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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居正2:水龍吟

作者:熊召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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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老蒼頭含淚賣蘇木.大總管領命會巨商

第二十一回 老蒼頭含淚賣蘇木.大總管領命會巨商

老鄭眼淚巴沙答道:「老爺,難哪。」
對郝一標的大名,游七早就知道,用胡同裡話講,是個肚臍眼肥得流油,放屁都能打出金屑子來的人物。今天親自見面,看他衣飾派頭,那闊綽勁兒倒真是讓人咋舌。即便這樣,徐爵還惟恐游七看輕了他。剛一坐下,便數蘿蔔下窖把郝一標吹噓了一番。
「是啊,躺著養養神吧。」
這樣三個人為何湊在一處?說起來有故事:
「是徐爵介紹的。」
望著身碼兒看似只有十三四歲的殘疾兒子,童立本忍了兩泡老淚,難過地說:「爹知道你餓,再忍耐一會,桂兒娘有東西餵你。」
童立本走到木圈椅跟前蹲下,關切地問。柴兒面頰痙攣,涎水順著下巴一掛一掛流了下來,他嘴唇哆嗦半天才吐出兩個字來:
張居正起身在房裡踱了幾步,沉思著說:「這些時,我聽說有的官員拿到胡椒蘇木後卻賣不出去,因此怨言不少,如果有人大量收購,許多怨詈豈不就冰消瓦解?」
官員的晉升制度,按成憲來自於考察。每三年對官員考察一次,優勝劣汰。若一連三次考察均無過錯,稱為九年考滿,例該晉升一級。到了隆慶五年,童立本在儀制司主事任上滿了九年,頭兩次考察都順利過關。這第三次考察卻出了問題。蓋因這年春節,在過了多年窮困的生活之後。他寫了一幅聊以自嘲的春聯貼在大門上:「白水清茶權當酒,蘿蔔青菜且為葷。」橫匾四個字「也是過年」。誰知這麼一件小事卻被禮科給事中陸樹德糾住,一本參上去說他這是故意訕謗朝廷,往聖明天子臉上抹黑。隆慶皇帝看了摺子後批道:「這廝胡謅,念他以往並無大錯,這次免了。下次再犯,定不饒他。」懲罰雖免,但熬了九年,眼巴巴熬到一個升官的機會就這樣一風吹了。他心有不甘,卻也只能認命,繼續在禮部主事的位子上艱難度日。童立本先是一家六口,夫妻兩人,兩個兒子,還有丫環桂兒和一個六十來歲的蒼頭老鄭。夫人過世後尚有五人,全靠俸祿生活。年初,小兒子童從稷回鄉參加鄉試,童立本將積攢多年的一百兩銀子讓他帶回家。一來孝敬一下健在的高堂老母,二來作為童從稷鄉試的費用。這樣一來,家中經濟狀況更是每況愈下。每月的俸祿精打細算才勉強度日。上月,禮部尚書高儀去世,衙內官員湊份子公祭。童立本素來敬重高儀的人品,如今斯人已逝,他越發懷念高儀的雍容大度。為了表示心意,一咬牙就摳櫃縫兒,把藏著的最後五兩銀子翻出來交出湊了份子。當月的生計就出了問題,蒼頭老鄭出去借了一兩銀子的高利貸。原以為拿到七月份的俸祿後迅速還上。沒想到一釐俸銀沒拿到,只領回兩斤胡椒,兩斤蘇木。放高利貸的都是人精,掐准了童立本支俸的日子。他人還沒進門,討債的已坐在家中了。聽說沒有錢還,那伙就動手拉他的驢子。京官上班,原先規定二品大員以上才能乘轎,餘者皆騎馬。後漸漸禁令鬆弛,九品官也可以乘轎了。從此京城中轎輿塞道。為了臉面,再不濟的官員,也得弄一頂二人抬小轎坐著招搖過市。像童立本這樣騎驢子上班的官員,倒真是寥寥無幾了。
「對,」張居正一轉身,滿懷期冀地說,「你去找郝一標談談,看他肯做否。」
游七磨磨蹭蹭回轉來,站在張居正面前,懷裡頭像揣了隻兔子。張居正看了看他,問:「嘔氣了?」
「賣了。」
「二,二百兩。」游七縮著脖子答。
昨日裡張居正散班回家,忽然記起了胡椒蘇木之事,吩咐人把游七找到書房來,問:「胡椒蘇木賣了嗎?」
卻說那一天,內閣差吏將三十多斤蘇木胡椒親自送到紗帽胡同張居正府上,交把游七簽收,告知這是首輔本月的折俸。這是上午的事。到了下午,就有幾撥子人轉彎抹角攀親扯友地來找游七,願意用高出幾倍的價錢來收購這批貨物。游七雖然心動,但一想到堂堂首輔之家和_圖_書居然要靠變賣這些蘇木胡椒來生活,說出去名聲不好聽,故都婉言謝絕了。直到前些天在積香廬的那個晚上,游七被張居正罵得狗血淋頭,限令他即速賣出胡椒蘇木時,游七再也不敢怠慢。第二天,先差手下人跑到街上轉悠,為的是摸摸行情。手下人走這一趟不打緊,看到多少人背著胡椒蘇木賣不出去,心裡頭不免打鼓,回來向游七稟了,游七也不想上街丟人現醜,一心等著買主上門偷偷賣了完事,但等了兩三天卻是人毛也沒等到一根。原來自那天下午他辭了那些買主之後,此事一傳十,十傳百,京城裡那些想通過這筆買賣來巴結新任首輔的商人只當是張學士府家規極嚴,不屑與他們打交道,故都死了這份心。蠅營逐臭把心思用在別的炙手可熱的大臣身上,反倒把首輔家晾了乾魚。這情形讓游七焦急起來,由於張居正素來管教極嚴,不允許家裡人在外牽籐放蔓惹事生非,故游七認識的人也不多,特別是做買賣的商人,他竟是一個都不認識,所以事到臨頭不免抓瞎。正在這時候,恰好徐爵來張學士府中有事,游七便說明情況求他幫忙。徐爵聽了嗤地一笑,譏道:「瞧你這話說得多寒傖,堂堂一個首輔家的大總管,居然賣不掉三十斤蘇木胡椒,這事兒交給我了。」第二天,他便領了這個郝一標來到府中。
「郝一標?」張居正知道這個人是京城第一富商,常在王侯勛戚間走動,於是又問,「賣出多少銀子來?」
「稟老爺,二百兩銀子。」
房中光線太暗,童立本一時什麼都看不清。他眨巴著眼睛,輕輕喊了一句:「柴兒。」
「混帳!」張居正頓時就爆了,一掀長鬚罵道,「這哪叫買賣,分明是賄賂,你給我退回去。」
女人答:「去了街口,瞧老鄭回來沒有。」
論籍貫郝一標是杭州人,其祖父本是府學生,中了秀才之後,一連兩次鄉試都未曾中舉。遂棄文經商,來京開了一爿綢緞店,取名七彩霞。他因是讀書人出身,凡事好動腦筋,不消幾年,便把生意場上的溝溝道道陰陽八卦弄得一清二楚。加之他廣結人緣,店裡貨色品種備得全,價格又總比別人低廉一些,這麼著做了十幾年下來,七彩霞居然就變成了京城第一大綢緞店。一應服飾面料,從數百兩銀子一疋的上等絲綢到丁門小戶消費只七分銀子一疋的中機布;從製裙的馬尾絲到天鵝絨、瑣袱等鳥紋布;從產自琉球、日本的兜羅絨到販自暹羅、高麗的西洋布與高麗布,七彩霞店裡是應有盡有。經過兩代人的辛苦創業,七彩霞店到了郝一標手上,越發地興旺發達,不僅僅在京城,在南京、揚州、蘇州、杭州、荊州、番禺、洛陽、大同等四方通邑大都,都先後開上了分店。由於字號老名氣大,每一個店都賺錢。單是設在棋盤街的北京總店,門面就有四五十間,京城的達貴官人王公巨族,每年製作衣飾的一半面料幾乎都購自七彩霞。京城人說起郝一標來,無不嘖嘖稱歎。
大門吱呀一聲,接著是熟悉的腳步聲,老鄭回來了。天已黑盡,桂兒起身找了半截子蠟燭點上。可是等了一會兒,卻不見老鄭進門。童立本心下生疑,挪步到門口一看,只見老鄭一尊木偶樣佇立在院子裡,一動也不動。
就在童立本閤府哀嚎之時,位於棋盤街上的淮揚酒肆,正觥籌交錯杯盤狼藉猜令划拳喧騰酬酢鬧熱得不可開交。這裡是京城吃淮揚菜最好的地方。如果是白天,遠遠就可看見店前高高樹立的酒望子上,赫然書寫著「淮揚古風」四字,這是嘉隆轉承期間內閣首輔徐階的手書。這位鼎鼎大名的江南才子,筆意腴中含秀,柔裡藏鋒,極得江浙膏澤之地的文化韻致。京城還有一個醬菜名店叫「六必居」,招牌為嚴嵩所書。這嚴嵩雖為奸相,但卻是嘉靖一朝難得的書法高手。因此,這兩塊招牌在京城極為有名,兩個店子也因此興旺發達。多少年來,生和-圖-書意一直紅火不衰。
「知錯了就得改,再犯一次,我定不饒你。」張居正說著,就轉了話題,「你怎麼認識郝一標?」
「老爺。」
兩人一時沉默,這女人就是方才童立本提到的桂兒娘。她名叫桂兒,原是童立本夫人的丫環。童夫人過世,童立本無錢續娶,家中又少不得一個女人,加之與桂兒相處時間較長,眉來眼去也有些感情,遂乾脆納她為妾。乍一看,桂兒還有幾分姿色,但不能細看。蓋因桂兒五歲時,元宵節隨父母上街看花燈,被一隻飛過來的二踢腳崩瞎了左眼。若不是這個缺陷,她也不會來童立本家當丫環。
老鄭仍跪在地上,藉著一閃一閃的幽明燭光,只見他已是老淚縱橫。因為又累又餓,他的身子左右搖晃。他翕動嘴角,本想說點什麼,突然眼前一黑,一下子栽倒在地。慌得童立本夫婦趕緊上前攙扶。怎奈兩人也是忍饑挨餓氣力不支,折騰了好半天,才把老鄭弄到躺椅上。
華燈初上,在淮揚酒肆二樓一間寬大的雅間裡,一桌酒席剛剛開張。席面上坐了三位男子。其中兩位是游七、徐爵,還有一個陌生面孔,只見他四十來歲年紀,穿了一件簇新的團花改機的杭綢襴衫,頭上戴著時下流行的四片瓦的玉壺巾,手上搖著一把蘇製的上等烏骨泥金摺扇。乍一看,這裝扮倒有幾分儒雅,像是文墨中人,但若再仔細觀察,就會發現此人一雙猴眼眨巴眨巴總沒個停的時候,手上還戴了一枚嵌著碩大一顆祖母綠的金扳指,僅此一點,便讓他的十分斯文減了九分。且讓人感到他是一個砍掉樹兒捉八哥的厲害角色——這評論不假,此人就是京城最大的綢緞店七彩霞的老闆郝一標。
「跪啥呢,餓得前胸貼後背,還講禮節做甚,進來回話。」童立本沒好氣地訓斥。
「蘇木是上等染料,郝一標的七彩霞正好用得著。」
老鄭澀澀地喊了一聲,當即就在泥地上跪了。他是童立本在山東登州同知任上招來家中的老僕,已跟了他十五六年。
「這是為甚?」
游七不知張居正說話的意思,隨話搭話說:「郝老闆說,他一年用的蘇木,也得大幾千斤。」
「小的知錯了。」游七唯唯諾諾。
也難怪張居正火氣忒大,這些時他的心情糟透了。皇上那兩道旨下發之後,呂調陽即日就到內閣上值。戶部那邊,王國光有心上疏自辯,張居正擔心有抗旨之嫌,故把他壓下了。只一心謀劃如何籌集銀兩度過難關。其間他用八百里馳傳給殷正茂去了一信,望他以大局為重,能否從那二十萬兩銀的軍費中拿出一部份來,以解京城燃眉之急。信出去五天,尚不見回音。他如此做,也是不得以而為之,再說李太后那裡,這些時對他依然不冷不熱。張居正心底清楚,除了三位勛戚告狀,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章大郎被殺。邱公公畢竟是李太后的心腹奴才啊!這事兒既然發生,若能夠煙熄火熄偷偷處置也還罷了,偏偏一些官員紛紛上疏替王崧的兒子求情,說他這是替父伸冤孝心感動天地,伏望皇上給他免死特赦。張居正內心也很同情王崧之子,但他知道官員們的同情奏章上呈,多半是為了鬧事。諸多蛛絲馬跡證明,京城這些時發生的大小事情,似乎都是有人在幕後操縱組織安排,其目的就是一個,利用胡椒蘇木折俸一事大做文章,以求混淆視聽擾亂聖心,達到抵制京察的目的。面對危局,張居正雖然焦慮窩火,但始終方寸不亂。他既看清了問題的實質,也大致猜測得出幕後操縱者是哪些人。他認為平息這場風波並不是難事,只要李太后和皇上仍能一如既往地支持他,一切事情都好辦。但這個「結」如何解開,這幾日倒讓他頗費腦筋。
「嗯。」
郝一標雖然財大氣粗,但在游七面前卻表現出十二分的謙恭。略一寒暄,他就讓隨來的朝奉把那一袋子蘇木胡椒拎走,留下兩百兩白花花的紋銀。值價比市場高了好多倍,游七自是高https://www.hetubook.com.com興不盡。送客到門口,徐爵又往游七手上塞了一張折紙,低聲說道:「這是給你的二百兩銀票,上棋盤街寶祥號即兌即付。」游七一驚,慌著要把銀票退還徐爵。徐爵擠擠眼說:「老游,你也不必客氣,這張銀票是他給你的。」說著指了指旁邊站著的那位商人。游七一聽此言,更是不敢接受,推推搡搡一定要原物奉還。徐爵看準了游七的心態:心裡頭既貪著這張銀票,又怕其中有詐,便笑著說:「老游不要擔心太多。咱這朋友郝員外花銀錢像潑水似的,哪在乎這點銀子。他只不過慕你老游的名聲,想結交你,並不圖你什麼。銀票收著吧,不會咬手的。」話既說到這個份上,游七也就不再堅持,半推半就地把銀票藏進了袖子。
有人應了一聲。只見房中的一隻木圈椅裡坐了一個人,手腳瘦得像麻稈,臉上半點血色都沒有,口角歪斜,往外流著長長的涎水。這是童立本的大兒子童從社,小名柴兒。柴兒生下時聰明伶俐可愛,兩歲時患病,請了個江湖郎中診治,用反了藥,從此便成了個手腳癱瘓的傻子。如今三十多歲了,只能坐在木圈椅中,吃飯拉屎都得靠人侍候。童立本進來時,柴兒正在勾頭打盹,父親的喊聲把他驚醒。
「胡說,」童立本一拍桌子,氣咻咻地說:「分明是你老糊塗了,找不著地方。」
朱洪武立國之初,就為官員的俸祿等級及支取方法,制訂了一整套實施細則。官員俸祿有本色俸和折色俸之分。本色俸包括三樣:一是月米,二是折絹米,三是折糧米;折色俸含有兩樣:一是本色鈔,二是絹布折鈔。所謂鈔,就是銅錢。這樣,官員們每月拿到的俸祿,就由米、絹(或棉布)、銀、鈔四樣組成。按規定,官員無論大小,每月支米一石。餘下俸祿折為絹、銀、銅錢支付。有時太倉銀告罄,沒有銀錢,臨時也會改用其他實物支付。這就要看國庫裡有什麼了,有什麼分什麼。鹽、油、蠟燭甚至香料都曾折為米價分給官員們作為俸祿。官員們叫苦不迭,卻也無可奈何。還有一個讓官員們怨聲載道的,就是折色俸中的銅錢。隨著物價的變換,銅錢的變化極大。上個月十貫銅錢可以買一擔米,到下個月可能就要二十貫銅錢買一擔米。但折色俸一旦確定,多少年都不會輕易改變。到隆慶四年,市面上的米已賣到三十五貫一石,而官員們仍按嘉靖初年定下的二十貫折一石米的比價領取折色俸。這樣,官員的實際收入比之俸祿數額已大為降低。即便如此,官員們俸祿也常常不能如期足額拿到。從隆慶初年開始,拖欠官員俸祿的事經常發生。但高拱自隆慶四年秋任內閣首輔後,著著實實為官員們辦了幾件好事。一是提高本色俸的比例,每月官員們現銀拿得多了;二是折色俸中,將實物折俸這一塊拿掉,全部改為四十貫錢鈔折一石米。這麼一來,等於變相提高了官員們的俸祿,他的人望也因此一下子提高了不少。張居正接任後,官員們心想,可能會得到更多的實惠。可是,二十多天前,戶部突然移文在京各衙門,本月官員俸祿改用胡椒蘇木支付。一斤胡椒折三石米,兩斤蘇木也是折三石米。這樣,童立本每月十石米的俸祿,除領到一石米外,餘下九石,折成兩斤胡椒、兩斤蘇木。分到這四斤東西,童立本差一點滾出了老淚,當時礙著一幫僚屬胥吏在場,強自忍著沒有把痛苦表現出來。
「多少?」張居正似乎沒有聽清。
老鄭抬起頭望著童立本,委屈地說:「老爺,這十幾天,小的把北京城大大小小的店舖跑遍了,就是賣不出去。」
老鄭說一下,停一下。待積蓄了一點力氣再接著說。這樣斷斷續續說了差不多小半個時辰,才把這段話說完,說到傷心處,大顆大顆的淚珠子巴嗒巴嗒掉在地上。待他吭吭哧哧說完,桂兒再也忍不住,嗚嗚地大哭起來。院子裡的那頭小叫驢受了驚擾,也跟https://m.hetubook.com.com著低一聲高一聲的嚎叫。
「值多少就是多少,多一兩銀子也不能要。」張居正態度仍是堅決,但口氣緩和多了,「游七啊,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多拿一點點銀子,也算是受賄,要不了多久,這事兒就會傳遍京城,後果不堪設想,你知道嗎?」
「沒。」
「老鄭,你這是幹啥呢?」童立本問。
「賣給誰了?」
「開頭幾天小人不願意告訴你,現在不說不行了。」老鄭又喝了幾口水,止了止心慌,接著說道:「老爺其實應該明白,在京的官員,大大小小有好幾千人,每個人都領了胡椒蘇木回家,加起來有幾萬斤之多。家家都想把胡椒蘇木變成現銀,說起來真不是容易事。現在,整個北京城,大街小巷走的都是賣胡椒蘇木的人。十個人賣,卻不見得有一個人買。雖也有一些店舖收購,但人家只收購那些官大勢大人家的,收了吏部官員的,再收戶部的,然後又是兵部、刑部。老爺所在的禮部,人家瞧也不瞧。還有就是那些朝中的一品大員,加上那些地位雖低,但手上有實權的官員不用出去賣,自有人家上門來用重金收購。出的價錢竟比市價高出好多倍。這些官員拿到胡椒蘇木折俸,竟比直接拿到俸銀還要划算。只苦了老爺你這樣的官,既無實權,又無顯赫品秩,說起來是六品官,在京城裡住了十來年,就沒有人知道你是誰。我拿著胡椒蘇木送到貼著告示收購的店家。人家開口就問:『哪個府上的?』小的回答:『禮部儀制司童大人府上。』人家嘴一癟:『什麼銅大人鐵大人,沒聽說過。』就再也不肯搭理。我站在一旁苦苦央告也無濟於事。這一連十天,我處處碰壁。見到這般光景,倒真是絕望了。今天後晌,小人路過北玉河橋回來,在橋上站了一會兒,想到這樣被人瞧不起,心中像被捅了一刀。若不是要把這四斤胡椒蘇木背回來,我真想一頭跳進河中,尋個短見倒也省事。待小人回到院子裡見到驢子,知道老爺已經回來了,心裡頭對小人存著指望,因此也就不敢進門。」
「好,小的這就去聯繫。」
童立本站起身,走出廂房來到堂屋,那女人跟在身後。他說:「回來時沒見到你。」
「老爺回來了?」女人倚著門問。
張居正一向嚴厲,這麼輕描淡寫問一句,就算是遮過了剛才的那頓火氣。游七深知主人的脾性,恭謹答道:
這會兒見討債人要牽走驢子,童立本急了,連忙放下官架子與那人商量,是否可以拿胡椒蘇木抵債。那人死活不要這些東西。說到最後,那人便把剛拿回家的一石米搬走了。這樣一來,童立本一家四口人的生活就完全沒有了接濟。米缸裡的存米還可應付半個月,童立本當即對桂兒說,家中從此每天改吃早晚兩頓,中午的飯免了。另外讓老鄭提著那兩斤胡椒兩斤蘇木到街上叫賣。桂兒窮人家出身,深知眼下家中困境不能輕易度過。兩餐飯被她改成兩頓稀粥,除了保證童立本的一碗稠稀飯,餘下三人連同她自己喝的都是米湯。再說老鄭每日提胡椒蘇木出門,晚上回來,手上拎著的仍是蘇木胡椒。這樣一連二十幾天過去,不但桂兒,連童立本也沉不住氣了。再拖延兩三日,家中就要完全斷炊。今天是第二十三天,已經暮色朦朧,仍不見老鄭回來,兩夫妻坐在堂屋裡,料定又是凶多吉少。偏偏那頭小叫驢,拴在院子裡頭嗷嗷亂叫,牠也餓得青腸見白腸,尋不到東西吃。
禮部散班,童立本騎著一頭小毛驢,顛兒顛兒回到位於羊尾巴胡同的家中。節令過了白露,北京的天氣已是兩頭冷,中間熱。童立本體弱多病,上值早已穿上了裌衣。這會兒在家中卸去官袍,露出貼身的夏布汗衫。這件汗衫穿了好幾年,不但汗跡斑斑,且還打了四五處補丁。他胡亂套上一件褪得灰不灰白不白的舊道袍,慢慢從臥室踅到廂房門口,仄耳聽聽m•hetubook•com.com,屋裡沒什麼動靜,他這才輕輕推開房門,躡手躡腳走了進去。
老鄭磨磨蹭蹭回到堂屋,耷拉著腦袋站著,童立本見他背上鼓鼓囊囊的包袱,知道又沒有賣出去,臉頓時沉了下來,申斥道:「怎麼又沒有賣出去?」
老鄭向他夫妻倆投來感激的一瞥,仍咬著牙撐坐起來,艱難地說:
「爹,餓。」
「老爺,聽小人斗膽說一句,不要指望店家能收購你的蘇木胡椒了。」
卻說游七退出書房,也沒急著離開,而是躲在廊柱後頭,偷偷地抹了幾把眼淚。張居正素來不管家務,家裡一切用度開支,全憑游七謀劃。說實話,張居正很少得過「孝敬」,這麼大的家府臉面,撐起來決非易事。游七為此不說操碎了心,也算是想盡了主意,使盡了解數。偏偏張居正還橫挑鼻子豎挑眼,動不動拿他開涮,叫他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委屈得不得了。正在他偷偷拭了淚痕,準備去找郝一標退銀子時,書僮又跑過來,說老爺叫他回書房裡去。
游七本以為辦了件好事,誰知又招來了一頓臭罵。也不敢答話,只哭喪著臉倒退著走出書房。
得了張居正的指示,游七便去找徐爵商量,徐爵積極參預聯絡,於是便有了今夜的餐聚。
「柴兒,餓吧?」
「老爺罵得對,小的這就去找郝一標退銀子。」
「是嗎?」張居正語調中透出興奮,「這次他收購了多少?」
「這個,小的還不知曉。」
「老爺,你的意思是,讓郝一標都買下來。」
「七彩霞的老闆郝一標。」
「回來沒?」
正說著,門外又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童立本回頭一看,一個約摸三十多歲的女人走了進來。
桂兒也在一旁安慰,連連歎氣。
桂兒搖搖頭。
「為什麼?」童立本強脾氣又發了,「這胡椒蘇木,都是國庫裡拿出來的上等好貨,難道偌大一個北京城,找不到一個買主?」
童立本此時已是虛汗淋漓眼冒金花胸口一陣一陣發慌。桂兒也是臉色慘白氣喘吁吁,但兩人都顧不得自己。躺椅上的老鄭還是雙目緊閉牙關緊咬。桂兒去廚房舀了一碗涼水來,兩人把老鄭嘴巴撬開灌了幾口,少頃,老鄭才悠悠醒來。他見童立本蹲在身邊,感到不妥,掙扎著想坐起來,但依然是頭重腳輕撐坐不起。
童立本頹然坐到椅子上,頭深深地埋了下去,再不敢看桂兒哀愁的眼光。他想說點安慰的話,又不知從何說起,而那些不愉快的回憶卻像夢魘一樣,死死地纏繞著他。
童立本按住他,負疚地說:「老鄭,看你滿頭虛汗,一天沒吃東西,餓暈了。」
因為秋燥,桂兒的眼睛生翳,這會兒正在用手袱兒揉拭,望著她一臉菜色和枯黃的頭髮,童立本心疼地說:「中午,你和柴兒都沒有吃飯?」
童立本是嘉靖三十二年的進士,金榜題名,已經三十五歲。放了一任縣令之後,又當了一任的山東登州同知。九年考滿,升為禮部儀制司主事。由從六品的地方官變成六品京官,表面上看地位是崇升了,但實際上經濟收入卻大為降低。在地方官任上,多少有點外快,日子過得多。禮部儀制司是一個清水衙門,不要說關係到國計民生升降罷黜這樣實實在在的大權,就是諸如撫邊納貢,開漕請恤這樣可以得到實惠的小權,也一概不沾邊。儀制司所做的事,就是為諸如太子登基,皇室人員加封,皇帝婚喪大禮這樣一應大典提供典章及儀式的規範。有關涉及到國家禮節的大事,都得由儀制司出面來做。按理這份權力也不小,但這都是為皇帝服務,根本撈不到任何油水。事情做好了,得褒獎的是禮部堂官;做砸了,這個六品主事還得承擔責任。因此,童立本自來這個禮制司主事任上,除了一年一百二十石米的俸祿,再沒有任何收入來源。俸祿按月支取,若能全部足額拿到,一月十石米,維持一家人的生活雖不富裕,勉強還過得去。但自嘉隆之後,京官俸祿往往折值不符,甚至發生拖欠現象。每逢此時,童立本就捉襟見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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