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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使問：「為什麼？」

「那麼說，是我心裡有事，急著和你談，感覺晚了。」

學生中很多人出仕了。少數學成不仕，或學業未成的，也都回家過年去了。課，自然不用上。自從見了那隻受傷的麒麟，整理文獻的事也不再做，早已擱筆。

「這就是良藥了，還要開什麼藥方？」

這些日子老做噩夢。僅僅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還是不祥的預兆，衰老的症狀？

到了第七天，仲尼氣息更弱，只是沉沉昏睡。這天下午，忽然睜開眼睛，問身邊侍疾弟子：

弟子們哀悼行禮裝殮一直忙到深夜，這時，宮使送來了魯哀公親自寫的悼文，宮使在靈前宣讀：

「你怎麼這麼晚才來呢？」

「慢，夫子不能受這悼文，你把它帶回宮，還給魯君！」

市上買來的酒肉，怕不乾淨，不食。

「麒麟，在哪裡？」

也許，挨過這個冬天，春暖花開，萬象更新，從心境到精力都會重新好起來。心裡響起那些溫暖的詩句：

一方傾訴，一方勸解，經過宣洩，仲尼覺得心裡好過些了，子貢才告辭回家。

孔丘弟子多是異國人，各從本國移了嘉木來孔塋栽種，所以，孔塋多異樹，魯國世代沒有人能叫遍這些樹的名字。並非人工刈除，孔塋至今不生荊棘和刺人草，更是千年不解之謎。

又過二天，魯哀公也派宮廷御醫來給孔丘看病。御醫問，先生日常起居飲食如何？

夏、商二個朝代進了棺材，不足為奇，這已是歷史陳跡。夢見周人停殯，莫非預兆周朝氣數將盡，行將就木？周天子現在徒有虛名，諸侯國表面臣服，但是誰還聽他號令，向他朝拜，向他進貢？有一天，周天子終將被人取代，周朝終將入和_圖_書殮。可是，夫子卻畢生在維護周天子的權威，要求各諸侯克制私欲，恢復周初的天下秩序。先生莫非從夢兆中意識到了周朝將要壽終正寢，而為之哀輓？

聽說人之大限將至，便常常聽見另一個世界的聲音，看見另一個世界的景象，即生幻聽、幻象。以前總覺得這個日子很遙遠，很遙遠，現在感到了它的切近。對這個日子他已有準備，並不覺得突兀、可怖。

肉雖然多，吃肉不超過主食。

要在平時，子貢這樣搶白，魯哀公絕不輕饒。現在仲尼新喪，舉國哀悼，他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韙為一篇祭文去懲處仲尼的得意弟子，只好默認。在朝一班臣子，都覺得子貢這番話說得痛快淋漓，說得在理，沒有一個人出來為魯君辯解。

「先生！」

「夫子，我一退朝，家也沒回，一逕趕來，不算晚呀。」

「先生，不可輕動。」

「一進巷口，聽見歌吟，就知道先生心裡有事。」

人一閒下來，便多感傷和回憶。那麼說，以前是由於發憤忘食，沒有閒工夫，才會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可嘆的是，發憤忘食所需的心境和精力，已成過去，無可追回。

聽不到回答。頃刻間，孔府閤府舉哀。時為魯哀公十六年（公元前四七九年），夏曆二月十一日。

季康子派人送藥來，不肯嘗。魯哀公派御醫來診視，一番話把他說退。弟子子貢、子夏等暗暗忖度，季康子、魯哀公既不能用先生，是不行大惠；先生也就不願受他們的醫藥，不領其小惠。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奪志，何況聖明如先生？眼看先生病勢一天比一天沉重，弟子們也不便強使先生受朝廷醫藥，只有背地嘆息流淚。

子貢說：「明天我會面見www.hetubook.com.com魯君，陳述理由。」

再說飲食。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糧食發霉，魚腐肉敗，不食。顏色不正，氣味不正，不食。不是生產那東西的季節，不吃那東西。烹調不當，不食。

一向自詡，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的仲尼，邇來連遭變故。夫人、兒子先後去世，門牆之內桃李摧折，得意門生顏回不壽，心愛弟子子路橫死。作為這一連串打擊的象徵，便是魯君西狩獲麟。

日常起居飲食麼？仲尼似乎忘了疾病，娓娓而談。先說衣著吧，暑天，穿粗的或者細的葛布單衣，但裡面一定穿襯衣。冬天，穿裘皮，諸如羊羔、鹿羔皮、狐裘皮。居家穿的皮襖做得長一些，更保暖。還用狐貉的厚毛作坐墊。春秋氣候宜人，衣著隨便些，叫二四八月亂穿衣。

仲尼躺在牀上，只覺得那冷氣透過被衾直鑽到骨頭縫裡去。室內燒了一個炭盆，火卻不旺，每當女傭加炭，仲尼便說，不必了，火不小嘛。心裡卻想著，冬天還長呢，木炭不多了，留給西廂房還在襁褓中的小孫子烤吧，他太小，更不耐寒。

夢見死人，夢見棺材，也許我自己大限之日就要到了。我死不足惜，可惜的是數百年天下無道，沒有哪一個諸侯能宗法我的主張。

仲尼長嘆一聲，近來我常常做噩夢。昨晚，我夢見置身於一個幽暗的大院子裡，東邊台階上停著一口大棺材。我正想，棺材裡殯著什麼人呢？棺木裡立刻傳出一個陰森森的聲音：我是夏人的祖先。我吃了一驚，掉頭西顧，西邊台階上也停著一口大棺材。這棺木裡殯著誰呀？棺木裡也傳出一個陰森森的聲音：我是周人的祖先。我吃了一驚，不再東顧西盼，趕緊端坐正視。不料，下面兩根楹柱之間同樣停著一口大棺材，我來不及細想，棺材裡已經發出聲音：我是殷人的祖先hｅtｕｂｏｏk.ｃom.com。我想到，祖上出身殷商皇族，我是殷人的後代，趕緊長跪，頂禮膜拜。就在這時，下面棺材裡發出悶雷般的響聲，隨即棺材裂開一道黑幽幽的大縫。我驚得身子發顫，醒來時涼颼颼的，如此寒夜，竟出了身大汗，把衣服都打濕了。

吟著，吟著，不覺愴然涕下。

他聲音微弱卻吐辭清楚地吟哦起來：

吟罷，竟強要掙起：

御醫聽了，暗暗吃驚，這比他讀過的醫經所寫養生之道還要完備。連連說：

第二天，子貢果然上朝見魯哀公，劈頭就說：國君昨天的悼文有兩處失誤，辱沒魯國。仲尼先生在世的時候，國君不能用他，死了，卻用祭文哀輓他，這是非禮的。祭文中自稱「余一人」，周天子可以稱「余一人」，魯君是諸侯，怎麼可以這樣自稱？這是不合名分的。夫子生前說：「禮失則昏，名失則愆。」如此昏亂罪愆的文辭，夫子在天之靈豈能接受？

「麒麟下來了，我騎那麒麟去！」

子貢這突兀的行動，使其他弟子大驚失色，這樣衝撞魯君，會帶來什麼後果？

菜裡一定放些薑，但也不放太多。

「先生！」

子貢加緊腳步。仲尼正扶杖徘徊，一眼看見子貢，說：

如果說，十幾年顛沛流離，周遊列國，到處碰壁，他還沒有體驗過憂和老，那麼，近來他是越來越深切地體味著憂傷和老邁了。

過二天，季康子得到孔丘害病的消息，派人送藥來。使者說，這是十分貴重的藥，幾乎和同樣重的金子等價。孔丘叫侍疾的弟子接過藥，一再表示感謝。使者走了，他卻不肯服那藥。他說，藥雖然貴，但我對這藥性不很了解，不敢嘗。

顯然，先生始終不願正視周王朝已是行屍走肉，行將就木的事實，他只是將噩夢的凶兆往自己身上想。子貢勸解，夫子年紀雖老，精神還未衰，哪裡就會突然棄弟子們大去？夢寐之間的情境，不必太認真。夫子之道，是聖賢的大道，就算今世不行，後世也必為人們所師法，這是完全可以預期的。

他意態逍遙，扶杖在門前閒步。翹首北望，卻不見泰山。往日，他站在泰山岱頂，能望見千里之外東吳的閶門，那精力真是遠遠過於常人，現在竟然連近在眼前的泰山也看不清楚了。是自己精力不濟，還是泰山傾倒了呢？也許是泰山傾倒了。啊，巍巍泰岱，高山仰止，如果傾倒，那麼，這個世界還會有什麼神聖的東西存在呢？一系列不祥的聯想在頭腦裡連翩而生，他禁不住蒼涼地吟哦起來，似乎在問蒼天，又似乎在自嘆：

「聽見了。先生，泰山如果傾頹了，群峰還景仰什麼？樑木如果摧折了，大廈將何所依託？哲人如果萎謝了，我們取法誰人，又從哪裡接受啟示？先生一向樂觀豁達，今日忽然作這樣的悲歌，心裡究竟結了什麼疙瘩，遇到了什麼不尋常的事情？」

嗶嗶剝剝，河裡冰在坼裂嗎？嘎嘎嘎嘎，大雁從南邊回來了嗎？嘀哩哩哩，黃鶯在唱，他彷彿看見了那隻鳴禽，色黃而美，嘴淡紅，長長的尾巴，唱得多麼好聽。

仲尼無力地倚在弟子扶持的手臂上，闔上雙眼。弟子們將他繼續平放臥榻上，俯身下去，卻再也聽不到先生的呼吸。

弟子們呢，今天怎麼一個也不來看我？死的死了，有的遠仕異國，有的回去過年了。曲阜城裡畢竟還有幾個呀，怎麼都不來呢？

他從臥榻上爬起來，扶杖而出，拉開門，一陣寒風吹過來，他打了一個冷顫。一切幻象都消失了，天灰濛濛的，街樹光著枝椏。大雁在哪裡，黃鶯在哪裡，不禁啞然失笑。

只有酒不限量，卻不至醉。

這天，子貢下了朝，沒有回家，一逕來看夫子，走近孔府，只聽得有人吟哦，細辨聲音，卻是夫子。聽完歌詞，子貢失驚，夫子怎麼發出這樣感傷的歌吟，莫非他害了病？

御醫不敢處方，起身告退，只請先生靜心養息。

宮使一面讀，弟子們一面在靈前哭泣。宮使讀完，要將悼文供在靈位前，子貢突然揮淚上前：

「你們看見一隻麒麟嗎？」

「喏，」仲尼仰視空冥，「那隻受傷的麒麟原來並沒有死。」

可是，從這一天起仲尼果然病勢沉重起來，以至臥牀不起。

食不言，寢不語。不仰臥，像挺屍。

弟子們將夫子葬在曲阜城北約一里處，北靠泗水，面對洙水，周圍繞以牆垣。許多弟子都在墓上服喪三年，三年服滿，才相別離去。走時又相對哭泣盡哀。也有三年服滿還繼續留下的，只有子貢築廬墓上凡六年，方離去。有些弟子和魯國人因為追念孔丘，把家搬到墓旁住下，前後有百餘戶，人們便將墓旁聚居人家稱為孔里。

「我的歌吟，你都聽見了？」

這年的冬天格外漫長寒冷。年前十月便下了一場初雪，以後寒風凜冽嗶剝，常常雨雪交加，四個來月，天一直陰沉沉的，就沒有開朗過。

侍疾的弟子們連忙上前，把他扶住，一面勸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