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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現在吃吧。」

「你外甥就是那個北鎮撫司的糧秣官？」

「你知不知道馬三娘？」

家人答應一聲，飛快地上了樓，不一會兒，領了一個濃妝淡抹嫋嫋婷婷的少女下來，後頭還跟了三位樂師。那少女走近來，對馮保蹲了個萬福，柔聲說道：

馮府的客堂有五楹之大，就是百十人坐在裡面也不顯得擁擠。京師顯宦或巨富人家，客堂裡都裝了戲樓，馮保家也不例外。這客堂彩繪梁棟極盡藻飾，一應家俱大至金飾木雕六折屏風小至髹漆器皿，無一不精緻。就是四壁牆上掛著的那些書畫，也全都是宋元精品。每當夜幕降臨，大廳裡三十二盞宮燈一齊點亮，照耀得如同白晝。

「首輔張先生。他不鬆口，章大郎就放不了。」

「你外甥怎麼了？」

此時，允修正站在客堂中間，興致勃勃地在玩風葫蘆。這是京師孩子們常玩的一種遊戲。風葫蘆學名叫空鐘，在江南叫扯鈴，它的軸部是用樺木製作的，這是大的。還有一種小的，中間只有寸把高，逕約寸半，中間只有一根長芯，用線纏上，利用離心力，把線一抽甩出去，它便在地上陀螺般旋轉，發出嗡嗡嗡的響聲，所以叫風葫蘆。但往地上摔著旋轉，只是這種遊戲的低級玩法，若要玩出名堂來，必須往空中抖。空鐘有單雙之分。初學抖空鐘，自然先學比較容易掌握的雙鐘，即中間一個葫蘆腰軸，兩頭兩個空圓盤，形如一個空圓餅，邊上有縫，旋轉起來空氣進去，發出悅耳的鳴聲，所以叫空鐘。學會抖雙之後，再學抖單的，即一頭有圓盤，另一頭只是木軸。兩檔繩槽，很滑，一頭重，一頭輕，抖起來極難平衡。這種單鐘玩起來最刺|激，但也很難玩好。大凡抖得好的孩子，不但能把這一頭重，一頭輕的空鐘抖得飛快，而且還要變幻各種花樣。最簡單的，就是趁空鐘凌空飛轉時，突然一鬆抖繩，讓它尖頭朝下落地打旋兒，等它速度減慢幾欲傾倒時，再讓抖繩「滋溜」一下重新纏住木軸，提出來一翻腕，空鐘又飛向空中，時而晃悠悠，時而急律律地轉動。還有的抖著抖著，突然用繩杆接住，讓空鐘在繩杆上滾動，嘩嘩亂響。還有兩三個人合玩一個，我抖著一鬆繩子扔給你，你馬上接住，抖一會兒再傳給他——這一傳一接之中，也各有招數，或翻身或劈叉或用指頭或用腳掌，不一而盡。

「有急事，嗨，你怎地不早說，」馮保揮手讓春月兒一行退了下去，接著說，「咱還真的以為你邱公公閒著沒事，繞這一腿呢！原來不是。」

「今兒晚上來得倉促，雅興一時還提不起來。」

「什麼日子？」

馮保眉頭蹙得老高，邱得用瞧他這神色，越發慌得不行，說道：

張居正看過，問夫人：「這是誰抽的籤？」

見邱得用點頭應允，三位琴師坐下來，一人按笛，一人吹簫，一人彈琵琶，春月兒輕輕擊了擊手中檀板，頓時絃管悠揚，竹音悅耳，聽了過門，春月兒慢啟朱唇唱了起來：

春月兒跪在馮保面前，勾頭答道：「奴婢是跟師傅學的。」

馮保也不言謝，只是問：「邱公公將如此貴重的禮物相送，究竟是為何？」

「你們胡鬧個什麼？」

「邱公公不是住在西城麼，你這一腿子可就繞得遠了。」馮保揶揄地說。

「風葫蘆。」

春月兒把這五支曲子連成的套曲唱完，大約過去了小半個時辰。聽得出來，這首《青杏子》唱的是一對夫婦分別時的無盡幽怨。詞中的關捩巧妙，春月兒體會得很深，一顰一笑，一招一式，無不深通關節，曲盡其妙。加www.hetubook.com.com之銅磬樣的一副好嗓子，可可地把兩位公公給唱醉了。待她歇了歌喉，邱得用拍了拍巴掌，評道：

「可不能隨便，」馮保遞過來一本大紅絹面九折箋紙的曲目單，說，「想聽什麼，自己點。」

「你一回到家，就頭不是頭，臉不是臉的，在孩子們面前，總沒個慈祥的時候。」

馮保嘴一撇，一副不屑的神氣。邱得用投過感激的一瞥，又道：

「這倒也是。」馮保仰臉看了一會兒璀璨的宮燈，眼角的餘光卻一直掃著邱得用的表情，過了一會兒，才說，「咱們哥兒倆在大內共事多年，沒有友情也有交情，就衝著這一點，這個忙我一定幫。不過，幫不幫得成，咱不能給你邱公公打包票。」

說是這樣說，張居正其實一點胃口也沒有。今天一天他都在緊張中度過，上午在雲臺覲見皇上，下午因處理儲濟倉事件，不停地召見大臣。累且不說，尤其讓他擔心的，是這件事情可能留下的後遺症。有可能出現的各種後果他都反覆想過並琢磨出對策來，真正的累就累在這裡。但這種治國的大事也不便與夫人談及，因此說是去吃飯，人卻不挪腿。

「那——不會的。」

「唉！」邱得用長歎一聲，說道：「還不是為咱那不爭氣的外甥章大郎。」

「誰用了，都等著你哪。」

「聽說了，怎麼，跟你外甥扯上了？」

「我哪裡懂得這多玄機，是關帝廟的解籤人說給游七聽的，游七回來說給我聽。叔大，千難萬難，有皇上支持，這事兒就逢凶化吉。」

看著春月兒低垂的粉頸，馮保心上像有一條毛毛蟲爬過，既愜意又難受。他嚥了口唾沫，對邱得用說：

「他人呢？」

「為啥？」馮保問。

「允修十歲的生日，早晨你出門時，還提醒我，晚上大家一起用膳慶祝。」

「隨便什麼曲子都行。」

聽了他的高論，馮保笑道：「邱公公在宮裡頭聽慣了南調，所以開口便說絃索，方才春月兒唱的是北調。北調用樂就是以簫笛為主。嘉靖末年，沈吏部訂了一個《南九宮譜》，盛行天下，因此南曲廣為人知，而北調差不多失傳了，其實，北調比之南調，要高亢清麗得多。」

馮保不置可否，想了一會兒，答道：「這事兒的關鍵在於一個人。」

「允修在玩什麼？」張居正問。

「你？」張居正狐疑地望著夫人，「庸愛出逆子，鳳蘭，這一點你要切記啊。」

「讓刑部逮著了，現關在刑部大牢裡。」

「這姑娘唱得真好，熱鍋裡爆豆子，脆蹦脆蹦的，若是在這笛簫裡頭，再摻些絃索進去，就更妙了。」

「人多口雜，還是不要招搖。」

「這事兒咱琢磨過，能救章大郎一命的，只有你馮公公了。你是皇上的大伴，可以求皇上恩赦。」

趁馮保細細欣賞的當兒，邱得用說道：「這幅《心經》，是李太后上個月晉封後，一時高興賞給咱的。多少人看了都眼熱，有人願出一萬兩銀子來買，咱說，你出十萬兩，咱也不勒你。」

「現在，京官們胡椒蘇木折俸，必定會有風波。家裡用度，還望夫人扣緊一些，以免捉襟見肘。」

張夫人說的這三個菜，都是荊州名菜。特別是冬瓜燉裙邊。這「裙邊」乃是海碗大的老鱉繞背一周的邊帶，一隻鱉的精華全在其上。用其燉冬瓜，味美無比，除秋燥，這是當令食品。張居正雖居京多年，仍喜歡吃家鄉菜。家裡換過三ｍ.hetｕｂooｋ.ｃｏm.ｃom個廚師，全是從荊州請過來的。前年，張夫人聽說荊州城裡的鳳天酒樓上又出了位名廚，便託人把他聘了過來。一想到「裙邊」的美味，張居正立刻口角生香，但他依舊說道：

「家事有何不吉利的，值得抽籤？」

「哦，這裡頭還有這大的學問。」邱得用逮著機會獻媚道，「難怪滿京師的人都說，馮公公一肚子學問，賽過十個狀元郎。」

「是啥？」

李氏一笑，旋即又不無傷心地問：「叔大，今天是什麼日子？」

「看過便知。」

京師垂髫少年，沒有幾個不會玩這種風葫蘆的雜技。但允修偏是那不會玩的一個。這皆因張居正課子甚嚴，除了讀書，一切遊戲皆禁絕。今天早上，張居正離家之後，李氏把允修叫來，說可以送一個生日禮物給他，問他要什麼，允修想了想，瑟縮地問能不能給他買一個空鐘。李氏心疼兒子一天到晚啃書本，全沒有一個孩兒家應有的歡快，故爽快地答應了，命游七派人去街上買了一個回來。

「飛起來了，飛起來了。」

「邱公公若喜歡，咱把她送給你。」

「哪裡哪裡，」馮保略作謙虛，就招春月兒前來，問她，「這曲子跟誰學的？」

「今晚上，戲段子就不唱了，你去找一個好的下來，就坐這兒，給邱公公唱幾支曲子。」

一個孩子歡快的叫聲，給一向沉寂的張府後院平添了幾分生氣。聲音是從內眷會見客人的小客堂裡傳出來的。說是小客堂，卻也有兩楹之大。斯時八盞宮燈已經點亮，華光四溢，四壁廂那些彩繪樑柱被照耀得金碧輝煌。除了張居正，張府閤家十幾口人都坐在裡面。張居正的夫人李氏坐在客堂正中的繡榻椅上，這位李氏是張居正的第二任夫人，他二十歲結婚，兩年後第一任夫人顧氏去世，才續娶了李氏。第一任夫人一脈未生，李氏卻為張居正生下了六個兒子。他們依次是敬修、嗣修、懋修、簡修、靜修、允修，其中敬修、嗣修、懋修都已成家。敬修與嗣修均是鄉試過關的舉子，現正在加緊溫書，準備參加明年的會試。懋修年底就得回江陵，參加明年的鄉試。這麼大一家人，雖同住一院，平常各忙各的，也難得一聚。六個兒子除每天早晨一塊出來給父母請安外，都窩在自己的書房裡閉門苦讀。今兒個這種其樂融融的相聚，原是為了慶祝張居正夫婦最小的兒子——允修十歲的生日。

邱得用想盡量說得自然些，但在馮保聽來依然是假話。他知道邱得用肯定是為他外甥章大郎的事情而來。邱得用出任乾清宮主管之後，在紫禁城中的地位迅速上升。論級別，乾清宮主管與二十四監局的掌印一樣，都是享受五品待遇，但因他是李太后跟前的紅人，內外廷想求李太后辦事兒的人，都變著法子巴結他，故無形中就顯得高人一等。邱得用為人本來還算本分，但因求他的人多了，把他的架子給求大了，看人打發的那一套，不知不覺也就學會了。就像對馮保，表面上他依然恭恭敬敬，但言行舉止間，常常不經意地表現出一種優越。馮保看了心裡頭很不舒服。覺得邱得用的氣焰長得太快，一直在瞅機會要殺殺他的火氣。

「是呀，李太后不是最喜歡聽曲兒麼？」

「春月兒，最近學了啥新曲子？」馮保問。

馮保本是做戲，說起來卻很認真。邱得用沒看出破綻，心裡頭掂了掂，回道：

「別聽人瞎吹，是好是歹，你自家聽聽。」

「是。」

這位張夫人與張居正同是荊州城裡人，是一位舉人的女兒。從小墨香熏染，因此知書達理。與張居正結縭二十多年，兩人相濡以沫，從未紅過臉，張居正為官，一應家務很少過問，全憑夫人操持。眼下，張夫人提起葫蘆根也動，數落一大堆，眼圈兒也紅了。張居正自知理虧，也不爭辯，只得賠笑問道：

「可不是！」

馮保相信這話，www.hetubook.com.com訕訕說道：「這幅《心經》，是寶中之寶，李太后送了你，連咱都不知道。」

「哦，你都知道了？」

張夫人答：「我讓游七去東關帝廟抽的，一直聽說那裡的籤很靈。京師人家有什麼事，都去那裡求關帝爺保佑，求支靈籤。」

馮保從外花廳裡與胡自皋告辭後回到後院，換了一身衣服出來，只見邱得用已在客堂南廂裡坐著了。馮保趨身過去，滿面春風說道：

李氏看了看滿堂人都站了起來，垂手而立，她也緩緩離了座位，笑吟吟對身邊的丫環說道：

「芝兒，快服侍老爺更衣去。」

看著丈夫不屑的態度，張夫人歎一口氣，說道：「叔大，今天儲濟倉那兒發生的事，我都知道了，是王篆的管家過來告訴游七的。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我能不為你擔心嗎？好在，這支籤有逢凶化吉之象。」

張居正本來還想發作，看到夫人有袒護兒子們的意思，他也只好搖搖頭，氣咻咻地穿過客堂，來到後面的起居間，卸下官服，換上芝兒遞上來的一件醬色府綢道袍。隨他進來的李氏又命芝兒給老爺上茶，待張居正啜了一口加參片沖泡的紅茶後，她才開口說道：

「稟老公公，奴婢前幾日剛學了一曲《青杏子》，是《大石調》的套曲。」

「啊，要不就聽聽這個，邱公公？」

「唉。」

正玩得起勁兒的兄弟們，一看是他們的父親張居正怒氣沖沖從外面走了進來，一個個頓時都噤若寒蟬，允修更是嚇得手一軟，鬆了杆繩，那隻凌空飛轉的風葫蘆，剎那間跌落在地。

張夫人察言觀色，問道：「叔大，看你心事重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張夫人答：「幾樣家常菜，要不了什麼錢。」

「正因如此，咱才來找你幫忙。」

「邱公公，什麼風兒把你給吹來了。」

張居正接過一看，那紙條的上端用蠅頭小楷寫了二行：東關帝廟神籤。第五十七支，中吉。底下是四句詩：

「奴婢遵命。」

由於玩得不順手，允修的幾個哥哥便你一言我一語地譏笑他，允修心裡發急，越是想讓風葫蘆抖起來，它越是往地上掉。還是三哥懋修看出問題來了，對允修說：「六弟，你的手腕太僵，往上抖的時候，不要發力，手腕要鬆，悠著點，你再試試。」允修按懋修指點的試了幾次，果然奏效，因此高興得大聲叫喊起來，哥哥們也一齊給他鼓掌。正在這熱鬧之時，忽聽得門口傳來一聲厲喝：

「這倒也是，所以，還是馮公公留著自己受用。」

「可不，他一失手，把儲濟倉大使王崧一掌推倒在地，摔碎了後腦骨，死了。」

「春月兒，這是邱公公，最喜聽曲子的，你好好兒唱幾支。」

「這個，請馮公公收下。」

馮保遂叫來家人打開，原來是抄在三尺御品淨皮上的一幅《心經》，字體娟秀，端莊工整。並且鈐了一方「慈聖皇太后之寶」的紅印。

「張先生是個鐵面人，聽說抓人的駕帖，就是他讓刑部簽發的，咱去找他，有啥用？」

「要不，換個時間？」邱公公今晚委實沒有心情。

說罷，夫妻倆相視一笑，走回到客堂。

「國家大事，豈是一支破籤解得透的。」張居正說罷，又把那張字條隨手丟在茶几上，提醒夫人說，「鳳蘭，你要記住，當今皇上，同允修一樣大，才十歲。」

「這算什麼大是大非，一個破九品官，又不是故意弄死的。」

「為何？」馮保明知故問。

「奴婢春月，拜見馮老公公。」

「誰？」

「馮公公這是責怪咱來得遲了。」邱得用答非所問地回了一句。論級別，在馮保面前，他不應稱「咱」而應稱「小的」，這就是他不經意間表現出的優越。他四下和_圖_書瞅了瞅，驚歎道，「人家都說馮公公府上布置得好，果然名不虛傳，看看這客堂，京城裡沒有幾家的。」

「好，好。」

「還是那個馬三娘？」

「沒什麼？」張居正掩飾地一笑，「今晚上給允修做生日，辦了什麼好吃的？」

「啊，難道皇上的話他也不聽？」

家人自作主張，買了兩個，一個是雙盤的，一個是單盤的。允修今日破例放了一天假，打從空鐘買回來，他就樂顛顛玩了個不歇氣。游七找了個會玩空鐘的家人現場施教，不消一個時辰，他就會玩雙盤空鐘，但單盤的那一種，他愣是玩了兩三個時辰，仍不得要領。天黑了，一家人都來到後客堂等著張居正回來共進晚膳，趁這空兒，允修又把單盤的風葫蘆提到客堂裡玩。

春月兒又朝邱得用斂衽行了一禮，說道：「奴家唱得不好，還望邱公公見諒些個，不知邱公公喜歡聽些什麼樣的曲子。」

「馮公公真要送，就送給李太后。」

「這是你解的？」

馮保故意大驚失色，其實，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他早從東廠送來的密報中知道得清清楚楚，包括邱得用動用大內專轎把章大郎從北鎮撫司轉出來另覓地方藏匿，一切細節也在他掌握之中。但此時他卻裝馬虎，彷彿什麼都不知道，迎著邱得用焦急的眼光，他急切地問：

「晚膳用過了？」

「聽說馮公公家裡養了個戲班子，有幾個一流的唱手。」

「啊，這事兒是你外甥幹的？」

馮保一愣，說：「你說讓春月兒進宮？」

張夫人說著，眼圈兒又紅了。張居正已經起身走到起居間門口，見夫人這麼說，又折了回來，小聲說道：

「我。」

「好了，不議論這些事情，我們好好用一頓晚膳。餐後，我來教允修，如何來玩風葫蘆。」

「稟老爺，都已開了臉，坐在戲樓後頭哪。」

馮保瞇著眼，從眼縫兒裡透出的目光捉摸不定，他抬抬手指著邱得用說：

「李太后怕張揚，不讓咱說，」邱得用看著馮保小心翼翼捲起了字幅，又道，「馮公公收藏好，對外可別透了風，若是讓李太后知道了，怪罪下來，咱就擔當不起了。」

邱公公接過曲單隨便翻了翻，心亂如麻也不知該點什麼，只得說道：「還是讓春月兒看著唱吧。」

「是啊，允修玩一個單盤的風葫蘆，花了兩三個時辰才飛起來，畢竟是孩子啊！」

邱得用哪裡有心來聽曲子，自章大郎當街被刑部番役拿走後，他就一直如坐針氈。回到乾清宮，幾次想在李太后面前求情，又生生地不敢開口。還是廖均幫他出主意，要他來求馮保，他才懷著一顆忐忑不安之心來到馮府。可是，一點正事都沒談上，馮保硬要他聽什麼曲子，推又推不掉，他只得逢場作戲，望著春月兒兩片小巧的猩紅嘴唇，敷衍著答道：

「皮條鱔魚，蒸茼蒿，冬瓜燉裙邊。」

「皇上還不是聽李太后的。」

「啊？」

「今兒晚上正好沒事，咱老哥兒倆，就選幾支曲子聽聽，如何？」

馮保頓時肅然起敬，「喲，是李太后的墨寶。」他知道李太后每日抄經，但從不肯送人。就連馮保這樣的心腹侍臣，她也手嗇。因此人們都說想得到她的墨寶，簡直比登天還難。

春月兒說著，起身回到原處，揀了雲板，正欲起腔，邱得用趕緊喊了一聲：

邱得用茫然地搖搖頭。馮保接著說：「這個馬三娘，本是北調高手，咱第一次見到她，覺得她不是個貨，高高大大像匹馬，一張大嘴可以囫圇吞下個窩頭，可是她一開口，滿場人都被震住了。聲音該一縷的時候是ｈttｐs://ｗwｗ.ｈｅｔｕｂｏｏk.cｏm.cｏm一縷，該一雷的時候是一雷，真個兒是絕藝藏身。自從聽了馬三娘的北調，咱就覺得南調沒啥意思了，這個春月兒，原是馬三娘的弟子，咱同馬三娘打商量買了過來。」

「啊呀！」張居正一拍腦門子，抱歉地說，「今天忙昏了頭，竟把這事忘得一乾二淨。」

張居正又拿起那張字條認真研究。張夫人在一旁說：「那把神劍指的是你，你神劍出鞘，是順從皇上的意思。你不傷害百官，卻單斫老梅，梅的諧意是倒霉的霉，劍一揮，霉氣就一掃而盡，你還擔心什麼？」

「邱公公，春月兒還有拿手的唱腔，索性讓她逐個兒給你表演，春月兒，繼續唱。」

「這一點我知道，」張夫人說著，進到臥房中拿出一張紙條來遞給張居正，說，「你看看這個。」

邱得用哭喪著臉，囁嚅著說：「馮公公，實不相瞞，咱登貴府拜望你，還有些急事。」

「咱是想過，但一走到李太后跟前，就慌得開不了口。」邱得用為難地說，「李太后的為人，馮公公你又不是不知道，大是大非面前，從來不肯徇一點私情。」

「水靈靈的，真好一個旦角兒。」邱得用一雙眼在春月兒身上逡來逡去，嘖嘖稱讚。

邱得用站起身來，乾笑了笑，答道：「咱回宅子，想著晚上也沒甚急事，索性就繞了一腿，過這邊來拜望拜望馮公公。」

「這麼說，咱哥兒倆就生分了。」

張夫人一笑，答道：「還不是為的家事，想討個吉利。」

邱得用就著馮保的話題打轉，心裡頭卻一直在想著自己的急事，因此坐在那裡焦灼不安，偏偏這時馮保又道：

張居正又沉下臉，說：「玩物喪志，誰讓他玩的？」

「找咱能幫上什麼忙，這件事已經驚動朝野，一般人恐怕作不了主，要不你直接去求李太后，或許有救。」

「如果皇上不支持呢？」

「今兒個上午，儲濟倉發生械鬥的事，想必馮公公早就知道了。」

張夫人默默地點點頭，看著丈夫，眼睛裡充滿關切。

馮保今夜裡心情好，樂得與邱得用扯野棉花，答道：「也算不得什麼好，就是敞亮一點。聽說邱公公喜歡聽曲兒？」

「喲，你好歹是個宰相了，未必吃兩個菜也要看人臉色？你不要這個門面，我還要呢！」

「還不是跟太后學的。」邱得用的口氣不無炫耀，「她老人家喜歡聽曲兒解悶，咱在一旁練耳朵，練多了自然也就喜歡上了。」

「慢！」

「我們荊州老家，人一生重三個生日，一是十歲，這是成人，過了十歲就可以定親了；二是三十歲，這是而立之年，一生能不能做大事，就看三十歲做沒做出樣子；三是五十歲，這是天命之年，晚年有沒有福祿壽，在這個年上便見分曉。允修今天要做十歲，可是你卻忘得一乾二淨，這——，唉！」

馮保嗤地一笑，搖搖頭說：「你看咱春月兒，市井中長大的丫頭，哪裡懂得宮中的規矩。」

「這，這是哪裡話，」邱得用哽了一下，臉上泛著紅光說，「古人言，君子不掠人之美。」

「有你最喜歡的三個菜。」

馮保不顯山不顯水就把邱得用「刺」了一下。邱得用到這一步上，也顧不得面子，瑟瑟縮縮地從懷中掏出一卷紙來，雙手遞給馮保說：

「是呀，李太后把咱當奴才使，對你馮公公就不一樣，你是她的文膽哪。」

「這就難辦了，這是命案，進去了就難得放出來。」

「不是不聽，而是皇上聽他的。今兒上午雲臺會見，李太后的意思，是要張先生攝政呢，要不，你找他也行。」

「雅興還用提麼，管弦一響，自然就來了。」馮保說著，一拍巴掌，一位家人應聲前來，馮保問他，「戲班子呢？」

「你為何抽籤？」張居正又問。

「正因為我現在身為首輔，所以才必須處處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