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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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實際上他們並不是如此,因為王源無法愛這個姑娘。她越是積極主動,他就越是不愛她。但是,他必須尊重她,因為他知道她對他非常忠誠並且真摯地愛他。他感到慚愧,因為他在利用她。她總替他做他不願意的事。她總會想辦法讓他做自己最喜歡做的事,比如說抄抄寫寫,要不就去農村對農民演講。所以,王源不想得罪她,因為他看重她為他所做的一切。王源常常感到慚愧,有時也自得,他不愛她,她卻愛他。
王盛的哥哥,面色如灰,焦慮不安地說:「這個傻瓜連累了全家,這些大兵肯定會找上門來的,他們肯定會懷疑我們。」
有一次,王源同她一起到那間屋裡去。王源驚奇地發現,一到那兒,太太就不再是莊重、嚴肅的太太了。這是一間簡陋的房間,因為她拿不出太多的錢來,也不能為了這兒的緣故剝奪愛蘭的娛樂。然而,她剛一進門,孩子們就紛紛撲向她,叫她媽媽,她們扯她的衣角,拉她的手,熱切地顯出她們對她的愛。太太笑了起來,有點羞怯地望著王源。王源站在那兒呆呆地看著,因為他還沒有聽見她這樣大笑過。
就在這個時候,樓下有個粗俗的聲音大聲問道:「有個叫王源的人是住在這兒的嗎?」
這種當眾的笑謔使愛蘭的女友們興奮異常,於是這些姑娘們更加大膽、孟浪,肆無忌憚,常常有跳舞時把大腿伸過來,王源很難堪,但又害怕遭受愛蘭進一步的嘲謔,所以只得竭力忍受。甚至那些膽怯的姑娘和王源跳起舞來也是笑逐顏開,因為王源的難堪,她們變得魯莽起來,她們笑著,拋著眼風,使盡了女人們天生擅長的種種把戲。
王源所在城市的當局對此十分恐慌害怕,為了防止城裡的革命者同城外的革命軍裡應外合,他們便開始搜捕所有的革命者。像王孟、王源這樣的革命黨其他學校也有很多。這一切發生在不到三天的時間裡——當局派出凶神惡煞般的士兵對凡是有學生住過的地方都進行搜查。只要發現證據,不論是什麼,也不論男女,一律格殺勿論。三天的時間,這個城市裡有數以百計的青年男女因此慘遭殺害。如果有人為他們申訴抗議,即視為同黨,也會被殺頭的。在遭難的人中間,有許多是無辜的。一些卑劣小人藉機報復,假證據使許多無辜的人被殺了。統治者的色厲內荏已經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
他父親選定的、為他舉行婚禮的日子逐漸臨近,他不能不想這件事。他獨自憂鬱地站在自己房間的窗前,凝視著窗外的街道,不勝厭煩地想,今天他必須見見那姑娘。但是,他隨後又想:「我為了躲避父親的束縛加入了這個組織,卻心甘情願地讓她束縛!」他感到異常吃驚,這樣的問題自己以前竟沒有考慮過,甚至連自己的自由也白白地送掉了。他靜下心來細細地盤算他的處境,想找個兩全之計,然而無從下手。
這天,當他正計劃獨自愉快地過上幾小時的時候,姑娘卻告訴他,要和他一起去。
但是,吠聲驚動了太太。她跑來想看看出了什麼事,而當她看到是王源時,心裡便明白了大半,因為她在此之前也收到了信,於是她勸慰道:「別怕,孩子。事情既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那麼就大家一起想想辦法吧。今晚我把家裡人找來,大家商量商量。你伯父畢竟是你父親的哥哥,他也許有辦法。」
然後,她帶著王源在這間陋室參觀了一圈,儘管這兒的陳設相當簡單,但從院子到廚房都很乾淨,她對王源說:「她們一定要從小適應相對清苦的生活,因為她們將來都是工人的妻子。」接著,她又說:「在這些女孩中,如果我能找到一個適合我為愛蘭所制訂的計劃的人,哪怕只有一個……我就把她領到自己家裡去,親自撫養她。我想其中有這麼一個吧——不過還不怎麼確定……」她叫了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過來,這孩子雖然不大,但看起來認真嚴肅。她很自信地走上前來,把手放在那位太太的手中,望著她,用脆生生的聲音說:「我來了,媽。」
王源只是聽著,王盛說這些話,他還相當虛弱,難以領悟這些話的含義。王盛突然笑起來,說:「我真不知道,要是不曉得孟是死是活,我還會不會高興地出走。啊,他是個聰明人,這個傢伙!聽我說,我曾為他傷心,而我的父母親則在你和他之間不知所措。他們不知道,你何時會死,也不知孟的死活,這兩種情況都壞。昨天,當我在你我兩家之間的路段上行走時,有個人把一張小紙片塞到我手裡。紙片上是孟的字跡,上寫著:『我很安全,並在我想在的地方。你們不要找我,也不要擔心,父母親也不必再牽掛。』」
他最先的想法是:「我自由了!」可他馬上為他有這樣的想法慚愧。她這麼愛他,他想起臨出門時她淒楚的目光。他為自己辯護,默默地自語:「我沒有辦法——我不想得到她,這有什麼辦法?」而與此同時,另一個微弱的聲音卻在說:「即使不愛她,可眼下這種情況,她要死了,我實在不該這樣?」
每逢心神不寧的時候,王源就到他的那塊地裡去。無論寒暑,他都待在地裡,他不聲不響地工作,或是同農夫悠閒地談家常。這種工作和交談看來似乎無足輕重,但是當夜晚來臨、王源收工回家的時候,他胸中的煩躁就會蕩滌淨盡,田地給了他安寧,使他又可以讀他的書,愉快地沉思默想,或是心情舒暢地同愛蘭及她那些朋友在喧鬧、燈光和舞曲中消磨時光。
率先發言自然是王大的責任,但是很明顯,他並不希望第一個發言。其實,王源並不指望他能幫他。王大所以不願首先發言是因為怕著兩個人,他怕他的兄弟王虎。王虎年輕時很凶。並且,他的開銷很大,都是他的二兒子供給的。二兒子過得很好,重要的是,二兒子是在王虎的地盤上。現在他的開銷更大了,他不敢得罪王虎。除此以外,他怕自己的老婆——他的一群兒子的母親,她已明確地告訴他應該說些什麼。在他們離家之前,她把他叫到房裡,說:「你不能和小孩子們站在一起,首先,長輩們應該一條心,其次,如果局勢有了變化,我們也許要靠王虎幫忙。我們在北方還有地,我們可不能不為自己考慮。再說,法律在你兄弟這一邊,他兒子應該服從。」
終於,他們走到了大門口,王源深深地鞠了一躬,但姑娘卻匆匆地點了點頭走開了。王源望著她遠去,發覺她的個子在女子中算是較高的。王源神思恍惚地跳上一輛人力車回家,一路上,王源一直在想這個姑娘。他好奇地猜測她的眼神和聲調同她的面容和話語何以如此不同。
然而,今年春天,他夜裡常常被睡夢驚擾,並深深為這些夢境而苦惱。這真是不可思議的事,他不明白這是為什麼。白天,他從沒想過女人,哪怕一絲一毫,但是一睡著,他的腦海裡就充溢著那麼多色情的意象,以至他夢醒後每每因為羞愧而渾身冒汗。他只有更加拼命地工作。工作使他的心清靜下來。他白天在田裡工作的時間越多,夜裡的夢就越少,覺也睡得越香甜,於是,他去田裡工作的興致更高了。
她的意思很明白,容不得王大含糊,而且她一直狠狠地盯著王大,王大緊張得直冒汗。他在開口之前,揩了揩他那光頭,隨後呷茶、咳嗽、吐一兩口唾沫,盡一切可能推遲發表意見,終於他發言了,吞吞吐吐,氣喘得很急。因為肥胖使體內增加了壓力,這些天來,他的嗓子一直沙啞。他說:「我收到我兄弟的信了,他說他已經定下了日子要給王源辦婚事,可我聽說王源不想結婚,我聽說……我聽說……」
但是對於這種呼喚,王源並不那麼幼稚,他不像其他人那樣動輒大聲疾呼。有時,他不斷地提問題,提一些沒人能回答的問題,像「我們怎麼進行這件事?」或者「如果我們不上課,只是把時間花在示威遊行上,那又如何去拯救我們的國家?」
在一片寂靜的、令人可怖的氣氛中,兩個男生和那個姑娘被拉了出來。她的袋裡裝著一張被視作罪證的報紙。三個人被推搡著拉走了。王源目瞪口呆地注視著,眼睜睜地看著姑娘走了出去。姑娘走到門口時轉過頭來,久久地、懇求似的默視了他一眼。士兵用槍狠狠地推了她一下,她走了出去,王源終於明白發生了什麼,他再也見不到她了。
很快,他就學會了不再開口。因為其他人忍受不了他的這種言論。他不像其他人一樣行動,使王孟和那姑娘感到很棘手。王孟告訴王源說:「不要對上級的命令提出疑問,我們只要無條件服從就是了,大家都是這樣的,你也不能例外,你是我的兄弟,就更應該和大家一樣。」
「當我歸來時,那塊地依然在那兒——並且會永遠地在那兒……」在睡著之前,王源欣慰地想著。
王源看著王孟,明白了王孟的憤怒和絕望。他停了一會兒,然後在他自己的絕望的驅使下輕聲地說:「我願意!」就這樣,在父親親自操作下,兒子走入了敵人的營壘。
在這所學校讀書,情況依然如此。他常常聽到王孟談起同樣的事情——如何去拯救國家,這是王孟唯一的話題。這些日子來,王孟很少看書,忙著參加各種祕密會議。他和他的同志們一直在策劃反對學校或城市當局的示威。他們舉著旗幟沿街遊行,高呼口號,他們反對外國敵人,反對不平等條約,反對市裡和學校裡的規章制度,反對不符合他們自己願望的任何東西。他們強迫大家參加遊行,這個時候,王孟和他的夥伴們表現得像一個軍閥,他會對著不願去的同志大聲吼叫:「你不是愛國者!你是外國人的走狗——我們的國家受到敵人蹂躪的時候,你卻跳舞,玩樂!」
她於是把他同她、同她的夥伴們緊緊地束縛在一起。王源十分樂意地宣了誓。當著眾人的面,在大家的凝神屏息之中,王孟用小刀在王源的手指上劃了個口子,然後,用一支毛筆蘸了蘸血,王源用這支毛筆在他的宣誓底下簽了名。最後,大家一起站了起來,宣了誓,表示同意王源的加入,隨後,王源得了一個標明他此時身分的徽章。現在,他們是兄弟了。
他現在渴望著能在黑暗中聽到某種聲音,甚至渴望聽到那個年輕人呼喚母親的聲音。但是,牢房裡彌漫著死亡的氣氛,而黑夜卻沒有睡著,它像是一個有生命的東西,在警覺地等待著,內外充滿了恐怖和寂靜。夜深了以後,王源終於害怕了。一直顯得很虛幻的死亡,現在變得真實了。他突然感到窒息,猜測自己是被砍頭還是被槍決。他曾經在報上讀到這樣的消息:這些日子裡,許多年輕革命者被砍頭了,頭被掛在城裡,他們等不到革命軍打過來。他像是在看自己的頭——隨後一個想法使他感到了安慰:「在這個深受外國影響的城市裡,他們也許不會砍頭。」他想想自己,苦笑了一下,這就意味著在他死後,可以保持全屍了。
王源因為被跟蹤被|干涉而變得異常氣憤,他硬邦邦地說:「我是同我妹妹一起去的,我是客人,而且……」
黑暗中,另一個聲音在回答,聽上去同剛才的聲音很像:「是的,沒錯!」第一個聲音說:「你難過嗎?」第二個聲音輕蔑地哼了一下,又答道:「要是我有一打爸爸,我一樣殺了他們……」另一個又幫腔說:「唉,這些老傢伙,他們把我們養大只是為了養兒防老。」但是最輕的那個聲音仍在一個勁地嗚咽:「喔,媽媽……媽媽……」他好像一點也沒有聽到兩人剛才的對話。
事情就是這樣開始的。起初,是她強烈地渴望發展這種友誼。像一些富於心計的姑娘慣常做的那樣,她時不時地跑來向他請教一些問題,而他則也像許多男人一樣,對這種簡單的手法竟然毫無察覺。這滿足了一個年輕男人的虛榮心。於是,他便常常輔導她作文,最終兩人慢慢地達成了默契:他們總是以這樣或那樣的藉口天天碰頭見面,雖然並不公開這麼做。倘若有人問王源對這位姑娘有什麼樣的情感,他只肯承認這是友誼。她確實和那些他認為漂亮或是認為算得上漂亮的任何姑娘不同,因為在他的生活中,還尚未有哪位姑娘使他真正動心過。王源的理想女性是如花似玉的、嬌柔美麗的——像愛蘭,她們有著纖細嬌小的雙手,端莊豔麗的容貌以及嫻靜文雅的舉止。愛蘭的女伴們身上固然有這些特徵,但他們仍然不能使王源滿意——他只是默默地想過,他愛上的少女必須像玫瑰一樣美麗,像含苞待放的梅花一樣動人,或者像其他什麼雖無實際價值但卻精巧雅緻的事物一般。他有時也悄悄地寫上幾行情詩,但從未寫完整過。因為他對她們的感情淺薄、朦朧,還沒有哪位少女在他的心目中能壓倒群芳,使他能專心一致地為之吟詩作文。他心中業已萌生的愛的情感,就如同黎明前那淡淡的一縷晨曦。
所有被關押著的人都默默地——除了那個年輕人之外——步履不穩地朝前走去,大家都知道要發生什麼事。與此同時,一個士兵提著一盞馬燈站在旁邊,每過去一個就照一下他的臉。王源走在最後,來到那個士兵跟前時,馬燈照上他的臉的時候,突然的光亮使他暫時失去了視覺,就在他什麼也看不見的一剎那間,他感到有人狠狠地將他一推,把他推倒在錘平的泥巴地上。隨即,他聽到鎖門的聲音。他活下和-圖-書來了。
「這個孩子,」太太說,十分親熱地撫著女孩的肩,「有某種靈氣。她是我自己抱回來的。為了她,我才收拾了這個院子。她悟性極強,學習認真,誠實可靠,如果她能夠這樣保持下去,在一兩年裡我就要把她領到家裡去……好吧,梅琳,你可以去了。」
愛蘭激動地叫了起來:「源!我們都是屬於新世界的,別再去想這件事,你應該聽盛的。和我們一直在這兒生活,其他事你就不要放在心上。這裡的一切足以使我們大家感到愉快,給我們的整個生活帶來無限樂趣。我發誓,哪兒我也不想去!我就在這兒,和大家在一起!」
那個農夫也準備用在自己田裡,於是他向王源索要一些除蟲劑,王源自然很樂意給他。這以後,他倆就成了朋友。王源因為自己的試驗田種得最好而十分感激農夫,農夫也感謝王源,因為他的豆子長得很茁壯,而不像他鄰人的地那樣遭受蟲害。
士兵走進牢房,他們用槍搗著、戳著,把所有人都轟了起來,這時那個年輕人又開始嗚咽:「喔,媽媽……媽媽……」甚至當一個士兵用槍托重擊他的頭部時,他仍在哭叫,彷彿這就是他的呼吸,無法停止。
這些男女青年雖然嚷得很凶,但真實做卻很少。就像王孟那樣,他們是被事業而不是被欲念激勵著。事業使他們變得純潔,王孟則是他們中間最純潔的一個。王孟在自己的成長過程中,看見了父親對欲望的毫無節制和兄長的恍惚神態,看到他們浪費了精力,損耗了身體卻一事無成。他把這一切都斥為和女人鬼混的結果。為了這個,他和女人們保持著安全的距離,他聽演講,自己也進行演講,但他從沒碰過任何一個少女,他的精力和體力要為事業而奮鬥。
「愛蘭知道這事嗎?」他問。
過了一會兒,她安靜了下來,從他懷裡走開了,用手絹擦著眼睛。他們重新上路了。那天任務完成得很順利,但一直到最後,他們沒再交談過。
王源自己並不知道,他的熱情的心已經燃燒起來,僅僅工作是無法使它平息的。他的心比王盛熱得多,因為王盛用情不專,心思分散;同樣,他的心比王孟也熱,因為王孟的心正為他的事業而燃燒。從前王源生活的冷清的院落使他對如今熱氣騰騰的都市不太適應。他從未觸摸過姑娘的手,因此,當他摟住一個姑娘輕盈的腰肢,把姑娘的手握在自己手中時,總有一種自責之感,合著音樂的節拍,他和姑娘輕移舞步,他臉頰上覺得到姑娘那溫熱的鼻息,這時,王源的心裡舒服,甜蜜又有一點畏懼。他從沒忘掉他從小生活的環境和他的父親,他仍是循規蹈矩的,愛蘭一直嘲笑王源的這種君子風度,到後來,愛蘭的嘲笑使王源的思想起了變化——王源不敢也不願有的變化。
大約是此事以後的第三天,他收到了一封信,信是用他不熟悉的小的方體字寫的。他的信不多,只有一位朋友會給他寫信。但這封信並不是那位朋友寫的,字並不潦草,很整齊。他打開信,發現這封信是他並不愛的這位姑娘寫來的——僅僅一張紙,短短的幾行,上面清楚地寫著:「我做了什麼使你不高興的事了嗎?我是一個革命者,一個現代的女性。我不會像其他女性一樣,我不會含含糊糊閃爍其詞,讓我明白地問你,我愛你,你會愛我嗎?我並不要求、也不在乎結不結婚。婚姻是一種陳舊的繃帶。但如果你需要我的愛,我願意給你。」最後,她把名字寫得又小又隱蔽,緊緊地擠在一起。
王源並不愛她。但王源一想到即將發生的事情就激動起來。他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他聽見她繼續說:「我希望你和我們一起奮鬥,王源,你就像是我的親哥哥——但同時我也想把你稱做『同志』。我們需要你——你足足抵得上兩個王孟的能量。我們需要你的智慧,你的力量。」
再說,即使王源感到難過,時間也不允許他這麼做了。幾乎是信剛剛燒完,他就聽到了大廳裡發出的吵聲。緊接著,他的伯父、伯母和王盛一起闖了進來。他們是來找王孟的,伯父臉上的肌肉因驚恐而顫抖著,他哭喪著臉說:「我是為了躲避凶狠野蠻的佃戶才到這裡來的,原以為這裡很安全,外國兵會保護我們,誰知道他們也不管事。現在孟也不見了,盛說他是革命黨,天啊,我怎麼一點也不知道?你們早就應該告訴我。」
「我不知道,」王源注視著他說,「這兩天我一直沒有見到他……」
起先,王源對此佯作沒聽見,當不可迴避時便苦澀地一笑。後來,他企圖逃避。儘管如此,他仍沒有勇氣當她的面對她說:「我不喜歡你總是等我。」不知為什麼,他不敢這麼做。每次開會,他都只能坐在她事先留好的她身邊的位子。現在所有的人都以為他們是一對了。
此時,太太——王源的母親輕聲輕語地說:「處在這樣的危險之中,我們大家都要好好考慮考慮,下一步該怎麼辦。源在我這兒,我就得負責任。我想把他送到國外去念書,反正他早晚都要出國的,那就現在吧,盡快走,到了國外他就安全了。」
慢慢地,王源醒了,他感到自己晃來晃去飄浮不定。他是躺在床上,但床在他身下搖擺。他睜開眼,發現自己住在一間陌生的、從未來過的小房間裡。在固定在牆上的一盞燈下坐著一個人,他正凝視著自己。王源費盡力氣張望,見是堂兄王盛。他見王源在張望,於是便站了起來,像往常那樣微笑著。對王源來說,他好像從來都沒有見到過如此親切體貼的微笑。王盛走到一張小桌子旁,拿起一碗熱的肉湯,溫和地說:「你母親關照,等你醒來就給你吃這個。我把這湯已保溫了兩個小時了。這是你母親給的一盞小燈。」
後來,王源被他的夢境以及因愛蘭而造成的姑娘們的放肆折磨得難受,決心不再同愛蘭一起出去了,然而,愛蘭的母親卻說因為有王源在才放心,她說即使有別的男人在,只有王源,她的心裡也是踏實的。
王源因此又得將此時在內心冒起的一個問題壓制下去,即如果他必須服從自己尚未搞懂的命令,那又何談有什麼自由呢?他弄不清楚,他安慰自己說以後也許就自由,重要的是,眼下他沒別的路走。再說,他已把自己的命運同這裡的其他人連接在一起了。
王孟還沒說完,姑娘就站了出來,說:「我也為他擔保!」
事情發生得太快,王源來不及思考,但他總覺得他會被放出去,他對他母親有相當的信心。他越想越放心——他的母親會設法營救他。再看看周圍的人,這想法更強烈了。關在這裡都是窮人,他們沒他有錢,也沒他有權。
農夫吸著菸,大著嗓門說他對城裡人的輕蔑——特別是對年輕人和革命者。他不聽王源的解釋,他粗聲粗氣地說:「那麼,他們對我有什麼好處?我有自己的一小塊地,有自己的房子,有自己的牛,我夠吃了。假如當官的徵稅別這麼重,那就更好了。不過話說回來,像我這樣的人什麼時候都得繳稅。他們跑來說要為我做好事,可他們做什麼啦?他們一定是想得到什麼好處,可我有什麼嗎?我只有一頭牛、一塊地,那麼他們也許是要我的牛,要不就是想我的地。」
王源笑了:「我就是一個農民,愛蘭,不相信嗎?」
有時,王源會暗自想:「要是所有的窮人都能像這個農夫一樣,那麼,我也許願意參加王孟他們的事業,並會將它作為自己的事業。」
有了這麼一個朋友,有這麼一塊地可以幹幹活,王源感到十分滿足。春季,當他在田裡俯身工作時,一種從未有過的充實感在他的心頭騰起。他學著在工作前換衣服,穿上一件像農民一樣的普通外衣,甚至把鞋也脫了,穿一雙草鞋。因為他家中沒有未出嫁的女兒,他的老婆如今也又老又醜,因此,農夫讓王源在他家裡隨便進出,王源將他工作時穿的一套衣服也放在了他家。於是,每天王源一到農夫家,就把自己打扮成一個農民模樣。王源比原先所想的更深地愛著那塊土地。觀察種子怎樣發芽真是一件美妙的事,是詩意的,是無法用言語所表達的——他曾試著寫過一首詩,想把這種感覺表達出來。他喜歡在田裡耕作,在自己那塊地裡忙完了,他常常跑到農夫的田裡幫著工作。有時,農夫會邀他一同在打穀場上吃頓飯,因為這時天氣已漸漸轉暖,農夫的妻子往往就把飯桌擺在打穀場上。就這樣,王源的身體越來結實了,臉也曬得又紅又黑,有一天,愛蘭看著他嚷起來:「源,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黑得就跟農民一樣!」
小房其實只是個閣樓,在天花板上開了個洞,並沒有樓梯。太太一邊說著一邊把一張桌子拉到洞的下面,同時還拖了一把椅子。
姑娘覺察到了王源的不滿。她猛地抽出身來,顯得比他還要憤怒,大聲地說:「沒錯,我看見你了——你緊緊地摟著她,卻遠遠地躲著我!好像我是一條蛇!你想過沒有,假使我告訴其他人,你總是和我們的敵人在一起,你想沒想過後果?你知道不知道你的命運在我手裡?」
聽王源這麼問,太太突然又變得嚴肅起來,她點點頭,只是說:「她有自己的事要做。」
王盛的臉刷地白了,他停了一會兒,沒有馬上回答,好像說什麼要經過考慮似的。隨後,他輕聲地說:「不,我不是。」領隊的隨即吼了起來,「那就是那個了,對,是他,和姑娘說的一樣,高個兒,黑黑的,濃眉大眼,就是他!」
他投身到了這個事業裡。他用不著表白自己的忠誠,因為他是王孟的堂兄弟,王孟又為他擔過保。王孟對他是放心的,他清楚地知道王源的憤怒。也知道對一種事業的純樸的激|情正存在於像王源目前感受到的那種個人仇恨裡。王源的憤怒是持久的,他會痛恨老傢伙,因為他受到的壓迫格外久些。他會為國家贏得自由而戰鬥,因為只有這樣,他自己才能獲得自由。所以,很快王源就被允許參加一個祕密會議,會議的地點在一條街道盡頭的一幢老式房子裡。那街道彎彎曲曲。
然而,王源沒有料到,事實上也沒有任何人料到,火把已經置於乾柴之上了。
這是真的,他有時仍同愛蘭一起出去,愛蘭和太太還都不知道王源的事,他沒說。儘管他常常編些藉口,說他很忙,不能像愛蘭那樣經常去娛樂場,但他不能不去,不然會引起愛蘭的懷疑。再說太太也希望他和愛蘭在一起,這樣她才放心。當這姑娘哭泣著說出這些話時,王源想起來了。那是一兩天之前,他曾同愛蘭一起去參加愛蘭最好的一位朋友的生日晚會。晚會是在一家有著極大的臨街玻璃窗的外國旅店辦的。毫無疑問,這姑娘的搜尋的目光透過玻璃一下就能把他從人群裡辨認出來。
但是,春末的一天,王虎又對他的兒子行使起管束的權力。他打破沉默,給他的兒子而不是給他的太太寫了封信。王虎親自寫了這封信,而不是像以往那樣由別人代筆。信裡只有寥寥數語,信中語氣嚴厲、直率,但意思卻十分明瞭。信中說:「我的主意未變。望回家完婚。日期定於本月三十日。」
但是,當王源想起他的伯父——那個年老體胖、沉湎於享樂的老爺時,他一下叫出聲來:「不可能!伯父怎麼能說服父親!他有軍隊有槍炮,他已經習慣於別人服從他的意志了。對於這一點,又有誰比我更清楚?我看到過父親利用死亡的威脅強迫推行他的意志,我看到過千百次——甚至上萬次。大家都怕他,因為他有槍炮武器——我現在發現他是對的——只有像這樣的力量才能最終統治社會……」
看來王虎主意已定,他因為憤怒而格外冷酷。王源害怕起來。
她又撲到他懷裡,憤怒消失了,她疲憊地、無助地哭泣,她讓他抱著她,他們就這樣站著。王源很快便情不自禁地被她的抽泣打動了,開始同情起她來。「好了,別哭了,我不是有意的。」她最後說,「因為我不希望敗在任何男人面前——但是,我心裡明白,我可以離開這個事業但不能離開你——我太任性,我太軟弱。」王源因為她的哭泣和訴說而同情,同情使他沒有把手從她腰裡抽出來。
他像待小孩子一樣用勺餵王源,而王源也像孩子似的順從他,只是顯得困乏、木然。王源喝完肉湯,因為仍相當虛弱,還是想不起來他如何來到這裡而這裡又是什麼場所。他像孩子似的接納為他所安排的一切。他只是覺得這溫熱的湯十分有用,使他那又乾又腫的舌頭感到相當舒服。他喝著湯,顯出很享受的樣子,一邊聽著:「我現在告訴你,我們倚仗長輩做商人的勢力,乘上這一條船,打算渡過最狹的海面,先在港口住下來,拿到證件再去外國。你自由了,源,但這是花了極大代價的。你母親、我父親以及我哥哥湊起了他們所有的錢,除此以外,還向二伯父借了一些。你父親為此大發脾氣,聽說他還一個勁地嘮叨自己如何被一個女人出賣了,還說他和他兒子從現在起永遠和女人斷絕關係。對你的婚姻他也已經放棄了,也為此花了很多錢,並寄了所能弄到的錢來贖買你的自由,使我們能搭上這條船逃命。沒有錢,這些關節根本就打不通。」
王源有點緊張,她那樣看著他,這使他不自在。但他結結巴巴地回答了她:「噢,是的,那當然……只是我也有點吃不
https://www.hetubook.com.com大準。我覺得這首詩的意思是——外國詩往往不太好懂——這是一首頌詩……一種……」儘管如此結結巴巴,但他還是說了不少話。王源一邊說話,一邊偷偷注視著姑娘的臉。姑娘一會看看王源,一會看看手裡的書本,彷彿在思索。最後,她站起身來,向王源表示感謝。她說的依然是些極簡單的話,但她的聲腔語調卻彷彿表達了一種巨大的感激之情,王源甚至想,沒有任何幫助該受到這樣的感謝。話說完了,空氣裡彷彿還留著話的尾巴。不約而同地,兩個人離開了教室,一起向大門走去,姑娘似乎樂於保持沉默,但王源為了禮貌起見,問了她一兩句話。
但是奇怪的是,如果王源不參加這個事業,還像以前那樣無憂無慮地生活,很少同這位姑娘碰頭,如果他只是在校園裡見到她,偶爾同她一起散散步,那麼因為陌生和隔閡,他會想著她,惦記著她,她的大方、坦誠、真摯和熱情對他而言是一種極大的誘惑,把他從他熟悉的姑娘那裡、從經常見到的愛蘭的朋友那裡吸引過去。王源同姑娘們在一起很靦腆,因而灑脫大方便成了一種引誘。
經過初步的接觸,他們建立了友誼。這是王源的第一個女性朋友。事實上,王源幾乎沒有朋友,他是不合群的,幾乎在任何社交圈裡都沒他的位置。他的堂兄弟都有自己的朋友。王盛的朋友都是像他一樣的年輕人,他們自命為新時代的人,積極地追隨著自己的領袖,王源在和愛蘭跳舞時總斜眼瞧他們。王孟有他們革命黨人的祕密小圈子。可王源誰也不屬於,王源是孤獨的。他同人打招呼,同人交談,但他並沒有知心朋友。現在,這個姑娘成了他的朋友。
但這寧靜只是暫時的,沒過兩天,他又開始心神不定了。那姑娘的身影已經烙在王源的心上了。一天,他偷偷地轉過頭去看那姑娘是不是在教室裡。她在那兒,他們的目光在其他人的頭縫間碰在了一起。她熱切地、依戀地看著他。他馬上回過頭,卻還想著她。又過了一兩天,他在穿過門時情不自禁地說:「今天出去散步好嗎?」她點點頭,那雙深沉的眼睛盯著地上。
「他說的對,」王盛的母親不高興地說,「可為什麼連我也瞞著呢?孟為什麼連我也不告訴呢?」
這封信王源晚上才發現的。他顯得疲乏但精神很好,身體幾乎是在合著音樂晃動。在這個晚上,他終於做了決定,決定接受姑娘的愛情。他甚至有了許多具體的計劃:明天,或許是後天,他會和她一起去她喜歡去的地方,做她喜歡做的事情——要不他至少也在玩味這樣的想法,即他或許會這樣做。然後,他的目光落到了桌上,上面正放著王虎的來信,他很驚訝,王虎已經許久沒給他寫信了。他拿起信,撕開結實的老式的信封,從其中抽出信箋。他看著信,耳邊似乎清晰地響著老虎的吼叫,在他看完信之後,房間裡好像經過了一陣巨大聲響的喧鬧,又突然靜寂下來。他重又折好信,把它塞回信封裡,然後把信封端端正正地擺在桌上放好。王源坐下來,可是覺得窒息,於是又站著,然而還是喘不過氣來。
此時,王大在他太太的陰冷的目光逼視下,不得已很快地說:「不過,我覺得……我覺得……做小輩的應該聽話……國法規定……但是不管怎麼說……」老人的話忽然流暢起來,好像想起了什麼,「不管怎麼說,源,我的孩子,女人其實都是一樣的,結婚了以後你就知道了。我給你們校長寫封信,請他准你假不參加考試,最好不要讓你父親生氣,他可是個脾氣凶暴的人。再說,總有一天我們需要……」
那天晚上,他魂不守舍,當他和愛蘭在一起的時候。當他同這個姑娘聊天,跟那個姑娘跳舞的時候,他想著那個蒼白的姑娘,不明白她和別人為什麼會有那麼大的差別。那晚,他第一次為了一位少女而輾轉反側、久不成眠。他現在久久地思念著的就是這一位少女。他想著她的眼睛,想著她在和他說話的時候,那冷漠的缺乏生氣的眼睛就會變得光彩照人。他接著又想起她那甜柔的聲音,其圓潤同她的嫻靜和冷漠完全像是兩碼事。但那確實是她自己的聲音。他苦思冥想,他希望他問了她另外一個原因,他後悔他當時的懦弱,他多麼希望所猜想的答案能由她那動人的聲音表述出來。
鑒於王源的這種混沌的生活——既非無所事事但也無法集中精力,王虎突然專橫地作了一項內容毫不含混的決定,雖然王虎自己也不能肯定自己的做法是對是錯。自太太首次給他寫信以後,王虎好幾個月都不回信。他生氣,不過他並不告訴兒子他為什麼生氣。太太也不解釋,只在王源問起時說:「隨他去,既然不寫信,就說明一切平安。」事實上,王源非常樂意「隨他去」,他的頭腦被他的煩惱占據著,很樂意暫時忘了父親。像現在自由自在地生活。
在這塊小小的土地上,王源獲得了一種切實而祕密的滿足,這使他十分高興。這是一個祕密,因為他不能對任何人說他喜歡在田裡工作。作為一個年輕人,他甚至也為自己的這種愛好感到難為情,鄉下人是城裡人眼中的粗人、大笨蛋,為城裡人所不齒,因此,他甚至不敢把自己的感受講給王盛聽——雖然他和王盛在一起有好多話可以說。當然,他更不能把他在試驗田裡感受到的那種奇妙、深沉和切實的歡愉同愛蘭談論。他想他也許會把自己的感受告訴他稱為母親的那個人,雖然他們交談得不多,但兩人單獨相處時,這位太太常常會以一種十分嚴肅的態度,談及她喜歡做的一些事情。
但此時王源明白了,拯救他的祖國意味著什麼,也清楚了為什麼王虎也是敵人。因為從眼前看,他心裡明白如不自助,沒有人能夠拯救他。拯救他的祖國就意味著拯救他自己,同時他也認識到他的父親如何成了他的敵人。
雖然王源同情他們,但是當他能離開時他還是感到高興,他實在受不了窮人身上的臭味。甚至當他回家梳洗以後,當他遠離了他們,他覺得身上好像還殘留著這種氣味。雖然他換了外衣,在自己安靜的房間裡獨自看書時,他還是聞到這種氣味。即使去娛樂場,他仍無法消除這種氣味。在他摟著跳舞的女性的身上散發出的淡雅幽香中,在乾淨的精心烹製的食品散發出的誘人香味中,他還會聞到那些窮人身上的惡臭。這臭味好像無處不在,使王源總是不自在。他的潔癖使他做事總是不能全力以赴。因為任何東西都會有些細小的地方或因素刺|激他的感官,使他掃興。儘管他為自己的過分挑剔而感到慚愧,但為逃避那些臭味,他的熱情被大打折扣了。
在這種新的力量啟示下,他徑直走回房裡。在殘存的勇氣的支配下,他迅速地寫道:「父親,我是不會回家辦這樣一件事的。現在是新的時代,我有自己生存的權利。」隨後,他坐著想了一會,覺得語氣太硬了,他不敢想像父親看到這句話時的樣子。於是他又補上:「此外,學期快要結束,對我來說,現在回家很不是時候。我要是回家的話,就會錯過考試,數月的努力也就付之東流。所以,寬恕我吧,父親,雖然就實際情況而言是我並不想結婚。」信終於寫完了,寫得很規矩,首尾都很禮貌,很講究格式,但不管怎麼說信是寫完了,王源不放心,不肯把信交給傭人,親自跑去把信寄走了。
但也有輪到王源施教的時候,譬如,當秧苗生蟲時,王源從書上學到有種進口毒劑可以除蟲,於是拿來使用。他第一次使用滅蟲劑時,農夫嘲笑他,大聲說:「你還是看我怎麼做吧,你的書毫無作用,它不會告訴你豆該種多深,草該什麼時候除最合適!」
看著眼前的景象,和這姑娘握著手,聽著她那動人的聲音,王源感到那樣溫暖、那樣親切,這個時候,他堅定了對他父親的憎恨。是的,假如他的父親做那種令人憎恨的事情,比如要他同自己從未見過面的姑娘結婚,那麼他就一定會憎恨他的父親。他又握到了姑娘的手,他緊緊地纂著它。她愛他,這個事實使他陶醉。因為她就在面前並且握著他的手,他頓時感到自己就是他們中的一員。他迅速地掃視了一下房間。嗨,在這裡大家都自由,自由而且年輕!王孟仍在講著話。他和姑娘並排站著,仍拉著手,但沒人覺得奇怪,王源覺得放心,他自由了。王孟此時結束他的話說:「我做他的擔保人,如果他叛變,我就為之而死,我為他擔保。」
不一會,農夫來了,他誇獎了王源的勞作,肯定了他的成績。他笑著說:「還記得你第一天鋤草的情形嗎?假如你今天還是像以前那麼做,蘿蔔都會同野草一起被你鋤掉了。」他微笑著,然後安慰王源說:「你是個好樣的,看看你手臂上的肌肉以及寬闊的後背就知道了。其他那些學生——我從來沒有看見過那麼弱不禁風的人——戴著眼鏡,搖晃著細弱的手臂,嘴裡鑲著金牙,骨瘦如柴的雙腿插在洋褲子裡——我要是他們還不如用被子把自己蒙起來的好——那麼瘦!」農夫說著笑出聲來,接著又大聲說:「來,吸袋煙,到我門前來歇會兒!」
但是,她此時又說了起來,月光使那聲音聽起來既溫和又深沉。「源,除此以外還有一個原因。」
王盛邊把碗放下,邊抽著菸,說:「這幾天,我菸都沒抽。我告訴了父親,他放了心,晚上赴宴去了。我的哥哥則去看新戲。這場戲按時髦做法,女的角色由女人自己演而不是男扮女裝。我的母親對我父親生了一段時間的氣,而現在我們都一切正常了。孟還活著,我和你則逃之夭夭。」他猛吸了一口菸,然後一反常態,嚴肅地說:「源,我能走到外面的地方,覺得很高興。雖然很狼狽。我要及時行樂,我不參加革命了,我對國家和戰爭感到厭倦。你們都以為我是個只知行文作詩的逍遙派,但實際上我常常悲觀喪氣。去看看另外一個國家,我現在很高興,而且還能去了解那裡的人民是如何生活的。我太激動了,心像是要跳出來了一樣!」
他常想著這兩個姑娘,有時也想別人,這樣的念頭常常使他自責。那位姑娘會像往常一樣,跑來指責他。她有時激動,甚至氣憤地懇求,有時卻對他不理不睬,冷眼相向。這樣的關係使王源厭倦,然而無法擺脫。他們是同志。
王源注視著他們,聽著他們談話,情不自禁地為他們感到難過。他們說得一點不假,他們被殘酷地壓榨,孩子們沒人照顧,沒有食品,稍微大一點,他們就被送去工作,在工廠裡,他們骨瘦如柴,生病,甚至死亡也無人過問。甚至連他們的父母親也不怎麼關心,因為生孩子是件極容易的事。對於窮人的家庭來說,孩子總是過剩的。
然而,當他看到蟲子在下藥後萎縮起來,死在豆埂上的時候,便漸漸地嚴肅起來。他驚訝地低聲說道:「天啊,真無法相信。看來,這些害蟲並不是神的旨意,而是人可以滅除的玩意兒。書裡畢竟還有點兒東西——不錯,東西還不少,因為害蟲若是把莊稼吃了,播種栽培也就全白搭了。」
王源第一次面對愛。他獨自坐在房裡,手裡拿著這封信,他現在必須思考愛,必須考慮這個愛可能意味著的一切。只要他同意,他馬上就可以得到一個姑娘、一個熱切地愛著他的姑娘。為什麼不呢?她是願意的。就在這幾個小時裡,他那青年的童稚開始消失。他開始變得成熟。他那身心已不再是少年的身心了……
在極度痛苦中,他蜷縮在角落裡。幾個小時彷彿漫長得看不到頭。驀地,門打開了,一縷灰色的晨曦射進了牢房。囚犯們蜷縮在一起,看上去像是一堆昆蟲。這縷光線使他們蠕動起來,這時傳來一聲吼叫:「所有的人全都出來!」
太太的時間全花在做一些不怎麼惹人注意的好事上。她不像城裡的許多太太那樣,傾心於聲色犬馬、燈紅酒綠的生活。這些事並不使她感到快活。愛蘭邀她去時,她也並不拒絕,但只是坐在那兒看看,顯得優雅而超然,彷彿她認為,這僅僅是一種應酬,事情本身並沒有多大意思。她真正的快活寄託在孩子們身上。她抱養了很多窮人遺棄的女嬰。她準備了一個房間,雇了兩個婦女當媽媽,她自己也每天上那兒去,教育那些孩子,並親自照看生病的和消瘦的。那間屋裡差不多已收留了近二十個棄兒。有時,她也同王源聊聊這事,說她為這事花費的心思,說她要把這些女孩培養成善良、誠實、自立的人,然後把她們嫁出去,嫁給那些可靠的人。
她不說話了,於是兩個人往回走。但是,當他們分手的時候,他們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王源不知道是誰先伸出了手,他只知道他們的手握在了一起。這在以前是從未發生過的,他們自己幾乎一點也沒有意識到,更談不上事先曾想過要這麼做。事情發生了變化,和以前不一樣了。他心裡清楚,他們已不再是朋友——從現在起就不再是朋友,儘管他還不明白他們之間現在是一種什麼關係。
王源好不容易站穩了,緩了緩神,開始打量四周。這是一條陌生的小路,在晨曦中,道路仍模糊不清,周圍一個人影也沒有。王源雖然仍昏昏沉沉,但心裡十分清楚,他自由了,他被放了出來,他沒死。
王盛走了,此時,顯得驚慌的學https://m.hetubook.com.com生一聲不吭地從各個課堂裡擁了出來。王盛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最後他又想起他們分手前的情景。兩人站在沒有路燈的街道的暗處,手掌對著手掌,那整個兒身體如同釘在地上一般,一動也不動。受了阻礙的車夫罵了出來,他們彷彿受到了驚嚇,但是儘管如此,他們卻毫不介意。那時一片黑暗,他看不清她的眼睛。她默默無言,他也一聲不吭。大家的思想全集中在緊緊握著的手上。當他回想起他們緊握的雙手時,心裡好像有什麼東西燃燒起來,雖然他明白他並不愛她。
傳統的道德觀念已經不能束縛男女青年們了。他們公然挽著手在街上走,這種做法已不像以往那樣被視為不軌行為。一個青年男子可以親自要求一個姑娘嫁給她,姑娘的父親也不能像以往那樣向法院控告男青年的父親,雖然在內地這樣的事還並不很常見,那只不過是因為惡習還沒侵蝕到這裡。當青年男女公開訂婚以後,他們就像原始人那樣自由地來來往往,他們耳鬢廝磨。常常年輕的夫婦們提前了婚期,才結婚就生了孩子。可他們卻若無其事,彷彿兩人還十分光彩似的。難堪的不是年輕人而是他們的父母,但他們也只能夠默然相對,暗暗傷心,盡力克制著自己,因為現在已經是新時代了。新時代是一個被父母詛咒的時代,然而,新時代終究是新時代,誰也沒有辦法使它逆轉。
王源根本就沒聽王盛到底在說些什麼。甘美的食物、柔軟的搖擺著的小床以及既成事實的自由,使他沉浸在一種極為舒適的愜意之中。他只能微微一笑,感到眼睛又開始打架。王盛注意到了這一點,極其體貼地說:「睡吧——睡吧——你母親要我讓你睡好——因為你自由了,你能夠睡得比平常好。」
現在,王源自語他可以把整個身心投入到拯救祖國的事業中去了。從前,他聽人說「我們必須拯救我們的祖國」時,他也激動,但他仍能自制,現在他知道了,明白了,早在他的童年時代,在他父親的那幢房子裡,當家庭老師如此教育他的時候,他感到了要這麼做的衝動,但也感到了迷惑——他願意為祖國做事,但不知做何事,他知道有敵人,但不知敵人在哪裡。
這件事使他一夜沒合眼,第二天天一亮,他跑去找他的母親,拍打她的房門把她叫醒。當她把房門打開以後,他一聲不響地把信遞給她,等在一邊看她讀信,她看著信,臉色變了。她想了想抬頭看看他,說:「你一定沒睡好,現在去吃早飯吧。沒胃口也要吃一點,吃了會舒服很多。我馬上就來。」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麻煩因素。它常常使事業黯淡失色,並在他同其他人的關係上投下陰影。自從王源加入這個組織後,他就成了她的了。在這些青年裡,有些情侶公開同居,看起來像是可以這麼做似的,其他人對此毫無議論。這是兩個人的事,與旁人無關。並且,姑娘看上去很贊成同居。
幾天之後,激|情使他成熟,他已是一個成人,一個具有七情六慾的男人。但是,他無法答覆她。他既不能答應了她,要了她,也無法寫信告訴她說他不愛她。所以,在這種情感和心靈困惑的混沌狀態裡,他沒有寫回信,他在等待著自己拿定主意。
這是不可能的,王源邊想著邊進入了夢鄉——他所悲哀難受的事全都忘不了……就在他睡著的一剎那,他又想起了那個擠滿人的牢房、那些苦惱不安的人影——那些個夜晚——那個赴刑前轉身看他一眼的姑娘。他驅散思緒,進入了夢鄉……隨後,在極度的寂靜之中,他突然夢見他站在自己的那塊田地上,他種上了莊稼在其中有一小片,他看到豌豆在結莢,大麥在灌漿,像印出的照片一樣清晰。那位姑娘也在地裡,但她的手此時冰涼——冰涼。她的手如此冰涼,以致他醒了一會兒——但他即刻想到自己自由了。王盛說過的,他不難受——是的,那一片小土地,是他唯一真正不想忘卻的。
他從未想過他理想愛人會是這樣的,嚴肅、認真、誠摯,總是穿著直統統的深藍或深灰色的旗袍,腳上穿著皮鞋,心思全集中在書本和事業上。事實上,他現在也並不愛她。
連著三天,每天都有新抓進來的年輕人,每天這些人被帶出去,再也沒回來。這些人的反應都差不多,他們時而沉默,時而咒罵,時而啜泣,時而瘋狂地喊叫。連著三天,王源被推回牢房,單獨留下,但他們不給他吃的,對他既不訓話,也不審問。
一天,王源也被王孟這樣罵過了。但是,如果王孟言詞激烈地對待王盛,王盛會以一種輕鬆的態度一笑了之。因為王孟雖是年輕革命者的領袖,但畢竟是王盛的親兄弟,王盛是不會介意的。而王源同王孟是黨兄弟,所以他盡可能地躲避王孟。對王源來說,此時最好的躲避的地方就是他的那塊地,王孟和他的夥伴們絕不會想到王源會在田地裡工作。在這裡,王源是安全的。
現在,王源發現了許多他所不知道的事情。他了解到這一個兄弟會同所有地方的其他數十個兄弟會保持著連繫,而這一網絡遍布國內的許多省份、許多城市,尤其是向南方延伸。兄弟會的中心就在軍校所在的那個南方城市。這個中心通過祕密電訊傳達指示。由王孟負責接受信息。然後王孟叫他的助手把這夥人召集到一起,告訴他們應該做什麼,應該如何組織罷課,如何撰寫宣言。就在他如此做的同時,在其他幾十個城市裡也進行著同樣的活動。在全國,有許多年輕人組織起來的這樣的祕密組織。
王孟一直默不作聲。待到大家靜下來以後,他才慢慢地說,語氣很沉重:「你們說得輕鬆,可事情沒這麼簡單,法律還是舊時代的法律,根據法律,『他不再自由』——無論他想什麼,說什麼,都沒用——意味著他失去了自由——源,你現在願意參加革命嗎?你現在明白我們為什麼一定要戰鬥嗎?」
在一件事情上,王源同王盛和愛蘭差得太遠,甚至同王孟也差得太遠。這三個人在王源從未有過的溫暖的氛圍中生活,他們在這個大城市中消磨著青春,城市提供了那麼多花樣供他們娛樂,牆上關於愛和美的圖畫,娛樂場所關於異國愛情的影片,跳舞廳裡美麗的女人,所有這些使青年們沉醉。
然而嫉妒和指責卻使他們之間的距離拉近了。她們的歡笑使他感到親切,因為他從來不很愉快。他從她們歡樂的神采中發現了某種樂趣,同時也感到她們缺乏一種事業心,只會尋歡作樂。她們當中有兩個很得他的歡心。其中一個是一位王爺的女兒。這位老王爺自清王朝被推翻以後,就一直在這座城市裡避難。他的女兒是王源曾經見到過的最嬌小嫵媚的姑娘,美得無可挑剔,使王源時時想見到她。另一個年紀要大一點兒,她喜歡王源的年少英俊。她一面起誓不結婚,要終生從事她的事業——經營一家專售婦女服裝的商店,而一面又喜歡同別人打情罵俏。王源當然知道她很喜歡他。而她的絕頂漂亮、婀娜多姿以及一頭富有光澤的、漆黑的烏髮也使他迷戀不已。
王源離開這個粗壯的人以及這塊聖潔的土地回家以後,便上床睡覺。這個晚上,他留在家裡,哪兒都沒去,他的頭腦是清靜的,他只是想做他的農事,讀他的書。那天晚上,他很快就睡著了。就這樣,田地給了他片刻的安寧。
愛蘭也十分願意王源常在她的左右,因為王源高大健壯,青春煥發,她以能有這樣的男子相伴而自傲,再說,王源也深受她那些女伴的歡迎。結果,在王源意想不到或是不情願的情況下,柴火已經備齊,只是他還沒有用火將它點著。
他接著咒罵了一通,咒罵那些生了這種兒子的母親。接著又取笑那些不如他自己健壯的人。很快他又高興起來,讚揚王源地裡的活幹得好,隨後他大笑,王源也跟著大笑,於是他們成了朋友。
夜晚來臨時,黑暗把大家吞沒了。此時,輕輕地響起了一個聲音:「喔,媽媽……喔,媽媽……」隨後,這個聲音變成了絕望的哭泣。
王的長子說的話正像一個長子該說的。他溫和地說:「我理解王嚮往自由的願望。年輕人都是這樣的。我也年輕過,也折騰,想自由戀愛、自由結婚。」他淡淡一笑,此時說話膽子比平常大些,因為他那厲害、漂亮的妻子不在場。她又要生了,這已經是第五個了。她因此惱怒不已,賭咒發誓地說以後要學外國人避孕的方法。因為她不在場,他看看他父親,笑了笑說:「現在我覺得好笑,覺得沒必要大吵大鬧。我父親說的,女人都是一樣的,尤其是結了婚以後。婚姻也是如此,結果都一樣,肯定會一樣。所以結婚的時候還是感情淡漠一點好,因為最終這種事總會叫人掃興的。同樣的道理,愛情也是不會持久的。」
一天早上,意外的事發生了。就在王源極力躲避姑娘的注視時,一夥士兵驀地跑了進來,領頭的衝著學生大聲嚷道:「站起來,我們要搜查!」士兵開始對他們逐個搜身,檢查他們的書籍,其中一個士兵記著他們的住址。這一切在死一般的寂靜中進行。整個課室裡,只有士兵的刺刀和他們的靴跟相碰的聲響,以及他們的厚底皮靴踏在木頭地板上發出的篤篤聲。
但是,突然間他自由了。因為前段時間他們的事業一直在南方積聚力量,現在已到了決定生死存亡的時刻。革命軍從南方的關鍵城市出發迅速北上。革命軍的力量很快席捲了沿海的城鎮鄉村。這支軍隊年輕、充滿活力,為人民大眾著想,所向披靡。這些軍隊的士兵全是年輕人,其中也有不少姑娘。他們渾身充滿著一種無形的力量,所以他們的戰鬥力遠非那些為了錢而打仗的士兵所能比擬,他們是為信仰而戰鬥的。他們所到之處,統治者的雇傭兵就像勁風裡的落葉似的潰不成軍。早在他們抵達一處之前,關於他們的戰無不勝的種種傳說就已經流傳開了。
那時刻,他心裡充滿了恐懼,他一定得死了。最近,所有被抓起來的人都給殺了。他很清楚,沒有什麼證據能比那姑娘說出他的名字這件事來得更有力。儘管如此,他仍不能想像死亡。當他被扔進滿是像他這樣的青年的監牢時,他蹣跚著跨過門檻,門衛衝著他說:「提起精神!明天你就不用走路了,別人會抬著你……」這時死仍像是不可能的。直到眼前,他都尚未領悟這個字的真正含義。衛兵的話就像槍膛裡那些等待著的明天的子彈,刺透了他的心,透過暗淡的光線,他掃視著人滿為患的牢房,全是男人,沒有女人。他心想:「我忍受得了死,但忍受不了在這裡看到她並且讓她知道我要死了,她到底還是得到了我。」對他來說,她不在這裡是一種安慰。
自由?王源聽到這句話,又一次睜開眼睛,是的,他終於從這一切事件中釋脫出來……王盛為了完整地表達他的思想,接著又說:「假如你像我的話,你會超脫的。」
他已變得虛弱不堪,以至生死問題已變得微不足道了。第三天清晨,他口焦舌爛,簡直無法站起身來。但士兵不管這個,用槍戳他,硬讓他站了起來。當王源用雙手緊抓著門框站著時,燈光在他臉上閃過。但是,這一次他沒有被推進牢房。他被士兵拖著往前走,可和其它人走的不是同一條路,士兵領著王源通過另一條小道,來到一個地方,這裡有扇上了閂的小門。士兵抽開門閂,一句話也沒說就把王源推過門去。
在這樣的時代裡生活,王盛、王孟和愛蘭只知道自己是時代中的一員,而不管其他事。但是王源卻不然。王源是被舊的道德觀和對女性的憎恨的情緒哺育大的,因此王源從未夢想過女人,偶爾在睡夢中見到,醒來也會羞愧萬分,王源以為這是不潔的。他做各種事,使自己不再有這樣的念頭。他知道,自己有朝一日也會像所有的男人那樣體面地娶妻生子,但是現在還不是時候,他需要學習。他跟他的父親明白地說了,而且,他也確定是這麼想的。
假如是王盛觸摸了這個少女的手,他要是高興的話就會微笑,但隨後便會把此事忘得一乾二淨,因為他曾多情地撫摸過許多姑娘的手。要是這個姑娘愛上了他,他也許會為此寫個故事或寫首詩,但他仍會把她忘掉。王孟也不會為這樣的事長久地受折磨,因為在他的事業圈子裡有得是年輕姑娘,並且這些青年男女都把不拘禮教和自由往來作為自己的追求目標。他們互相稱做「同志」。王孟聽到的演講裡就有不少是關於男女平等和自由戀愛的。他自己也做過一些如此內容的演講。
但是,她卻愛他。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明白這一點的,但他確切地知道他明白。一天,他們見面後沿著河邊的一條街道散步。那時正是黃昏,街上行人極少,他們彼此隔著一段距離。就在一轉身的時候,他發現她在看著他。他們對視著。王源驚異地發現這目光飽含著一種深沉、強烈的依戀之情。她的聲音也變得和平時完全不同。她說:「王源,有件事我很想說清楚。」
有許多原因促使王源不希望她一起去。在她面前激烈地宣傳他們的事業,王源會感到別扭,他不喜歡激烈的方式。同時,她同他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他害怕她的熱情,再說他也不能去自己的地裡了,他還不想讓那個好心的農民知道他現在做的事。還有,他不想讓姑娘知道,www.hetubook.com.com他是多麼關心自己種的莊稼的生長情況。她不會明白的,她不懂得王源對田地的深厚感情。王源很怕她,怕她那種對自己不懂的事物所持的輕蔑態度。
他四處張望,考慮著往哪裡逃。此時,從幽暗中走出兩個人來,王源害怕地往回縮,緊緊地貼在門上。這兩個人中有一個女孩,個子很高,她直奔王源而來,直盯著他看。他看著她那雙眼睛,又大又黑,流露出熱切的神情,聽到她用一種熱情的聲調輕輕地喊了起來:「是他……他在這兒……他在這兒……」
王源和她都清楚問題的癥結在哪兒。其實,他對愛蘭的女朋友們並不感興趣,她們看起來差不多,全是大家閨秀,有著清脆悅耳的嗓音,銅鈴似的笑聲,穿著各種漂亮的時裝,個個珠光寶氣。他愛音樂的韻律,而姑娘增強了這種韻律。但他現在不會像當初那樣被少女弄得心神不定了。
王源安心了不少,他聽他母親的話坐到桌旁,早餐很豐盛。他強制著自己用餐。熱的早餐很快在他體內產生了熱量,他的情緒開始好轉,不再像昨晚那樣消沉。所以當太太來的時候,他看著她,說:「我真想不去。」
王源沒有說一句為自己辯護的話就束手就縛,他的雙手被反綁在背後。一切都無濟於事,儘管王源的上了年紀的伯父哭泣著、顫抖著,儘管太太走上前去懇求,難過但又肯定地說:「你們弄錯了,不是他,肯定不是他。他老實本分——我可以替他擔保——他不會是個革命黨……」
過不多久,這姑娘肯定領會了王源的心情。她的話越來越少,終於不吱聲了,隨後便沉默起來。最後,兩人都一言不發,只是默默地朝前走著。王源當然明白她的心思,他畏懼她,但只是固執地朝前走著。他們來到路的拐彎處,這裡有許多早些年栽種的楊柳樹。這些楊柳都是很老的了,濃密的枝椏互相交叉,長徑異常茂盛。在他們穿過這寂靜的地方時,王源感到雙肩被人從背後抱住——姑娘把王源扭過來,一下撲到他的懷裡,傷心地抽泣起來。她哭著說:「我知道你不愛我,我知道為什麼,你每天晚上去那個地方——一天晚上,我跟在你後面,看見你和你妹妹在一起。你們走進了那個大旅館,那裡還有另外幾個女人。我沒她們漂亮,我不能和她們比——我看到了同你跳舞的那一個——那個女的穿著桃紅色的旗袍——我看到了她摟著你的那種下流的樣子……」
夜深了,哭聲終於靜了下來。這時間裡,王源一直沒開口。但是,在他們安靜下來以後,夜越來越深,周圍充塞了死一般的寂靜之時,他覺得難以忍受,希望也越來越渺茫。他希望牢門能在什麼時候打開,然後有人喊道:「讓王源出來——他被釋放了!」
大家計劃如何著手去做,太太派人去找愛蘭,她認得的一個外國朋友可以幫忙。愛蘭一早就去這個朋友家玩了。在這令人不安的日子裡,她不願再去讀書,因為讀書使她悲哀,而她恰恰忍受不了悲哀。
這一聲叫得大家面面相覷,年老的伯父臉色一下蒼白得如同新鮮牛肉上的肥膘,慌得先要找個地方躲起來。太太的反應快,馬上想到王源和王盛。
信寄出以後,他感到充實和安寧。他不想回憶信的內容。回家的路上,他心悅神怡。走在來來往往的現代人中間,他變得更加堅定,更加充滿信心。毫無疑問,現在父親還要這樣做是荒唐的,是會被嘲笑的。王源這樣走在他們中間,心裡陡地滋生了一種安全感。這就是他的世界——一個新的世界——這個世界的人都是自由的。沒什麼比這個更可貴了。王源忽然感到很輕鬆,他決定不去學校,他要自己放個假,去玩玩。在他旁邊的街道一側,有個裝飾華麗的娛樂場,在用幾種語言文字書就的廣告中,有一條寫著:今天獻映本年度最偉大的影片——《愛的方式》。王源轉過身,隨著人流朝大敞著的門裡走去。
他越是拒絕她的愛——儘管好長時間都沒有用話表明——這姑娘的愛就越是變得熱烈。事情終於到了無法迴避的地步。那天,他受命去一個指定的農村,他想獨自去,回家時順路去看看他的那塊地,最近他一直在做組織交給他的各項任務,已經很久沒去他的田地了。那是晚春的一天,天氣晴和,他打算步行去農村,到那裡同鄉親們聊聊天,悄悄地散發一下小冊子,然後朝東繞回到他的那塊地裡。他喜歡同農民交談傾聽他們的意見,而不是強制農民接受他的意見。他們會說:「誰又聽說過這樣的事,沒收富人的地,然後把地分給我們?這怎麼可能呢,會遭天譴的,少爺。我們現在過的很好,大家都是這麼過來的。」在他們中間,只有那些連一寸土地也沒有的人才渴望新時代的到來。
同他們相比,王源的生活是單調的。因此,當這個姑娘的手碰到他那從未被女性觸摸過的手時,他對此便難以忘懷。當王源想著他和她的手時,他奇怪於她的手心火熱並有點溼潤。他難以想像她的手會給人那樣的感覺。想起她那蒼白的臉,想起她那說話時微微翕動的沒有血色且顯得冰冷的嘴唇,他曾經以為她的手應該是乾燥的、冰涼的、鬆弛的,反正絕不應是溫熱的。但是,他想錯了。她的手顯得既熱烈又依戀。她的手、聲音以及眼睛——所有這些都洩露了她內心的熱切。當王源開始想這個奇怪的既勇敢冷靜又靦腆害臊的姑娘的心會是什麼樣的時候,他躺在床上卻睡不著,渴望著——同時又懼怕著這種渴望——再握握她的手。
難得有幾個愛蘭不出門的晚上,她、她母親、王源和其他人都聚集在家裡,這時,她就啟動唱機,要王源陪他跳舞,她把王源拉得緊緊的,使王源無所適從。有時,她嘲笑王源,她會嬉笑著對一個姑娘說:「如果你要同我的王源哥跳舞,就一定得逼著他抱住你。他最喜歡做的事莫過於把你往哪個壁角一扔,然後獨個兒跳舞!」或者,她會說:「源,不要這樣,你知道你很漂亮,很受歡迎,不要怕她們!其實,我們中好多人都早已有了戀人!」
隨後他們來到一幢房子面前,一位婦女放他們進了門。王孟走上樓梯,然後走進一間房間,房裡有很多人——大約五十多個,王源跟著王孟走進來時,大家停止了低聲談話,用一種懷疑的目光看著王源。但是王孟說:「不用怕,他是我的堂兄弟。我們一直都希望他能加入我們的隊伍。他的父親有支軍隊,以後我們也許用得到。但是他以前一直不肯參加。他對我們的事業一直認識模糊,直到今天,他才明白我們的道理,才認清他的敵人是誰。現在,他要站到我們這邊的。他痛恨他的父親!」
儘管如此,當他最終進入夢鄉繼而又在這透著涼意的春曉醒來時,他依然覺得自己並不愛她。早上醒來時,他回想的惦念的,是她的手,而不是她的人,他不愛她。那天,他極其害羞,在學校裡一眼也不敢看她,也不敢在校園裡的任何地方逗留,一過中午便來到他的那塊地裡拼命地勞作,他借勞作排除一切念頭。他覺得土地比任何姑娘的手更富有意味。他回想昨天晚上他是如何地躺在床上靜思默想,他為此感到害羞,並為父親不知道而暗自高興。
但是,他卻不愛她。他自己很清楚地了解這一點。
但是,這些士兵只是粗聲粗氣地大笑,一個大圓臉士兵嚷道:「喔,太太,做母親的根本不了解她們的兒子!姑娘們比母親更了解一個男人,那個姑娘說出了你兒子的名字、這裡的門牌號,還有他的模樣,你瞧,她說得多詳細,多清楚。她還說這夥人裡最能鬧事的就是王源了。根本沒用刑她就把他給供出來了。」
王源覺得似乎有話要對這位太太說,但又不知從何說起。他自己愛在田地上打發時光,田地使他覺得他和作物的根系有著某種連繫,從而不會同許多其他的城裡人一樣,像無根的浮萍,飄浮在都市生活的表層了。
愛蘭的話使他震驚。他覺得她說得對。他聽著她那因其溫柔和任性而顯得十分誠摯的言語,想著城裡許多像她這樣的姑娘。她那非凡的透著矜持的美麗容貌似有一種神奇的力量,他想起了那個愛他的姑娘,覺得慚愧。他和他的父親已經是兩代人了,他不能由著他的父親支配他的生活。
王源聽了這些話以後,感到渾身有了勇氣,有了一種越來越大的勇氣。這種勇氣幾乎足以使他敢於違抗自己的父親。但是,他的勇氣仍不夠強大,這個時候,他迫切需要愛蘭的無所顧忌。那天中午,當他回到家時,愛蘭正在客廳裡逗著一隻像玩具似的獅子狗,這隻黑鼻子的小動物是那位姓伍的先生送給她的,她非常喜歡。她抬頭見到王源時,一下喊了起來:「源,我知道你的事情了,母親吩咐我同你談。我也是個年輕人,而且是個年輕姑娘,母親說你應該知道我的想法。嗨,源,傻瓜才會聽一個老頭子的話。他是我們的父親又怎麼樣?我們有什麼辦法?嗨,源,不僅僅是我,而且我的朋友沒有哪一個不這麼認為,現在是新時代,只有傻瓜才會和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結婚!就說你不同意——他又能怎麼樣?他不可能帶著部隊到這裡來把你抓回去。在這個城市裡,你是安全的——你不是一個小孩——你主宰著自己的生活——將來你會按自己的意願來舉行婚禮。難道你要娶一個無知的、愚昧的甚至可能還裹著小腳的女人做你的妻子嗎?可別忘記在現在這個時代,我們新女性是不願意做小老婆的。假如你和父親選擇的女人結婚,就意味著你和她定了終身。拿我來說,假如我選擇了一位已婚的男人的話,我可是不甘願做人家偏房的。那他就必須把他的頭一個老婆打發走,不再同她一起生活,我必須是唯一的伴侶。我發過誓了。源,不只我,還有婦女會裡的其他人,我們約定寧可不結婚也不要做小老婆。你最好不要結婚。要不然,你不會輕鬆的。」
「那我們大家都去,」伯父迫不及待地大聲說,「到了國外,我們大家都安全了!」
王源感到孤弱無援,抽泣起來。離家出走或是固執己見,現在都無濟於事了。
現在,他敢抬頭看他太太了,不管怎麼說,她吩咐他的話他都說了,於是他輕鬆地轉過頭,對他的長子說:「該你了,說兩句吧,孩子。」
然而王虎並不肯罷休。很快他就回信了,而且寫了三封:一封給王源,一封給太太,第三封則寫給他的兄長。三封信以不同的方式談著同樣的事情,信不是他自己寫的,因而文字較前流暢。但恰恰就是這流暢,使信的內容顯得更加冷漠,詞句間流露著王虎的憤怒。在信裡,王虎說,定下的婚期是不能改的。如果王源因為考試不能回來,那麼就由他的堂兄代他舉行婚禮,代替他履行各種儀式。即使王源不在,婚禮也仍是算數的。
對王源來說,這件事確實太棘手了。因為根據當時的法律,王虎完全有權利這麼做,同王虎一慣的做法相比,這一次並不過分。王源很清楚他父親的為人和處事方法,所以一接到王虎的信,他好不容易聚集起來的一點勇氣就煙消雲散了。他算什麼,一個勢單力薄的青年,能夠抵抗得了千百年來形成的習慣勢力麼?愛蘭的小狗跑了進來,用身體擦著他,鼻子一個勁地嗅聞。王源慢慢轉過身,走進客廳。對它毫無反應,小狗尖聲地吠叫了一兩聲。但王源毫無反應,他由著小狗一個勁地叫,自己找地方坐下了。
「但是,父親,」王盛低聲答道,顯得很憂慮,「你要是早知道,一定會嘴快,把此事張揚出去。」
但是,他聽不到這樣的聲音。
兩個人一付腔調,但除此以外就沒人說話了。有學問的太太沒有吭聲,在這兩個人面前說了又有什麼用?她把要為王源說的話都藏在心裡。年輕人已經溜走了,他們在另一個房間對王源提供建議。王盛認為這整個兒事情都非常可笑,他如此對王源說。他大笑著,用那白|嫩的手把他的頭髮向下捋。接著,他又笑著說:「源,如果是我,我會置之不理。好在我的父母不會強迫我做這樣的事。別去理睬他們——按你自己的意願生活。也別說氣話,你高興怎麼做就怎麼做。你沒有必要回去。」
實際上兩個人都不快。還沒等他們爬上桌子,門像是被一陣大風猛地刮開。八、九個士兵站在門口,帶隊的先是看著王盛,厲聲問道:「你是王源?」
現在,她彷彿永遠都在他周圍,她用行動告訴所有的人他是她的。每次下課,她總是等他一起離去。大家都知道這一點,王源的許多同學取笑他,衝著他大聲嚷嚷:「她在等你……她在等你……你跑不了了……」
王源的煩悶焦躁使母親都感覺到了。王源也感受到了母親的那種疑慮的神態。但是他什麼也沒說。他怎麼能對他的母親說,他氣悶是因為想要得到一位姑娘,但他不愛她,也不可能愛她?他於是聽憑這種鬥爭在心中自生自滅,但心情卻因此鬱鬱寡歡,就像有戰事時他父親的情緒那樣。
他不能思考,他不知該怎麼辦,離父親指定的日子只有二十天了。於是,往昔孩提時的恐懼又在他的頭腦裡浮起。沮喪攫住了他的心。他不能反抗他的父親,並且他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念頭。憑藉使人恐懼、愛或是其他諸如此類的相應力量,他的父親總是隨心所欲地行事。小輩擺脫不掉長輩的管束。王源甚至覺得和-圖-書他應該回去,聽從他父親的安排。他可以回家完婚,住上一兩個晚上以盡小輩的責任,然後出走,從此再也不踏進家門。然後他可以按自己的想去做,找一個姑娘,可以和她產生愛情的姑娘,共同生活,他完全可以依據法律辦,那麼父親就不能再說什麼了。他思前想後了好一陣,然後上床就寢,但是怎麼也睡不著。他感到不寒而慄,他想到要使自己的身心屈從於父命,屈從於父親選定的、現正等著他的女性時,就好像要他贍養一個野蠻人似的。
女孩朝太太活潑、輕快地微笑,轉身走了,臨走時,她向王源投以深沉的一瞥。雖然她只是個孩子,但王源忘不了那一瞥,那是清澈、直率並帶有某種疑問的一瞥,而她無論對誰似乎都會這樣瞧上一眼的。
「你去不了,」王盛耐心地說,「外國人不肯讓你移民。」老人聽了這些話後,擺出一副了不起的樣子,那對小眼睛睜得大大的,說:「那他們不是在我們這兒生活?」太太開口說話了,「我們不要再談論這些沒用的事了。我們這些上了年紀的人無所謂,他們不會把我們怎麼樣。重要的是年輕人,我們一定要想辦法把盛和源送到國外去。」
事情的來臨毫無徵兆。有一天放學之後,王源留在教室裡抄老師寫在黑板上佈置給同學們自學的一首外國詩。同學們都走了,教室裡只剩下幾個人,其中有王源、王盛和那個臉色蒼白的被王源稱為革命黨人的姑娘。王源抄完詩,合上書本,把筆放進袋裡,正準備站起來,忽然聽到有人叫他名字:「王先生,你既然在這兒,你一定明白這幾行詩的意思,給我講一下好嗎?你比我聰明多了。如果你願意,那就太感謝你了。」
這些兄弟會舉行的每一次會議,都是為實現將來的宏偉計劃而向前邁進的一步。其實,這些事情王源是熟悉的。從他孩提時代起,父親就常常說:「我要奪取政權,使國家強大起來,我要建設一個新的朝代。」後來,王源的家庭老師也這麼說:「總有一天,我們一定會奪取政權,建設一個新國家……」在軍事學校,他聽到過這樣的說法。現在,他又聽到了這樣的說法。但是,大多數人並不了解,對那些生活在底層的人來說——他們對單調乏味的生活感到厭倦,這可是從未有過的最強有力的呼喚。說起建立一個國家,說起使國家變得強盛,說起發動打擊侵略者的戰爭,這使每個青年熱血沸騰,幻想自己成了統治者、政治家,要不就是一位將軍。
王源移動著身體,希望弄出點聲音來。因為他忍受不了這種寂靜。他沉浸在苦思冥想之中。他回想起他的一生,他這短暫的一生。他想:「假如當初聽父親的話,如今也不會到這裡來了。」但他也只是想假如,並不肯承認自己後悔了,後悔自己沒聽王虎的,他堅持認為這事是王虎不對。他繼而又想:「假如我遷就一點,並且順從那位姑娘……」他內心因此又充滿了厭惡,自語道:「我還是不喜歡……」到最後,實在沒什麼可想的了。王源不得不面對他最現實的問題——死亡。
王源心裡清楚,她說的話是確實的。他只是輕聲地回答,聲調裡滿含著蔑視:「你覺得像這樣對我說話就能使我愛你?」
王源注意到,太太聽了這些話後變得神情木然,好像聽了什麼她根本就不懂的事。他無話可說,心裡卻很明白。「她無法愛我,所以恨我,現在她可以和我同歸於盡了。」因此,他被他們帶走了。
關於愛情的故事書和詩集不再被人認為是不良讀物,大家可以公開閱讀。如今,那些外國的惹人討厭的東西打著藝術、思潮之類的幌子潛入中國,到處可以見到青年在閱讀這類書籍,研究這類書籍,但是,不管名目如何動聽,火把終究是火把,再古老的火種也會被點燃。
那天,姑娘很矜持,很拘謹。散步時她離他很遠,話也很少。這本是王源所希望的,但他遠不如自己想像的高興,他竟有點失望。在他們走了一會兒之後,他便渴望她能觸摸他的手。分手時,他沒等到他一直渴望握住的手。他於是像受了欺騙似的往回走去,而心裡越是這麼想便越是感到氣憤。除氣憤外,他還覺得羞恥,他覺得自己還有正事要做,所以下決心不再和姑娘散步。那天,他寫了篇關於男人應如何潔身自好,如何為學業而奮鬥以及如何不與女性往來的文章。這著實使那位溫和的老先生吃了一驚。晚上,他千百次地自語,幸喜自己並不愛這位姑娘。以後幾天,他天天去地裡拼命工作,不許自己再想那個姑娘和她的手。
愛蘭有時噘起她漂亮的櫻唇嚷道:「源,你未免太守舊了!不要老是把姑娘推到一邊去。瞧,要摟住她!」
王源從未間斷來他的地裡工作。他特別喜歡趁他那些同學都不在的時候來,因為大家都來時,那個農夫只顧在自己的田裡忙而不會走近他。要是王源一個人來的話,農夫便會走過來,同王源說話,教他如何播種,教他如何拔去多餘的秧苗,還教他注意觀察蟲害,因為那些昆蟲隨時隨地覬覦著新生的禾苗。
她和王源一起來到他的房裡檢查他的東西。在太太仔細檢查每個角落時,王源想起那封信,那封姑娘寫給他的情書。他把它夾在一本詩集裡。他這麼做並不是覺得這封信有價值,只是它起初對他來說是珍貴的,因為它是他所收到的第一封情書。但過後他就把它遺忘了。當太太轉過身去的時候,他把信取了出來,放在手裡捏成一團,然後找個藉口走了出去。他走進另一個房間,找來火柴,把信付之一炬,紙在他手裡燃起了紅色火苗,王源看著火苗,心裡想著那可憐的姑娘,想著她最後的表情,彷彿一隻獵槍下的兔子。他的心情越來越沉重,越來越悲哀,不是因為愛她——他仍不愛她——是因為自己的無動於衷。他為自己有如此的想法而深感內疚。信就這樣在他的手裡燒成了灰燼,然後變成了塵土。
這時,另外一個人也走了過來,王源看得真切,那是他的母親。但是,他還沒有來得及說話,儘管他非常想說話,想對他母親說「是我」,就感到整個身體劇烈地哆嗦起來,似乎在慢慢地消融,突然他眼前一黑,女孩的眼睛先是變得更大、更黑,隨即便消失了。他依稀地聽到有個聲音來自遙遠的地方:「噢,我可憐的兒子……」隨後,他如墜九里雲霧,重重摔在地上,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王源感到頭暈目眩,無法呼吸,他不敢問她那個原因,怕這跟他想像的一樣,他只覺得自己的身體在顫抖,他於是轉過身來輕聲地說:「我該回去了……我答應過愛蘭……」
王源從僻靜的小路回到家中。他見到太太後,把學校裡發生的一切都告訴了她,最後,王源告訴太太:「這些事和我沒關係,你不用怕。」
太太也坐了下來,她邊吃邊想,然後說:「假如你真的這麼想的話,源,我會站在你這一邊。你自己的事應該自己拿主意。但是,他是你的父親。要是你覺得對他盡兒子的責任重於你對自己的責任,那麼就回到他的身邊去。我不會責備你。但如果你不想回去,那沒關係,就在這兒住下去吧,我會幫你的。不必怕他。」
他不敢抬頭看他太太,也不敢看別人,只好一個勁揩頭上越來越多的汗。王源此刻對他恨得無以復加,他氣憤地想,他的生活竟要由像王大這樣的人來評議表態!他看到了王孟,王孟還用同情的目光看著他。
過了一會兒,暗色漸漸成了漆黑一團。有人坐著,有人躺著,但沒人說話,彷彿說話會加深這沉重。在能依稀地辨出臉龐時,響起了身體移動的聲音以及此類不是來自嗓門的聲響,除此之外,一片寂靜。
「你們兩個,」她氣喘吁吁地說,「趕快……趕快躲起來,躲到屋頂下的小房裡去……」
春天的時候,王源的生命發生了重大轉折,而土地給了他足夠的安定,鎮定和根基。
當王源埋頭於書本,或是做著其他的事的時候,他也常常會突然想起它來。他一邊做著事,一邊盤算著他的田地,盤算著該做的、該收的,該殺蟲的,該施肥的,他為這些擔著心。
所以,在那些日子裡,凡指派給王源的任務,他都盡力辦好。因為他的字工整娟秀,他被指派做遊行用旗幟,還抄寫請願書。當老師不同意他們的要求,他們罷課時,他便離開自己的班級。儘管他為了避免脫課而偷偷地學習,他還是去工人的家裡,向他們散發傳單。傳單告訴工人們,他們所受的剝削有多重,他們吃的苦有多少,他們掙的有多少。這些男男女女都不識字,王源便唸給他們聽。他們認真地聽著,憤怒的情緒很快被煽動起來。有的人大聲說起來:「哎,千真萬確,我們的肚子從來沒有填飽過……」「我們日夜工作,而孩子卻餓肚子……」「我們這些人沒有指望了,今天這個樣,明天還是這個樣,永遠都這個樣,做一天吃一天。」他們了解了自己的處境,看見自己的未來。他們更憤怒,也更沮喪。
王源默默地聽著這些話,環視著一張張激|情洋溢的臉。沒有哪一張臉不神采奕奕,沒有哪雙眼睛不目光炯炯。聽著王孟說的這些話,看著周圍的這些眼睛,王源的心猛地一沉……他懷疑起自己來,他真的恨他的父親嗎?他猶豫不決,頭腦裡在結結巴巴地說著「恨」這個詞——他恨他父親的作為——他確確實實恨他父親的許多作為。這時,一個人從光線暗淡的角落裡站起身朝他走來,並向他伸出一隻手。他認得出這隻手,轉過身正視那張他熟悉的臉。面前站著的就是那位姑娘,她用激動的聲音說:「我知道你早晚會和我們在一起的。」
哭泣聲叫人難以忍受,這時,響起了一個堅定洪亮的聲音:「安靜點!哭著要媽媽,這不像個小孩?我是一個忠誠的成員——我和我的哥哥殺死了父母,只有我們的信仰才是偉大的——是吧,哥哥?」
他的發問很快就結束了,因為那天的課沒上多久,老師解散了他們,所有的學生很快地便離開了課室。出教室的時候,王盛抓住了王源,悄悄把他領到沒人的地方,緊張地問:「孟在哪?你看見孟了嗎?」
王源用別人教他的古老、呆板的方式問:「請教芳名?」姑娘的回答使王源的斯文有點假假的,她說話乾脆、簡單,甚至有點草率,只是她說話的聲調總賦予她的話以某種含義。
姑娘說話的聲音打動了王源。她的聲音深沉悅耳,並且清脆響亮,完全不是愛蘭和她的朋友們的嬌揉的鶯聲燕語,因此,這個姑娘說的任何一句話都彷彿有著豐富的內涵。王源很驚奇,匆匆抬頭一看,見是那個姑娘——即王盛所說的那個革命黨人——正站在他身邊,她的臉色彷彿比王源想像的還要蒼白,更顯得她細細黑黑的眼睛裡豐富的熱情和情感,彷彿在燃燒。這與她冷冰冰的整個臉面很不協調。她兩眼緊緊地盯著他,一聲不吭地挨近他,等待著他答話。她顯得十分冷靜,彷彿他同別人沒區別。
但是,太太比王源想得複雜,她急急地說:「想一想——大家看見過你同孟在一起——你是他的堂兄弟——他來過這裡。他也許有什麼東西——書、傳單——落在你這兒了。他們會到這兒來搜查的。喔,源,回房裡看看,我也想想能替你做點什麼。你父親喜歡你,如果真有什麼事,那就是我的錯了。因為我沒有按照你父親吩咐的那樣把你送回去!」王源從來沒有見過她像今天這樣害怕。
王源阻止不了她,她非去不可,她跟王源說是王孟讓她去的。他們於是一起出發了。王源默默地走在路的一邊,如果她走到他的這邊來,他就跑到另一邊去。直到後來,路已經窄得只容得下一個人走時,王源才鬆了一口氣。王源走在前面,讓她在後面跟著,這樣他可以觀察周圍的情況。
王盛、王孟和愛蘭也參加了,他們坐在下首,因為他們輩分小,而此次太太是按舊的風俗給大家排座位的,再說這次家庭聚會是為了議事。三個年輕人默默地坐著,沒人開口說話,做出很規矩的樣子。活潑的愛蘭已閉著嘴,可她大眼睛裡流露的嘲諷是無法掩飾的。王盛坐在那兒像是在想著其他什麼更令人高興的事情。其中,王孟是最沉默的一個,一動也不動地坐著。他的臉繃得緊緊的,因為氣憤漲得通紅,但因不能說話而感到非常難受……
王源一下子明白了,至少他以為自己明白了,他覺得自己被蒙在鼓裡,他氣憤地以為,她同王孟是事先策劃好的,因而高漲的熱情一下子窒息了。
王源沒有更好的辦法。所以他聽從了太太的安排。總要努力一下才行。就在那天晚上,她擺了個家宴,吩咐所有的人都參加。大家都來了。宴會結束之時,太太說明了她的目的。大家都看著她,沒人說話。
這條街道叫做妓|女街,居住在那裡的全是窮人。來這裡的人也都是穿著寒酸的年輕工人。但是沒有人注意他們,因為誰都知道那是個什麼地方。王孟領著王源往街道的深處走。他對這地方的喊聲和喧鬧毫不留意,這裡是他常來的地方,假如哪個女人拉他的袖子拉得時間太長,他會甩開她的手,就像甩開一隻令人討厭的昆蟲一般。只有王源被哪個女人拉住不放時,他才開口說話。他會大聲說:「放開他!我們有了地方……」他繼續大步走去,王源走在他的旁邊,為擺脫糾纏而感到高興。王源從未來過這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