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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

作者:楊書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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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四十一

仲尼當年離衛,一方面由於魯相季康子及魯哀公厚禮相聘,仲尼已老,多年飄泊,漸漸厭倦,想回故園。另方面也由於仲尼覺得衛國朝廷名不正,遲早要生禍亂。不出所料,禍亂終於發生。
「哇哇哇」,啼聲倒也洪亮,將來也許比他父親有出息。
「我的眼睛沒先生好,先生指點之後,依稀看見有白練似的東西。」
仲尼有滋有味地用著早餐,飯吃到一半,守門人進來稟報:子路身邊一個童子從衛國趕來,要見夫子。
「天喪予,天喪予!」
刖者又指指城牆下一個洩水的洞,喏,那裡有一孔竇,你可以從那裡鑽出去。子羔更斷定刖者在耍笑他,又氣凜凜回答:要出去就從城門堂堂正正出去,君子不做鑽洞的事!
狹路相逢,無處迴避。守門的刖者雙目炯炯盯著子羔,大人,還認識我嗎?認識。子羔心想,你得到一個千載難逢的報復機會了,是親自下手呢,還是把我縛了獻給追兵?
以顏回的才學完全可以勝任朝廷的官職,擔任一官半職,有了固定的俸祿,生活總會過得好一些的。
「為什麼?」
顏回死後,仲尼便極少出門了。朝廷狩獵獲麟,麒麟不以時出,且遭到悲慘的結局,孔丘以麒麟自比,哀嘆自己畢生追求的事業到了窮途末路,連整理古籍的事也從此輟筆,只是整天在家呆坐。女傭眼看主人一天天消瘦下去,神情也漸漸變得呆鈍,心裡著急,便在一日三餐中暗暗加點肉食。於是,便有了今天早餐這碗清蒸肉醬。
「先生,這一向您太勞神,十分消瘦,身子要好好補一補才行。」
女傭知道主人喜歡吃薑,在蒸肉醬上面撒了一層細細的薑末,既可以去腥,又可以調味。仲尼拈一筷子嘗嘗,味道鮮美極了。
蒯聵出逃到晉,受到晉國支持,時刻想著從兒子輒手中奪回君位,苦於衛國國內沒有得力的內應。想來想去想到姐姐孔夫人,從小姐弟感情就好,她是同情弟弟的。父親靈公、母親南子夫人在世的時候,她礙於父母的情面不好為弟弟說話。現在父母已經去世,她算王族宗親中的長輩,說話做事顧忌應該少些,可以站出來主持公道了。況且外甥孔悝現在是衛相,掌一國大權,宰相也得聽母親的,只要姐姐肯出面支持弟弟復國,事情就成功了一半。
蒯聵帶著數百晉國武士,渾良夫領和圖書著孔府家卒猝不及防連夜襲擊衛宮,衛君輒只帶了少數心腹,收拾兩車財寶,逃出都城,出亡異國。
「爺爺給取個名字吧。」
一清早,西邊廂房便傳出孩子哇哇的啼聲,將仲尼驚醒。那是孫子在哭,他再睡不著了,從牀上起來,出了寢室,步出庭院,向西廂房走了幾步,又遲疑地停下。一大早,媳婦也許還沒起牀,公公怎麼好到媳婦房裡去呢?
「黃河在北,那是東南,應該是吳國的方向,只怕我們看見的是吳都閶門外那另外的一條大江。」
終於,那孩子的啼哭聲漸漸減弱,靜下來了,也許是哭累而睡著。應該給孫子請個奶媽,這對他們母子都有好處,自己已是風燭殘年,孔門的延續就指望他們母子二人啊。
伯魚臉上浮著笑,語氣喜滋滋的,但那笑是蒼白的,臉上直冒虛汗。
但弟子們要求厚葬顏淵時,孔丘又冷靜下來勸止說,不行,應該薄葬。甚至顏回的父親顏路請求用夫子的車改做一個外椁,安葬顏回,仲尼也沒有答應。他說,我的兒子鯉死了,也只有內棺,沒有外椁。儘管鯉不像顏回有才,不管有才能沒才能,總是自己的兒子。兒子死了,我也沒有把車子劈了改做外椁。我不能賣掉車子,給顏回買椁;或者劈了車子,給顏回做椁。一來,這不合薄葬的古禮;二來,我是做過大夫的人,行為要合禮儀,出門不可以步行,必須坐車。
這兩年,傷心事一件接一件,不用細說,女傭和仲尼心裡都是明白的。不久前,顏回的死,是對仲尼的更為沉重的打擊。
乘子路繫帽上帶子的時候,一班武士蜂擁而上,亂戟將他剁為肉醬……
童子揩乾眼淚,敘述事情經過,開始有些顛三倒四,漸漸聽出頭緒。
「你看見天邊有一匹白絹樣的東西在閃光,在波動嗎?」
男孩,好,孔門有後了!孩子生下地之前,仲尼是懷著隱憂的,五十一歲了,好不容易媳婦有了身孕,但願是個孫子,不然,孔門的後嗣就難望了。兒子伯魚身體那樣弱,媳婦年紀也不小了,這一胎生不下兒子,還能指望第二胎?
聽見雜沓的腳步聲,刖者和子羔都變了臉色,追兵來了,你快進值衛室躲躲!刖者不由分說,一把將子羔推進屋去,反手關上房門。
「城外我有五十畝田,收的糧食夠一家人喝粥。近郊還有和-圖-書田十畝,收的絲麻足夠一家人穿衣。彈琴可以自娛,所學夫子之道,足以自樂。我願意自由自在過日子,不願做官。」
蒯聵派心腹潛入衛國到孔府向太夫人乞憐,孔太夫人果然同情弟弟,回派舊日家臣渾良夫去晉問候蒯聵。
他說這些話是什麼意思,有意揶揄我?他說的雖然是實情,但有意放我走,還不是毫無辦法的。沒有備用鑰匙嗎?也可以斬刀落鎖。
顏回卻回答:「不願做官。」
渾良夫奉孔太夫人之命赴晉問候,蒯聵握著他的手許下諾言:你若助我復國為君,我使你升官晉爵,不再做家臣。三犯死罪,准予特赦,絕不食言。渾良夫回到衛國,首先說服孔太夫人:衛君是蒯聵的兒子,孔悝是你的兒子,以母親之命,讓宰相迎舅舅復國,孔悝敢不依麼?只要太夫人作主,一切由我辦理。迎回蒯聵,我便是衛國第一功臣,蒯聵親口許我三犯死罪,准予特赦,絕不食言,以後我們長期來往,也有了安全感。孔太夫人終於被說服,授權渾良夫,以她的名義,迎蒯聵復國。
庭院井台上女傭正在汲水,一桶一桶打上來,水湧不息,汲而不盡,但願孔門子嗣也汲汲不息。
「字呢?」
「先生真是聖人,所以看得那麼遠。」顏回從來不懷疑仲尼先生的話,他說看見的是吳都閶門外另外那條大江,顏回便相信先生真的看見了吳都閶門外那條大江,千里之外,如何能看見?聖人心神感應於目,眼睛看得格外遠,自然能看見。
老天有眼,仲尼平時在兒子面前是不大顯露喜怒哀樂的,這時也情不自禁地舒心笑了。
「莫非是奔流的黃河?」
「你家貧窮,住房也低矮潮濕,怎麼不到朝裡做官呢?」
一切悄悄進行,隱秘而又周密,晉國派數百武士喬裝平民百姓送蒯聵到了朝歌,朝廷還無人知道。蒯聵和數百武士進駐重樓深院的相府,孔悝才察覺。孔府數百家卒全被家臣渾良夫掌握,蒯聵身邊還帶有幾百名晉國武士,孔悝已經身不由己,深悔不該派子路遠使異國。
於是,便有了離奇的傳說。說那天顏淵陪仲尼先生登泰山,東南望吳都閶門外,仲尼看見城門外繫著一匹白馬。仲尼引顏淵到身邊,指給他看,你看見吳都閶門嗎?看見了。城門外面有什麼東西?好像繫著一匹白綢。仲尼趕快用m.hetubook.com.com手將顏回的眼皮闔起來,怕傷了他的眼睛。然而,回到家裡,顏回就病倒了,髮白齒落,不久夭亡。顏回的精力比不上聖人孔丘,看不了那麼遠,又強力追比,以致精華耗完,如油盡燈滅。
左右的人還沒見夫子這樣傷心慟哭過,勸他,不得哭得太傷心了。仲尼回答,我不為這樣的人傷心,還為什麼人傷心呢?
「那是什麼呢?」
「男孩。」
顏回死,仲尼受的打擊更大,不禁失聲慟哭,呼喚著:
禍亂還是由於出逃的衛太子蒯聵和遵祖父靈公遺囑即位的公子輒父子爭國引起。
聽到這裡,孔丘傷心地哭了。
「大丈夫死不免冠,容我結纓再戰!」
「叫那童子進來見我。」
刖者嘴角浮出譏諷的笑,城門已經上鎖,每天按時啟閉,鑰匙不在我手裡,清早開門時間到了,城門吏才會把鑰匙拿來。
果然,那童子身上戴著孝,見了仲尼,撲地跪倒,便嗚嗚哭起來。仲尼大驚:
「哎喲,我的眼睛痛了。」
出來吧,追兵走了!子羔出來,不解地問守門刖者:我不能枉法,親自監刑,刖了你的足。今天是你報仇的好機會,為什麼還掩護我逃跑?守門刖者說,我被斷足,罪有應得,無可奈何。然而,先生判我刑的時候,是很慎重的。反覆斟酌,以法量刑,傾聽我的申訴,心裡想的是使我免刑。以後獄決罪定,臨到行刑的時候,先生愀然不樂形之於色,我也是看見了的。我明白,不是先生對我有什麼私人感情,是天生仁人之心使你這樣。這便是今天我掩護先生,放先生逃走的原因。
「哇哇哇」啼聲漸高,一定是沒吃飽,餓的。這孩子剛生下地兒媳奶水本來還足,中經一個大的變故,人急病了,奶水也回轉去了,孩子卻一天比一天大,食量一天比一天增加,雖然用米湯添補,還是不夠吃。
「就叫伋吧。」
仲尼由衛返魯,不到一年就添了孫子,閤家歡欣。這年,兒子伯魚五十一歲了,也算晚年得子,更是高興。也許高興過度;也許照顧兒媳做月子,勞累過度;不,遠因還在於十幾年父親遠遊在外,家庭擔子全壓在兒子肩上,他負擔過重,身子太虛,伯魚很快病倒。一病竟至不起,剛辦了孫子百日的喜事,便辦兒子伯魚的喪事。
孩子呱呱墜地,伯魚便從西廂房急急跑來:
「人旁、https://m.hetubook.com.com水旁,意思相通,人,當然用人旁。」
從衛國回到曲阜,儘管仲尼自己堅持道不同,不相為謀,沒有出仕,但許多弟子都出來為朝廷做事了。仲尼對弟子們出仕一向取寬容態度,並不要求他們也像自己一樣,政見不一就拒絕合作。這一天,仲尼私下問得意門生顏回:
「怎麼一早就蒸碗肉醬呢?」
顏路是仲尼最早的一批學生,當然也沒有怪先生不為最心愛的學生棄車備椁。孔門弟子這時不少人在魯或者別的國家做官講學,境況殷實的人甚多,同學們還是湊了一筆錢厚葬顏回。孔丘知道了,設祭禱祝說:顏回呀,依古禮,喪葬用度應該和家資有無相稱,家裡有錢,不要過禮儀規定的限度。萬一家裡貧寒,衣殮能夠遮住形體,懸棺而葬,也就可以了。你我家裡都不富足,我的兒子是一層棺木薄葬的,你卻用了厚葬。你看待我如父親,我卻不能像對待兒子一樣對待你,厚葬如果有損你的冥名,那不是我的主意,是你那班同學做的。
「叫子思吧。」
刖者指指城牆,喏,那裡有個豁口,你可以從那裡翻牆出去。要出去就從城門堂堂正正出去,君子絕不幹翻牆的事。
父親孔文子死後,近年孔悝起用子路為新的家臣。渾良夫和孔府關係非同尋常,不像一般家臣說辭就辭了。子路雖已到職,渾良夫猶自不走,有些事情還循舊制把持不放,孔悝礙著母親的情面不好發作,便常派子路出國做使者,以迴避一些矛盾。
兒子竟然先父親而逝,仲尼心如刀割,卻又欲哭無淚。
孔太夫人喪夫之後不耐寡居寂寞,家臣渾良夫身長俊美,很會逢迎,二人漸漸產生私情,渾良夫心甘情願以色相事奉女主人。
孔丘聽了深受感動,臉上愀然變了顏色。顏回講得多麼好,一個知足的人,便不會以利自累;一個自得其樂的人,失去什麼也不害怕;一個注重內心修養的人,沒有職位也不愧怍。這些道理他向弟子反覆宣講過,今天從顏回身上才看到具體行動,這使孔丘心靈得到很大安慰。
「男孩,還是女孩?」
孫子的哭聲,把仲尼的心攪得更亂了。
稟報完畢,童子告辭出去。桌上那碗肉醬還溫熱,但仲尼已經不再忍心吃它,端起來,連碗倒扣在几上。
女傭送來早餐,一碗小米粥,還有一碗肉醬。
這字不用問,意義自明。仲尼https://m.hetubook•com•com向來提倡多思,幾次講到,一思,再思;三思後行。
「哪個汲,水旁呢,還是人旁?」
仲尼立刻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放下筷子,將還沒吃完的一半小米粥和肉醬推到一邊,對門人說:
從此,闕里孔府,偌大一個庭院,便只剩下媳婦、孫子、爺爺三人,外加應門蒼頭,和使喚女傭寥寥幾個人了。
孔丘想起仕衛為法官的另一名弟子高柴,問童子,子羔想來也死於難?
「別哭,出了什麼事,慢慢告訴我。」
一個月前,顏回還陪仲尼登過一次泰山,那天,天朗氣清,站在岱頂,看得很遠,極目天際,孔丘看見有一匹白練在閃光。
子路出使歸來,適逢其亂,隨行人員勸他,別進朝歌城了,城裡兵荒馬亂,怕有危險。子路哪裡肯依;我子路生平最恨平時受人祿養,遇難託故遠避的忘恩人。說罷,逕自入城,直奔孔府。一路挺劍大叫,不准劫持孔大夫,子路在此,快將孔大夫放出來!亂兵見有人要劫走軟禁的孔悝,一齊舉了兵器來迎子路。武士都是長戟、戈矛,子路卻只有一把短劍;武士上百,一個個是受了重金的亡命之徒,子路卻是孤身一人。一戟刺斷了子路帽上的帶子,子路身上已經多處負傷,血流不止。子路雖然勇武,畢竟年過花甲,氣力漸衰。他知道今天難免一死,但死要死得壯烈,死得堂堂正正。帽帶刺斷,頭上帽子歪了,快掉下來。於是,擲劍大呼:
回來,顏回就病倒了,以至不起。
追兵來了,問刖者,有個專管獄事的官員朝這邊跑來,你看見了嗎?刖者恨恨地說,我要看見他,咬也把他咬死,我的腳就是他用刑致殘的。追兵看見刖者受刑後的跛腳,完全相信他的話。那管獄事的官員大概沒有跑來這裡,來了刖者不會饒過他的。一齊轉身,朝別處追去。
「別看了,目力用過度,傷眼睛。」
仲尼趕快上前,用手撫顏回的眼睛,使他將雙目闔起來:
「父親,生了!」
子羔先生沒有死難,說來也奇,竟是一個當年被他刖過足的犯人救了他。那晚,朝歌兵亂,子羔先生乘夜外逃,走到城門跟前,守門的竟是幾年前被他刖過足的犯人。受過刑的足傷口早好了,只是留下一跛一跛的殘疾,但身體卻壯實得像條牛。
仲尼聽了無限感嘆,做官執法,法都是一樣的,但執法時心裡想著仁恕便樹德,橫加嚴厲暴烈便樹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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