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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洛悲歌

作者:王曾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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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劫難中的團圓

三十、劫難中的團圓

這支金軍實際上只有一猛安的編制,約有八百人,在戰鬥中被殺一百五十多人,其餘的金騎很快潰退逃竄。徐慶等人和忠義保社的首領互相在馬上行禮,通報姓名,並且叫韓清前來相見,再三表示謝意。這三名忠義保社首領名叫梁興、趙雲和李進,分別是河東澤州、絳州和平陽府人。徐慶介紹自己方面的情況,說:「三位壯士委是驍勇敢戰,不知可有意同去西京?」梁興說:「河東是故土,自家們當在故土與虜人死戰,迎候王師北伐。」徐慶認為不必勉強,就說:「眾位壯士立志於故土抗虜,令人欽敬,切望後會有期。」梁興也說:「恭祝徐統制等一路平安,日後發兵北上之時,與自家們互致音問,共同掩殺虜人,收復我大宋山河。」雙方就此告別。
高芸香完全理解李娃的心理,作為一個官宦之家的女子,特別在為亡夫守喪期間,決不肯坦白對岳飛的愛情。她只能現身說法,主動坦白同張憲成婚的經過,說:「女子青春守寡,尤為苦痛,奴家亦是思量再三,唯念機不可失,只得不顧羞恥。不料又被芮十二姐撞破,委是無地自容。幸虧岳媽媽深明事理,一力主張,方得成親。」李娃也深受感動,她含蓄地說:「唯有高四姐與奴同病相憐,又能推心置腹。」高芸香說:「且請李十姐放心,奴決不聲張此事,日後當一力為岳五哥主張此事。」李娃面帶羞色,只是伸出右手,緊緊捏住對方的左手,表示謝意。
夜深人靜,在李娃房裡,岳雷臥床熟睡,而李娃和高芸香卻在一盞油燈下,為岳雲和岳雷趕著縫製麻布綿袍。高芸香感到眼皮發澀,就略為停一下針黹,她看到李娃仍然在精心縫製,就讚歎說:「慈母手中線。」李娃聽到「慈母」兩字,下意識地羞紅了臉,她不能不用話掩飾:「奴家與祥祥在平定軍時,煞是情同母子。」
姚政說:「我當先去西京,告報岳統制,請他發兵接應。」岳翻說:「我與你同去。」高澤民正想說話,岳銀鈴卻搶先制止,說:「兒子年幼,此回須隨奴家同行。」
建炎二年的歲末,戰亂繼續向京東和淮南延伸。女真族原來並無曆法,如今金朝的元帥和將領,卻是在女子群中,美酒席上,盡歡作樂,慶祝金朝天會六年的除夕。唯有完顏拔離速等所率的鐵騎,則顧不上休息和作樂,只是晝夜兼程,殺奔揚州。然而在南宋的揚州,從宋高宗的行宮,到黃潛善、汪伯彥等人府第,仍然是醉生夢死,歡度佳節,似乎北方的戰事過於遙遠,完全不影響自己的歡愉。當然,也有不少志士仁人,他們無法歡度節日。李綱在流放海南島的路上,途經澧州(治今湖南澧縣)。另一個已經貶謫到嶺南的張所,由於浩蕩的皇恩,已經量移湖南路的首府潭州(治今湖南長沙)。他們本有扭轉國運的能力,空有憂心和苦志,而對局勢的演變全然無能為力,自己的命運還須聽憑皇帝和奸臣的擺佈。一場更慘重的劫難,將在新的一年,即建炎三年,迎候著宋朝的百姓。
岳飛身為一軍統制,今天無論如何也得強忍淚水。他突然發現,全家除了母親和兩兒子外,在十月初冬還只是穿著袷衣,特別是李娃也穿著袷衣,大家都瑟縮著身體。岳銀鈴已經看出弟弟驚異的眼神,就解釋說:「李孺人將自家底綿衣送與媽媽,又與高四姐為兩個侄兒縫製了綿衣。」岳飛十分感動,他說:「李孺人屈己厚待自家底母子,叫我何以為情?」說著,就向李娃長揖,李娃還禮說:「患難時節,尤須撫恤老幼,鵬舉不須掛心。」
這支一百三十人的隊伍來到雁翅口山寨,韓清得到報告,就親自下山迎接。賓主互相作揖,于鵬和舒繼明還未向韓清介紹徐慶等人,只見有一個小孩從韓清身後竄跳出來,跪在地上,說:「徐二伯、六叔、表哥,我端的是想殺你們!」原來這個孩子正是年方十歲的岳雲。高澤民第一個撲上前去,摟住了表弟大哭起來。岳翻忙問:「媽媽他們安否?」韓清說:「岳六哥且請放心。他們輾轉流離,投奔寨中,幸得平www.hetubook.com.com安無事。表姐李十孺人與他們相得甚歡。」徐慶等人連忙向韓清跪拜,說:「感戴韓寨主底大恩大德!」韓清也慌忙將他們扶起,說:「自家們亦曾受你們救助之恩,何須如此!」韓清領眾人上山,而岳雲卻拉著高澤民,急不可耐地飛奔上山,向岳母姚氏等報告這個天大的喜訊。
岳雲拉著李娃,逐一介紹自己的親人,說:「此是自家底婆婆,此是自家底舅公,此是自家底姑姑,此是自家底六嬸,此是張四嬸。」姚氏、姚茂、岳銀鈴、芮紅奴、高芸香也一一與李娃互相寒暄。李娃望著依偎在岳銀鈴身邊,怯生生的岳雷,問道:「此可是鵬舉底幼兒?他底媽媽阿劉今在哪裡?他底六叔今又在何處?」
徐慶當即命令姚政和岳翻啟程南下。他詳細地詢問山寨的各種情況,同眾人反覆商議,決定先用兩天時間,做各種準備,然後放棄雁翅口山寨,沿山路南下。
岳飛進城以後,吩咐張憲、徐慶、岳翻等各自安頓家眷,他本人先安頓了韓清和李娃,還須安頓幾千北方的避難者,好在鞏縣城內外,經戰亂後,還有相當多的無人空屋。岳飛急於卸脫鎧甲,然後脫下去年李娃贈送的綿袍,說:「此是去冬李孺人所贈,如今當奉還孺人禦寒。」李娃恰好見到了在岳飛內衣的左腰,佩著自己所贈的玉環,用紅絲繩綰成的同心結,十分鮮艷耀目,不由臉上一陣飛紅。岳飛覺察李娃的神色,才想起腰間的紀念品,也有幾分羞赧,就急於告別。
久別勝新婚,特別是在飽受患難之餘,張憲和高芸香更是恩愛無比。第二天早晨,高芸香提筆,給丈夫寫了一首古詩:
轉眼之間,已臨近建炎二年歲末,岳飛和張憲突然接到閭勍的公文,命令他們前去西京。他們幾天後回來,就下令準備行裝,說是有東京留守杜充的命令,岳飛的右軍須移駐開封,明年初就有緊急軍務。閭勍當然不願抽調這支精兵,卻又難以違抗杜充,他同岳飛和張憲商議,採取折衷的辦法,將右軍分為兩部,安排岳飛、張憲等率二千人馬去開封,而王貴、徐慶、舒繼明和趙宏四將率其餘一千多人馬依然留駐鞏縣、汜水關一帶,由閭勍另外調撥兵力,也湊足二千,另立背嵬軍。
(《河洛悲歌》完。下一部為《大江風雲》。)
王貴在席間舉起酒碗,對岳飛說:「岳五哥,自家們是出生入死底患難兄弟,離別在即,我唯有一言相勸,常言道,小不忍則亂大謀。岳五哥屈居杜充之下,萬事切須忍耐。」岳飛沉默不答,張憲說:「自家們在洛陽時,閭太尉為此亦已叮嚀再三。岳五哥性剛,我當盡力規勉,不致有失。」王經等人也紛紛說:「此事但請王統制放心。」徐慶說:「全仗眾太尉協力調護,請滿飲一碗!」
徐慶、岳翻等上山以後,見到姚氏等人,免不了一番離亂後的悲喜,互訴衷腸。女子們更忙著執爨,芮紅奴和高芸香兩雙巧手,特別顯示了高超的技藝,居然將山寨裡的粗糲食物,烹調得頗有滋味。賓主們胃口大開,讚不絕口。
全體軍民渡河以後,向鞏縣城進發。王經等將已在北門等候多時,徐慶的妻子也帶著鞏岫娟,以急切的心情期盼著親人。他們見到隊伍回歸,就出城門迎接。鞏岫娟見到牽馬步行的岳飛,就飛奔上前,接連大喊「阿爹」。由於有徐慶事先的介紹,岳家對突然出現的義女並不感到驚奇。鞏岫娟恭敬地向姚氏以下逐一叩頭請安,又高興地拉著岳雲的手,親熱地叫「哥哥」。姚氏等雖是初次見面,都非常喜愛這個十分懂事和伶俐的女孩。
除夕之夜,岳飛因與王貴等將離別在即,吩咐岳翻和家屬共慶團圓,自己另外召集眾將設宴。宴會的吃食其實相當簡單,只有粟飯麥麵,少量的豬羊肉,另加一些齏菜和攙水的薄酒,卻是由芮紅奴和高芸香精心準備,盡量烹調得可口。岳飛本人只是用一碗井水代酒,特別對王貴等四將致以新年的祝福。m.hetubook.com.com這群武人雖有粗豪之氣,彼此也難免依依不捨,特別是對國家的前途充滿了憂虞之情。
隊伍從衛州共城縣地界進入懷州修武縣地界,前隊報告說,有一支金軍,自河東澤州方向進逼而來。徐慶立即命令老弱婦孺到附近山上隱蔽,自己率領壯丁前往迎戰。雙方在一個較為寬闊的山谷口遭遇。徐慶登高瞭望,只見金軍騎兵自另一山谷中擁出,卻無法估計敵人的數量。金軍當即發起衝鋒。徐慶的步兵已列陣封住谷口,他目測敵騎的距離,下令放箭。他率先一發,命中第一個敵騎,接著又有十多名敵騎中箭倒地。
李娃用徐慶的表字稱呼說:「此回祝康來此,委是天賜其便。然而軍中不可無主,若欲成事,須是祝康主張。」徐慶推辭說:「自家們途經山寨,蒙韓寨主與李孺人厚待,豈有喧賓奪主之理!」韓清當即向徐慶下跪,說:「表姐所言甚是,我願聽候徐統制使喚!」徐慶急忙將韓清扶起,他還想說話,卻被于鵬制止說:「危難時節,徐統制不須拘禮。」李娃又說:「祝康身經百戰,多謀善斷,你不主張,更有何人主張!」
岳翻等人到此地步,也只能隨同徐慶南下。他們來到了衛州共城縣界的狼石口,舒繼明指點群山,向眾人介紹了去年在此地抗擊完顏兀朮大軍的情況。于鵬說:「離此不遠,便是雁翅口山寨,自家們既來此地,自當去拜見韓清與李孺人。」徐慶說:「當年在平定軍時,我與岳五哥等,蒙李孺人厚待,可惜時至今日,亦無以回報,尤須前去拜會。」
岳雲拉著弟弟岳雷上前叩見父親,岳飛右手抱起分別時不過幾個月的幼子,左手摟住長子,眼睛發紅,又用十分激動的語調說:「我身為阿爹,未能盡責,今日委是愧見兒子!」岳雲的臉貼著父親的甲冑,哭著說:「阿爹殺敵,保家衛國,並無虧負兒子,兒子日夜思念阿爹。」岳雷雖然不懂事,也用小臉緊貼父親的臉,流下兩行淚水,不斷地喊「阿爹」。面對此情此景,且不說女子們,就是張憲、韓清、姚茂等人也都忍不住眼紅或落淚。
張憲帶著高芸香來到一間小小的臥室。他的第一個動作,就是脫下自己的綿衣,裹在妻子身上。在眾人面前勉力壓抑感情的妻子,此時才撲到丈夫懷裡,悲聲大放,她哭得那麼傷心,那麼辛酸,又那麼痛快,那麼甜蜜。張憲也完全明白妻子的心意,他很難找到恰當的語言撫慰,只是深情地用手撫摸妻子的肩背。過了許久,張憲感慨說:「往日唯是夢裡相會,今日幸得相會,猶如在夢裡。」高芸香此時才開口說:「三夜恩愛夫妻,卻是三年生離死別。常言道,丈夫有淚不輕彈,奴家卻是女兒有淚不得揮。岳家連遭不幸,奴尚須勸慰,豈能在岳媽媽眾人面前哭泣。唯有孤身一人,獨自掩泣。此回方是苦盡甘來。」張憲感嘆說:「如今卻是苦未盡,甘未來。國家奸佞當軸,禍難未已,亦不知何日方得太平?」高芸香說:「不論甘苦禍福,從今須是夫妻共同擔當,永不分離。」
眾人正在吃飯,在掛鏡台後,走出了三個僧人,他們上前,向大家躬身合掌,說:「小僧們委是飢餓難忍,乞施主賜一碗飯,自當不忘恩德。」徐慶此時才留神細看,原來這三個僧人竟是岳翻、高澤民和姚政。由於岳翻和高澤民找不到家眷老小,岳飛另命姚政與他們一同尋找。雙方互相作揖後,岳翻等三人坐下,一面吃飯,一面敘話。岳翻詳述了尋找母親的艱難,他低頭嘆息說:「自家們直是踏遍了相州底尺地寸土,也不見媽媽底蹤影!」徐慶聽後,心頭也不免沉重,他真擔心姚氏等人已經不在人世,但在表面上,又只能勸慰說:「岳媽媽大忠大義,蒼天自當相佑!平原之上,虜騎出沒,自難尋訪。你們不如與我一同南下,在深山尋覓,或有岳媽媽底蹤跡。」
其實,由於女子們大多還戴著蓋頭,難於辨認,張憲並未看見妻子,就失之交臂。他首先急於到後隊尋找徐慶,瞭解情況,徐慶只同他簡單交談幾句,就建議說hetubook.com.com:「待我節制全軍,你當去會多情多義底高四姐。」他給張憲卸脫了指揮的責任,張憲得以單騎來回搜索。他終於在人群中找到了姚氏一行,卻還不便下馬看高芸香,只是騎馬並行。芮紅奴發現了張憲,就對高芸香說:「張四哥已在身邊,何不前去?」高芸香搖搖頭,說:「他如今總率一軍,奴家豈可攪擾。」直到隊伍抵達黃河岸邊,與岳飛的大隊相遇,張憲方才下馬,拜見了姚氏、高芸香等人。
徐慶、于鵬、舒繼明、趙宏、霍堅等一百二十七名官兵,自從五馬山突圍以後,為躲避強敵,在山區一路晝宿夜行。他們沒有食物,只能渴飲山泉,嘗試用各種野果、蘑菇、樹葉之類充飢。他們穿越了信德府和磁州,在九月下旬的一個清晨,來到了相州林慮縣界一處秀美的山區,只見山脊有一條玉泉蜿蜒下垂,如飛練千尺,又如珠簾百幅,聯翩而下,乍散乍聚,乍緩乍急,乍細乍鉅,鳴玉跳珠,瀦為明瑩澄碧的潭水。
高芸香說:「李十姐難道知得岳五哥背上底刺字?」李娃大大方方地解釋說:「去冬鵬舉與奴家邂逅相遇,為他敷金瘡藥,以此知得他背刺『盡忠報國』四字,亦知得高四姐為循禮背刺『以身許國』四字,令人欽敬。」
徐慶為這次南下,進行緊張的策劃和安排。他統計人數,雁翅口寨的男女老幼,連同自己帶來的將士,合計三千三百人,其中男丁有七百三十人。他部署舒繼明率五十名騎士為前鋒,趙宏率一百步兵作為第二梯隊,自己率領二百步兵押後,于鵬、霍堅和韓清分率其餘男丁,護送老弱婦幼。徐慶特別下令說:「不須焚燒山寨,以免引惹虜人。如有虜人來襲,不可驚慌,不論男女老孺,只須退至山上,投石抗擊,以待救援。」這支隊伍悄然離開雁翅口,井然有序地列隊南撤。不料沿途另有其他人群,要求一同南下,徐慶也只能下令收容,將他們重新組織。由於參加者不絕,這支隊伍不斷擴大,最後竟增加到約五千人。
身穿喪服的李娃抱著岳雷進屋,經過幾天的調理,岳雷的氣色已大有好轉,他親暱地摟住著李娃的頸部,小臉貼著李娃的臉。原來李娃也聽到了徐慶等人上山的消息,她對岳銀鈴和芮紅奴表示祝賀,並且教岳雷說:「恭賀姑姑與六嬸母子夫妻團圓。」清脆稚嫩的童音,更引起眾人的歡笑,這是岳家在三年間從未有過的歡笑。在一片喜慶氣氛中,姚氏忽然想起了劉巧娘,她長嘆一聲,說:「如今全家唯是少了阿劉一人!」芮紅奴用詼諧的語調說:「此亦是阿劉無福,日後五哥當另娶一個有福底姆姆,孝敬阿姑。」言者無心,聽者有意,李娃竟下意識地羞紅了臉。別人並未注意李娃的臉色,而聰慧的高芸香卻看在眼裡。
黃河渡口停泊了四十八條渡船,岳飛的軍隊則在岸邊嚴陣以待。他首先見到了前隊的舒繼明和趙宏,就命令他們立即部署老弱婦孺渡河。岳飛牽著逐電驃,手執丈八鋼槍,步行尋找,當他見到姚氏一行時,就放下鋼槍,跪倒在地,用十分激動的語調說:「兒子不孝,使媽媽、八舅等受苦受難三年,乞媽媽責罪!」姚氏也盡量克制眼淚,只是激動地說:「五郎為國效力,老身亦足以自|慰,軍務在身,可免禮速起。」岳飛接著又向岳銀鈴、芮紅奴、高芸香、李娃、韓清等人作揖和寒暄。
實際上,姚氏等人上山還不過六天。他們在岳飛舅父姚茂帶領下,組成了二十多人的難民群,輾轉來到雁翅口山寨乞食。李娃與幾個女子出面周濟難民,為他們做飯。突然,一個衣衫藍縷的孩子來到她面前下跪,稱呼她「孺人伯娘」。李娃至此方才辨認出這個孩子竟是岳雲,不由悲喜交集,將他扶起,緊緊摟住,兩串淚珠滴落在岳雲的頭上,她叫著岳雲的乳名說:「祥祥,不料奴家與你竟在此相會,你可知奴底全家,僅剩下奴一人?」李娃見到岳雲,又勾起了失去親人的傷痛。
高芸香正待回答,只見岳雲同一個小和尚,直奔屋內,小和尚跪倒在岳銀鈴面前,抱住雙腿,哭喊「和-圖-書媽媽」。大家方才看清這個小和尚就是高澤民,悲喜交集,唯有芮紅奴卻格外緊張,她忙問高澤民:「你底六舅今在哪裡?」岳雲搶先回答:「六叔即刻上山!」芮紅奴也興奮得落淚,她上前緊緊摟住岳雲,激動得說不出一句話。姚氏以手加額,說:「此亦是上蒼可憐,神佛護佑,雖是遭逢大劫大難,全家老小亦得完聚!」
姚氏等萬萬沒有料想到,在山寨上竟有岳雲熟識的女子,大家就紛紛按岳雲的稱呼,再次向李娃行禮,男的喊「感荷孺人」,女的喊「孺人萬福」。李娃謙恭地還禮道「萬福」,她懇切地說:「自家們儘是兵燹下受苦受難底人,自當相濡以沫。只恨山寨事力單薄,照顧不周。」她望著這群男女,很快流露出惶惑的目光,因為在人群中竟見不到熟識的劉巧娘。
人們只見兩行鐵騎,一律身披重甲,頭戴只露雙目的鐵兜鍪,從隊伍的兩邊走來,然後挾護著隊伍同行。高芸香的目光,努力在難以辨認面目騎士群中,來回中搜索,她終於見到一名手執四宋尺六宋寸鑌鐵四楞鑭的騎士,從這件特殊的兵器可以判斷,此人必定是自己的丈夫。無比興奮、激動、甚至還有幾分羞怯的複雜心理,使高芸香心頭突突亂跳,臉漲通紅。
岳飛又對眾人說:「請媽媽與八舅等登船。」姚氏說:「如今你既是一軍之主,自家們不可居前,且待眾人濟渡已畢,最後登船。」岳飛又請韓清和李娃上船,李娃也說:「自家們與岳媽媽一同登船。」於是大家就在河岸等待渡河,徐慶率領的後衛部隊最終來到岸邊,他見到岳飛,互相作揖慰勞。徐慶說:「如今老小行將渡河,自家心頭底千斤重石方始落地。」岳飛說:「國家禍難未已,自家們心頭底千斤重石尚未得落地。」
李娃最後說:「自家們生逢亂世,岳媽媽、高四姐等如此深明義理,奴家煞是欽敬。今日不期相見,卻是相見恨晚。只可惜了這個幼兒,面黃肌瘦,不料阿劉竟忍心棄他而去!」她哀憐地撫摸著岳雷,又落下了兩串同情的淚珠。姚氏說:「幸得有他底姑姑、六嬸與高四姐撫育,便如親子一般,唯是離亂奔走,免不得忍飢受凍。」
姚氏等在雁翅口山寨落腳以後,李娃事實上就以岳家的媳婦自居,敬老愛幼,對他們盡心照顧。她曾在平定軍和岳雲相處三年,彼此感情很深,現在更加愛憐兩個無母的孩子,她雖然並無後母的身份,卻已先盡母親之責。李娃的年齡小於岳銀鈴,而大於芮紅奴和高芸香,彼此很快就情同姐妹,特別是高芸香,由於文化層次的關係,與李娃更是話得投機。今天,姚氏正和家人談論李娃,她說:「李孺人賢德,自不須論。她降尊紆貴,厚待自家們,老身亦是捫心有愧。」姚茂用排行稱呼姚氏說:「三姐,如今五郎與張四哥亦是朝廷命官,與李孺人已是門戶相當,五郎曾救得雁翅口全寨老小性命。李孺人瀝心厚待,三姐亦不須自卑。」高芸香得知丈夫的確訊,三年間抑鬱和愁苦的心境已為之一掃,她說:「岳媽媽,姚八舅,依奴家之見,李孺人底賢良,固然無與倫比,而其中亦是另有曲折。」芮紅奴問:「如何另有曲折?」
「山河已破碎,中原蕩征塵。一腔報國血,萬縷夫妻情。新婚痛離亂,何處藏妾身?凍餒復艱險,奔竄尤悲辛。老幼涸轍鮒,相濡愛意真。夢裡相思苦,夢迴濕布襟。三年音問絕,大願一朝伸。風雲天借力,妾身歸兵屯。餘生劫難後,極感夫君親。慘禍延四海,萬姓盼經綸。乾坤震金鼓,國運仗武臣。狼煙何時靖?歸耕故園春。」
徐慶嘆息說:「此地名叫掛鏡台,我曾到此,平時煞是仙境一般。只可惜如今卻是一夜奔走,飢腸轆轆。」話音剛落,霍堅突然高喊一聲,向一個小土堆撲去,以閃電般的動作,雙手同時抓住兩隻肥碩的山鼠,用力向地上一擲,兩隻山鼠立即被摔死。在沒有食物的時候,山鼠當然成了佳食。于鵬讚歎說:「霍太尉如此機敏,端的是電發霆擊!」
姚氏一面流淚,一面向李娃介紹了劉巧娘私奔,岳翻和高澤民去www•hetubook.com.com集市出售絲絹,而下落不明的情況。李娃心中一陣酸楚,她噙著淚水,上前抱起了三歲的岳雷,說:「岳媽媽與高四姐且請寬心,鵬舉與循禮今在東京留守司統兵,屢立戰功,你們相會有期。」她接著又簡單介紹了自己的身世以及同岳飛會面的情況。這是岳飛和張憲離家三年以來,姚氏、高芸香等人初次得知從軍者的音訊,無疑給終日思親的女子們帶來最大的寬慰。
飯後,大家會聚在廳堂談話,徐慶問韓清說:「依目今事勢,不知韓寨主如何措置?」韓清說:「自家們在太行山設寨,只是響應信王與王都統,唯二人馬首是瞻。如今信王殉難,王都統又被朝廷傳喚去揚州,人心甚是不安。表姐李十孺人屢次勸我當機立斷,不可遲疑,在此久留,然而南下亦甚是難事。」李娃說:「此寨男女老幼三千餘人,而能戰底壯丁不足六百。若是離得山寨,遭虜人攔截,切恐難以支捂。便是到得黃河,若尋覓不得渡船,豈不成了虜人刀俎間底魚肉。」
高芸香抿嘴微笑,她望著李娃微紅的臉蛋,望著她身上的衰麻喪服,說:「數月之後,便是季團練大祥之時。李十姐以為岳五哥如何?」因為兩人的關係親密,她已不再用「孺人」的尊稱。李娃不料高芸香竟已看穿自己的心事,更加感到羞赧,但她畢竟是成年女子,又很快地鎮定下來,用一本正經的語調說:「鵬舉端的是個『盡忠報國』底英雄。」
李娃卻關切地說:「鵬舉衣單,又如何禦寒?」岳飛說:「李孺人且請寬心,我當另加衣服。」他邊說邊退,卻又被李娃喊住,說:「此回多是雁翅口寨底家眷,奴家與表弟自當同共安置。」岳飛說:「此事如何再由李孺人勞神費心。」李娃和韓清都堅持要和岳飛共同處置安頓事宜。岳飛無可奈何,只得回房另加了一件麻布袷衣,原來在戰亂連綿、耕桑廢弛的情勢下,他也只有一件綿袍。李娃見到岳飛原來只是加穿袷衣,不免顰眉蹙額,心中別有一番滋味,但當著眾人的面,也不好意思再說什麼。岳飛和韓清、李娃開始處理安頓事務。他很快發現,李娃對此類事務頗為得心應手,處置得有條不紊,男女老少,各得其所,心中不由更多了一重敬慕之意。
徐慶的隊伍來到臨近黃河渡口時,只見遠處來了一支軍馬,從緋紅色的旌旗和軍裝判斷,應是宋軍。但徐慶等人仍不敢懈怠,命令隊伍進行戒備,準備弓箭,以防不測。有兩騎馬自遠而近,並且開始大聲呼喊,原來正是姚政和岳翻,眾人方才放心。姚政和岳翻來到隊伍中間,找到姚氏等人,介紹情況,岳翻特別對高芸香說:「張四哥率五百鐵騎,前來護衛老小,暫時不得與高四姐相見,他言道,切望高四姐鑒諒。」雖然不過是短短一句話,對高芸香卻如同醍醐灌頂,她充分體會到丈夫的深情。
金軍首次衝鋒被擊退後,徐慶戒勵部伍,準備反擊敵人的第二次衝鋒。不料金軍的側後突然發生混亂。在亂軍之中,殺出了一隊騎兵,一律頭裹紅帕,這當然是河東抗金民間武裝的標誌,一面「太行山忠義保社」血字的白絹旗迎風飄揚,有三個好漢衝殺在前,各人都使一桿鴉項槍,所向披靡。徐慶見到此種情景,馬上命令步兵讓開一條路,自己和舒繼明、霍堅率五十騎急馳直前,又命令于鵬和趙宏率二百步兵隨後參戰,韓清依然率步兵守住谷口。
趙宏卻凝視著小土堆說:「此處有一小|穴,莫非其中有民間藏糧?」一句話提醒了眾人,大家開始用兵器挖土,只見在土堆下,有一塊石板,掀開石板,其下果然堆積著麻袋裝的糧食,在小|穴的出口處,麻袋已被山鼠咬破,溢出了金燦燦的粟米。一百二十七人個個歡呼雀躍。徐慶說:「自家們僅有百餘人,百姓藏糧,只為避敵維生,自家們不可多取,且取十五斛。」他率領眾人抬出了十五袋粟米,大家又湊齊了三十貫銅錢,放在糧堆上,再合上石板,重新修整了土堆。與此同時,另一些人早已飢不可耐,他們忙於汲潭水煮飯。在多少天斷糧之後,粟米飯的香甜可口,簡直難以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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