外國人中也有窮富之分。王孟憎恨富人,那他最恨的莫過於富有的外國人了。他可以忍受任何刻毒的言語,但是他卻無法容忍——看見喝得醉爛的外國水手用腳踢人力車夫,看見白人婦女與賣東西的小販討價還價,或是看見任何在各國人種雜處的海濱城市中都可見到的普遍景象。
王孟像呼喊般地說了這番話,王源靜靜地聽他講,帶著歉意的笑,因為在他人激奮的當兒,他總是那樣溫和,再說他也覺得,為了國家的緣故,自己也許確實應該憎恨那些白人,但事實上他卻做不到。
夥計見王源這麼不耐煩,就知道他是富人的兒子,因為窮人是不敢隨便罵人的,他忙說好話,趕緊侍候,因此,天才朦朦亮王源已經吃完早飯出門,牽著那匹紅馬去賣。他以很低的價錢把馬賣給了一家肉店。王源有一陣子心裡很難過,確實,一想到自己的馬將變成供人食用的肉,他就不由得一陣顫慄。後來,他硬了硬心腸,克服了自己的軟弱。如今,他已經不需要馬了。他不再是一個將軍的兒子。他就是他自己,王源,一個愛上哪兒就上哪兒,愛幹什麼就幹什麼的自由自在的青年。就在那一天,他登上了駛向那個海濱大都市的火車。
她的邊上還站著一位王源不認識的婦人。這個婦人和鄉下女人的髮梳沒什麼多大差別,只是皮膚拿肥皂擦亮了一些,而且留著劉海,眼中沒有一絲智慧的光芒。沒有人提起這位婦人的名字,因此王源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傭人,直到愛蘭的母親同她寒暄了幾句,他才得知她是他伯父的姨太太。他朝那婦人點點頭算是打招呼,那婦人忙以鄉下之禮向王源回禮,鞠了躬。
王源不太好拒絕他,因為這已是那天的最後一節課,大家都放了學,於是他跟王孟去了。他們默默地相對坐了一會兒,王孟一直沒開口,偶爾說話,也是開一些刻薄的玩笑比如:「瞧那個坐在汽車裡的胖老爺!他是怎樣在吃,怎樣的懶啊!——他是一個吸血鬼,一個高利貸者,一個銀行家,要不就是一個工廠主。我一下子就能認出他們來!哼!他們還不知道自己已經大禍臨頭了!」
正是她不斷忙碌才給這個家帶來了安寧。這位姨太太臉色紅潤,身體強健,她常為自己的孩子們繡花。她身邊常常帶著一些零星的緞子,以及剪得很巧妙的花鳥樹葉的紙樣,各種顏色的絲線。她的中指上始終戴著一隻銅頂針,戴慣了,以至常常忘了脫下來,於是她就尋找,疑惑不定,最後,她發現頂針依然戴在自己的手指上,便發出一陣愉快的、孩子般的大笑,大家聽了也感到好笑。
她溫和嫻靜讓人覺得好像這世上沒有什麼事會使他驚奇。她讓王源進了門,儘管那男傭人很不放心。她領他進了一間狹小的門廳,然後吩咐傭人準備一個房間,搬一張床進去。她問王源有沒有吃飯。並讓他隨便坐,便出去為他的房間張羅去了。她所做的一切以及所流露出歡迎王源的態度使王源覺得自己是受歡迎的客人,因此他很高興。
「那當然可以,」她熱情地說,「你愛在這兒住多久就住多久。我一直想有一個自己的兒子,現在你就是我的兒子了。」
王孟憎恨那些神氣十足的外國人。如果他從一個外國人身邊走過,他絕不會讓一步路。相反,他那張孩子臉因慍怒而變得更加陰沉,同時,他還撐起了肩膀。要是他能撞開那個外國人——哪怕是一個婦人,自然就更好。這時,他會充滿敵意地自言自語道:「他們在我們的國家,只是前來掠奪我們的。他們利用貿易劫掠我們的貨物和金錢,利用宗教騙取我們的心和靈魂。」
在他經過這些地方時,王源坐的人力車絲毫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最後,車停在了有一排長牆的大門口,這只是二十來個類似大門中的一個。這就是王源要找的地方。於是,他跳下人力車,摸出一把硬幣,按說定的價錢付給車夫。剛才,使王源覺得生氣的是,那些富人們視乞丐們的呼號無睹,且把伸到面前的手推開,可是,王源卻把這事和車夫對他低聲下氣地多討些錢當兩回事。王源覺得自己不是什麼有錢人,也許他們看到王源的衣著或他臉上營養氣色才會想多要點錢的。於是他毫不讓步地喊道:「價錢不是講好的嗎?」車夫嘆了口氣,說:「喔,是的,錢是講好的——但我想你若是發發慈悲……」
他的腦海裡一下子湧現出所有的親戚——差不多有二十幾個。他可以上他的伯父王掌櫃那兒去。有一刻,他想到重回那間房子也許是愉快的,他的腦中呈現出一張親切、愉快的臉,那是他伯母的臉,他想起他的伯母和幾個堂兄弟。可是接著他又固執地想到,不,他絕不能離父親那麼近,伯父一定會去告訴父親,因為他們離得實在太近了……他想去乘火車,跑得遠遠的。他的妹妹離這兒很遠,在遙遠的一個海濱城市裡。他很想到那個城市裡去住一陣子,看望他的妹妹,在可愛的景色中尋找樂趣,並瞧瞧所有那些他早已耳聞卻從未目睹的外國玩意兒。
她握住他的手。王源覺得被她的手握住有些不好意思,便把手抽了出來,並凝視著她。她又一次笑起來,朝一把椅子的扶手上一坐,把臉轉向王源。這是一張極漂亮的嬌小的臉,光滑、捲曲的頭髮蓋在臉上,她的眼睛很引人注意。她那雙眼睛很亮,很黑,帶著光彩和笑意的目光射向他人,使人心醉。下面是小巧而柔美的嘴唇,豐|滿而又鮮紅。
他偷偷地看她,發現他以前從未見過身材如此纖細的苗條姑娘。她那件綢旗袍非常合身。旗袍的領子緊緊貼住她那纖細的脖子,在她的耳垂上,則掛著小小的鑲金珠環。王源掉開目光,用手掩著嘴咳了幾下。
一天,王源和王孟一起從學校回家。他們在街上看到一個男子,此人身材頎長,皮膚白皙,鼻梁高聳,與白人男子無異,但不同的是,他的眼珠和頭髮卻是烏黑的。王孟狠狠地瞪了那人一眼,大聲地對王源說:「在這個城裡,我最恨那類不純粹的人。這類人血緣混雜,因此是不值得信任的,甚至他們的心也是一分為二的!我一直弄不明白,我們的某些男女同胞怎麼會數典忘祖,把自己的血和外國人的血混和起來。我要殺掉剛才走過去的那個人,殺掉那些叛徒。」
此刻,王源為說出自己的弱點有點慚愧。然而她卻平靜地說:「確實,並不是每個人都敢殺人的,否則我們全都會死去,我的兒。」
王源改變了裝束。他原來一直是穿長袍的,但是,他也很喜歡西服。穿著西服,他走路覺得更自在一些。他還喜歡西服上的許多口袋,那可以用來放日常需要的許多小物件。他穿上新裝的頭一天確實很高興,因為愛蘭一見到他,就拍著手喊道:「源,你真漂亮!媽,你看!這套衣服多合身,那紅領帶多好看,我就知道紅色適合他。好了,我們到了——陳小姐,這是我的哥哥王源,我希望你們成為朋友。李小姐,這是我哥哥!」
「坐下。」她喊道,儼然是一個傲氣十足的小皇后。於是,他小心謹慎地坐在一張椅子邊上,以免離她太近。
王源紅著臉搖搖頭,但當他記起太太的話,他記起太太對他的關心,覺得拒絕太不應該,而且那樣做也可以對太太有了回報。這時,愛蘭又嚷了起來:「如果不跳舞,那你幹什麼呢?你只能一個人孤零零地坐著——我們都跳舞,因為我們是年輕人!」
在大白天,在使人清醒的課堂裡,王源一想到這些便感到羞愧,但他為自己開脫,說自己是聽從了太太的話在幫她的忙。
王孟目睹這一情景,看著人力車夫垂頭喪氣地走開時,講話的聲音也發抖了。王源望著他,發現王孟因為憤怒和同情而熱淚盈眶,但又拼命想止住自己的眼淚。王孟見王源如此同情地看著他,便哽咽著說:「我們換個地方吧,否則我會受不了的,他們為什麼不反抗呢?他們為什麼要逆來順受呢?」
在王源聽了太太那些話後,王源覺得這是再好不過的辦法了,於是萬分感激地說:「這倒是幫助我的最好的辦法,母親。」在吃飯時王源覺的輕鬆了一些,因此任性的衝動又有了一點點表現,於是他說:「只是你的信要寫得盡量簡單些,因為父親的眼睛不是很好。但你必須向他說明一下,如果他還抱有希望逼我回去的話,我會永遠不回去,不再見他的。」
她帶著很強烈地激|情對王源說了這些話。王源驚奇地發現她細細的、溫和的眼睛變了樣,正閃耀著某種光彩,她整個平靜的臉也起了變化。王源太年輕了,以至於忽略了別人的情感,而自顧自的講話。她的安慰使他有些著急地說:「我是否能在這兒住一段時間,等到我看清了該怎麼去做……」
但王孟卻不同意,他認為王源應該恨他們,因為這些白種人對我們國家犯下了種種罪行,而且還不必為此受懲罰。
在這種情況下,王源常常是無話可說。他不能把太太同他講的話說出來,愛蘭也不會把事情挑明,雖然兩個人都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好在愛蘭是個開朗的女孩,會很快忘了不愉快,又和王源有說有笑了。
「他們計劃些什麼呢?」王源壓低了聲音,好奇地問。
有一天早晨在她和王源吃早飯時,她說:「孩子,讓你父親知道你在哪兒沒什麼不好。如果你願意,我親自寫信給他,告訴他,你很平安地同我住在一起,絕不會受到傷害,而且,因為這兒是外國政府保護下的海濱城市,他們不會允許戰爭在這兒發生。我會求他替你解除這種婚姻,讓你自行選擇。我還要告訴他,你在這裡一切還好,並會在這兒念書,我會照顧好我的兒子的。」
王源對她充滿了好奇,所以格外注意她。直至有一天這個姑娘感覺到他的凝視,也開始回看他。從此以後,每當王源注意她時,總發現她也正凝視著他。到後來,他已經不敢再明目張膽地注視她,但她的特別始終吸引著王源,王源就向王盛打聽她的情況,王盛笑笑回答說:「那個人!她就是他們中的一員。她是孟的朋友——她和孟常常進行祕密談話、祕密策劃——瞧瞧她那張冷冰冰的臉!那些冷冰冰的人往往是最堅定的革命黨人。孟太熱情,太情緒化了,跟孟比起來,這姑娘簡直像塊冰,我討厭如此單調、如此冷冰冰的姑娘。可她的冷靜也有好處,剛好和孟互補,使他理智、振作。她是從內地來的。」
王源就在這一幢房子裡,過著他所渴望著的那種愉快的生活。王源從未有過同其他孩子在一起嬉戲打鬧的經驗,也從未忘記過他的責任,如今,他找到了自己的童年,這一點還應歸功於愛蘭。他倆會有不動肝火的爭吵,會玩屬於他們自己的這樣那樣的遊戲,弄得彼此大笑,使王源在笑聲中忘卻了其他一切。
那天晚上,王源睡在那個小城裡的一家客棧裡。客棧裡髒得很,虱子在他身上爬來爬去,使他無法入睡。他神志清醒地躺在那兒,思考著下一步該怎麼辦。他身上還有一點錢,因為父親怕他有時銀錢短缺,常常讓他束著一根裝錢的腰帶,再說,他那匹馬也可以賣些錢。可是,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他想不出自己該上哪兒去,應該做什麼。
一天,她喊道:「媽,我宣布,我們的老夫子又變得年輕了!我們要使他重新變成孩子。我知道我們該怎麼做——我們該替他買些洋裝,教會他跳舞,這樣他就可以和我一起去跳舞了!」
因此,王源仍然無法與王孟一起並肩作戰。王孟懇求他參加的時候,他一聲不吭,只是羞澀地笑著,他不能說不願意參加,只能推說自己太忙——忙得甚至是為這樣的事業他都勻不出時間。最後王孟只好由他去,但不再和他進行曾經有過的那樣的交談,見到他時也只是冷冷地點點頭。遇到假日或是愛國紀念日,所有的學生前去遊行,扛著旗、唱著歌,王源害怕被別人認為是叛徒,所以也一起去了,但他不參加祕密集會,也不參與密謀策劃。有時,他從一些祕密策劃者那兒了解到一些情況,說是某某人家裡私藏著準備刺殺某個大人物的炸彈,卻被人發現了,又說是一群密謀者為氣憤一個教師與外國人交往很密切。聽了這類傳聞,王源更是一頭扎進書本堆裡,不想再顧及任何其他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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