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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洛悲歌

作者:王曾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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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志士梟首通衢

十、志士梟首通衢

汪伯彥看後說:「依我之見,黃相公不如持二人底上書面對,乞聖上早作處分,預備彈壓事宜。」黃潛善說:「你何以不與我同去面對?」汪伯彥說:「相公是右揆,我是執政,且職掌樞府,不預政事。」汪伯彥的話當然是一種藉口,他已明白事態的嚴重,知道眾怒難犯,認為有關彈壓事宜,最好還是讓黃潛善出面。
許翰到登聞鼓院取來陳東和歐陽澈上書的原件,反覆閱讀,精神受了極大的刺|激,一夜未睡。第二天早朝後,宰執在閣子裡等候面對,許翰見到黃潛善、汪伯彥和張愨三人談笑風生,更增加了痛憤感,他用牙齒緊咬嘴唇,一語不發。
當時已是下午申時,陳東的家僕為他提前準備晚飯,只是端來了一碗粟米飯,一碟蔬菜。陳東取出自己上書的原稿,交給李猷,說:「此便是上書底草卷,難得與你萍水相逢,請代為收藏。」李猷粗略地看了一下,說:「陳秀才底文字煞是忠憤激烈。聞得太祖皇帝有約,不得殺上書言事底人,料想並無大害。若是陳秀才受刑責,我當倡率行在義士,營救陳秀才。」陳東說:「與李秀才僅有一面之交,不料竟是如此仗義。有生必有死,陳東底生死榮辱,何足縈懷。只可惜大好河山,竟被黃潛善、汪伯彥等奸佞肆意破壞,天下蒼生須蒙受大災大難!」他說著,兩串淚珠落到了碗裡。站立一旁的吏胥也十分感動,說:「今日方見陳學士底大忠大義!」
陳東從容不迫地吃完晚飯,他又對吏胥說:「臨行之前,更容我作家書否?」吏胥忙說:「會得。」陳東的家僕取來紙墨筆硯,陳東提筆疾書,人們只見他字畫遒勁,墨行整齊,頃刻而畢。他將家書交付僕人,然後毅然就道。神霄宮的道士、遊客和寓居書生聞訊,都趕來送行,眾人都不免帶著憂慮和傷感,而陳東卻是神色慷慨自若。
陳東來到後,孟庾最初還是給予禮遇,彼此寒暄,還向他介紹了歐陽澈。陳東坐下後,就開門見山地說:「孟大尹召喚陳東,只恐是為上書底事,得罪主上,須加刑責。」孟庾正愁沒有轉彎的話題,就喊道:「陳東與歐陽澈聽旨。」陳東和歐陽澈連忙跪拜,孟庚宣讀了簡單的御筆文字,且不說歐陽澈,就是連陳東也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陳東原先以為,最壞的情況也不過是杖脊,刺面,發配沙門島。
宋高宗的神態完全出乎黃潛善的意料,黃潛善原先只期待皇帝狂怒,而且怒不可遏。他不得不隨機應變,用激憤的語調說:「陛下應天承運,臣民推戴,迫以大義,入繼大統,又有太上『可便即真』底御筆。陳東狂妄,膽敢指斥乘輿,臣蒙被聖恩,恨不能手劍斬取首級!」聽了黃潛善的話,宋高宗活像一隻洩氣的皮球,又重新打足了氣。他忘了帝王的雍容和尊嚴,簡直是從金龍交椅上彈跳起立,大聲吼道:「依卿之意,當如何處置這廝奸賊!」話音剛落,又發現自己過於衝動,有失體面,連忙坐下。
吏胥連忙招呼四名兵士進屋,各自擎著手刀。李猷大聲喊道:「陳秀才是天下名士,人所敬仰,你們休得無禮!」吏胥說:「我亦知陳學士是名士,只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陳東此時已經明白對方來意,他對李猷說:「只為我上書得罪。」吏胥說:「學士不須驚疑,孟大尹直令相請,別無他意。」陳東說:「朝廷召我來此,若有美官,當有快行前來急報。既由你們來召,必是得罪無疑。孟大尹既有台旨,我豈敢逃避不去,請容我稍稍進食,不知可否?」吏胥說:「孟大尹以禮相請,自當容陳學士進食。」
歐陽澈是江南西路撫州崇仁縣人,字德明,今年三十一歲,濃眉美髯,是個性格豪爽的書生。他甚至沒有警覺www.hetubook.com.com到有何異常現象,見了孟庾,就高談闊論,自己交待了上書的情況。孟庾探明事情的真相,不免暗自驚歎和叫苦,心想:「黃相公直是奸狡,叫主上與我負殺名士底惡名。」
死到臨頭,歐陽澈起立抗辯說:「太祖皇帝有誓約,不得殺上書言事人。我直言國事,諫諍主上,又有何罪過?」孟庾說:「我不知有太祖皇帝誓約,自須依主上手詔行事。我亦不知你們所犯何罪,既有手詔,不可不遵命。」他的話其實也帶有表白性質。
宋高宗說:「既是如此,事不宜遲,朕自可寫御批付卿,從速將二個兇徒斬於鬧市。」黃潛善說:「臣承乏右相,不掌庶務。陳東與歐陽澈以言事為名,臣已被指目為奸佞,勢須迴避。此事唯有陛下聖斷,親下手詔與孟庾。」孟庾是應天府的知府。宋高宗立即提筆寫了簡單的手詔,由馮益接取,交付黃潛善,黃潛善卻不敢接受,說:「請馮大官將手詔徑下府衙。」馮益鼻中發出了嗤聲,說:「黃相公,你慫恿官家下手詔,又將殺兩個蠢秀才底重任交付孟大尹。官家底手詔,一字千鈞,小底不曾吃得豹子膽,承受不得。」他說完,雙手將手詔往黃潛善手中一塞。宋高宗聽到馮益的譏諷,也對黃潛善有一些不快,他用命令的口吻說:「卿須自去吩咐孟庾!」黃潛善再不敢作任何搪塞和辯解,連忙說:「臣領旨!」
在旁的汪伯彥和張愨都不插一語,汪伯彥還不時向許翰投以輕微的譏笑。正好孟庾走上前來,黃潛善又嚴肅地責備說:「你何以不關白政府,而將陳東與歐陽澈處斬?」孟庾瞧著黃潛善的臉色,知道他在假戲真唱,就不敢辯解。許翰到此已經完全看透了黃潛善的居心,他憤憤不平地說:「殺害名士,卻又推諉罪責,雖是費盡心機,然而千古罵名,還須留與黃相公!」他說完,就拂袖而去。
在中國古代社會,宋朝是最講究尊重士人的一個朝代。秦始皇可以痛快地、毫無顧忌地焚書坑儒,而宋朝自從前述太祖立下太廟誓碑以來,對於上書言事的士人從來不敢濫施誅殺。太祖的誓約作為宋朝的最高機密,如今事實上已經公開。依黃潛善的本意,當然希望將陳東和歐陽澈處以極刑,以洩心頭之恨,但他決不敢貿然從事,特別是陳東,作為聲譽滿天下的名士,他更沒有膽量冒天下之大不韙。殺害名士,在古代的政治倫理中是極不光彩的事,黃潛善的全部盤算,就是啟動皇帝的殺機,而使自己卸脫殺害名士的惡名。
汪伯彥仔細地、反覆地閱讀陳東的上書,額頭上不由冒出了顆顆汗珠,最後,他指著上書中的一段文字,對黃潛善說:「陳東建請聖上罷巡幸東南之議,親征河北,復相李綱,罷免黃相公與我,俱不足上軫宸襟。唯有此段文字,足以使聖上震怒。」原來陳東上書有如下的一段:
許翰叩頭謝恩,又站立口奏說:「臣辭離陛下之時,唯有一事,不得不言。東漢末年,曹操號稱奸雄,他受禰衡之辱,猶且不願負殺名士底惡名,而將禰衡送與劉表。國朝底祖宗之法,尤重士人上書言事。便是在太上宣和時,多少士人以言事得罪,止是貶逐了當,淵聖即位,便與敘復。陛下身登大寶之初,親下明詔,言道『容受直言,雖有失當,不加以罪』,可謂信誓旦旦,用以矯治宣和弊政,天下歡呼。然而時隔四月,便親下手詔,殺兩個言事底士人,大宋世世相承底規制,陛下破壞於一旦。臣只怕震怒祖宗在天之靈,降罰於陛下。」當時祕密的太祖誓約雖已外傳,而皇帝本人並未正式確認,所以許翰的奏對只能閃爍其詞。
孟庾不敢與他們爭辯,當即吩咐吏胥和圖書和軍士將兩人押赴龍興市。原來龍興寺附近有一片空地,四圍設置欄柵,取名龍興市,成為南京城裡繁鬧的集市。白天有很多小商販設攤,夜晚還有夜市。在暮色蒼茫之中,陳東和歐陽澈被一百多吏胥和軍士從府衙押往市中心,沿途罵聲不絕,歷數皇帝和奸臣的罪惡,圍觀者愈來愈多,許多人都為他們流淚。到龍興市中心後,手執兵刃的軍士驅散百姓,將兩人圍成一圈,準備行刑。突然,有李猷和神霄宮的一名道士衝入圈內,抱住陳東和歐陽澈慟哭,重複著說:「殺無辜忠義,天理不容!」陳東並不落淚,他只是悲憤地說:「我只恨江山託付於無道底君臣,國難未已,而死不瞑目!」歐陽澈慷慨地說:「我既已置身死地,只願以一死激天下忠義之氣,共赴國難!」就不再說話。直到臨刑,陳東和歐陽澈引頸受戮,神色不變,兩人的首級被懸掛在市門上。幾天之後,李猷等人設法出資贖回屍身,用棺盛斂,送回陳東和歐陽澈的故鄉。
來自民間和低級官員的上書,還一致譴責黃潛善和汪伯彥,建議皇帝予以罷免,這對兩人造成了很大的壓力。汪伯彥懷著惶恐不安的心情,對黃潛善說:「輿情洶洶,恐有不測。靖康時便有陳東鼓惑士民數萬,伏闕言事,宰相李邦彥亦遭暴徒毆擊。淵聖不得已,而復用李綱,罷逐李邦彥等人。我已命王淵調遣二百軍兵,出入護衛,以防兇徒滋生事端。」黃潛善將陳東的三份上書遞給汪伯彥,說:「這回陳東又適來應天府,其上書言語凶悖。若不預作措置,防患於未然,唯恐靖康伏闕事再見於今日,聖上行事,亦不得不如淵聖。」兩人最擔心的,一是出門被百姓攔街毆打,所以命令王淵派兵護衛,二是落得如當年李邦彥的可悲下場。
宋高宗在宣佈李綱的罷相制後,一直命宦官們報告李綱的行止和去向。當他聽到李綱已經上船南下,就下令在後宮設宴慶賀。他如今感到一個討厭的樊籠已經打破,自己成了一隻可以自由飛翔的鳥。在饜飫酒食之餘,他帶著醉意摟住身邊的潘賢妃,用手撫摸她的下巴說:「李綱任相,朕無帝王之樂;如今李綱罷黜,朕方知有帝王之樂。帝王乃是至尊,自當隨心所欲,為所欲為,豈容得大臣聒噪!」在旁侍立的康履笑著說:「此是官家英斷,小底們早曾道來,李綱不去,官家便不得快活。」眾人都哈哈大笑。
李綱罷相,不能不引起朝野極大的震動。鄧肅在罷官之前,通過登聞鼓院收到一百六十四封上書,有的只用溫和的言詞諫勸,也有的卻用激烈的語言抨擊,都一致反對罷免李綱,建請復相。鄧肅照例命令吏胥謄錄,並編排目錄和提要,全部轉送大內和都堂。
陳東家財不豐,他住在神霄宮的客房,只帶一個家僕,平日深居簡出,大部分時間用於讀書。有一個士人李猷,是明州鄞縣(今浙江寧波)人,昨天才投宿神霄宮,聽說在道觀內還住著陳東,今天特來拜訪。兩人相見禮畢,李猷說:「晚生慕名已久,未見陳秀才,只道是個叱吒風雲底豪傑,今日得見,原來是個儒雅之士,卻又能為驚天動地底事。」陳東說:「我只是一介書生,平時又不善交遊。當時只為江山安危,唯有倚重李相公,此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故數萬人不期而集,不召而至,於宣德門伏闕上書。」李猷說:「然則陳秀才敢於倡義天下,亦是得仁人無敵之勇。」陳東說:「我與李相公並無一面之交,只是敬服其剛毅果敢,奮不顧身,以任天下之重。可惜如今朝廷又罷黜李相公,進退去就,於李相公私計為甚輕,卻於江山社稷為甚重。信用黃潛善、汪伯彥之輩,叫人如何安心?」李猷聽說陳東竟與李https://www.hetubook.com•com綱未見一面,不免大吃一驚。
「獨夫民賊」是古代專用於斥罵皇帝的詞彙,而譴責的份量很重,孟庾說:「陳東,你既已指斥乘輿,亦是罪不容誅,死有餘辜。」陳東說:「孟子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康王在藩邸時,並無賢德可言,他不救開封底二帝與宗親,擁兵潛逃,坐視宗元帥孤軍苦戰,不孝不悌,妄自稱帝,此便是獨夫。寵信奸佞,荒淫|女色,忍棄兩河千百萬百姓,如糞土草芥,一意欲與仇寇媾和,逃避東南苟安,此便是民賊。」
黃潛善早已準備了應答,他反而用較為緩和的口氣說:「陳東與歐陽澈言語指斥,犯大不恭之罪,按律,在十惡不赦之列。臣恨不能將他們凌遲於鬧市,千刀萬剮,以儆傚尤。然而國朝自太祖皇帝深仁厚澤,列聖相承,尤重上書言事。若將他們重責脊杖,刺配沙門島或廣南遠惡州軍,只恐群臣上章解救,狂士得以藉口,煽動奸民伏闕。依臣愚之見,此事須陛下及早處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平息事端。」
黃潛善和汪伯彥在宦官們的幫助下,又很快取得宋高宗的寵信。九月,兩人為皇帝草擬和發佈一個「巡幸淮甸」詔,詔中強調「小人撰造言語,妄倡事端,欲搖動朝廷,不可不治」,告發者可以升五官,而同謀與知情人也須「並行處斬」。十月,宋高宗如願以償地將行在搬遷到揚州。
陳東是鎮江府丹陽縣人,字少陽,今年四十二歲。他在北宋末年領導了著名的愛國群眾運動後,名重天下,卻辭官歸鄉。宋高宗即位後,又特別將他召到南京。陳東正好是在八月中秋抵達應天府,寓居道教的神霄宮,並在當天向尚書省遞交申狀。三天以後,李綱正式罷相,陳東到南京的時間雖短,而所見所聞已使他憂心忡忡,他激於大義,接連上書。
黃潛善看後,又取出另一份上書說:「另有一個狂士歐陽澈,上書極力詆毀汪相公與我,言道元帥府擁兵不救東京,坐視二帝蒙塵,又語侵宮掖,並無忌諱。」汪伯彥沒有料到歐陽澈的上書,居然還翻元帥府時的舊帳,他只見上書中又有如下的一段文字:
第二天宰執奏對時,宋高宗首先對黃潛善說:「昨夜二人已處分完畢。」黃潛善說:「此是陛下聖斷,足以防患於未然。」宋高宗說:「歐陽澈論朕宮禁寵樂,流言毀謗,朕以儉德率天下,豈有此事。陳東必欲復相李綱,反誣朝廷理虧。」汪伯彥明白,皇帝此時的心態,是被人說中了痛處,而需要進行自欺欺人式的自我安慰,他連忙說:「飛短流長,自古而然,豈足以有損於聖德高明底萬一。」
直到面對時,許翰的滿腔悲憤才有節制地迸發出來,他慢條斯理地口奏說:「臣為李綱所薦引,故黃相公等指臣為朋黨。『朋黨』之詞煞是可畏,天下又有多少忠臣義士被構陷於朋黨之惡名。然而臣得與李綱同道為朋,而非同利為朋,直是臣底榮光。李綱忠義奮發,天下有識之士以為,捨去李綱,便無以輔佐中興。陛下既已罷相,臣留於政府無益,故連上八章,懇乞陛下恩准。」宋高宗說:「既是卿懇辭再四,朕當允卿所奏。」
宋高宗做了幾天快活皇帝,對士民的上書一字未讀,陳東和歐陽澈的上書就成了新聞。他聽到了有人竟敢「指斥」自己,才頗感震驚和慍怒。他取來兩份上書閱讀,全身出了陣陣冷汗,臉色變得愈來愈難看,最後竟癱軟在金龍交椅上,有氣無力地說:「朕本無黃屋心,不意人言可畏,飛短流長。」
陳東幾乎與歐陽澈同時起立,他聽了孟庾的話,就知道他只是一個貪戀祿位的庸夫。因為孟庾如果是一個有節操,不詭隨的官員,完和-圖-書全可以暫時扣押手詔,與皇帝面折廷爭,竭力營救。他悲憤地說:「歐陽秀才,不須與孟大尹枉費唇舌。自家們只為拯救國難,挽回李相公而死,亦可謂死得其所;然而不得死於金人鋒鏑之下,卻死於獨夫民賊與巨惡大憝之手,卻是死有餘恨!」歐陽澈也激昂地說:「不料今日得與天下名士同死,亦是雖死猶榮!」
康履隱約地提示了當年宋太宗殺兄篡位的事,說宋太祖的神靈真要降罪,首當其衝的應是宋太宗,而不是宋太宗的六世孫,對宋高宗確有很強的說服力,使他的愁容為之一掃。宋高宗說:「然則今日底事當如何?」康履說:「官家若立即與陳東、歐陽澈敘復,只恐宵小之輩異論蜂起,難以彈壓。聞得龍興寺底佛事最為靈驗,不如待小底為二人做道場。官家亦可在大內焚香敬告太祖官家。太祖官家底神明見官家誠心如此,必能鑒諒。」康履不愧是宦官群中最有辦法的一個,他對症發藥,連哄帶騙,只消片言隻語,居然又使這個年輕而狂躁的官家回嗔作喜。
黃潛善和汪伯彥估計到宋高宗不會看任何人的上書,認為陳東和歐陽澈的兩份上書,一個說宋高宗不當稱帝,最足以觸犯皇帝的深忌,另一個說宋高宗好色,又最足以刺中皇帝的深痛。按照宋朝的傳統,是相當重視文士的上書言事。如今兩名宰執既然已是千夫所指,被輿論斥罵為奸臣,顯然已不便自己出面處置,唯有請求皇帝親自處理,才是一種最恰當、最得體,又是最少風險的辦法。彼此對以上理由顯然難以言傳,而只能心照不宣。
在場的張愨完全明白君臣對話的真意,唯有許翰卻聽得莫名其妙。他在下殿後,就問黃潛善說:「主上處分了甚人?」黃潛善只能回答說:「便是聖上所指底陳東與歐陽澈。」許翰又問:「不知如何處置?二人是否已逐出南京?」黃潛善說:「二人已被斬首。」許翰大驚失色,說:「祖宗之法,豈能因言事而受誅戮!」黃潛善裝出無可奈何的神情,說:「本擬今日面對論救,卻是為時已晚。」許翰憤怒地責問說:「黃相公,主上處分,必有手詔,何以不在政府商議營救?」黃潛善狡辯說:「聖上手詔直下應天府孟大尹,故不得展示政府同僚。」
此時此刻,宋高宗的內心是在悔恨自己有太強的報復心理,所以汪伯彥的寬慰反而觸發了他的狂怒,他立即厲聲斥責說:「你們巧言令色,致使朕得罪太祖,還不退下!」嚇得黃潛善、汪伯彥和張愨面如土色,下跪叩頭不止。宋高宗此時對三人感到十分厭惡,喝令退殿,三人只得狼狽下殿。許翰也向皇帝告退,宋高宗說:「卿今日直言,煞是忠心,朕日後自當用卿。」許翰說:「臣感荷聖恩,然而臣既由李綱所薦,李綱不回政府,臣實難腆顏受命。」許翰因為宋高宗用嚴詞譴責李綱,並且殺戮名士,已經寒心到極點。他已拿定主意,從此不論皇帝如何宣召,自己決不回政府。
「陛下即位於艱厄之時,猶不思國家之奇恥,宗社之大辱,宮禁寵樂,日傳於外。宦寺弄權,以拆洗為名,掩耳盜鈴,搜求姝麗,過於攘奪。既自淫佚於內,欲求儉樸之名於外,不可得也。好色伐性,古人所戒。昔漢成帝自為太子時,以好色聞,其後逸欲無節,終為漢室昏亂之主,西漢之基業,由成帝而壞。況今金虜虎視,山河殘破,中興之業艱難,任重道遠,陛下豈可不慎其細哉!」
再說黃潛善等退出瑞應殿,正遇康履,康履說:「黃相公,今日有甚底事,氣色不好?」黃潛善似乎在絕望中見到了救星,急忙拉他到殿外一個僻靜角落,竊竊私語,康履笑道:「此事不難。」說完,就伸出了三個指頭,黃潛善忙說:「康大官,會得!會得!」三十www•hetubook.com.com萬貫賄賂立時拍板成交。
陳東一行來到府衙,已是下午酉時。在他之前,歐陽澈也已被用同樣方式拘押到府衙。孟庾突如其來接到一份急件,拆開密封,只見一張黃紙上寫道:「速將陳東與歐陽澈處斬,梟首市門,付孟庾。」並有皇帝的御押。這還是孟庾入仕以來,初次得到皇帝直接發佈的命令,他感到事態的嚴重,卻又莫名其妙,就向黃潛善派來的吏胥盤問再三,卻是一問三不知。所以在陳東未到之前,孟庾先對歐陽澈以禮相待,探問究竟。
康履進入瑞應殿,只見宋高宗神情頹喪地呆坐著,曾擇和藍珪正在小聲寬慰。康履向曾擇和藍珪使個眼色,兩人退到殿外。從藩邸到皇宮,這群宦官跟隨宋高宗多少年,對他的脾性瞭如指掌,而其中最善於隨機應變,討好皇帝的,就是康履,因而也最受寵信。康履下跪說:「小底已知官家不悅之意。依小底所見,兩個歪秀才,便是錯殺,亦只是草芥子般底細事。太祖官家若要怪罪,亦不須待今日,而須在一百五十年前。」
「陛下以介弟之親,元帥之重,自可號召天下,擁兵勤王,恢復宋室,而不當於二帝北狩,宗社艱危之際,遽即大位。將來淵聖皇帝回歸,不知何以自處?」
但黃潛善回到都堂,就立刻做了小手腳。他將手詔密封後,命令吏胥送往府衙,並且傳話說:「可令孟大尹處分畢,便奏稟聖上,不須關白三省。」他又唯恐因此受到皇帝的責怪,連忙準備了一批珍寶,分送康履、藍珪、曾擇、馮益等眾宦官,疏通關節。
八月二十五日,右相黃潛善與三名執政共同奏對後,又請求單獨奏對。當時尚書右丞許翰也已經提出辭職,尚未得到皇帝批准,黃潛善請求單獨奏對,其實還是嫌忌許翰。黃潛善從笏後取出陳東和歐陽澈的兩份上書,然後口奏說:「李綱天資輕躁,而強辯似智,豪言似勇,頗能欺惑愚眾,竊流俗底虛譽。無知小民,輕信易動,靖康時萬民伏闕上書,幾致釀成大變。此回罷相以來,又有狂士一百餘人上書,鼓吹浮言妄議,變亂是非,為李綱稱頌功德,詆毀陛下中興之政。其中尤以陳東與歐陽澈二書,言語指斥,為人臣所不忍讀。陳東本是靖康伏闕上書底禍首,竊恐他鼓惑愚民,劫持朝廷,威逼陛下,須早為預防之計。」
兩人正說話時,一個應天府吏胥闖入客房,問道:「敢問哪個秀才便是陳學士?」陳東起立說:「我是陳東。」吏胥作揖,說:「奉本府孟大尹台旨,請學士敘話。」陳東說:「陳東奉主上召命而來,不敢私見孟大尹。」吏胥說:「孟大尹直令請學士去府衙。」陳東問:「可有公文?」吏胥從身上掏出一個小紙片,上面只有「進士陳東」四字。原來宋朝「進士」一詞使用較為廣泛,即使不是科舉及第的進士,只要從事進士學業或參加進士考試者,也可叫「進士」。陳東看後,不以為然地說:「此是甚底公文?」
宋高宗聽後大驚失色,他本人曾在太廟見過宋太祖的誓碑,按當時的迷信習俗,真害怕得到誓碑所說「天誅地滅」的報應。黃潛善和汪伯彥還是初次見到,皇帝的臉色因驚恐而變得如此難堪。宋高宗癱倒在金龍椅上,一時竟張口結舌。黃潛善很快地敏感到,自己可能要為殺兩個士人,而支付罷相的代價,他自己不敢說話,只能向汪伯彥投以求救的目光。汪伯彥的心情是矛盾的,他的內心向來不服黃潛善,很希望黃潛善因此而罷相。但是,他又擔心一旦黃潛善倒台,會牽連自己,而如果黃潛善不罷相,又會懷恨自己。汪伯彥盤算了一小會兒,就口奏說:「臣愚以為,若非陛下當機立斷,誅除二名狂士,必將釀成大變。祖宗在天之靈,當有以鑒諒陛下底苦心,委是出自萬不得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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