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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

作者:楊書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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徵在眼直直地瞪著那椏豁剌墜落的枯枝:「這槐樹大概也就三十來歲年輪吧,怎麼樹枝就枯死了呢?」
「妻不知夫塋,子不知父墓,真是世間少有的奇事。」
…………
「他父親是叔梁紇吧?」
仲尼對今天的射績也很滿意,但並不喜形於色,他行禮退下,那謙和之態反更逾射前。
「陬人之子是知禮的,過猶不及,他射得恰到好處。中靶心,又不|穿破皮侯。」
父親死了多年,母親怎麼絕口不對我提起父親塋地?平時,她不說,兒子也不好問,生怕傷了青年孀母的心。母親病重,更忌諱談死人,談墳地。母親怎麼不告訴我父親的墳地呢?這事也像謎一樣困擾著仲尼。
徵在深深嘆了口氣:「你快去吧,天色不早,社祭只怕要開始了。」
「足見叔梁紇與徵在野合之說不誣。」
「不,妳臉色不大好,不光是疲倦,怕還受了風寒。我去尋點藥——」
佩上新箭袋,他顯得更精神。
「是呀,你看他十六、七歲年紀,一個孤兒,母喪不慌亂,事情料理得多麼妥貼。」
「仲尼,你在練習弓箭?」
「不,更好的是,鄉鄰們知道了,什麼是禮射。」
春天翠綠的郊野上,一個黃褐色的土壇,上陳社神之位,和新宰的牲口、醴酒,一群鄉鄰匍匐膜拜於其下。皇天后土,社神也就是土神,天覆地載,恩德無量。土地,人賴以棲息,養活人的稼穡賴以生長。沒有土地,茅屋無處搭蓋,就是再豪華的宮殿,也無處建造;沒有土地,五穀不生,無論貴賤,都無以為食。土神是喜怒無常,神秘莫測的,有時候大發慈悲,五穀豐登,有時候突然震怒,顆粒無收。人們歷來敬畏土神,自古以來,上自天子,下至庶民,皆得積土築壇,立社,以祈福報功。所祀的神叫「社」,祀神之所也叫「社」。年初歲首,春分時節,一年農事開始,都要敬祀社神,祈求一年的好收成。
他把端起的弓,梆地虛扣了下弦,頹然放下。宿鳥安然棲息,全未受驚,卻驚動了西廂房的人。
一位長者白了那年輕人一眼:「這叫『射不主皮』。」
「聽說,他並不專門習武。」
「我母親怎麼也不知道呢?」
回眸,西廂房一燈燦然。
「合葬好哇,你們也是有身分的人家,應該父母合葬。」
曲阜有一條通向城外的衢道,叫五父衢,道旁新搭起一個木棚,裡面停著和-圖-書一副靈柩。停殯日久不見安葬,過往行人不免指點議論:
「都說陬人之子射術特別,怎麼個特別法?」
自繅絲,自織絹,親下刀尺,一針一線,箭袋縫進多少工夫?袋面綉隻神獸,似獅非獅,獸名辟邪,取趨吉祥避凶邪的意思。
徵在常常昏迷,有一種心力交瘁,燈油將盡的感覺:
「唉,管它生前野合不野合,反正死後倒是禮合,無可挑剔的。」
「你母親少年守寡,要避諱,不能相從送葬。她面皮又薄,葬後也不好意思打聽,怎麼會知道呢?」
他身穿緊身武士服,手提一張柘木弓,走出廂房,來到後院,舒展舒展身體。屋後老槐樹上有一隻宿鴉,在巢裡拍了拍翅膀,並不飛離,大概看看天色還早,復又於窠中棲息。
「好吧,兒聽母親的。只是,婚娶大事,也不能草率,兒即時準備,以盡早成婚就是。」
「是嗎?」
「你大概還不知道你父親的墳地吧?」
「連箭靶上的皮子也射不|穿,戰場上怎麼射殺敵人?」
「可不,社日祭祀賽射,正是禮射。」
…………
「這是誰家靈柩,為什麼殯而不葬?」
「這比呼呼射穿皮侯,還難把握。」
「母親不信,看我把槐樹上那粗枯枝射下來。」
「不會的。」仲尼只覺得心中一陣顫慄,「其他枝椏還欣欣向榮呢。」
「婚娶事宜,還沒有備辦好嗎?」
「他父親是趕車的,當年,你父親的靈柩,就是他父親用車子送到曲阜城東二十五里的防山安葬的。」老婦指著身邊的兒子說。
啊,母親呀母親,兒這才知道了妳的苦衷。
「不,是蟲蛀斷的。先枯一枝,只怕整個樹都要慢慢枯萎了。」
徵在終於等不到仲尼娶亓官氏來沖喜,就溘然長逝了。十幾年來,她承受了過重的家務操勞,承受了過多的人言毀傷,孤寂、憂鬱。她一個女子纖弱的身子盡力撐持著、撐持著,終於身體和心靈都承受不住了,倒下了……
「三十而娶,是指最晚婚期。你雖十六,已長得身長八、九尺,一副成人模樣,完全可以成婚哩。母病在牀,你不及早娶親,只怕我就看不見新媳婦了。」
「怎麼停棺不葬?停久了,先人靈魂不安哪。」
「兒子怎麼會不知道父親的墓地?」
徵在慘淡一笑,心得慰藉地看著兒子:hetubook.com.com十幾年的心血,終於把他澆灌成材。讀書知禮,學成六藝,人人稱讚。洗去了多年「不禮」的毀傷。
「仲尼,你今天射得真好。」
也有人搖頭:「射箭還有這許多禮儀講究?」
「母親能看到的。」
不等鄉社宴散,仲尼就提前回家,他放心不下獨自一人冷清清待在家裡的母親。周圍的鄰居都出門社祭去了,她一定會孤寂、憂鬱,上午她吃的什麼?進門只聽見蠶吃桑葉的沙沙聲,看不見母親忙出忙進的身影,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折殺我了!」
「只是……」
老婦看了看仲尼囁嚅、遲疑的樣子,猜詳說:
半晌,從西廂傳來一個微弱的聲音:
祭了社神,與祭鄉鄰便以祭祀的醴酒,供神的胙肉設席宴樂,這也是一個睦鄰交往的機會。
沙沙沙、沙沙沙,外面在下雨嗎?……哦,蠶在吃桑葉,剛孵出的一茬新蠶,一早新撒了一層桑葉。真會吃,厚厚的一層桑葉,不到一個時辰,便吃得只剩一堆殘梗。蠶寶寶眼看著一天天長大,舊的皮已包不住長大的身子,就蔫蔫地睡覺、蛻皮。眠三次,蛻三次,開始嘔了心血,吐出絲來。心血嘔盡,絲快吐完,留將最後幾縷作繭自縛,一縷縷縛,一層層纏,繭壁越來越厚,牠再看不見外面的世界,外面世界也看不見牠,牠便長眠在自作的繭殼裡。多麼短促的一生!嘰嘰嘎嘎,沙沙沙沙,牀板的響動,蠶食的聲音?身子好難翻動,有一層厚厚縛著的繭嗎?是的,有一層厚厚縛著的繭,早感覺到了。絲是自己嘔著心血一縷縷吐的,繭是自己一層層默默做的。悔嗎,不悔;怨嗎,不怨。自作的、與外界隔絕的、潔淨的繭殼,難道不是最好的最後歸宿……
「這正是他射術特別的地方。」
輪到仲尼射箭了,看的人陡然多起來,可謂觀者如堵。人叢中有竊竊私語聲:
「快了,快了。」
「大娘,可是先母故舊?」
「那是馳名諸侯、累立軍功的士武,有其父必有其子。」
叔梁紇曾雙手托起下放的千斤城門,放大隊魯國士卒撤出。有人計算過徵在身心承受的生活重負的分量嗎?不是她肩住生活的重負,那羽翼下的幼雛當已壓成齏粉……
「孩兒雖沒有正式從過師,但小時候常看父親射箭,父親也常給我講解射術,那姿勢、要領,都還記得。這幾年,我也常向曲阜https://m.hetubook.com.com城裡善射的人請教。」
「『射不主皮』?請教,什麼意思?」
「你父親的墳地,我們家最清楚了。」
他轉身要走,她卻伸手拉他在牀沿坐下:
老婦是個爽朗人,多話。她和兒子進城賣物,路過五父衢,聽人議論,才知道徵在已死,停棺於此,便入殯所哭靈。
「母親,怎不多睡會兒,絕早起來做甚?」
遠祖是殷宗室苗裔,父親也是立過軍功的陬邑大夫,如此人家,父母死了是應該合葬的。合葬卻不知父墓,不知父墓還不能到處張揚,只能慢慢悄悄打聽。母親的靈柩急切,如何處置才好呢?先草草安葬,打聽到父親墳塋,再發塚合葬?發塚再葬,不好。這是驚擾先人靈魂的事,非萬不得已不做。短時期內,將母親靈柩葬而發,發而葬,不慎也,不禮也。上策是殯而不葬。停殯何處?家裡,外面?停到五父衢大道之旁吧。那裡過往人多,路人見而論之,人眾裡或許有知道父親墳地的,豈不是自然求得?
「我也說不上。」
「家裡拮据,沒有請過師傅教你,社日射箭,你賽得過人家嗎?」
一晃,仲尼都十五、六歲了,身長八、九尺,比母親整整高出一個頭,左右鄰居都叫他「長人」。這身材大概接的他父親叔梁紇的代。十幾年的艱辛,孩子長大了,母親卻憔悴了。
「聽說送葬還是當年那輛柩車。」
老婦痛定,仲尼上前一揖,動問:
「仲尼,你回來了。」
「喔。」意思有點含混,也許將信將疑。
「母親——」
「我趕點針線。你進來,試試這新箭袋。」
為什麼?誰也說不上。這事的確謎一樣難解。
先上來幾個青年,射術平平,有的全不中射侯,或中射侯,卻僅及靶環外圈,而不中鵠,看的人稀稀落落,也提不起勁來。
仲尼惶恐地站在牀前:「母親,你怎麼啦?」
「前二年,承鄰人作伐,給你聘下亓官家的姑娘,把她娶過來,沖沖喜,也許我的病就好了。」
「婚禮說,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孩兒才十六歲呀。」
說罷,徵在潸潸落下淚來。他心裡猶豫了:古禮固然要遵,但孝為百善之先,母親的意願更不能違拗。
張弓搭箭,正要拽弦,忽生一和圖書念:君子不射宿鳥。鳥飛動著,有戒備,射下來,牠無怨。鳥歇宿著,全然無備,你射殺牠,死難瞑目。自射者觀之,射宿鳥,卑劣近乎暗算,且無以顯箭術高強,何配稱君子?
「新喪孔母的靈柩,聽說,兒子正尋找父親的墓地,以求父母合葬呢。」
過往五父衢的行人,走路累了,樹下歇息,見路旁殯所撤了,無事閒聊,免不了又將孔母徵在葬事當作談助:
「這也是一種緣分。」
看看春盡,天氣就要轉熱,趕在熱天到來前,仲尼將母親棺木送到防山,與父親合葬。還是當年送叔梁紇棺木那輛車子,不過,趕車的是老車夫的兒子,老車夫自己只坐在兒子座旁指指路。
她躺上牀,想睡一會兒。頭很沉,像戴了個笆斗,昏昏沉沉,卻又睡不踏實。四鄰闃寂,人都去鄉社祭祀宴樂了?十好幾年沒有參加過這種活動了,隱隱傳來四野社祭宴樂的簫鼓聲,閉眼就能看見踏青仕女艷麗的春服,心不禁浮動、搖蕩起來……
「也許這是冬雪壓斷的一椏殘枝。」
「就算父親死時,兒子還小,這麼多年了,做母親的怎麼也不向兒子提起父親的墓地呢?」
「只怕我看不到你們鐘鼓樂之,琴瑟友之了。」
隨後,賽射。百步之外,立著兩根木桿,上張一皮,畫著靶環,靶心書一「鶴」字。這受箭的靶子叫「射侯」。
母喪梓臨,如青天霹靂。幸好,他幼得母教,讀書明禮,學成六藝,已經有了生活的準備。悲痛時,自制節哀,辦理母親喪事,從容想到禮儀。
仲尼出門之後,徵在只覺得渾身無力,十分疲乏。也許是這幾天趕縫箭袋,起早了,睡少了。
弓弦響處,咔嚓一聲,一椏枯枝豁剌剌從樹上跌落下來。
「雙手托起懸門的叔梁紇嗎?」
一天,一個過路的青年扶著一位老婦,面帶戚容,走進殯所,一見靈柩,即伏棺慟哭。相扶的青年也潸潸流淚。
「不要尋什麼藥,有一件事比吃藥還有效。」
「哦?」
「這椏枯枝夠母親燒幾頓飯用。」
「很準,只是力量差點,連皮子也沒射穿。」
「不過,這兒子倒是懂得禮儀的,暫且停棺殯所,也是謹慎的。」
接著上來一個虎頭虎腦的青年,引弓勁射,那箭洞穿射侯的皮子,帶著嘯聲,遠遠落在靶子後面泥地上。有些年輕的圍觀者大聲喝采,幾個長者卻搖頭。
徵在的病漸漸沉重。仲尼是個孝子,親侍湯藥,和-圖-書盡心服事,有時日夜守候,哪還有工夫和心思去備辦婚事?
仲尼日夕在殯所守靈,盡哀。荏苒月餘,從路人的議論中也沒有聽到父親墳塋的消息。怎麼辦?是不是回陬邑鄉下一趟,打聽打聽父親墳塋?母親新喪,停柩未葬,兒子不在柩前守靈,帶著熱孝四處跑,把母親靈柩冷清清撇在殯所,非禮,不孝。鄉下,孔府大母施氏等本來歧視庶出,你自認不知父墓,跑去打聽,豈非自找譏笑和冷眼?況且,如果其中有什麼不便打聽的隱情呢……
「你這就外行了。這不是軍中的武射,而是演習禮樂的禮射。儀禮說,『禮射不主皮。』」
「射箭,不一定要穿破箭靶的皮子。」
仲尼撲通跪下,感謝老婦指示父親葬處。老婦趕忙把他攙起,連說:
「沒事。起早了,疲倦了,躺一會兒就會好的。」
「也難怪。父親死的時候,你才三歲,隨後,你母親就帶你離開昌平鄉下,搬到曲阜城裡來了,你怎會知道父親的墳地呢?不只你不知道,就是你母親也不知道。」
「也許父親死時,兒子還小。」
老婦抹了把淚,打量一下:「你是仲尼吧?」不等仲尼回答,又說,「當年你母親帶你離開昌平鄉下,你比小几高不了丁點,現在,這麼高了!可憐,年輕居孀,好不容易把兒子撫大,眼看可以享兒子的福了,又青年早死……」說著,又潸潸下淚來,「你母親是個好人哪,過去常常周濟我們,我們母子都感她的恩。」
「正是。」
「你已長成,我就放心,別的,都在其次。」
春分、秋分,晝夜平分。節令漸近春分,夜,也漸漸縮短。但,仲尼起來時,晨光仍然熹微。
他向周圍的賽射者一揖,登上射台,似乎全沒聽見人叢中的議論,只凝神注目射侯。弓未引到全滿,箭已離弦,樣子從容,動作優雅,如在舞蹈。連射三箭,攢成一簇,插在靶心的「鵠」字上。箭如力量不足,並未洞穿靶皮,剛剛插上把鵠,箭桿晃晃悠悠,似乎一碰就要落下。
箭術果然不錯,那姿勢多像當年的叔梁紇。
舉目打量,也就百步之內。今天社日祭祀之後,有宴樂習射,何不先試試箭?弓響矢發,管叫它應弦落地。母親青年居孀,總是迴避著人,社日宴樂,她不會去,又是一人在家蔬菜淡飯。射下這隻鴉兒,也給母親的飯桌上添點肉香。
「想移柩與父親合葬。」
「據說,野合之子格外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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