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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在瘟疫蔓延時

作者:賈西亞.馬奎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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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擺脫西班牙統治,以及隨之而來的廢除奴隸制,加速了王公貴族們的衰落,而烏爾比諾醫生正是在那種環境中出生和成長的。昔日的名門望族靜靜地待在他們撤去防衛的宮殿和城堡裡,深居簡出。在一度十分有效的防止了海盜突襲登陸的用石塊砌的城牆上,雜草沿著牆頭爬了下來,在石灰粘縫的牆上打開裂縫,哪怕它是本市最豪華的府邸。下午兩點鐘,這些府邸唯一有生氣的標誌就是在午休的昏暗時刻傳出無精打采的練琴聲。裡面,在充滿香氣的涼爽的臥室裡,女人們躲避陽光就像躲避瘟疫那樣。即使在做早彌撒的時候,她們也用毛巾蒙著臉。她們的愛情來得又遲緩又艱難,而且往往被不祥的預兆擾亂,生命在她們看來是無盡頭的。傍晚時分,在交通擁擠的時刻,黑壓壓的長腳蚊子從沼澤地裡飛起來,好像一片片烏雲,追趕著路上的行人。同時,難聞的人糞尿味也從那兒湧來,熱呼呼地撲到人臉上,擾得他們心煩意亂,確信那是死神送來的信息。
「不要臉的東西。」他對牠喊道。
藝術學校的樂隊開始演奏了,在一片莊嚴的肅靜中,奏起了莫札特的快滑步舞曲。儘管人們講話的聲音越來越高,越來越嘈雜,堂.桑喬的黑人奴僕又在放著熱氣騰騰的菜餚的餐桌中間擠來擠去,烏爾比諾醫生還是給樂隊留出了一塊空地,讓他們把節目全部演完。他的精神和記憶力一年不如一年,甚至下棋時每步都要記在紙上,才能知道已經走到哪裡。但他還是能一邊進行嚴肅的談話,一邊有條不紊地指揮演奏,雖然他還沒有達到一個德國樂隊指揮的嫻熟程度。那個德國樂隊指揮是他在奧地利時的好友,他能夠一邊聽《唐懷瑟》一邊讀《唐.喬萬尼》的樂譜。
費爾米納正在廚房品嘗晚飯的湯,忽然聽到了帕爾多的可怕的尖叫聲和僕人們的吵嚷聲,隨之而來的是鄰居們的哄鬧聲。她扔下湯勺,拚命往外跑,她上了年紀,心有餘而力不足,怎樣也跑不動。她像瘋子似地喊叫著,不知道在枝繁葉茂的芒果樹下發生了什麼事。看到丈夫仰面躺在泥地上時,她的心幾乎要從胸膛裡跳出來了。他已奄奄一息,還在抵抗著死神最後的打擊,等候她的到來。他終於在混亂的人群中認出了她,眼裡含著最後的痛苦的眼淚。他最後看了她一眼,在他們共同生活的半個世紀中,她從來沒有看到過他的目光如此明亮,如此悲傷,如此充滿感激之情。他用盡最後的力氣對她說:「只有上帝才能知道我多麼愛你。」
在殖民城市的另一端,大教堂的鐘聲遠遠地傳來了,召喚人們去望大彌撒。烏爾比諾醫生戴上半月形夾鼻金絲眼鏡,掏出一塊精緻的方形懷錶看了看,彈黃把錶蓋輕輕地打開了。他險些誤了聖靈降臨節的彌撒。
「不僅是個聖者,還有點古怪。」烏爾比諾醫生說,「他是個無神論的聖者。但那是上帝的事情。」
自然,這次衝突又使他們想起了其他的衝突,想起了在許許多多灰暗的黎明發生過的數不清的小糾紛。一些惱怒引起了另一些惱怒,老傷疤被重新揭開變成了新傷疤。他們痛苦地看到,多年的爭吵僅僅培養了夫婦間的仇視,這一點使他們不寒而慄。他甚至提出如果需要的話,他們可以一同去找大主教做公開懺悔,以便由上帝來裁決,浴室的肥皂盒裡到底有沒有肥皂。她本來就十分惱怒,這下子更是火上加油,駭人地嚷道:「讓大主教先生吃屎去吧!」這句話震動了全城,引起的後果難以消除,最後,人們甚至編成流行的小調來打諢,「讓大主教先生吃屎去吧!」她意識到把話說過了頭,便搶在丈夫前做出了反應。她威脅丈夫說,她要一個人搬到她父親從前的房子裡去住,那房子儘管租給了政府部門的辦事機構,但仍然歸她所有。這並不是虛張聲勢,她真的要搬走。對社會輿論滿不在乎。她丈夫及時注意到了這個動向。他沒有勇氣向她的固執挑戰,只好讓步。
自從她聽到帕爾多在院子裡喊叫,看見老頭兒在泥地上奄奄一息地掙扎以來,現在能恢復到控制自如的狀態委實不易。當時她的第一個反應是認為丈夫尚有希望,因為他還睜著眼睛,瞳孔是如此明亮,她從來就沒見到過。她懇求上帝至少給她一點時間,以便讓他知道,儘管他們之間出現過多次疑雲,她卻始終還愛著他。她實在不願他在明瞭這一點之前就離開人世。她感到有一種強烈的、難以抵制的願望,希望同他重新開始生活,以便互相表達長期壓在心頭尚未出口的話,把過去沒有安排妥當的事情重新做好。但是,在無情的死神面前,她只好投降了。她的痛苦變成了一種盲目的憤怒,她對誰都言詞激烈,怒氣沖沖,甚至對自己也是如此。這倒使她獲得了自我控制的能力和獨自忍受寂寞的勇氣。從那一刻起,她一刻不停地做事,不讓臉上露出任何痛苦的痕跡。唯一身不由己地流露出某種淒楚的時刻是星期日夜裡十一點,當時根據大主教的命令,把還在散發著墊木的氣味、打著銅箍、蓋著紅罩的棺材抬走了。烏爾比諾.達薩醫生命令立即蓋棺,在那難以忍受的炎熱天氣裡,家中那麼多花散發出的味道使得空氣都變得稀薄了,他似乎看到父親的頸脖上出現了最初的紫色痕跡。他在寧靜中彷彿聽到了一個漫不經心的聲音:「人到了這個年紀,活著也爛了一半。」在蓋棺之前,費爾米納摘下結婚戒指,把它戴在亡夫手上,然後用自己的手捂住他的手,就像平常她看到他在公共場合信口開河地講話時做的那樣。「我們很快就會再見面的。」她對丈夫說。
年輕的烏爾比諾在令人憂鬱的巴黎常常懷念的那座殖民城市的生活,此刻也只不過是記憶中的一場幻夢。在十八世紀,它的貿易在加勒比海地區是最繁榮的,尤其是由於它的令人詛咒的非人的特權——這裡是美洲最大的黑奴市場。此外,它還是新格拉納達王國總督的傳統駐蹕之地。總督們喜歡待在那兒,面向世上的大洋進行統治,而不願意住在遙遠寒冷的首都,生怕首都連綿不斷的毛毛雨打亂他們對現實的理解和認識。滿載波多西、基多和維拉克魯斯的巨大財富往來於美洲和西班牙的大船隊,一年幾度要在這裡的港口匯集,那是這個城市最榮耀的黃金時代。一七〇八年六月八日,星期五,下午四點鐘,聖約瑟大帆船載著時價五千億比索的寶石和貴金屬起航,開往加的斯,剛出港口就被一支英國艦隊擊沉,直到漫長的兩個世紀以後還沒有打撈上來。那批躺在海底珊瑚間的財富和斜著身子漂在指揮台上的船長的屍體,經常被歷史學家們作為那座被淹沒在記憶中的城市的象徵提及。
他在悲傷中醒來。這不是早晨在朋友遺體前的那種悲傷,而是午覺醒來之後籠罩著他的心靈的無形的雲霧。他認為那是一種神諭,告訴他大限已近,他正在度過他的最後的一個下午。五十歲前,他對自己內臟的大小、重量和狀況不大了然。但是,一過五十,漸漸地,每當他在午睡之後閉著眼睛躺著的時候,內臟的一切情況他都能體察得到,甚至能感到那正在跳動的心臟,神祕的肝臟,奇妙的胰腺。他發現,就連比他年長的老人都比他年輕。在他的同代人中,他已是留在世上的最後一人了。當他發現自己已經開始忘事時,他採用了從醫科學校的一位老師那兒聽來的辦法:「失去記憶的人要用紙來幫忙。」然而,那也只不過是一種瞬息即逝的幻想,因為他的記憶力甚至衰退到這樣的地步:他記不起口袋裡那些紙條上寫的是什麼意思;戴著眼鏡到處找眼鏡;鎖上門以後還在匙孔中轉鑰匙;讀書時,讀著讀著就再也讀不下去了,他忘記了情節的邏輯和人物之間的關係。最使他不安的是他已不相信自己的理智:他已逐漸陷入了不可避免的災難,失去了正確的判斷能力。
他用毛毯重新把屍體蓋上,恢復了卓犖不群的教授的神氣。前年他過八十壽辰時,熱熱鬧鬧地慶祝了三天,在致辭時,他再次頂住了退職的誘惑。他說:「我死後總會有充分的時間休息,但死亡這件變幻不定的事還沒有列入我的議事日程。」他右耳越來越不中用了,他用帶銀柄的拐杖來掩蓋蹣跚的步履,依舊擺出年輕時的氣派,身穿一套亞麻布衣服,外加一件坎肩,坎肩上掛著金錶鏈。珍珠母色的巴斯德式的鬍鬚和同樣顏色的、梳理得溜光油亮、居中分開的頭髮,是他性格的忠實反映。記憶衰退,越來越使他不安,他不得不隨時把事情記在小紙條上,以免遺忘。結果,口袋裡的小紙條太多了,又混得難以分辨,正同醫療器械、藥瓶以及其他東西在他塞得鼓鼓囊囊的手提箱裡混成一團一樣。他不僅是城裡資格最老和最傑出的醫生,也是最講究穿著的人。然而,他的過於外溢的智慧和不太謙虛地動用權威的方式,反而使他得不到應有的愛戴和尊敬。
那是一隻良種鸚鵡,比想像的還要聰明。牠黃腦袋,黑舌頭,這是跟曼格雷鸚鵡的唯一不同之處。曼格雷鸚鵡即使用松節油栓劑也不能讓牠們學會說話。烏爾比諾醫生是個有氣魄的男子,他在妻子的才智面前心悅誠服地認輸了。那隻鸚鵡的進步使他興趣盎然,他對自己的轉變也感到驚訝。一到雨天的下午,鸚鵡由於羽毛浸濕而感到愜意,便說一些從前的老話,這些話在這個家裡是沒人說過的。後來,醫生態度上的最後一點保留也取消了。那是一個夜晚,盜賊打算從屋頂平台的天窗上鑽進來,鸚鵡居然用猛犬的吠聲把他們嚇跑了。牠模仿得非常逼真。牠還高喊有賊,有賊,有賊,這兩個有趣的呼救的詞兒也不是在這個家裡學的。從此,醫生親自負起照料鸚鵡之責。他吩咐在芒果樹下面搭個支架,放一個盛水的小碗和盛熟香蕉的容器,外帶一個吊杆,供鸚鵡練走繩索的本事。從十二月到三月,晚寒襲人,北風使鸚鵡在戶外不能居住時,他們便把牠裝進一隻罩著毛毯的籠子,讓牠睡在臥室裡,儘管烏爾比諾醫生知道牠的慢性鼻疽病對人的正常的呼吸是有危害的。多年以來,他們總是把牠的翅膀剪短,把牠撒在院子裡,讓牠像個老騎士似地彎著身子,自由地踱來踱去。但是,有一天牠在廚房的橫樑上興致勃勃地做起了特技演員的動作,一下子掉進了木薯香蕉肉菜鍋裡。牠吱吱喳喳地呼叫求救,幸好廚娘用大湯勺把牠舀了起來,雖說熱湯把牠的羽毛燙掉了,牠還是活了下來。從那時開始,甚至在白天,他們都把牠關在籠子裡,儘管人們常說關在籠子裡的鸚鵡會忘掉學會的東西。只有在下午四點鐘天氣涼爽時才把牠放出來,由烏爾比諾醫生在院子的花壇前給牠上課。誰也沒有及時注意到牠的翅膀長得太長了,那天早晨女僕們正準備為牠剪翅膀,沒想到牠居然飛到芒果樹冠上去了。
她們費了整整三個小時還沒有捉住牠。在鄰居的女僕幫助下,她們採用了種種辦法想把牠騙下來,也無濟於事,牠繼續頑固地停在原地不動,還放聲大笑,使勁地高呼自由黨萬歲,扯蛋的自由黨萬歲。這種膽大妄為的呼叫,近來已經使四、五個幸福的醉漢送了命。烏爾比諾醫生望著在茂密的樹枝間肆無忌憚的鸚鵡,用西班牙語、法語,甚至拉丁語規勸牠,鸚鵡則用同樣的語言,同樣強調的聲調,同樣的音色來回答他,賴在那兒一動不動。看到好言相勸無效,烏爾比諾醫生便吩咐求助於消防隊員,他們是他在本市的最新的玩具。
那天,儘管六月的天氣熱得叫人透不過氣,從聽到烏爾比諾醫生去世的消息起,直到晚上,他還是穿著慣常穿的衣服。深色呢料坎肩,襯衣的硬領上繫著絲帶結。戴著毯帽,手執一把兼作拐杖的黑綢傘。黎明時分,他從守靈的地方離開了兩個小時。太陽剛剛升起時,他又大大方方地回來了,鬍子修剪得整整齊齊,美容洗髮劑的香氣四溢。他換上了一件黑呢料大禮服,這種衣服他平時一般不|穿,只有在參加葬禮和出席聖周彌撒時才正式穿用。他沒有打領帶,而是在硬翻領上別了藝術家的帶狀飾物,頭上換了一頂蘑菇帽。他還是帶著傘,但此時已不僅是出於習慣,而是因為他估計在十二點鐘之前肯定有雨。他把下雨的跡象告訴死者的兒子烏爾比諾.達薩醫生,以便讓他考慮是否有可能提前安排葬禮。他們也真的試圖這樣做了,因為他們知道阿里薩出身於船主家庭,本人是加勒比海內河航運公司經理,對氣象是個內行。但是他們無法及時在民政當局和軍事當局、公共團體和私人團體、軍樂隊和藝術學校樂隊,以及各宗教團體之間進行協調,大家早已同意在十一點舉行葬禮,倉促之間難以達成一致協議。這樣一來,那次歷史性的安葬儀式便被一場傾盆大雨弄得狼狽不堪。咕吱咕吱地踩著泥水到達家庭陵墓的送葬者寥寥無幾。陵墓的庇護者是一棵歐洲木棉樹,繁茂的枝葉一直探到墓地的牆外。就在同一棵木棉的樹蔭下,在牆外被指定埋葬自殺者的一座小墓上,前天下午,加勒比海地區的流亡者們埋葬了阿莫烏爾,根據他本人的意願,他的愛犬和他同穴安眠。
「我不能對他做這種事!」她憤慨地說,「我太愛他了。」
訪問結束時,她又對烏爾比諾醫生講了更多的事情。她不想參加葬禮,因為她是這樣答應自己的情人的,可是醫生認為,信中有一段話內容與此恰恰相反。她不會流一滴眼淚,也不想在有生之年記起那個慘死的人來折磨自己。她也不會關起門來埋頭編織裹屍布,這對當地的寡婦來說,是司空見慣的事。她打算出賣阿莫烏爾的房子。根據他在信中的遺囑,這所房子連同裡面的東西從現在起都屬於她了。她將像往常那樣繼續生活著,安分知足地生活在這塊窮人的葬身之地上,因為她在那兒度過了自己的幸福日子。
確實,不久前,火災都是讓志願人員架起泥瓦匠的梯子,用水桶來潑水撲滅的,他們的秩序是如此紊亂,以致造成的災難比火災更為嚴重。但是,前年開始,由於公共福利社的募捐——烏爾比諾醫生是這個團體的名譽主席,這兒有了一個職業消防隊和一輛配有警報器、警鈴和兩條高壓水龍帶的貯水卡車。一切都是現代化的,當聽到教堂敲鐘報警時,為了讓孩子們看消防隊救火,學校甚至宣佈停課。最初,消防隊的任務只是救火,但是,烏爾比諾醫生告訴市政當局,他在漢堡看到消防隊員們曾救活了一個在三天大雪之後凍僵在地窖裡的孩子,他還在那不勒斯的一個小巷裡,看到消防隊員從第十層樓的陽台上把一具裝著死人的棺材運下來——因為樓梯彎彎曲曲,家人無法把棺材抬出來,這樣,這兒的消防隊員便學會了其他緊急服務項目,如撬鎖開門和殺死毒蛇,醫學專科學校為他們專門開了一般事故急救課。因此,請消防隊把一隻跟紳士一般具有種種美德的高貴鸚鵡從樹上捉拿下來自然也是義不容辭之職責。烏爾比諾醫生說:「請告訴他們,這是我的鸚鵡。」說罷他便去寢室換衣服,準備出席豐盛的午宴。事寶上,這會兒他已被阿莫烏爾的信弄得昏頭昏腦,並沒有把鸚鵡的命運放在心上。
雖說他知道報界對這一消息決不會感興趣,他還是關照了記者:攝影師是自然死亡。他說:「如果需要的話,我會找省長談的。」警察局長是個規矩而謙恭的公職人員,他早就聽到過烏爾比諾醫生的嚴厲甚至可以使他最親密的朋友也無法忍受。他對他那麼輕易地跳過一切法律手續匆匆忙忙安排葬禮感到驚訝。警察局長唯一沒有同意的是去和主教商量,把阿莫烏爾安葬在聖地。他對自己的不肯通融的態度感到歉疚,請求醫生原諒。
鸚鵡以同樣的聲音反駁道:「你更不要臉,醫生。」
她證實說,她不僅知道,而且十分願意幫助他分擔痛苦,正如當年她懷著同樣的感情幫助他發現幸福那樣,因為那是他最後的十一個月:一種殘酷的垂死掙扎。
整整一個世紀認為幾乎不可能辦到的事,他卻辦到了:從殖民時期以來已經變成鬥雞場和公雞飼養場的喜劇院,被重新修復了,那堪稱是一場驚心動魄的愛國運動的頂峰,本市各界都捲了進去,無一例外,人們被廣泛地發動起來,參與這項公認的宏偉的事業。總之,喜劇院在既無座位又無燈光的情況下舉行了落成典禮,開始演戲hetubook•com.com。觀眾不得不帶座位,幕間休息時他們點起自己帶來的燈籠。劇院的節目公演時,也像歐洲那般隆重,貴婦們利用這個機會,在加勒比海地區的大熱天,爭相炫耀她們的長禮服和皮大衣。不過,劇院也必須准許僕人進入,由他們搬椅子,提燈籠,攜帶各種他們認為必要的吃食。節目一演就沒完沒了,有的節目一直拖到做晨彌撒時方告結束。首先,在這個劇院演出的,是一個法國歌劇團,這個樂隊的新型樂器——豎琴——使人大開眼界。但最令人難忘並引以為驕傲的,是一位才華出眾的土耳其女高音,她不僅歌喉婉轉無可挑剔,而且赤著腳演唱,腳趾上戴著貴重的寶石戒指,更增加了她演出的戲劇效果。從第一幕開始,人們就幾乎看不到舞台,密密麻麻的椰油燈裡冒出的黑煙籠罩著舞台的空間,薰得歌唱家們走了調。城裡的新聞記者對這些小小的不足之處毫不介意,他們交口讚揚那些值得紀念的東西。無可置疑,演出歌劇是由烏爾比諾醫生倡議的,他的倡議是那樣的富有感染力,以致使歌劇熱一直影響到本市最偏僻的角落,甚至導致了《崔斯坦和依索德》、《奧賽羅》、《阿依達》和《齊格飛》等著名歌劇的出現,造就了華格納、威爾第式的整整一代著名作曲家。然而,歌劇始終沒有發展到烏爾比諾所希望的頂點,因為義大利派和華格納派在幕間休息時並沒有像預期那樣面對面地敲著拐杖爭論得面紅耳赤。
這是注定無疑的:苦扁桃的氣息總勾起他對情場失意的結局的回憶。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剛走進那個半明半暗的房間就悟到了這一點。他匆匆忙忙地趕到那兒本是為了進行急救,但那件多年以來使他憂心的事已經不可挽回了。那位安的列斯群島的流亡者,殘廢軍人,兒童攝影師,又是跟醫生交情甚篤的國際象棋對手德薩因特.阿莫烏爾,此刻已利用氰化金揮發出來的氣體,從回憶的折磨中徹底解脫了。
那場悲劇震撼了醫生的全家人,也影響到了全城,百姓們都走到大街上,想把事情打聽個究竟。全市宣佈致哀三天,各種機構和商店都降了半旗,所有教堂的鐘聲都在不停地敲響,直到死者的屍體在家庭陵園裡落葬。美術學校一個班的學生,做了一個遺體的真容模型,以便為將來塑半身像留下個模特兒。但是,這計畫剛開始便被取消,人們都這樣認為,那個逼真地塑出了醫生最後一刻恐怖神情的真容模型有失莊重。一個湊巧打這兒經過的歐洲藝術名家畫了一幅傷感現實主義的大油畫,再現了烏爾比諾醫生在梯子上伸手捕捉鸚鵡的致命的一剎那。畫面上唯一與原來的事實不符的是,他穿的不是無領襯衣和用綠色吊帶繫著的褲子,而是戴著蘑菇帽,穿著霍亂流行期報上經常刊登的版畫人物身上的黑呢大禮服。這幅畫在烏爾比諾醫生逝世幾個月之後陳列在一個名叫「金鈴鐺」的大畫廊裡,讓民眾一飽眼福;爾後又掛在公私機關的牆上展出,這些機關都認為應向這位傑出的貴族表示敬意。最後,這幅畫陳列在美術學校,並為此在那兒舉行了第二次葬禮。又過了多年,美術學校的學生把它拿到大學廣場上燒掉了,他們把它看作一種美學的象徵,也把它看作一個令人厭惡的時代的象徵。
他一上車,就把遺書迫不及待地重新看了一遍。他要車夫把他拉到古老奴隸區的一個不易尋找的地方去。這個決定是如此反常,以致車夫想確認一下是否有錯。沒有錯,地址很清楚,有充分的理由可以說,寫地址的人十分了解它。烏爾比諾醫生重新讀起了遺書的第一頁,他再一次沉沒在那些不怎麼受歡迎的大量披露中。假如阿莫烏爾能夠使自己相信那些話並不是一個絕望者的夢囈的話,那麼,即使到了他這把年紀,生活也還是可以改變的。
費爾米納已經把被消防隊員破壞的臥室重新整理完畢。快到四點鐘時,她吩咐給丈夫送去一杯常喝的加冰檸檬水,並且提醒他,應該穿上衣服,準備去參加葬禮了。這天下午,烏爾比諾醫生手頭放著兩本書,一本是亞歷克西.卡雷爾的《人類之謎》,另一本是阿克塞爾.芒特的《聖,米歇爾傳》。後面一本還沒有開頁,他要廚娘迪格納.帕爾多把他忘記在臥室裡的象牙裁紙刀給他拿來。可是,當她把裁紙刀拿來時,他已經在讀《人類之謎》的用一個信封夾著的那一頁,那本書他很快就要讀完了。他讀得很慢,在午宴上最後碰杯時他喝了半小杯白蘭地,此時稍感頭痛。閱讀停下來時,他便呷一口檸檬水,或慢慢地在嘴裡化一塊冰。他穿上了襪子,穿上了一件沒有假領的襯衣。帶有綠色條紋的鬆緊帶掛在褲腿的兩旁。一想到必須更衣去參加葬禮,他就感到厭煩。他很快就停止讀書,把它放在另一本書上,而後開始在柳條搖椅上來回悠晃,心情沉重地觀看著院子裡沼澤地上的小香蕉樹,光禿禿的芒果樹,雨後出來的螞蟻,和另一個值得懷念的、即將一去不復返的那下午短暫而絢麗的光彩。他已經忘記他曾經有過一隻帕拉馬里博鸚鵡,而且他像愛一個人似地愛著牠。這時,他忽然聽到一個聲音說:「真正的小鸚鵡。」這聲音很近,幾乎就是在他身旁,他立即在芒果樹最下面的枝頭上找到了牠。
一切都來自於象棋。最初,他們在晚飯後七點鐘下棋,醫生略勝一籌,因為對手顯然也棋藝不弱。後來醫生的優勢越來越小,最後就旗鼓相當了。加利萊奧.達孔特先生開辦第一家電影院之後,阿莫烏爾成了它的最準時到場的觀眾之一,下棋就只限於沒有電影首映式的夜晚了。那時阿莫烏爾和醫生已是形影不離的朋友,所以醫生便陪他去看電影。但醫生看電影從不帶妻子。這一方面是因為她沒有耐心看那些曲折複雜的情節,另一方面也因為醫生憑著他敏銳的感覺,認為阿莫烏爾不會成為任何人的好夥伴。
在回家的路上,那句話一直回盪在烏爾比諾醫生的耳際:「這塊窮人的葬身之地。」這個評語是有道理的。那座城市,也就是他所居住的城市,儘管歲月流逝,舊貌仍在:炎熱、乾燥、充滿恐怖的夜晚,享受著獨居樂趣的年輕人。在那裡,花朵凋謝,食鹽發霉,除了月桂樹正在日漸萎敗和人們正在爛泥塘中慢慢地衰老以外,這座城市四個世紀以來沒有發生過任何變化。冬季,陣陣突降的災難性暴雨使廁所漫溢,把街道變成令人作嘔的沼澤地。夏季,一種刺鼻的、有如鮮紅的粉末似的看不見的塵埃被狂風吹盪著,透過哪怕堵得再嚴實的縫隙鑽進屋裡。可怕的狂風可以掀走屋頂,把孩子們吹到空中。在星期六,那些黑白混血兒吵吵嚷嚷地亂紛紛地離開在泥沼地邊上用馬糞紙和鋅皮搭成的棚屋,帶著家畜和炊具,來到殖民區多石的海灘舉行他們的歡宴。在那些最年邁的人中,有些人不久前胸脯上還留著用烙鐵打上的印記,這是真正的奴隸的標記。周末,他們瘋狂地跳舞,豪飲家釀烈性酒,喝得酩酊大醉後在椰李灌木叢中自由尋歡。星期日半夜時分,他們便以一場全體出動的血腥格鬥來代替方丹戈舞。在一周的其他日子裡,這一股浩浩蕩蕩的人流又湧進了老區的廣場和小巷,擺起小攤,做各式各樣的生意,他們使死氣沉沉的城市變成了散發出煎魚香味的熱鬧非凡的集市;展現一種新的生活。
費爾米納並沒有受他憂鬱的情緒所感染。當她幫他把腿伸進褲子和扣上一大排襯衣組扣時,他是想用自己的情緒感染她的,但是他沒有達到目的。費爾米納不是那麼容易動感情的,何況死的是一個與她無關的男人。她幾乎不知道阿莫烏爾是個使用拐杖的殘廢人,她從來沒有見過他,也不知道他是在安第列斯群島某個島嶼的一次暴動中——那兒發生過無數次暴動,從行刑隊的槍聲中逃出來的,更不知道他為了生計做了兒童攝影師,而且是全省生意最興隆的人。她也不知道他曾贏過某人一盤象棋,那個人似乎叫托雷莫利諾斯,而實際上叫卡帕布蘭卡。
他給警察局長和實習生下的指示是準確迅速的,不必驗屍。房間裡散發的氣息就足以確定死因:某種感光的酸液引起了容器內的活性氰化物的揮發。但死者阿莫烏爾本人是箇中老手,決不會在這種事情上有所疏忽。看到警察局長的猶疑不已的表情,烏爾比諾以他典型的為人方式斬釘截鐵地打斷了他的話:「請記住,簽發死亡證明的人是我!」年輕的醫生也感到掃興;他從來沒有遇到過通過解剖屍體來研究氰化金性能的機會。烏爾比諾醫生很驚訝,在醫學院裡沒有見過這個學生,但是從他羞澀的面容和安第斯發音上很快就明白了:也許他剛剛來到城裡。他說:「在這裡,要不了幾天,就會有某個愛情狂人給您一個機會。」這句話剛出口,他便馬上意識到,在他記憶中數不清的用氰化物自殺的人中間,這是第一個並非由於愛情而自殺的人。於是他稍稍改變了他的聲調,「當您遇到這種事時,請好好注意,」他對實習生說,「在心臟裡常常可以找到金屬的微粒。」
在走廊上的籠子裡,她養了各種各樣危地馬拉小鳥;家中還養了先兆鷺鷥和黃色長腿的泥塘裡的鷺鷥,以及一頭小鹿,這隻小鹿經常從窗口探進頭來啃花瓶裡的花枝。最後一次國內戰爭前不久,當第一次傳說教皇可能來訪時,他們從危地馬拉弄來了一隻天堂鳥。可是,當獲悉政府宣布教皇來訪只不過是用來嚇唬密謀反抗的自由人的謊言時,那隻鳥便被送回牠的故土去了,而且回去得比來時還快。另有一次,他們在荷屬庫拉索奧島的走私者的帆船上買了關在鐵絲籠裡的香烏鴉,一共六隻。這些烏鴉和費爾米納小時候在娘家馴養的一模一樣。她結婚後仍然想養這種烏鴉。但是,那些烏鴉不停地拍擊翅膀,使整個家裡彌漫著喪儀花圈的氣味,誰都忍受不了。他們還養了一條四米長的蟒蛇,這個不眠獵手的颯颯聲擾亂了寢室夜間的安寧,儘管他們利用它達到了自己的目的:用它那死神般的呼吸嚇跑蝙蝠和蠑螈,以及多種在雨季侵入家中的害蟲。烏爾比諾不僅工作上忙得不可開交,而且還有許多社會文化活動,所以照他看來,在那麼多令人討厭的生靈中,只要他的妻子不僅是加勒比海地區最漂亮的女人,而且是最幸福的女人,他就知足了。可是,在一個雨天的下午,當他結束了一天的工作,疲憊不堪地回家時,看到的一場悲劇使他重新回到了現實生活。從會客室直至視力所及之處,一長排動物的屍體漂浮在血泊之中,女僕們爬到椅子上不知所措,對這場大屠殺驚魂未定。
事情的起因是幾條德國大獵狗中有一條突然得了嚴重的狂犬病,失去了理智,見什麼咬什麼,虧得鄰居家的園丁膽略過人,揮起砍刀把牠殺死。不知那條狗咬死了多少動物,也不知牠用綠色的唾沫傳染了多少動物,因此,烏爾比諾醫生下令對全部倖存者格殺勿論,並把牠們弄到一個偏僻的處所燒掉。他還請慈善醫院的工作人員到家裡來進行了一次徹底消毒。唯一得救的是一隻象徵好運的雄陸龜,因為誰也沒有想到牠。
第二支曲子是舒伯特的《死與少女》,烏爾比諾醫生認為演奏輕快而富有戲劇性。他一邊在盤子和刀叉的碰擊聲中費勁地聽著,一邊盯著一位向他點頭打招呼的有著玫瑰色臉龐的年輕人。無疑,他在什麼地方見過他,但他已記不起了。這樣的情況時有發生,甚至很熟悉的人的名字或者過去曾經聽過的曲調他都忘記了,這使他萬分痛苦,以致有一天晚上他寧可死去,也不願在這種折磨中等待天明。他正在急得要死的時候,突然一道仁慈之光照亮了他的記憶,那個年輕人前一年曾做過他的學生。他在這個人材薈萃的地方看見他感到很驚訝,奧利貝利亞醫生提醒他,那是衛生部長的公子,他到這裡來是為了準備法醫論文。烏爾比諾醫生做了個手勢,高興地向他打招呼,這位年輕醫生站起身來,行禮作答。但是,不管那時還是後來,他都沒有意識到,他就是那天早晨在阿莫烏爾家跟他在一起的實習醫生。
警察局長帶著一個正在市診所裡進行法醫實習的年輕學生先到了,是他們在烏爾比諾醫生到來之前打開了窗戶,並把屍體蓋了起來。局長和學生嚴肅地跟醫生打了個招呼,這位醫生這次所以到來,主要是出於同情,而不是出於受人崇敬,因為沒有人知曉他和阿莫烏爾的友誼之深。這位醫術高明的教授,就像每天在臨床課開始之前跟他的學生一一握手一樣,同警察局長和年輕的實習生拉了拉手,然後便用食指和拇指緊緊捏住毛毯的邊緣,彷彿對待一朵鮮花,像慣常一樣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揭開了屍體。他赤|裸的身體僵硬地彎曲著!眼睛睜著,軀體呈藍色,彷彿比前一天晚上老了五十歲。他的瞳孔是透明的,鬍子和頭髮是黃色的。肚子上有一道舊傷痕,粗糙地縫合著。由於拐杖的折磨,他的身軀和胳膊猶如被判服划船苦役的犯人那樣粗大健壯,但是他的僵死的雙腿卻像無依無靠的孤兒的細腿。烏爾比諾醫生懷著痛苦的心情凝望著他,在他同死神徒勞爭奪的漫長歲月裡,他很少有這樣的表示。
然而,最莊嚴肅穆的地方要算書房了。它可謂烏爾比諾醫生在進入老年以前的聖殿。那裡,在他父親的胡桃木寫字台和皮革安樂椅四周,鑲滿一道道上過釉的擱板,把牆壁甚至窗戶都遮得嚴嚴實實。擱板上整整齊齊地放著三千冊書,全部用小牛皮精裝,書脊燙金。其他房間都充滿港口的喧鬧和汙濁空氣,書房恰恰相反,它有著修道院的寧靜和芬芳,烏爾比諾醫生和他的妻子是在加勒比海海邊誕生和長大的,那兒有一種迷信的說法:打開門窗可以引進實際上並不存在的涼爽空氣。所以起初他們關在那間書房裡感到呼吸侷促。但是,最後他們終於相信了羅馬人對付炎熱的好辦法,就是在悶熱的八月,白天把門窗全部關閉,不讓街上的熱空氣進來,晚上有風時再把它們統統打開。從那個時候起,他們的房子就成了拉曼加區炎炎赤日下最陰涼的所在了。在臥室的昏暗中睡午覺,下午坐在柱廊上觀看新奧爾良滿載貨物的沉重的灰色貨船和木船通過,真是一種美好的享受。這些木船一到黃昏就點燃起全部燈火,嗚嗚地鳴響著,清除滯留在港口的垃圾。每年十二月分至三月分,來自北方的信風掀開屋頂,夜間像餓狼似地在屋子周圍呼嘯不止,打著轉轉尋找縫隙企圖纘進屋裡時,烏爾比諾的書房也是保護得最好的。誰都不會去想,住在那樣一幢房子裡的夫婦有什麼理由會是不幸福的。
他過去身體相當強健,聊以為慰的是性|欲慢慢地消失,逐漸在不知不覺中達到性的平靜。到了八十一歲,他的頭腦還相當清醒,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只是由幾根細線維繫在這個世界上,這些細線,甚至他在睡夢中簡單地換個姿勢都有可能在毫無痛苦的情況下斷掉。如果說他在盡一切努力維持這些細線的話,那是因為他害怕在死亡的黑暗中找不到上帝。
聽了這話,躲藏在社會名流中的弗洛倫蒂納.阿里薩,感到像是在體側被刺了一槍。費爾米納在最初弔唁的混亂中沒有認出他來。其實,在處理那天晚上的緊急事故中,誰都沒有他出現得及時,誰都沒有他更起作用。是他把滿滿當當的廚房安排得井井有條,使咖啡得以充分供應。當從鄰居借來的椅子不敷使用時,是他從別處弄來了椅子。當室內擺滿了花圈時,是他命令把餘下的花圈搬到院子裡去。他為奧利貝利亞醫生請來的客人端去了白蘭地,那些客人是在慶祝從業二十五周年的高潮時聽到噩耗後急急忙忙地趕到這裡來的,他們在芒果樹旁圍成一圈坐下,繼續吃喝作樂。當鸚鵡昂著腦袋張開翅膀半夜出現在飯廳時,他是唯一及時作出反應的人。鸚鵡的出現,使全家人不寒而慄,因為那彷彿是懲罰性的遺贈。阿里薩抓住鸚鵡的脖子,不讓牠叫出荒唐的話來,並把牠放入帶罩的鳥籠掛進了馬廄。這一切,他做得是如此乾淨俐落,以致沒有一個人認為他介入了別人的家務,相反,倒認為他在那個家庭遭受厄運的時刻做出了無法估量的貢獻。
烏爾比諾醫生成了他的無條件的保護人,並為他的一切擔保,他甚至沒有去調查他是誰,從事何種職業,在什麼不名譽的戰爭中留下一副殘廢身子茫然地在這兒出現。醫生借給他一筆錢,讓他開一家照相館,而阿莫烏爾,自從用閃光燈www•hetubook•com•com為第一個神色驚恐的孩子照相時起,總是把最後一分錢都付給他。
他的眼睛開始噙滿了淚水,但是她裝作沒看見。
「真蠢,最糟糕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他的讓步並不意味著他承認浴室裡有肥皂,——設若如此,那是對真理的侮辱,——而是為了兩個人必須在這個家裡繼續住下去,但是他們要分室而居,而且互不說話。他們坐在一起吃飯,並且巧妙地繞開那種僵局,讓孩子們從餐桌的一邊往另一邊傳話,而孩子們竟然沒有察覺他們互不理睬。
費爾米納站在祭壇旁邊,跟多數來客告別,把最後一批契友一直送到臨街的門口之後,她像往常那樣,要親自把門關好。她正在關門時,卻看到了穿著喪服站在空曠的客廳裡的阿里薩。她感到意外驚訝,因為多年以前,她就把他從她的生活中抹掉了。這是第一次她從忘卻中恢復過來,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在她尚未來得及為他的來訪致謝之前,他已經渾身戰慄著莊嚴地把帽子放在胸前,鬱積在心中的話陡然引爆,那句話一直是他生命的支柱。「費爾米納,」他對她說,「我為這個機會等了半個多世紀,為的是再一次向您表達我的誓言,我永遠愛您,忠貞不渝。」
「您的責任是告發他。」醫生說。
烏爾比諾醫生抓住鸚鵡的脖子,帶著勝利的神情,高興地舒了一口氣:「啊,終於把你抓到了。」但是,他立即又把鸚鵡放走了,梯子在他的腳下滑開了。他懸在空中的一剎那,意識到自己死了,在聖靈臨降節的這個星期天的下午四點零七分,來不及接受聖餐儀式,來不及懺悔,也來不及同任何人告別,他死了。
儘管他很熟悉她的鬥爭方法,這一次卻忍不住了。他隨便找了個工作上的藉口,搬到慈善醫院裡的住院處去住,只是在黃昏外出巡診之前才回家換件衣服。他一回家,她就躲到廚房去,裝著幹這幹那,直到聽見他乘馬車走了才出來。在以後的三個月中,他們也曾幾次想解決糾紛,結果火卻越撥越旺。在她不承認浴室裡沒有肥皂之前,他不準備回家。而她呢,在他不承認自己故意說謊話折磨她前,也不想讓他回來。
倘若費爾米納.達薩沒有想到阿里薩在此時此地出現是上帝的旨意的話,她真會以為站在她面前的是一個瘋子。她的第一個衝動就是高聲詛咒他,她的丈夫在墳墓裡屍骨未寒,他就這樣來到她的面前,這是對她家門的褻瀆。但是,狂怒和尊嚴不允許她這麼做。「滾開!」她對他說,「這輩子別讓我再看到你。」她重新把剛要關上的臨街大門徹底打開,最後加了一句:「但願你在世界上的日子也不長了。」
這樣,他寧可再拖幾分鐘,以便全部處理所有細節,儘管他迫不及待地想同他的妻子共同分享信內的機密。他表示要通知為數眾多的住在城裡的加勒比海難民,以考驗他們是否願意向這位最受尊敬,最積極和最激進的死者表示最後的敬意,儘管他顯然已經向障礙屈服,沒有克服他前進路上的絆腳石。他也將通知死者的棋友們,在這些棋友中間,有著名的職業棋手,也有無名小卒。他同樣準備通知一些交往較少的朋友,因為說不定他們會來參加葬禮。在看到遺書之前,他決定成為第一個參加葬禮的人,但在讀過遺書之後,他什麼也不敢肯定了。不管怎麼說,他要送一個梔子花的花圈!也許阿莫烏爾最後曾一度失悔呢!葬禮定在五點舉行,那是炎熱季節裡最合適的時間。如果需要的話,他可以從十二點鐘就去拉西德斯.奧利貝利亞醫生的鄉間別墅,這位醫生是他喜愛的學生,他將以豐盛的午餐來慶祝從業二十五年紀念日。
鸚鵡已在醫生家裡養了二十多年,誰也不知道牠以前活了多少年。每天下午午睡之後,烏爾比諾醫生坐在院中的花壇上,與鸚鵡為伴。花壇是家裡最涼爽的地方。他以教育家的熱情,勤奮地訓練那隻鸚鵡,直到牠能像大學教授一般講道地的法文。之後,純屬對牠的過分寵愛,醫生又教會牠用拉丁文為做彌撒伴唱,並背誦「馬太福音」的一些片斷。他還企圖給牠灌輸算術上的加減乘除四個概念,但是沒有成功。在他最後幾次到歐洲旅行時,有一次他帶回了一個有喇叭的留聲機,還有很多流行唱片和他喜歡的古典作曲家的唱片。在幾個月之間,他讓鸚鵡日復一日地聽吉爾布特和布魯安譜寫的歌曲,這兩位作曲家上個世紀在法國曾紅極一時。鸚鵡終於把他們的歌曲背熟了。牠能用女人的嗓音唱女士歌曲,用男高音唱男士歌曲,唱到最後還來一陣縱聲大笑,跟女僕們聽牠用法語唱歌時的哄笑不差分毫。這隻鸚鵡的美名遠揚,幾乎無人不知,以致某些從內地乘船來的貴客都來求見。有一次,許多英國旅遊者不惜一切代價要把牠買走。那個時期,許多英國旅遊者都乘新奧爾良的海盜船打那兒經過。然而,鸚鵡最榮耀的一天是共和國總統馬爾科.菲德爾.蘇阿雷斯帶著他的全體內閣部長屈尊駕臨,他們想來證實一下牠是否真的像傳說那樣神奇。他們大約在下午三時到達,頭戴大禮帽,身穿呢料大禮服,這一身打扮使他們熱得透不過氣來。他們在赤日炎炎的八月,在整整三小時的訪問中,不曾有片刻寬衣。他們乘興而來,敗興而歸,因為在令人難以忍受的兩個小時中,鸚鵡始終一言不發,請求和威脅都無濟於事。烏爾比諾醫生羞愧得無地自容,因為他對妻子明智的勸告置之不理,固執地發出了魯莽的邀請。
清晨一點鐘,更夫在作最後一次巡邏時,看到了在臨街的門上赫然標著這樣幾個字:「不必敲門,請入內,並請通知警察。」不久,警察局長和實習生就趕到了,兩人在房間裡搜索了一番,企圖尋找苦扁桃氣味的來源。但是,在分析那盤殘棋的短短幾分鐘內,警察局長在寫字台上的一些紙張中發現了一封致烏爾比諾醫生的信。信封用火漆封得結結實實。必須撕開封口,才能把信取出。醫生拉開黑色的窗簾,讓光線射進來,然後飛快地向那十一頁正反兩面都用漂亮的字體寫得密密麻麻的信紙掃了一眼。從讀完第一段起,他就明白自己已趕不上領聖靈降臨節的聖餐了。他激動地喘著氣,閱讀著,為了把斷掉了的思路聯接起來,他幾次倒回去重讀。當讀完全信,他感到自己彷彿是從過去一個非常遙遠的地方歸來。儘管他想努力振作精神,依然改變不了沮喪的神色。他雙唇發藍,手指顫抖著把信疊好放進坎肩的口袋裡。這時,他記起了警察局長和年輕的實習醫生,便帶著痛苦的表情向他們微笑了一下。
他是使費爾米納聽見小便聲的第一個男人。那是在新婚之夜,在他們乘坐的開往法國的輪船船艙裡。當時她由於暈船而渾身無力,他的噴泉似的小便如此強勁有力,簡直像匹公馬似的,這更增加了她對那一「災難」的畏懼心理,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小便的勁頭也日趨減弱,那一回憶卻經常縈繞在她的腦海裡,因為她從不允許他把便池的邊緣弄溼。烏爾比諾醫生想用一種任何人都能懂的淺顯的道理說服她,讓她明白他所以把便池弄溼,並非像她固執地認為的那樣是由於他的粗心,而是由於生理上的原因。他年輕時小便又準又直。在中學生比賽往瓶子裡撒尿他曾數次榮獲第一。但上了年歲,不僅小便勁頭沒有那麼大了,而且歪歪斜斜,滴滴答答撒得滿處都是,根本沒法掌握,儘管他主觀上還在竭力想瞄準方向。他說:「抽水馬桶肯定是對男人一無所知的人發明的。」他用自己的日常行動來求得家庭的安寧,對妻子更多的是低聲下氣,而不是謙恭。他每天小便時,都用衛生紙把便池邊擦乾淨。她知道這件事,當浴室裡氨氣的味道不是十分明顯的時候,她什麼也不說。不過,一旦氨氣的味道濃重起來,她就會像發現一樁罪行似地嚷道:「臭得連兔窩裡都能聞到。」將近晚年時,烏爾比諾醫生終於想出了最後解決這一麻煩的辦法:像妻子一樣蹲著小便,這樣不僅可以保持便池清潔,而且也省力得多。
他一般在書房裡待一個小時,為他星期一至星期六每天八時整到醫學院講授普通臨床學備課,直到臨死的前夕為止。他也是個新文學作品的熱情讀者,這些作品由他的巴黎書商寄來,或由當地書商從巴塞隆那為他定購,儘管他對西班牙語文學不像對法語文學那樣重視。不管怎樣,他從來不在早晨讀文學作品,而是在午覺之後讀個把小時,晚上睡覺之前再讀一會兒。備課結束後,他面對打開的窗戶,在浴室裡做十五分鐘呼吸操。他總是面向公雞啼鳴的方向做操,因為新鮮空氣從那兒吹來。然後他洗澡,修鬍子,在貨真價實的義大利香水的濃郁芳香中粘鬍子。他穿上白色亞麻衫褲,外加一件坎肩,戴上軟帽,穿上西班牙科爾多瓦產的山羊皮靴。到了八十一歲,他依然保持著在霍亂流行期後不久從巴黎返回時的那種瀟灌風度和歡快神態。他的頭髮居中分開,梳理得整整齊齊,除了顏色變得像金屬一般之外,和年輕時沒有半點差異。他在家裡用早飯,但是他有自己的一套規矩:一杯大苦艾花湯順胃,再加一個大蒜。他吃大蒜向來就著麵包一瓣瓣細細咀嚼,為的是預防心臟憋悶。教課之後,他常去參加正當的社交活動,或者去接觸天主教徒,或者從事藝術方面或社會方面的某項課題的研究。
烏爾比諾醫生像聽海外奇遇一樣聽著這聞所未聞的故事,她講得如此直截了當,以至他不能不全神貫注地看著她,企圖將她當時的形象永遠銘刻在記憶裡。她矗立在那裡,有如一尊穿著黑衣的冷漠的海神,眼睛像蛇一般,耳朵上插著一朵玫瑰。許多年之前,在交歡之後,兩個人曾赤身躺在海地一個荒涼的海灘上,阿莫烏爾突然嘆息道:「我將青春常在。」當時她理解他的意思是要和同時代的災禍進行英勇的殊死鬥爭,但是他進一步把話說明了:「我決定到七十歲就離開人間,我說到做到,決不反悔。」
這是一所沒有門牌號碼的房子,從外觀上看,除了掛著鑲有花邊窗帘的窗戶和那扇從某個古老教堂拆卸下來的大門外,看不出它和比較貧寒的家庭有什麼不同。車夫敲著門環叫門,直到問清地址準確無誤後,才把醫生扶下車。大門已輕輕打開,陰暗的門洞裡站著一位成年婦女。她穿著一身黑衣服,耳朵上插著一朵紅玫瑰,雖然已年過四十,依舊是一位惹人注目的黑白混血女人。她長著一對金色的嚴厲的眼睛,頭髮緊緊地貼在頭顱上,宛如一頂鐵絲做成的帽盔。在照相館裡下棋時他曾幾次看見她出現在來來往往的眾多的美女之中,有一次他還給她開過幾袋治間日瘧的金雞納霜,但此時烏爾比諾醫生並沒有認出她來。他向她伸過手去,她卻用雙手握住了他的手,與其說是跟他招呼,不如說是拉他進去,客廳裡擺著馨香襲人的花草,放滿了家具和精緻的物品,每件東西都錯落有致地放在恰當的位置上,令人賞心悅目。烏爾比諾醫生毫不費力地回憶起了巴黎一個古董商的小店,時間是在上個世紀的一個秋天的星期一,地點是蒙特馬爾特勒大街二十六號。女人在他對面坐下來,用很不熟練的西班牙語對他說:「在這兒您就像在家裡一樣,醫生。」她說:「想不到您竟來得這樣快。」
烏爾比諾醫生感到女人已經知道了自己的身分,他仔仔細細地將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注意到她身著重孝,神情痛苦而嚴肅。他這才明白訪問是徒勞的,因為她對阿莫烏爾遺書的詳細內容比他知道得更多。事情確實如此。他自殺前的幾小時她一直在陪伴著他,就像二十年來她懷著柔情忠誠地陪伴他一樣。那件事在這個沉睡般的省城裡沒有一個人知曉,儘管在這裡連國家機密都瞞不過公眾。他們是在波爾特.奧普林塞的慈善醫院裡相識的。她出生在那兒,而他又是在那兒度過了最初的流亡生活。
在那一歷史性的輕舉妄動之後,鸚鵡仍然保持了牠的特權,這一點,證明牠在這個家庭裡始終享有神聖的權利。在那個家裡,除了陸龜之外,不准豢養任何動物。那陸龜曾失蹤過三、四年,人們以為牠一去不回了,可是後來又重新出現在廚房裡,不過,人們並不把牠看成生靈,只把牠看做交好運的含礦物質的護身符。至於這個護身符到底起不起作用,誰也說不清楚。烏爾比諾醫生拒不承認他憎惡動物,他用各種科學的杜撰和哲學的遁辭來掩飾這一點。他的那些冠冕堂皇的道理說服了許多人,唯獨沒有勸服他的妻子。他說,如果誰愛上了動物,就會對人類做出最殘忍的事情來。他說狗並不忠誠,而是奴性十足;貓是機會主義者和叛徒;孔雀是死神的傳令官;赤鸚鵡是無用的裝飾品;兔子使人貪心;猴子能傳染色情狂;而公雞是罪該萬死的東西,因為牠們甘願三次拒絕為基督效勞。
「他做得對,」她反駁說,「如果他過去說了真話,不管是你還是那個可憐的女人,或是這個地方的任何人,都不會那麼愛他。」
午餐的準備工作在三個月之前就開始了,因為他們擔心由於時間不夠而有什麼必不可少的事情做不了。他們從金沼澤地弄來許多活母雞,那種母雞在整個沿海地區是有名的——不僅由於牠們體壯味美,而且由於牠們在沖積土裡覓食,有時可以在牠們的嗉囊裡找到純金的砂粒。奧利貝利亞夫人親自帶領她的女兒和奴僕們爬上遠洋輪船,選擇來自世界各地的最好的東西,以頌揚她丈夫的功業。除了下雨以外,一切都預見到了。那天早上,當她去望大彌撒時,空氣潮濕得厲害,氣壓很低,天空烏雲密布,連海平線都望不到,她擔心很可能要下雨了。儘管有些不祥的預兆,氣象觀測台的台長在望彌撒時卻說:「在這座城市多災多難的歷史上,即使在最嚴寒的冬季,聖靈降臨節這一天也從來沒有下過雨。」然而,當時鐘敲響十二點,來賓們正在露天吃開胃品時,突然一聲霹靂震撼了大地,海上吹來的狂風掀翻了桌椅,把帳篷捲到空中,災難性的暴雨隨即從天而降,天彷彿要塌下來了。
「他是一名因為犯了一樁兇殘的罪行而被判無期徒刑的卡耶納的逃犯。」烏爾比諾醫生說,「你設想一下,他甚至還吃過人肉!」
如果能及時懂得繞開婚姻的種種災難比繞開日常的微不足道的貧困更為容易的話,他們的生活就會大不相同。但是,如果說他們倆在共同生活中也體會了點什麼的話,那就是明智只是在吃了苦頭之後才來到他們身邊。多少年來,費爾米納一直懷著冷酷的心情忍受丈夫在黎明時分歡快地醒來。當他以孩子般的天真醒來時——他覺得每過一天,他又長大了一點,——她卻仍緊緊抓住最後的一絲睏意,不願去正視每一個新的清晨的不祥之兆所預示的必然的命運。雞剛打鳴,他就醒來了,他的第一個活著的標誌是一聲無緣無故的咳嗽,好像是故意要把她驚醒。她聽到他一邊摸索床邊的拖鞋,一邊嘟嘟囔囔,唯一的目的就是使她不得安寧。然後在黑暗中咚咚地邁步走到浴室,一個鐘頭之後,她又睡了一覺醒來,聽到他從書房裡回來,摸著黑穿衣服。有一次在客廳裡玩牌,人們問他怎樣看自己,他說:「我是一個夜遊神。」她聽得明明白白,那些聲響沒有一種是必不可少的,而他卻偏偏故意弄出來給她聽,還裝著是不可避免的。這正如她明明醒著,卻裝作睡著一樣。他的理由是不容置疑的:他從來沒有像在這些惶恐的時刻那麼需要她,需要她活著,並且頭腦清醒。
她本想把狗帶走,但是他看到狗靠著拐杖在昏昏欲睡,便用指尖撫摸牠說:「我很遺憾,不過,維爾松將同我在一起。」他在寫信時,請求她把狗拴在行軍床的床腿上。可是,她打了個活結,以便牠能夠自然鬆脫。那是她唯一背信棄義的行為,但這樣做是有道理的,她希望從那條狗陰冷的眼睛裡永遠記住牠的主人。烏爾比諾醫生打斷了她,告訴她那條狗並沒有逃生。她說:「那是牠不願這樣做。」這時,她的情緒一下子活躍起來,因為她更願意按照阿莫烏爾的意願來紀念這位已故的情人。當時他正在寫信,突然停下筆來,最後看了她一眼,說:「請用一朵玫瑰花紀念我。」
他幾乎總是在家中吃午飯,飯後一邊坐在院裡花壇上打十分鐘的盹,一邊在夢中聽女佣們在枝繁葉茂的芒果樹下唱歌,聽街上的叫賣聲,聽港灣裡柴油機和馬達的轟鳴聲。炎熱的下午那種響聲在周遭迴盪著,就像被判刑的天使在受難一樣。接著,他要讀一個小時的新書,特別是小說和歷史專著。隨後他便教鸚鵡講法語和唱歌,多年以來,那隻鸚鵡已經成了家中迷人的娛樂品。四點鐘,喝下一大杯加冰的檸檬汁之後,他就出去巡診。儘管他已經上了年紀,他還是拒絕在診所接待病人,而是一如既往,到患者家裡去為他們治病。自從市政建設越來越完備以來,他可以乘馬車到任何地方去。
他的妻子費爾米納.達薩卻相反,那時她已七十二歲,不能再如從前那樣外出狩獵,但她對熱帶花草和豢養動物著實愛得發瘋。剛結婚的時候,她利用方興未艾的愛情,在家中養了許多動物,簡直有點違反理智。最初飼養的是三條以羅馬皇帝命名的南斯拉夫達爾馬提亞狗,牠們為爭風吃醋互相殘殺。爭奪的母狗不愧叫梅薩利娜,因為牠剛產下九隻小狗就又懷了十隻。以後又飼養了阿比西尼亞貓,牠們有老鷹的外貌,法老的風度,暹羅人的斜眼,波斯王朝大臣的橙色眼珠。夜晚,牠們像幽靈的影子一般在臥室裡竄來竄去,發|情求偶的叫聲攪得人們難以入夢。有幾年,院子裡芒果樹上拴著一隻亞馬遜長尾猴,牠被攔腰捆著,委實令人同情,因為牠有著奧布杜利奧大主教和國王的悲天憫人的外表,天真的目光,還有一雙富有感染力的靈活的雙手,但是費爾米納並非因此而拋棄了牠,而是因為牠有以向貴婦們獻殷勤而自鳴得意的壞習慣。https://www•hetubook•com.com
烏爾比諾醫生的家坐落在港灣另一邊的拉曼加住宅區。那是一幢舊式房子,是一座寬大涼爽的平房,室外平台上建有陶立克式的柱廊,從平台可以看到散發著瘴氣、佈滿遇難船隻殘骸的水塘。從門口到廚房,地板上都鋪著黑白相間的方格瓷磚。不止一次,這一建築都歸因於烏爾比諾醫生的別出心裁,而忘記了那是本世紀初葉,建築那個暴發戶住宅區的加泰隆尼亞建築師們的共同弱點。寬敞的客廳像家中所有的房間一樣,天花板很高,臨街有六扇落地窗。客廳有一扇巨大的古色古香的玻璃門和飯廳隔開,上面雕著茂密的葡萄藤和一串串的葡萄,還有金色的林中牧神和被他的蘆笛誘引著的女孩。客廳裡的家具,包括活哨兵似的壁鐘在內,清一色都是十九世紀的英國貨,吊燈上裝飾著水晶墜子,蘇雷斯的各式花瓶和異教的石膏情人小雕像處處可見。但是,那種歐洲家具在家裡的其他地方並不多見。在別的房間裡,既擺著藤製扶手軟椅,也有維也納搖椅和當地手工製作的皮靠背椅。臥室裡,除了床,還有聖.哈辛托的豪華帆布躺椅。躺椅上用絲線以哥特字體繡著主人的名字,四周還垂著彩色的流蘇。飯廳的一旁有一塊地方,原來是用來舉行盛大宴會的,後來成了小音樂廳,每當出色的演奏者來到本市時,主人便邀來親朋好友開音樂會。花瓷磚地面上鋪著從巴黎萬國博覽會上買來的土耳其地毯,為的是使環境更為幽靜。近處擺著整整齊齊的唱片架,放著一台時新的電唱機。在房間的一角,有一架用馬尼拉大披巾蓋著的鋼琴,烏爾比諾醫生已有多年不彈琴了。這個家裡,到處可以看出一個務實的女人的精明和操勞。
然後他像上級對下屬那樣跟警察局長談話,吩咐他要避開一切審理手續,以便當天下午神不知鬼不覺地舉行葬禮。他說:「以後我找市長去談。」他知道阿莫烏爾是個十分節儉的人,節儉得近乎原始人,他憑自己的手藝掙來的錢足以維持生活,因此,在他的某個抽屜裡應該放著存款,用作葬禮是綽綽有餘的。「不過,找不到也沒關係。」他說,「一切費用由我承擔。」
一年之後,她跟隨他來到這兒,進行了一次短暫的造訪。他們意見不盡相同,但兩個人都清楚,他將永遠留在這兒了。她每周一次去他那兒打掃衛生和整理工作室,但是就連最愛往壞處想的居民都沒有把表面現象和事實混為一談,因為他們和所有人一樣,認為阿莫烏爾的殘廢不僅僅只是行走方面,這一點,就連烏爾比諾醫生從醫學的角度也是這樣肯定的。如果不是阿莫烏爾自己在遺書中披露了這件事的話,醫生決不會相信他有一個女人。不管怎麼說,兩個互不了解對方歷史的自由的成年人,擺脫開一個保守社會的種種偏見,選擇了僥倖的默默相愛的道路,這對他來說是難以理解的。然而,她自己解釋說她喜歡這樣做,再說,那個男人從來沒有完全屬於過她,她同他祕密相愛,他們不止一次體驗到了剎那間爆炸性的幸福,在她看來,這無可非議,相反,生活已向他們表明,也許這是最值得讚許的方式。
事情是由一件不值一提的日常小事引起的。當時,烏爾比諾還能夠自行洗澡。他回到臥室,開始摸著黑穿衣服。她跟往常一樣,到這時還像嬰兒似地甜甜地躺在那兒,閉著眼睛,微微地呼吸,把那隻女舞蹈家的手臂莊嚴地放在頭頂上。但是,她也像往常一樣,似睡非睡,這他知道。漿過的亞麻衫在黑暗中沙沙響了一陣之後,烏爾比諾醫生自言自語道:「差不多有一個星期我洗澡沒找到肥皂了。」他說。
寫字台上,靠近一個放有幾只海狼牌煙斗的陶瓷罐,擺著一局殘棋。儘管他有急事要辦,心情又非常陰鬱,烏爾比諾醫生還是禁不住要把那盤棋研究一番。他知道,那是前一天夜裡下的棋,因為阿莫烏爾每天下午都下棋,而且至少要找三個不同的對手。不過,每次他都是把棋下完,把棋盤和棋子收拾到盒子裡,再把盒子放到寫字台的抽屜裡。他還知道,阿莫烏爾對弈時歷來執白,而那一局棋,不出四步,白棋就必輸無疑了。「如果他是被殺,這是一個有力的證據。」他心中這樣想。「我知道,只有一個人才會設置這麼巧妙的殺著。」那位頑強不屈的、慣於拚殺到最後一滴血的戰士為什麼沒有結束這最後的一局棋就溘然撒手了?他覺得不究明其原因,自己繼續活下去便失去了意義。
從表面來看,他是一個樂於助人的嚴肅的老人。軀幹消瘦而筆挺,棕褐色的皮膚上汗毛稀少,白金架的眼鏡後面藏著一對貪婪的眼睛,末端粘得很好的羅曼蒂克的小鬍子已有點過時。他的最後幾縷鬢髮上梳著,用髮蠟緊緊貼在閃閃發亮的頭顱中央,似乎這樣就最後解決了他的禿頂問題。他的自然的文雅和鬱鬱寡歡的舉止十分討人喜歡,但同時也被視為一個頑固的光棍漢身上的兩種可疑的品德。他花費了許多錢,用了許多心計,費了好大的力氣,為的是不讓人們看出在當年的三月時他已滿了七十六歲,而且他在孤寂的心靈中深藏著一個信念,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哪個人比他愛得更深。
當最初在軍隊服役的那些暴風雨般的歲月過去之後,烏爾比諾醫生變成了一個十分隨和的人,他在全省獲得了無與倫比的崇敬和威望。他雞鳴即起,開始服用一些祕方:提神的溴化鉀;治風溼痛的水楊酸鹽;治昏厥的黑麥角菌滴劑;治失眠的顛茄。他不間斷地吃,但總是偷偷地吃,因為在他長期的行醫和授業的生涯中,他一向反對給老人開治標性的藥劑。對他來說,忍受旁人的痛苦要比忍受自己的痛苦容易得多。他衣袋裡時刻帶著樟腦晶,沒有人看見時,他就拿出來深深地吸一口,以消除對那麼多藥物混在一起的恐懼。
「沒有什麼特別的東西。」他說,「是他最後的一些囑託。」
奧利貝利亞醫生的妻子和他的七個聰明過人的女兒已經為那頓紀念從業二十五週年的午飯做好了一切準備,她們決心要使那頓午餐成為當年社會上的一件大事。醫生的家坐落在過去的市中心,那裡原是一所造幣廠,由一位在這兒掀起過一陣革新邪風的義大利弗羅倫薩建築師改建成如今的豪華邸宅。這位建築師曾把四、五個十七世紀的歷史遺址變成了威尼斯式的大教堂。醫生的邸宅擁有六間臥室,一個飯廳,一個會客室,寬大明敞,通風良好,但是,它只能用於接待特邀前來的外地客人,對本地的來賓是不敷使用的。宅邸的院子跟修道院裡帶迴廊的院子一樣,中央有個石砌的噴泉,不時發出悅耳的鳴響,花壇上的香水草散發著醉人的芳香。但是,那連拱的迴廊是不宜接待大量的貴賓的,因此,他們決定把午宴設在鄉間別墅,開車只有十分鐘的路程。這個別墅有六千六百平方米的院子,到處是巨大的印度月桂樹,在平靜的小河裡長著本地的睡蓮。堂.桑喬客店的工人們在奧利貝利亞夫人的指揮下,在沒有樹蔭的空地上搭起了五彩繽紛的帆布帳篷。在月桂樹下面用小桌排成長台,長台上擺了一百二十套餐具,鋪著亞麻台布,主賓席上還擺了新鮮的玫瑰花。他們還專門為管樂隊搭了個長台,這管樂隊只吹奏對舞和民族華爾滋舞曲。藝術學校的四重奏弦樂隊也坐在那兒。奧利貝利亞夫人的這種驚人之舉是她丈夫敬愛的老師意想不到的,今天的午宴將由這位老師主持。儘管今天實際上並不是醫生大學畢業的日子,但他們還是選擇了聖靈降臨節這個星期日,以增強歡慶的氣氛。
他把那封遺書交給了她,信中的祕密他至死不想告訴任何人。但是她沒有把信打開,直接把它放在梳妝台上,而且用鑰匙鎖上了抽屜。她已經習慣了丈夫莫名其妙的大驚小怪的毛病,習慣了他隨著年齡的增長變得更加難以理解的誇大其詞,以及那種與其言表不相稱的狹隘的見解。但是那一次她超越了自己的界限。她以為丈夫之所以尊敬阿莫烏爾並非由於這個人過去的歷史,而是由於他作為一個流亡者提著行李到達這兒以後開始的所作所為。她不明白為什麼他對阿莫烏爾最後暴露身分感到如此驚訝和沮喪。也不明白為什麼他對他窩藏女人感到深惡痛絕,因為這是他那種階級的男人的一種世代相傳的風氣,包括他自己在忘恩負義的時刻也是這麼。此外,她認為那女人幫助阿莫烏爾實現了死亡的決心,是一種令人肝腸寸斷的為愛情的犧牲。她說:「如果你也跟他同樣嚴肅地決定自殺,我的義務也將是跟她作同樣的事。」烏爾比諾醫生又一次處在呆頭呆腦無法理解的十字路口,這種不理解使他在半個世紀中一直感到惶惑。
「你什麼也不懂,」他說,「使我憤慨的不是他過去是什麼人和幹過什麼事,而是他欺騙了我們大家這麼多年。」
客廳裡,一架巨型照相機架在輪子上,那輪子就像公共場所活動欄杆下的輪子一樣。幕布上畫著「黃昏的大海」,是工藝匠的手筆。周圍牆上掛滿了孩子們的照片,並標著那些帶有紀念意義的日期:第一次聖餐、戴兔子假面具、幸福的生日。烏爾比諾醫生通過他到這裡來下棋的那些下午,年復一年,於冥思苦想之餘,目睹了這個客廳的牆壁已逐漸被照片覆蓋殆盡。他曾多次不無痛心地想到,在那個陳列著即興拍下的照片的展室裡,孕育著一個未來的城市,這座城市將由那些難以捉摸的孩子來管理和敗壞,而他的榮譽則將蕩然無存。
果然,這一年的一月二十三日他年滿七十,於是他把最後期限定為聖靈降臨節前夕,因為聖靈降臨節是這個城市膜拜上帝的最大節日。那天晚上的任何一個細節她都是事先知道的。他們經常在一起談論那件事。時光流逝,他們對那個無法挽回的局面感到憂心忡忡,肝腸寸斷。阿莫烏爾以麻木般的激|情愛著生活,愛著大海,愛著他的狗,自然也迷戀著她和愛情。隨著日期的臨近,他完全絕望了,彷彿他的死不是他自己的決定,而是無情的命運的安排。
她堅持說她所以贏棋功勞不在她,而應歸於阿莫烏爾,因為他已被死神的信息弄得神志恍惚,沒有心緒去把握棋子。當中斷了那盤棋時,他請求她讓他留下來。那時大約是十一點一刻,因為舞廳的音樂已經停止。他想寫封信給烏爾比諾醫生,他認為這位醫生是他熟人中最值得尊敬的人,而且也是他的摯友。就像他經常喜歡說的那樣,儘管他們唯一的共同之處就是下棋這個癖好,他仍然這樣評價他。他把下棋看作理智的對峙,而不是一門學問。那時她知道阿莫烏爾的末日已到,他的生命只有寫一封信的時間了。聽了這番話之後,醫生真是難以相信。
「昨晚當我同意他獨自留下後,他就悄然辭別了這個世界。」她說。
暴雨像突然開始那樣又突然停息了,太陽立即在萬里無雲的晴空烈火一般地照耀著大地。但是大風是如此猛烈,以致把一些樹連根拔起,積水把院子變成了沼澤。這次大災難也衝擊了廚房,在房子後面露天裡用磚砌了幾個柴火灶,廚師幾乎沒有來得及把鍋搬到避雨的地方。他們好不容易急急忙忙地擠入已經進滿水的廚房,又在後面走廊裡臨時搭了幾個新的爐灶。到下午一點鐘,一切必需的食品都準備好了,只有桑塔.克拉拉修道院修女還沒有把飯後點心送來,她們本來答應在十一點之前送到的。人們擔心像在不太冷的冬天那樣,公路旁山溝裡的水又漫了出來,果真如此,點心就要等到下午兩點鐘才能送來。暴雨一停,窗戶馬上打開了,房間裡吹進被暴雨中的硫黃淨化的新鮮空氣,顯得十分涼爽。樂隊在門廊的平台上奏華爾滋舞曲,銅管樂器在室內轟鳴,使得人們不得不提高嗓門交談。奧利貝利亞夫人等得不耐煩了,她眼裡含著淚水微笑著,吩咐上菜開始午宴。
她回到了家,那時剛過半夜。她和衣躺在床上吸菸,用一個菸蒂點燃另一支菸,為了等他把信寫完,她一支接一支吸著。她知道這封信又長又難寫。將近三點鐘時,狗開始吠叫,她在灶上煮咖啡,並穿起了重孝,然後到院子裡去剪下了黎明時分開放的第一朵玫瑰花。烏爾比諾醫生早就意識到,他是多麼討厭那個不可救藥的女人。他有他的道理:只有玩世不恭的人才會從痛苦中得到滿足。
他每天的工作井然有序,以致如果在他下午出診期間發生點緊急事情,他的妻子準知道該往什麼地方給他送信。從年輕時起,他總要在回家之前去教區的咖啡店裡呆一段時間,因此,從岳父的朋友和一些加勒比海難民那裡學了一手好棋。但是,從本世紀開始,他就不上教區咖啡店去了,而是打算組織由社會俱樂部資助的全國性比賽活動。就在此時,阿莫烏爾來了,他下肢癱瘓,當時還沒有搞兒童攝影。不到三個月,他高超的棋藝便使所有的人對他另眼相看了。他尤其善於走「象」,從來沒有人贏過他一盤棋。對於烏爾比諾醫生來說,那堪稱是一種奇遇。當時,他對象棋簡直入了迷,而能使他滿意的對手已經不多了。
烏爾比諾醫生從不接受任何委任,他無情地抨擊那些利用職業威望撈取政治地位的醫生。他一向被認為是個自由黨人,而且在選舉中他常常投自由黨候選人的票,但與其說他站在自由黨一邊是由於信念,還不如說是由於傳統。當大主教華麗的四輪馬車通過時,也許他是最後一個當街下跪的貴族的成員。他認為自己是天生的和平主義者,主張為了祖國的利益,自由黛和保守黨應該徹底妥協,然而,他在公開的行動中一貫自行其是,以至誰都不把他當作自己人。自由黨人把他看作山洞裡的哥特人,保守黨人認為他幾乎是共濟會成員,而共濟會員們又把他視作替羅馬教廷效勞的暗藏的牧師,對他深惡痛絕。對他的批評不那麼憤恨的人也認為,他只不過是全民族被無休止的內戰血泊淹沒之時的一名在花會中逍遙自在的貴族而已。
儘管烏爾比諾怪癖似地熱愛那個城市,並且比任何人都更了解那個城市,他卻很少有過像那個星期日那樣,毫不猶豫地在那個古老奴隸區的喧囂中冒險。為了尋找那個地方,車夫不得不繞來繞去,幾次停車問路。烏爾比諾醫生終於認出了附近骯髒陰鬱的泥塘,它的不祥的沉寂,它的溺死者的屍體散發出的惡臭,這種惡臭曾在無數個不眠之夜的黎明跟院子裡的茉莉花的芳香混在一起飄進他的臥室。他感到這種惡臭如同昨天的一陣風一般從他的身旁吹過,同他的生活沒有任何關係。不過,當馬車開始在街道的泥濘路上顛簸而行的時候,那種被他的懷念之情多次理想化了的惡臭就變成了一種難以忍受的現實。汙泥地上,幾隻禿鷲在爭食用船錨從屠宰場裡拖出來的廢物。和總督區石砌房子相反,這裡的房子是用陳舊的木材和鋅皮搭成的。大多數的房子都架在木樁上,這是為了避免在陽溝漲水時汙水湧入。那些陽溝是從西班牙人手中繼承下來的。一切都呈現出貧困、淒涼的景象。但是,從骯髒的酒店裡還是不時地傳來貧苦人既不提上帝,也不涉及聖靈降臨節戒條的歡快而又震耳欲聾的樂曲。當他們終於找到了應該找的地方時,馬車後面已經緊跟著成群的赤身裸體的孩子。他們嘲笑馬車夫那一身演員般的打扮,而馬車夫則不得不揚鞭抽喝他們,把他們趕跑。準備進行一次祕密拜訪並且讓別人道出隱私的烏爾比諾醫生,有件事他領悟得太晚了,這就是沒有比他那種年齡的天真更危險的天真了。
當她聽到他的腳步聲在寂靜的和*圖*書街道上漸去漸遠時,便慢慢地關上了門,上了門閂和插鎖。現在,她要獨自面對自己的命運了。在這以前,她從未完全意識到她年滿十八歲時發生的那場悲劇的輕重和大小。這場悲劇她必須一直演下去,直到她死去為止。自從那個災難性的下午以來,她第一次悄悄地哭了。她為丈夫的死亡而哭,為她的孤獨和憤怒而哭。當她走進空蕩蕩的臥室時,她又為自己而哭,她自從出嫁以來,很少一個人獨自睡在那張床上。丈夫留下的一切都使她流淚不止:帶穗頭的拖鞋,枕頭下面的睡衣,梳妝台上鏡子裡她丈夫的身影的空缺,以及她丈夫皮膚上散發的特有的氣息。一種恍惚的思想震動了她:「一個被愛的人,死去時應當把一切帶走。」她不願在任何人的幫助下就眠,睡覺之前也不想吃任何東西。由於悲痛已極,她祈求上帝讓她在睡夢中被死神喚去,她懷著這樣的幻想脫下了鞋,和衣而臥,很快就睡著了。她不知道自己已經入睡,睡夢中她還意識到自己還活著,意識到床上空出了一半,她像往常那樣側躺在左邊,而在右邊缺少另一個身體跟她對稱。她在夢寐中思慮著,她想她絕不能再這麼下去,不禁嗚咽起來。她在夢中哭泣了好一陣,雄雞終於高啼,不受歡迎的晨光將她喚醒。她醒來時,看到身邊沒有丈夫,只有孑然一個人,只是在那個時候,她才意識到她在夢中痛哭了很久,然而她並沒有死。她還發現,自己在啜泣著睡覺時,想阿里薩的成分比想她死去的丈夫更多。
由於又一次戰勝了老年的健忘症,他感到輕鬆了。於是他沉溺於最後一支充滿激|情的、清亮流利的樂曲中,他既聽不出那是什麼曲子,也不知道是誰的作品。後來,樂隊中有位剛剛從法國回來的青年告訴他,那是加富列夫.福爾的弦樂四重奏。烏爾比諾醫生從來沒有聽到過此人的名字,儘管他對歐洲的所有新鮮事兒一向十分注意。費爾米納像往常那樣照料他,特別是看到他在公眾面前發呆的時候,她就停止吃飯,把他的手拉過來放在她的手上,對他說:「你就別在意啦!」烏爾比諾醫生銷魂地向她微笑著,就在這時,他重新想起了她所擔心的事情。他記起了阿莫烏爾,他穿著一身假軍裝,戴著昔日的勛章,在兒童照片的譴責的目光下,此時正靜靜地躺在棺材裡。他轉過身去告訴大主教他自殺的消息,但大主教早已得到消息。做完大彌撒之後,這事就廣泛傳開了。他甚至收到了陸軍上校阿爾戈特以加勒比海地區全體流亡者的名義寫的一份申請書,要求把死者葬在聖地。他說:「我認為這種請求不夠嚴肅。」然後,他以更富有人情味的語調問烏爾比諾醫生是否知道自殺的原因。烏爾比諾醫生靈機一動,用非常肯定的語氣回答說,阿莫烏爾死於老年憂鬱症。奧利貝利亞醫生在關照他的賓客,一時沒有注意他的老師跟大主教的談話,這時插言道:「至今還發生為愛情而自殺的事,實在令人遺憾。」烏爾比諾醫生看到他的愛徒的思想跟自己一致,並不感到驚詫。
「更糟的是,」他說,「是服氰化金自殺。」
家裡籠罩著居喪的氣氛。所有貴重的東西都放在安全的地方。光禿禿的牆壁上只留下掛過圖痕跡。自家的椅子和從鄰居那兒借來的椅子都擺在從客廳到臥室的牆邊。除了擺在一個角落裡用白床單蓋著的鋼琴外,大型家具都搬走了。空間似乎擴大了,聲音發出鬼怪似的回響。書房的中央,在他父親的寫字台上,躺著醫生的遺體,他的臉上帶著最後的驚恐神情,他穿著黑斗篷,披著聖墓騎士的戰刀。在遺體的旁邊,身穿重孝,渾身顫抖,但自制力仍然很強的費爾米納,忍著悲痛,莊嚴地接受人們的弔唁,堅持到第二天上午十一點鐘,幾乎紋風不動。十一點鐘一過,她便站在門廊上,揮著手帕向丈夫的遺體告別。
前天晚上,他們一起去看電影,各自買了票,坐在隔開的位子上。自從義大利僑民加利萊奧.達孔特,在十七世紀一個修道院的廢墟上開設了露天電影院以來,他們每個月至少這樣去兩次。前天的電影雖已過時,但那是以上年一本暢銷書為基礎改拍的。烏爾比諾醫生懷著痛苦的心情讀了這本書,因為作者把戰爭描寫得太殘忍了。這本書的書名叫《西線無戰事》然後他們一塊去工作室,她發現他心煩意亂,惆悵憂鬱,她以為那是因為看了電影裡的某些場面所致:垂死的傷兵在淤泥中掙扎,令人不忍目睹。她想驅散他這種情緒,便邀他下棋。為了使她高興,他答應了,但心不在焉——當然他用的是白子。後來他發現再有四步,他就要輸了,於是不光彩地投了降。醫生這時才明白,最後一盤棋的對手是她,而不是他原來以為的赫羅尼莫.阿爾戈特將軍。他驚奇得喃喃自語道:「這盤棋下得妙極了!」
奧利貝利亞夫人懾於熱浪襲人,在房間裡走來走去,要求客人們寬衣就餐,但是誰都不敢帶這個頭。大主教提醒烏爾比諾醫生,這次午宴從某種程度上說是一次具有歷史意義的午宴:自從國家獨立以來,這是曾把國家淹沒在血泊中的內戰雙方第一次癒合了傷口,消除了仇恨,坐在同一張桌子上用餐。主教的這一思想,正好同自由黨人特別是青年自由黨人的熱望相吻合,他們保守黨獨攬大權四十五年之後,終於選出了他們黨的總統。烏爾比諾醫生不同意大主教的觀點。他認為自由黨總統和保守黨沒有什麼兩樣,只是自由黨總統更不講究穿著罷了。然而,他不想使大主教不悅。他本來就想告訴大主教,大家之所以來出席午宴,是由於那位出身名門的醫生的光輝成就,而不是像他想的那樣。的確,醫生的高貴的門第和偉大功績是凌駕於政治風雲和內戰恐怖之上的,所以那次午宴沒有一個人缺席。
只有兩件事同他的這一形象不符。一件是他把家搬到了暴發戶區,新居是用卡薩爾杜埃羅侯爵古老的宮殿式的樓房換來的,那座樓房一個多世紀以來一直是這個家族的邸宅;另一件是和一位既無名望又無財產的本地美女聯姻,從而遭到那些有著長長姓名的夫人們暗中嘲笑。鑒於那位女孩的「高貴出身」和「氣質」,她們無法不相信她比她們所有的人都更為優越。烏爾比諾醫生對那些議論和許多其他有關他公開形象的議論,一向心中有數,而且知道他自己正是那個正在消亡中的姓氏的最後一個主角,這一點,他比誰都清楚。他的子女是家族中兩個平平庸庸的人。兒子同他一樣,是個醫生,就像歷代的所有長子一樣,毫無建樹,年過五十,連個兒子都沒有。女兒和新奧爾良銀行一個善良的職員結了婚,已進入更年期,膝下有三個女兒,沒有一個男孩。在歷史的長河裡,他的氏族血統將由此而中斷,這使他傷心不已,可是,更令這位醫生操心的是在他死後費爾米納的孤獨的生活。沒有他,她如何打發日子!
他第一次從歐洲回來後,便乘坐由兩匹棗騮馬駕著的家用四輪馬車活動。這輛馬車壞了,他又換了一輛由獨馬駕轅的雙座四輪帶篷馬車。當馬車開始被淘汰,只是在供旅遊觀光者玩賞和為葬禮拉花圈才使用時,他照舊乘坐這種馬車,而且還為它古舊的式樣頗感自豪。儘管他拒絕退休,但是他心中明白,除非遇到不治之症,人們是不會上門請他的。他認為那也是一種專長。他只憑外表就可看出患者得的什麼病。他越來越不相信藥物,對外科手術的普及,他懷有一種驚恐的心情。他說:「手術刀是藥物無效的最大證明。」他認為,嚴格說來,一切藥物都是毒藥,百分之七十的普通藥物都在使人加速死亡。「無論如何,」他經常在課堂上講,「人們已知的良藥並不很多,而且只有少數醫生真正了解它們的性能。」他從熱情奔放的青年時代起,就把自己稱為宿命論的人文主義者。他說:「每個人的死期都是自己命中注定,我們唯一能夠做到的,只是時辰一到,就幫助他們既不害怕又無痛苦地了卻生命。」不過,儘管這些偏激的觀點已經構成地方醫學的組成部分,他昔日的學生們,即使在正式開業之後,也還在繼續向他請教,因為他們承認他的診斷準確無誤。不管怎麼說,他一直是一位可貴的、不可多得的醫生,他的病人集中在總督區的高貴門第裡。
「那麼說,您是知道他要死了?」他驚叫道。
那時他生活自理的能力已相當差,他盡量避免淋浴,因為在浴池裡摔上一跤,足以使他送命。他的家是現代化的,沒有古城府邸中常見的那種帶獅腿的金屬浴缸,他從衛生的角度把這種浴缸取消了,他說:「浴缸是歐洲人最髒的東西之一,他們只在每月的最後一個星期五洗澡,而且是在被他們身上的髒物弄髒的水裡洗澡。」因此,他讓人用結實的愈瘡木做了一個特大號木盆,費爾米納用它來給丈夫洗澡,就像給新生嬰兒洗澡一樣。每次淋浴要拖一個多小時。用錦葵葉和桔皮煮成的黑褐色的水,對他有如此良好鎮靜效果,有時他不知不覺地便在散發著香氣的浴盆中睡著了。洗完澡後,費爾米納就幫他穿衣服,把滑石粉敷在他兩腿中間,把可可油塗在他的燙傷之處,她如此愛撫地替他穿上褲衩,彷彿他是一個在襁褓中的嬰兒。她接著一件件地替他穿下去,從襪子一直穿到用黃玉別針打領帶結。夫婦之間和睦相處,黎明時的爭吵已成為過去。他似乎又重新回到了被子女們奪走的童年,而她則每天忙於家務,且隨著歲月流逝,上了年紀,睡覺的時間越來越少,在滿七十歲之前,她總是醒得比丈夫早。
烏爾比諾醫生好不容易在大雨滂沱中跟同路的最後一批來賓一起到了鄉間別墅。他也想跟別的來賓一樣,由下車的地方從一塊石頭跳上另一塊石頭穿過積水的院子,但最後他只能不大體面地接受了打著黃色帆布大傘的堂.桑喬工人的幫助,被挾在臂下抱了進去。東倒西歪的桌子重新在室內擺開,連臥室都被利用上了。來賓們毫不掩飾他們對那場劫難的沮喪。屋裡熱得有如舵船上的鍋爐房,因為他們不得不關上全部窗戶,以避免大風再度把雨水刮進來。在院子裡,桌上本來都擺好了來賓的名簽,按照習慣,男女分座。桌子移到屋裡來後,名簽全亂了,大家只好隨便就座,亂糟糟的,至少不太雅靦。在這場災難中,奧利貝利亞夫人幾乎無處不在,同時出現在各個地方。儘管秀髮淋得透濕,華麗的服裝上面濺滿了泥漿,但是,面對那種尷尬的局面,她臉上始終掛著微笑,這是從丈夫那裡學來的本領,她向來遇到逆境不慍不怒,不急不躁,再大的困難也不認輸。靠了和她在同一個熔爐裡鍛鍊出來的女兒們的幫助,她不僅重新布置了主賓席,而且盡量安排得妥妥貼貼,讓烏爾比諾醫生坐在中央,雷伊大主教坐在他右邊。費爾米納像往常那樣靠近丈夫就座,她擔心他會在午宴中間睡著,或把湯灑在衣服的翻領上。對面的位子上坐著奧利貝利亞醫生,他是個帶有女人氣的五十歲的老人,身體保養得很好,他的樂觀的精神對他準確的診斷毫無影響。在主桌就坐的還有省市兩級的官員和前一年選出的美女,省長挽著她的手臂讓她在他旁邊就坐。儘管並不要求來賓穿特別華麗的衣服,更何況是鄉間別墅的午宴,女人們還是穿上了夜禮服,戴上了貴重的寶石首飾。大多數男人莊嚴地穿著深色的衣服,打著黑色的領帶,有些人還穿了呢料大禮服。只有那些見慣大場面的人,其中包括烏爾比諾醫生,才穿常服。每個座位上都有一張法文菜單,上面印著燙金圖案。
阿里薩是為數不多的堅持到達墓地的人之一。他連內衣都溼透了。他提心吊膽地回到家裡,這麼多年以來,他一直小心翼翼、無微不至地愛護著自己的身體,生怕被這次大雨澆出肺炎來。他煮了一杯熱檸檬水,又加了一點白蘭地,躺在床上用它沖服下兩片阿斯匹林,裹在毛毯裡出了滿身大汗,身體才暖和過來。他再度回到守靈的地方時,已感到精神抖擻了。費爾米納重新挑起了操持家務的重擔。房間已進行了清掃,可以接待客人了。書房裡設了個祭壇,安放著一張已故丈夫的蠟筆肖像,相框上掛著黑紗。八點鐘時就弔客盈門,天又像前一天夜晚那麼炎熱,於是,在做完念珠祈禱之後,有人提出要早些告退,以便讓亡者的遺孀稍事休息,從星期日下午以來,她一直未得稍停。
費爾米納從成為未亡人的那一刻起,就不像她丈夫擔心的那樣孤獨和無用。她下了決心,毫不妥協,不允許利用她丈夫的遺體做任何事情,包括共和國總統拍來的電報都沒有用,那個電報命令把屍體放在紅箱子裡擺在省府會議廳讓人們瞻仰。她也以同樣冷靜的頭腦反對在教堂為丈夫守靈,那是大主教親自要求的,她只答應在舉行葬禮彌撒時把屍體移到教堂去。被各種各樣的要求弄得手足無措的女兒出來調停,她也仍然毫不動搖的堅持她的農村觀念,死者不屬於任何人,只屬於他的家庭;他們應在自己家裡喝著苦咖啡,吃著奶酪餅守靈,每個人都享有充分的自由,想怎樣哭就怎樣哭。他們將免去傳統的守靈九晝夜的儀式,在葬禮之後就把大門關閉,除了最知己的客人之外,不接待任何來訪者。
他這次午睡的時間很短,而且睡得很不好,因為他回到家中時,看到了消防隊員造成的破壞如此嚴重,絲毫不亞於一場大火災。為了嚇唬鸚鵡,他們用高壓水龍帶把那棵樹的葉子全打落了。由於瞄錯了地方,一股激流從臥室的窗戶射進去,給家具和掛在牆上的無辜的祖父母的照片造成了無可挽回的損失。聽到消防車的鈴聲,居民們紛紛趕來,以為真的失了火。好在星期日學校停課,才沒有造成更大的混亂。當消防隊員們看到再高的梯子也不可能把鶴鵡抓住時,他們便動手砍起樹來,幸好烏爾比諾.達薩醫生及時趕到,才阻止了他們把樹幹鋸掉。他們走時留下話說,打算五點鐘以後再來鋸樹。他們不僅把露台和客廳的地板踩得到處是泥,還踩破了費爾米納最喜愛的土耳其地毯。消防隊造成了那麼嚴重的災難,但毫無收穫,鸚鵡大概已趁著混亂逃到鄰居的院子裡去了。烏爾比諾在樹叢中找了牠好一陣子,鸚鵡既沒有用任何語言也沒有用口哨或歌聲來回答他。他認為鸚鵡是丟定了,大約在三點鐘時,便去睡午覺了。上床之前,他還蹲在廁所裡,盡情地嗅了一陣擺在那兒的溫馨的石刁柏馥郁的花香。
一大早,天空就板起了臉,變了顏色,烏雲密布,寒風襲人,然而中午之前並沒有下雨的徵兆。為了找一條近路,車夫驅車走上了殖民城市鋪著石頭的崎嶇不平的高地,結果他不得不多次停下來,以免那些參加聖靈降臨節禮拜儀式歸來的學生和教徒們使馬匹受驚。街上擺著紙花環,樂隊奏著樂曲,鮮花也到處可見,姑娘們打著五顏六色的洋傘,頭上戴著薄洋紗飄飾,站在陽台上觀看節日隊伍通過。教堂廣場上,在非洲棕櫚樹和嶄新的球形路燈之間,幾乎看不清美洲解放者西蒙.玻利瓦爾的塑像。彌撒一結束,人們蜂擁走出教堂,堵住了汽車出口處,可敬而喧鬧的教區咖啡館裡也擠滿了人。烏爾比諾醫生的馬車是唯一的一輛。這輛馬車跟城裡留下來的其他幾輛屈指可數的馬車大不相同。它的漆皮折疊車篷總是保持得明亮耀眼,包鐵是銅的,為的是不讓硝石腐蝕。輪子和車轅都塗成了紅色,金色鑲邊。這種裝飾,使人想起維也納上演歌劇時的盛裝夜晚。此外,最愛擺排場的家庭往往允許他們的車夫穿上乾淨的襯衫,而他卻要求車夫穿上軟綿綿的天鵝絨制服,戴上馬戲團馴獸人的大禮帽。這種衣帽除了不合時宜之外,在加勒比海地區的三伏天裡,也似乎欠缺一些憐憫之心。
她替他把錶鏈掛在背心的扣眼裡,幫他打好領帶結,別上黃玉別針。然後用灑著花露水的手帕擦去他流在鬍子上的淚水,最後把手帕放在他胸前的口袋裡,手帕的四角張開著,宛如一朵洋玉蘭。這時,大廳裡的掛鐘響了十一下。
「天哪!」她喊道,「您會摔死的!」
「我深知此人是個聖者。」他說。
談話是簡短而迅速的。管樂隊開始演奏一支節目單上沒有的俚曲。來賓在平台上散步,等待著堂.桑喬旅店的侍者把院子中的雨水排乾,看看誰有跳舞的興致。只有主賓席上的客人們還留在客廳裡喝茶。烏爾比諾醫生把最後的半杯白蘭地一飲而盡。他以前只能喝少許葡萄酒,吃一盤特製的菜,誰都不記得他喝過白蘭地。但那天下午他的心情驅使他這樣做,從而使他的軟弱得到了補償。多年以來,他終於又有了唱歌的興趣。如果那位年輕的樂師向他提出這種請求,並且自告奮勇為他伴奏的話,他肯定會高高興興地唱上一曲的。不巧的是,開來了一輛全新的小轎車,在穿過泥濘的院子時,濺了樂師們一和*圖*書身泥漿,把鴨子驚得在圍欄裡嘎嘎亂叫。汽車停在門廊對面。烏爾比諾.達薩醫生和他的妻子,每隻手托著一只用呢絨花邊布蓋著的托盤,笑盈盈地下了車。汽車裡擺滿了同樣的托盤,一直擺到司機的腳下。那是本應及時送到的餐後點心。在熱烈的掌聲和親切的帶有嘲弄性的口哨聲停歇之後,烏爾比諾.達薩醫生鄭重地作出解釋:修女們請他在暴雨之前務必把點心送到,但是他在路上拐了個彎,因為有人告訴他,他父母的家裡失火了。烏爾比諾醫生沒等兒子把話說完,就驚恐起來,他的妻子及時提醒他說,消防隊員只是應他本人之請前去抓鸚鵡而已。儘管已經喝過了咖啡,精神煥發的奧利貝利亞夫人還是決定讓大家在平台上用餐後點心。烏爾比諾醫生和他的妻子沒有吃點心就告辭了,在參加葬禮之前,他必須為神聖不可侵犯的午覺騰出時間。
她的睡態比誰都高雅,她蜷曲的身子擺成一種舞蹈姿勢,把一隻手放在額上。但是,當她想睡而不能入睡時,她比誰都暴躁。烏爾比諾醫生知道她在等待他弄出哪怕是最小的聲音,甚至會因此而感謝他,因為那樣她就可以將早上五點鐘就被吵醒的過錯推諉給他了。事情確實如此,有幾次他找不到拖鞋,不得不在黑暗中摸索時,她突然以睡意朦朧的聲音說:「昨晚你把它放在浴室裡了。」接著她又以暴怒的清醒的聲調罵道:「這個家,最可惡的就是不讓人睡覺。」於是,她打開燈,沒好氣地在床上翻來覆去,為這一天的初戰告捷而洋洋得意。實際上,那是雙方的一種神秘而惡劣的遊戲,但卻使她感到愜意,因為它是夫婦之間既冒險而又輕鬆的事情之一。可是,正是由於這種輕浮的遊戲,他們在開始共同生活了三十年之後,某一天險些為浴室裡有沒有肥皂的事兒鬧得各奔東西。
在聖靈降臨節的那個星期日,當烏爾比諾醫生掀開毛毯來看阿莫烏爾的遺體時,他發現了一點在他醫生和信徒的最光輝的航程中一直否定掉的東西。在他同死人打了那麼多年交道之後,在同死神做了那麼多年爭奪之後,在反過來覆過去經常觸摸死人之後,他彷彿第一次敢於面對面地看一個死人,而死者也在以同樣的方式注視著他。他以前一直沒有面對面看過死人,並非由於恐懼。不是。因為多年以來,恐懼就像個幽靈似的一直和他形影不離。那是從一天晚上他被惡夢驚醒之後開始的。他意識到,死亡對於他,不僅像他感覺到的那樣隨時都具有可能性,而且是一種很快就會發生的事實。相反,那天他看到的是一件事情的物質表現形式。那件事情過去一直是僅僅存在於他的想像之中的。他很高興上帝出其不意地以阿莫烏爾作為工具向他揭示了那件事情。他向來把阿莫烏爾看做是一個聖人。但是,那封遺書表明了他的真實身分,他的邪惡的歷史和不可思議的耍陰謀的能力,使烏爾比諾醫生感到一種不可移易、難以追回的東西在他的生活中已經失落了。
醫生看到屍體躺在行軍床上,覆蓋著一條毛毯。阿莫烏爾生前一向是睡在這張行軍床上的。靠近行軍床有個板凳,凳子上放著一只小桶,那是用來蒸發毒品的。地板上躺著一條胸脯雪白的黑色丹麥大狗。它被捆綁在行軍床的床腿上,旁邊擺著一條拐杖。那間令人窒息的、雜亂的房間,既是臥室,又充當工作室,黎明的曙光從打開的窗戶射進來,熹微的光亮足以使人們立即認出他確實已經死了。其他的窗戶以及門縫都被破布遮得嚴嚴實實或用黑色的馬糞紙封閉起來,這更增加了室內的壓抑的氣氛。室內有一張木台,上面堆滿了細口小瓶和沒有商標的香水瓶。在用紅紙罩著的一台普通聚光燈下有兩只白臘小桶,外皮已經剝落。第三只桶裡盛著定影劑,靠近屍體。過期報章雜誌扔得到處都是,一塊塊玻璃板上堆滿底片,破舊的家具擺得零亂不堪。但是,在那雙勤勞的雙手的操持下,一切都顯得纖塵不染。儘管從窗外吹來的空氣使室內氣息變得清新,但熟知內情的人,仍然可以感覺出那帶有苦扁桃氣息的不幸的愛情的幽怨和隱痛。烏爾比諾曾不止一次地在沒有先兆的情況下想過:那裡真不是應上帝的恩召而離開人間的合適場所。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終於認識到,他的神經失調也許正是出於上帝的一種密旨。
費爾米納穿了一件齊臀的又寬又鬆的絲綢襯衣,戴了一條長長的繞了大小六圈的真珍珠項鏈,穿著一雙只是在非常莊重的場合才穿的高跟緞子鞋,年齡已不允許她經常打扮了。對一個可敬的老太太來說,時髦的華麗服飾已不太合乎時宜,但穿在她身上還是挺合適的,她的身材窈窕修長,一雙富有彈性的手還沒有一塊老年斑,粗硬的頭髮閃出藍鋼般的光芒,在面頰兩側對襯地剪得整整齊齊。跟她的結婚照片相比,此時唯一留下的是那雙明亮清澈的杏仁眼和民族的自豪感,不過,在她身上,由於年齡而減少的東西卻在性格上得到了補償,而勤奮使她贏得的東西,更超過了年齡使她失去的東西。這身衣服使她感到很舒適。她既沒有偷偷地束胸,也沒有束腰,更沒有人為地用布將臀部墊高。她的身體各個部位都是自由自在的,呼吸也是舒暢的,總之,她身體的輪廓顯現的是自己的本來面目。這就是七十二歲的費爾米納.達薩。烏爾比諾醫生看到她坐在梳妝台前,電扇在她頭頂上緩緩轉動。她正在戴一頂鐘形的帽子,帽上裝飾著紫羅蘭型的絨花,寢室寬敞而明亮,英國式的床上掛著玫瑰色針織蚊帳,兩扇窗戶朝院裡的樹木敞開著,刺耳的蟬鳴從那兒傳進來,預示著快要下雨了。從蜜月旅行回來,費爾米納一向根據氣候和場合給丈夫挑選衣服,第一天晚上就把它整整齊齊疊好放在椅子上,以便他從浴室出來時就能穿上。她不記得從什麼時候開始,先是幫他穿衣服,後來就乾脆替他穿衣服。她記得,這樣做,最初是由於愛他,但是自從五年前開始,她就非做不可了,因為他自己已經不能穿衣服了。他們剛剛慶祝過金婚。他們相依為命,誰也離不了誰,誰也不能不顧誰,否則他們一刻也活不下去。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們對這種感情越來越不理解。無論是他還是她,都說不清這種互相依賴是建立在愛情還是舒適的基礎上,但是他們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因為兩個人都不願意去找這個答案。
憑著經驗,烏爾比諾醫生知道,大多數致命的疾病都有一種特殊的氣味,而進入老年期後的氣味比任何氣味都更為獨特。這一點,他從解剖台上已經解剖過的屍體中也能嗅聞出來,即使無法看清死者的年齡,屍體散發的氣味也騙不過他的鼻子,他甚至從他自己的衣服的汗味和熟睡著的妻子的微弱的呼吸中,都能夠辨別出那進入老年期的氣味。從本質上講,事情確實如此,否則,一個老式的基督教徒也許會同意阿莫烏爾的意見:老年是一種不體面的狀況,應該及時防止。
醫生在星期日的生活就是另一種模樣了。他去教堂出席大彌撒,然後回到家中休息,或到院裡花壇上去看書。如果沒有十分緊急的情況,在這個專為自己保留的日子裡他很少出診。多年以來,除非情不可卻,他從來不接受社會義務。聖靈降臨節那天,由於意外的巧合,兩件離奇的事湊在了一起:一位朋友之死和一位傑出的學生慶祝從業二十五周年。雖說如此,他並沒有如原來預想的那樣在證實了阿莫烏爾的死亡以後逕直回家,卻被好奇心牽到了別的所在。
她終於全醒過來了,想起了那件事,氣鼓鼓地翻了個身,因為她準是忘記在浴室裡擱肥皂了。三天前,她就發現沒有肥皂了,但當時已站在噴頭下,她打算以後再去拿。然而,第二天,她把這件事忘了。第三天又忘了。實際上不是如他說的那樣一個星期沒有肥皂,他那樣說是為了誇大她的過失,但是,三天沒有肥皂,卻是確實的,這是推諉不了的。被別人抓住了過失,她心中很不是滋味,終於惱羞成怒。像往常一樣,她以攻為守了,說:「這些日子我天天洗澡,」她怒氣沖沖地叫道,「每次都有肥皂。」
「快走吧,」她說,一邊挽起他的胳膊,「我們要遲到了。」
由於書房裡沒有浴室,烏爾比諾醫生不得不改變他的生活程序,這倒解決了他們清晨吵吵鬧鬧的矛盾,他把進浴室的時間安排在備課之後,而且輕手輕腳,千方百計地不吵醒妻子。他們在睡前多次湊巧遇在一起,於是就輪流刷牙。四個月之後的某一天,在她從浴室出來之前,他像平時那樣躺在雙人床上看書,看著看著就睡著了。她從浴室出來後,沒好氣地躺在他身邊,以便讓他醒來主動撤退。他半睡半醒,非但沒有起來走開,反而吹滅蠟燭,拉拉枕頭,舒舒服服地睡了。她推他的肩膀,提醒他應該到書房去睡覺,但是他又一次感到躺在祖傳的軟床上是如此舒適,於是乾脆以妥協的口氣商量道:「讓我睡在這兒吧。」他說,「你說得對,浴室裡有肥皂。」當回憶起這段發生在他們已近老年的插曲時,無論他還是她都不能相信那一令人驚奇的事實,那場爭吵是他們在半個世紀的共同生活中最嚴重的一次,而也正是由於這場爭吵,使他們產生了言歸於好,開始一種新的生活的想法。儘管他們年事已高,應該和睦相處,他們還是注意不再提起這件事,因為否則的話,剛剛癒合的傷口會重新出血,舊恨又會變成新怨。
她已經逐漸發現了丈夫腳步聲的拖杳,情緒的變化無常,記憶力的衰退,最近甚至常常在睡夢中哭泣。但她沒有把這些看作是迅速老化的確鑿無疑的徵兆,反而認為是返老還童的表現。因此,她沒有把他當作生活難以自理的老人看待,而是把他當作孩童。這種自欺欺人,對他們兩個人來說,也可以說是一種天意,使他們避免了互相憐憫。
烏爾比諾醫生之死當然是值得紀念的。他剛從法國學成歸國時,就在全國享有盛名,他採用新奇而激烈的措施制止了全省最後一次霍亂病的蔓延。上一次霍亂病流行時,他還在歐洲,那次霍亂病在不到三個月的時間內奪去了城裡四分之一人的生命,包括他的父親在內。他父親也是一位有名望的醫生。由於他名聲大振,家產激增,他創辦了一個醫學研究會,這是多年來在加勒比海諸省建立的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醫學研究會,而且由他自己擔任終身主席。他建設了第一條導水管和第一個下水道系統,還建立了有遮蓬的公共市場,這個市場避免了阿尼馬斯海灣汙穢物的侵入。此外他還是語言研究院和歷史研究院的院長。由於他對教會的貢獻,耶路撒冷的拉丁國家總主教授予他聖墓騎士團騎士的頭銜。法國政府則授予了他榮譽軍團騎士團團長的軍銜。他是本市所有愛國宗教團體的積極支持者,他全力支持愛國委員會,這個委員會的成員是城裡那些沒有官職的領袖人物,他們以當時過於激進的思想對政府和商界施加壓力。在這些進步思想中,最值得紀念的是氣體靜力學的氣球試驗。第一次試飛時,他們通過氣球把一封信帶給沼澤地的聖.胡安,這一想法要比開創航空郵路的設想早出許多年。成立藝術中心也是這些人的主意,後來藝術中心又在同一幢房子裡開設了美術學校,藝術中心和美術學校的舊址至今依然存在。多年來,藝術中心還是四月花會的贊助者。
費爾米納史無前例地在一件家務事上稱讚丈夫做得有理,此後許久也沒有再提動物的事。她拿林奈的《自然史》彩色插圖作為消遣,使自己得到慰藉。她把那些彩色插圖鑲上鏡框掛在客廳裡。倘若不是一天黎明盜賊砸開浴室的窗戶偷走了一套五代相傳的銀製餐具的話,也許她終身再也不願意在家中看到一隻動物了。烏爾比諾醫生在窗外的鐵環上加了雙鎖,用鐵門閂把大門插得死死的,把貴重的東西鎖進保險櫃,並且從此養成了睡覺時把手槍放在枕頭下面的戰時習慣。然而,即使盜賊把他們洗劫一空,他也反對買一條惡狗來看家,不管那狗是否接受過防疫注射,也不管是把牠放開還是用鎖鏈拴起來。「不會說話的東西不准進咱們家門來。」他說。為了不再讓妻子嘮嘮叨叨地糾纏,烏爾比諾醫生說出了這句斬釘截鐵的話。他的妻子固執地想再買一隻狗,壓根兒沒想假如狗在家中一隻一隻地繁殖起來,終有一天會使她喪命。費爾米納的任性,隨著年齡的增長也逐漸地變了,她立即抓住丈夫話中的漏洞,在家中被盜幾個月後,重新回到庫拉索奧海盜們的帆船上,買來了一隻真正的帕拉馬里博鸚鵡。這隻鸚鵡只會說水手們的罵人話,可是牠說得跟真人一模一樣。十二個生太伏的價錢雖說貴了點,但還是很值得的。
他繼續跟牠談著話,並且一直盯著牠,同時小心翼翼地穿上短筒靴,以便不把牠嚇跑。接著,他把鬆緊帶拉到肩膀上,起身往汙泥滿地的院裡走去。在下平台的三道台階時,為了避免滑倒,他用拐杖試探著。鸚鵡沒有動,而且站得很低,他像往常一樣把拐杖伸過去,想讓牠站在銀柄上,但鸚鵡躲開了。牠跳到了旁邊較高的樹枝上,在消防隊到來之前,家裡的梯子就一直架在那兒,現在更容易捉住了。烏爾比諾醫生估摸了一下高度,認為只要爬上兩級,就能夠抓住牠。他爬上了梯子的第一級,唱著歌兒來轉移那個不聽話的傢伙的注意力,而牠沒有唱,卻在重覆著他的歌詞。醫生順手抓牠時,牠在枝頭上左躲右閃,醫生又用雙手緊緊抓住梯子,不費力氣地爬上了第二級,鸚鵡沒有挪動地方,並且開始重覆著他的歌曲。他感到剛才低估了樹枝的高度,他又往上爬上了第三級和第四級。那時,他左手抓緊梯子,用右手去捉鸚鵡。老女僕帕爾多來了,她想提醒他天已不早,該去參加葬禮了。她出來時,看到有人爬在梯子上,要不是那條綠色的鬆緊吊褲帶,她真不相信那就是烏爾比諾醫生。
儘管如此,烏爾比諾醫生在那天早晨十點鐘趕回家時並沒有感到什麼幸福。兩次拜訪弄得他心神不安,腦袋昏昏沉沉。這兩次拜訪不僅使他誤了聖靈降臨節的彌撒,而且有可能使他變成一個和他心力交瘁的年齡不相稱的另一個人。他本想在跟拉西德斯.奧爾貝利亞醫生一起用豐盛的午餐之前睡個午覺,但是僕人們卻在亂哄哄地追捕一隻脫籠飛走的鸚鵡。僕人們把牠從籠子裡抓出來,想替牠剪翅膀的時候,牠冷不防飛到了芒果樹最高的樹枝上。那是一隻禿毛的怪鸚鵡。訓練牠講話時它死不張嘴,但有時卻愣頭愣腦地自言自語起來。眼下牠卻開了腔,而且那種清晰的語調和才智,即使在人的身上也是不常見的。鸚鵡是烏爾比諾醫生親自馴化的,這使牠享有全家人誰都沒有的特權,就連他兒子在小時都沒有這種特權。
當說這句話時,他感到同情心已超過了那封信帶給他的痛苦。這一點他並不感激他的妻子,而歸功於音樂的神奇力量。這時他跟大主教談起了在傍晚悠然地下象棋時認識的那位世俗的聖人,談起了他把自己的藝術貢獻給孩子們的幸福,談起了他罕見的博學,對世上的事情無不知曉,談起了他斯巴達式的習俗……此刻,醫生竟為那個跟自己的過去突然徹底決裂的純潔靈魂而感到驚訝。然後,他又告訴市長,應該買下那位兒童攝影師的底片檔案,以便把一代人的形象保存下來,而這一代人,除了拍照片之外,也許再也不會有幸福,然而城市的未來就掌握在這一代人手中。一個正統的、有文化修養的天主教徒公然聲稱自殺是聖潔高尚的行為,這使大主教很不高興,但他同意把底片存檔的建議。市長想知道向誰去買這些底片,烏爾比諾醫生著了急,一時不知說什麼是好,因為他要保守祕密。但他還是沉住了氣,沒有把遺產繼承者的姓名公佈出來。他說:「這事交給我去辦好了。」他由於自己對那個女人的忠誠而產生一種贖罪的感覺,因為他在五個小時前背棄了她。費爾米納注意到了這一點,她要他低聲答應將去參加葬禮。他說,他當然要這麼做,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於是,他感到鬆了一口氣。
這半真半假的話完全博得了他們的信任,因為他們照他的吩咐揭開地板上一塊活動瓷磚,果然在那裡找到了一本陳年舊帳,上面寫著開保險櫃的密碼。錢沒有他們想像的那麼多,但是用來安葬和辦理其他瑣事已足夠了。烏爾比諾醫生此時意識到,在宣講福音書之前,他已無法趕到大教堂了。
「自從我懂事以來,這是我第三次誤了星期日彌撒。」他說,「但是,上帝會原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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