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漁人不計較馭者的語言、態度，只是說：

「你攔住車子做什麼，我們要趕路！」

「謝謝你，」仲尼客氣中帶著幾分戒備，「我不要魚。」

一個月以前，葉公應|召去郢都，參加楚王秋獵。仲尼居楚匆匆一年，一直滯留負函，依傍沈諸梁，沒有得到楚王召見。葉公這次去郢都，也想面見楚王，力薦仲尼。

過了一個月，葉公好不容易返回負函，也即時來看仲尼。但見了面卻絕口不提向楚王薦仲尼的事，也沒有帶回楚王召見仲尼的旨令。葉公只是絮絮叨叨地談楚王在雲夢澤秋獵的盛況，雲夢澤分跨大江南北，江南為夢澤，江北為雲澤，一片澤藪，大小湖泊數百，棋佈星羅，若斷若連，廣八、九百里，不但是楚國大澤，也是海內最大的澤藪。楚王率兵卒數千，有當朝文武及封疆大臣隨獵，撒下大圍。一時鷹飛犬吠，趕得林藪裡隱藏的飛禽走獸，四處奔窺。狩獵的人張弓搭箭，揮動干戈，捕獲無算。

楚惠王新立，年紀還小，事事仰賴左右大臣。左右大臣聽說仲尼師生來楚，立刻生出嫉妒之心，生怕用了仲尼師生，自己便在朝中黯然失色。據說，惠王得知仲尼師生入楚，想起父親昭王的遺言，曾經打算在郢都召見仲尼先生，並按父王遺言，書社地七百里封贈。惠王徵詢身邊大臣的意見，身邊大臣非君子，不成人之美，卻成人之惡。詰問楚王：王身邊大臣用兵有比得上子路的麼？遊說諸侯，有比得上宰予的麼？治民理政，有比得上子貢的麼？當年周文王、周武王只有豐、鎬（今西安附近）之間百乘之地，以後討殷伐紂，立為天子，世稱聖王。今以仲尼之賢，而有書社www.hetubook.com.com七百里之地，又有子路、子貢、宰予這班王佐之才的弟子輔助，只怕不會對楚國有利。大臣這麼一說，把惠王嚇住了，從此斷了召見和任用仲尼師生的念頭。沈諸梁這次去郢都陪同楚王秋獵，曾經幾次相機薦舉仲尼先生，但王顧左右而言他，根本不給正面答覆。

這事葉公並沒有向仲尼說明，但言詞之間不免有暗示，仲尼心裡是明白的。葉公走後，仲尼就盼他回來，想了解他見楚王的情況，看自己仕楚的事情有不有個結果。

「漁人，你的簍子！」

仲尼當然不便說，一路風塵，屢遭侮慢、嘲弄，漁人卻尊他君子，送他鮮魚。路遇好心人，也許是今後轉運的開端？所以，祭告神明，禱祈福祉。但這種感情上的理由太淺薄了，他不能對弟子們如是說，也不屑於向弟子們這樣說，必須找出一種理性上的最高境界的說詞。他畢竟學識淵博，人生體驗豐富，思維敏捷，很快便找到了幾句頗富哲理的說詞：

走著，走著，又到淮河源頭。淮源清淺，弟子們正要擁著牛車，涉水北渡，只見河邊一個漁人，手提魚簍，迎著牛車疾步而來。弟子們以為又是長沮、桀溺、接輿之類的隱者，見仲尼師生白去一年，無功而返，想到車前譏刺奚落幾句，以表示他們有先見之明。

趕車的子路幾乎怒目而視，說話也不客氣。

仲尼很想知道葉公這次去郢都，見楚王，怎樣保薦他們師生，楚王態度如何，都說了些什麼？但見葉公隻字不提這事，便取慣常的超然態度，也就不問。毫無疑問，葉公會在楚王面前極力保薦，事情不成，責任便在新立稚嫩的hetuｂｏoｋ•cｏm•cｏm楚惠王了。所以，葉公講到楚王遺弓的事，仲尼便不客氣地刺了幾句。

子路見漁人把魚簍掛在車把上，轉身走了，心想，收魚，簍子應該還給人家呀，明天打魚還要用呢。他高聲喊：

「可惜楚王還沒有達到『仁』的境界。仁者，愛人，這是一種更為普遍、博大的愛。可以這樣說嘛，有人丟弓，有人得弓，如此而已，何必限於楚？」

「我聽說，務必把餘財剩物施贈出去，而不讓它任意腐爛、丟棄，這種人可以稱得上聖人。今天，我受了聖人之賜，能不祭告神明嗎？」

「別找了。楚人遺弓，楚人得之，何必找呢？」

「我送幾條魚給車上的先生。」

增減一字，便成兩種境界，葉公不得不佩服仲尼先生思想深邃，高人一籌，自愧弗如。但這樣直率地批評楚王，也使葉公意外。仲尼先生居楚一年了，以前還從沒有當著沈諸梁的面批評過楚王，今天仲尼先生這樣做，一是找到了一個做文章的好題目，其次，仲尼先生是否也藉此發洩一種情緒，一種對楚王不滿的情緒？一種久等召見任用等得不耐煩了的情緒。這事難怪仲尼先生，他淹留楚地年餘，我這次入郢，他是抱著希望的，然而事情毫無進展，他不滿，不厭煩，都是應該的。

葉公以為仲尼會有同感，誰料，仲尼早聽得不耐煩了，不但不隨聲讚賞楚王心懷博大，反而冷冷說：

沈諸梁想將這些經過詳細告訴仲尼先生，向他致歉，求他諒解。但又想，這些事情只能心領神會，說太明白，彼此更加難堪，還是不細說為佳。這樣可以給仲尼先生一個超然的餘地。

弟子們自覺無顏見這些隱者，似和_圖_書乎已被他們不幸而言中。但那漁人卻橫斜過來，攔在車前，無可迴避。

原來，並沒有什麼深刻用心，只是這樣一個簡單樸素的意思。這些年，他奔走列國，旅途跋涉，遇到各式各樣的人，常常受到侮慢、嘲弄。有人說他羸弱像喪家之狗；有人嘲笑他，鳳兮、凰兮，何德之衰！有時甚至受到圍困攻擊。這個人卻送他魚，尊他君子。幾條魚也許價值有限，但這種淳樸的心意溫暖人心。滯楚一年，毫無所獲，這次北歸，弟子們都有些喪氣，過河去，把魚烹了，祭祭神，沖沖晦氣吧。

漁人頭也不回，逕自走了。

過了淮河，已是吃午飯的時候，師生一行找一家飯店歇下，請店老闆把魚烹了。魚烹好，仲尼叫學生去飯店門前掃除一塊場地來，以魚作祭品，親自祭拜天地神祇。

隨後，仲尼便在院子裡呼喚弟子們，歸歟，歸歟！原來，葉公還抱一線希望，仲尼師生能見用於楚，現在希望沒有了，仲尼師生淹留負函無益，徒然耽誤寶貴時間，不如放他們走。

弟子們還準備聽先生講課呢，不料，先生送客回來就說要走。先生這樣急迫，突然說走，大概與葉公剛才來談話的內容有關。

「雖說出了伏，還有秋老虎。天氣熱，市場又離得遠，河邊家家有網、有釣具，誰還買魚？賣不出去，吃又吃不了，丟了牠，不如獻給過路君子。」

仲尼將葉公送出館舍大門，回來就對院子裡的弟子們說：

一來旅途中間，這魚不便烹食；二來這事情有點突然，實在摸不清獻魚人的用意。也許收下魚，又要受到這些隱者的嘲諷、侮慢、生氣。動怒，犯不著；解釋、論辯，不必要，最好的辦法是避開hetubｏｏｋ.ｃｏｍ.ｃom他們。

可惜，不久前楚昭王率軍出征，在軍營裡得了重病，死於前線邊邑城父。楚昭王沒有來得及見仲尼先生，封贈自然也無從給與。

往日，兩人說話沒有什麼避忌，像小車抹了油，吱溜溜不停軸，越說越投機。今天，兩個人都在避諱什麼、躲閃什麼，交流乾澀、艱難。挑著字眼說，便往往無話可說，出現冷場的尷尬場面。仲尼公開譏刺楚王還沒有達到仁的境界，葉公心裡雖然理解，但身為楚臣，畢竟不好搭話。他再坐不住了，只好藉故抽身。

弟子們的猜測不錯，仲尼馬上要走的決心，確實是剛才見到葉公之後定下來的。

葉公敘述完，讚嘆說，楚王心懷可稱博大，這場秋獵才取得圓滿成功。

「回去吧，回去吧！北邊魯國、衛國還留著我不少學生，他們一個個志向遠大，又都文彩斐然，我總窩在這裡做什麼，回去還不知道怎樣去指導他們呢。」

來時黃葉、秋風，歸時秋風、黃葉；來時農夫收割於田野，歸時，田野上農夫在收穫。春花、秋實，農夫一年沒有白過。仲尼師生入楚卻一無所獲，時序對他們似乎空轉了一個輪迴，大家走在路上不免有些喪氣。

喜歡論辯的宰予又提問題：「先生，這是漁人賣不出去要丟的魚，你卻拿牠祭神，這是為什麼？」

沈諸梁想向仲尼先生表示歉意，楚昭王在世的時候確實對他說過，讓他致意仲尼先生，請仲尼先生來楚國做客卿，輔助昭王，治理國家。只要仲尼先生來楚，昭王表示願將書社地七百里封贈孔子。二十五戶人家為一里，立一社。里是地區組織的名稱，社是祭祀土地神宗教組織的名稱。築土立壇，祭祀地神，祈求豐年。二十五ｈｅtｕbｏｏk•coｍ•ｃｏｍ戶人家共築一土壇，這祭地神的土壇也叫社。七百里就是七百社一萬七千五百戶人家，將七百里社一萬七千五百戶人家造冊書名，封贈孔丘，作為采地。得采地的公卿，雖然不得私有其土地人民，但可以從這片土地以及這土地上的家戶中採取租稅。昭王擬給的封贈是相當豐厚的，還沒實行，已經引起不少楚國大臣的嫉妒。

漁人不由分說，取下腰間柳條魚簍便往車把上掛，一面說。

這幾句話說得深刻、得體，也切中當前王公貴族任意糜費財物的時弊。漁人的行為被昇華美化了，先生受魚祭祀的行為當然也隨著昇華美化了。這些都可以接受，宰予覺得不足的是，先生為什麼總把感情的因素過濾得乾乾淨淨，而只拎出乾巴巴的幾條理性原則？照宰予的想法，這個漁者把我們這一行讀書人當君子尊重，萍水相逢，送我們一簍鮮魚，這種人與人相愛的樸素淳厚的心意夠暖人心了。禱告神明，但願多一些這種好心人，世界會變得更和美、幸福。但自己這種想法，和先生深邃的思想相比，是不是顯得太淺薄？

「讀書人最愛講禮數，幾條魚算得了什麼。」

「柳條多的是，明天我再編一個。」

接下來，葉公津津樂道，講起楚王狩獵遺弓的故事。楚王這次狩獵雲夢澤，佩的是一張寶弓，這張弓名叫「繁弱」，相傳是一千多年前夏朝古帝留下來的。駟馬奔馳，追逐獵物，不小心將寶弓遺失在莽莽林藪中。丟了這樣貴重的寶弓還了得，左右請求回車尋找。楚王一定想，御駕回車找弓，士卒將校、隨獵大臣，誰還有心狩獵？豈不都要陪同找弓？那麼，一場秋獵意義盡失，大家不免乘興而來，敗興而返。於是，豁達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