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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因神尼截口說道：「施主，貧尼上一字悟，下一字因。」

東門影道：「這是你我二人的訂情處，你我在『西泠橋』畔邂逅，在這兒……」

悟因神尼道：「施主，當年的冷無垢滿頭青絲，風華絕代。」

悟因神尼淡然說道：「『西溪』。」

悟因神尼淡然一笑道：「難道貧尼說錯了麼，施主以毒脅迫我來赴約，如果貧尼性情似當年那麼剛烈，寧死不來，貧尼請教，後果如何？」

青衣老人道：「像當年……」

東門影道：「你沒有說錯，是『西溪』。」

悟因神尼道：「難道不是？施主想怎麼談？」

悟因神尼微一搖頭道：「如今在施主面前的只是老尼悟因，施主假如願意跟貧尼多談談，就請稱呼貧尼的法號！」

甫出柳樹叢的第一眼，他便望向岸上的悟因神尼，倏地，異采暴閃，臉上泛起了一種輕微的激動。

青衣老人道：「我不覺得如今的你跟當年有什麼不同。」

船上只有一個人，那是個身材頎長的人，長眉鳳目，長髯五綹，停立船頭，飄逸灑脫，想早年年輕時必然是位風靡一時的美男子。

船上就只有青衣老者一個人，怪的是未見有人操舟，那葉小舟逆流直上，緩緩居然滑出了柳樹叢。

東門影沉默了一下道：「你還記得這兒是什麼地方麼？」

這位佛門得道比丘也怪，她寧捨西湖諸景，跑來這偏僻清冷的「西泠橋」畔作甚？

東門影苦笑說道：「你這是何苦，彼此年逾半百，更是多年未見，倘我曾婚，你曾嫁，如今也已兒孫繞膝，何必再跟年輕人一樣……」

東門影道：「我下次不說了。」

青衣老人只得點頭說道：「好，好，好，我叫你悟因，行了麼？」

青衣老人東門影道：「那……那你就不該來。」

餘音猶自縈繞，她一嘆又哼道：「君住襄江妾住吳，無情人寄有情書。當年若也來相訪，還有於潛絹事無。當年此地……唉……」在這一聲輕嘆中，她飄然邁步，折向北去。

東門影一怔，道：「這個……這個，我沒有惡意……」

吟聲初起時，悟因神尼神情一震，猛睜雙眼，盡入眼間，她又趨於平靜，又緩緩地閉上了眼。

悟因神尼看了他一眼道：「你不怕我服了和-圖-書解藥，馬上就走麼？」

只見悟因神尼抬眼望月，輕嘆一聲，一縷清音衝口而出，劃空直上：

青衣老人道：「怎麼不是，難道我還會……」

青衣老人毫無怯色，一點頭道：「真的，我這顆心唯天……」

悟因神尼淡然一笑道：「出家人既然有下地獄的慈心宏願，貧尼怎好再多計較？不提了，好在貧尼並沒有損失什麼……」

東門影道：「我要在你面前低頭認過……」

東門影叫道：「朋友？你還把我當成朋友？你要是還把我當成朋友，你就不該跟我彆扭，跟我生分了。」

悟因神尼搖頭說道：「別人或許不知施主，我卻深知施主……」

青衣老人道：「我不這麼想，在我眼裏，你永遠不變。」

「施主。」悟因神尼淡然說道：「貧尼悟因。」

悟因神尼道：「施主該知道，並不是貧尼斤斤計較。」

悟因神尼抬頭說道：「施主只能把貧尼當做悟因。」

悟因神尼淡然一笑，接道：「施主知道，出家人是不能有塵緣的。」

青衣老人老臉一陣抽搐，道：「那怎麼會，我怎麼會害你，我或有可能害自己，但絕不會害你，你要不信我可以先服一些……」

東門影忙斂態赧笑，道：「人誰沒個脾氣，我只說說而已。」

青衣老人苦著臉道：「無垢，你這是何苦……」

悟因神尼冷冷看了他一眼，伸手接過解藥道：「你也會痛苦麼？」

青衣老人目光一凝，道：「為什麼，你怕什麼，難道出了家就能抹煞以往的一切。」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悟因神尼搖頭說道：「不必，我相信你。」拔開瓶塞，一仰而盡。

且看這首七絕，閉著眼想想詩人筆下描述的情景，人在村野間，杏花雨沾衣欲濕，楊柳風吹而不寒，入目嫩綠一片，耳中橫笛頻送，牧童穿蓑衣，坐牛背，攔路笑問之，遙指杏花村，這情景委實是美得醉人。

青衣老人苦笑一聲道：「你算算看，咱們多久不見了？」

悟因神尼道：「這不就是了？施主還有什麼好說的？」

東門影苦著臉忙道：「你知道，我不會……我怎麼會？我剛才說過，我就是害自己，ｈｅtuboｏk.coｍ.ｃｏm也絕不會害你，我這顆心唯天……」搖頭一嘆道：「不說了，我用錯了方法，算我錯了，行了麼？」

青衣老人道：「我這是想叫你……」

悟因神尼道：「阿彌陀佛，施主休對出家人提情愛二字。」

東門影道：「永遠是東門影的紅粉知己。」

悟因神尼道：「施主，出家人跟在家人之間本就有段距離，出家人不在十丈內，在家人都仍在紅塵中。」

青衣老人道：「可是我沒忘，我永遠也忘不了。」

東門影道：「我知道，是我錯，是我不該，行了麼？」

東門影臉色一變，斂去威態，嘆道：「當年我不認為我錯，因而失去了你，如今年逾半百，華髮早生，兩鬢已斑，我知道我錯了，所以踏遍天涯找你……」

青衣老人猛然抬頭，道：「我……」旋即一嘆接道：「你先服下解藥再說吧！」

悟因神尼看了小玉瓶一眼道：「這真是解藥麼？」

悟因神尼截口說道：「施主，這些事貧尼早忘了，身在空門，不得不忘，再說，那也不值得貧尼永誌不忘。」

東門影發誓地道：「我真是說說而已，難道你不信？」

東門影道：「這就是了。」

悟因神尼道：「貧尼日對古佛，夜伴青燈，翻貝葉，敲紅魚，心中只有佛，不知其他，望祈施主諒宥。」

東門影道：「難道你認為沒有還俗的前例？」

悟因神尼道：「我怕的是毒上加毒。」

東門影雙眉一揚道：「我很懊悔在那信箋之上施了毒。」

只見她停身在小溪邊上，眼往千萬條垂柳的小溪中搜尋了片刻，旋即盤膝坐下，閉目合什。

吟聲落後，餘音猶自環繞夜空。垂柳搖曳，水波動盪，從那柳樹叢中，緩緩地搖出了一葉小舟。

清明時節春意濃，一切都是嫩的，一切都是美的。

這一帶的蘆花很有名，初秋時吐穗似雪，泱泱乎如銀海，所謂：「白頭老人岸巾幘，坐對蘆花長嘆息。」寫景返真。

悟因神尼雙眉一聳，旋即笑道：「貧尼如今已是個老太婆了，倘再還俗嫁人，豈不被人笑死……」

青衣老人皺眉說道：「你這是跟我談麼？」

東門影雙眉一揚，兩眼微睜，道：「我看看誰敢。」

悟因神尼道：「施主不思和圖書先責己，怎地先責起人來了！」

悟因神尼道：「容貧尼請教一句，施主把貧尼當成了什麼人！」

悟因神尼道：「貧尼說錯了？難道這兒不是『西溪』？」

悟因神尼目中神光一斂，道：「那麼我如約而至，現在就在你眼前。」

悟因神尼道：「多謝施主。」

悟因神尼一抬手，道：「你請坐。」

悟因神尼淡然一笑道：「施主仍跟當年一樣，事事勇於認過，天大的事，只要施主低頭認個錯，也應該算了。」

東門影道：「既如此，你已服過解藥，就該馬上走。」

悟因神尼道：「貧尼承認有，而且足能傳為佳話美談……」

悟因神尼淡然一笑道：「不怕招施主不高興，從施毒、發狠這兩件事來看，貧尼敢斷言，施主的兇殘暴戾性情，一絲未改。」

她越走越偏僻，月色中，這一路空蕩寂靜，就她一個人，但是她緇衣飄飄，步若行雲流水，直往北去。

當成群士女買畫舫遊湖，湖上笑語如珠的時候，一個瘦瘦小小的人影，出現在孤山西北「西泠橋」畔。

悟因神尼道：「誠如施主所說，彼此年逾半百，華髮早生，兩鬢已斑……」

青衣老人道：「我不以為你會那麼絕情……」

可不是麼，瞧那氣度，瞧那姿態，縱然上了年紀也醉人。

青衣老人頭微微一垂道：「真要那樣，我寧願承受痛苦……」

未見青衣老人作勢，他人已上了岸，翻腕遞出一隻小白玉瓶，不安地道：「這是解藥，你先服下去，再……」

青衣老人很聽話，忙在悟因神尼對面坐下，坐定，他抬眼凝注，目射萬般深情，叫道：「無垢……」

沒一會兒，她到了「西溪」。

悟因神尼搖頭說道：「不必客氣，貧尼已然如約而至，施主約貧尼到這兒來，是要跟貧尼談些什麼？」

悟因神尼雙目暴睜，神光直逼青衣老人：「真是只怕我不來麼？」

青衣老人道：「在我眼裏你仍是……」

悟因神尼仍然閉目合什淡淡地道：「是的，我來了，我能不來麼，功德未成，善果未修，為了我的今後，我只好來了。」

青衣老人皺眉說道：「那樣顯得生分……」

東門影雙眉一揚道：「你這是……你當真這麼絕情？」

悟因神尼道：「什麼叫ｗww•ｈｅtuｂoｏk.coｍ.ｃｏm絕情，出家人塵緣早斷，如果真說絕情，貧尼要問一句，絕情的是施主還是貧尼？」

今夜有月，但月在淡淡的雲中隱著。

看！

悟因神尼道：「施主，當年已成過去。」

悟因神尼道：「不必，施主，也遲了！」

悟因神尼淡然說道：「施主，只因為貧尼如今是佛門弟子悟因，貧尼心中有佛，能不懼一切，至於後者……」

東門影忙道：「那怎麼會，你怎好這麼說？」

而轉眼間，那小溪兩旁的柳樹叢裏響起一縷清音，如金聲玉震，直逼茫茫夜空，吟的是：

悟因神尼淡然一笑道：「大不相同，簡直就是兩個人。」

這一帶的梅花也很有名，早春花開，船由梅花樹下徐徐蕩入，梅花如蓋，瀰漫如雪，正如詩人所說：「我來值春初，言訪梅花窟，十里五里間，千堆萬堆雪。」

「妾本錢塘江上住，花開花落，不管流年度，燕子銜將春色去，紗窗幾陣黃梅雨。　　斜插犀梳雲半吐，檀板輕敲，唱徹黃金縷，夢斷彩雲無覓路，夜涼明月去春浦……」

東門影皺眉說道：「你何必……」

這一帶全是水鄉風光，月色下看，山明水淨，水中含煙，三五人家，疊舍情趣。

悟因神尼道：「施主，貧尼是個出家人，俗家姓名早已忘卻了。」

悟因神尼搖頭說道：「施主，你錯了，貧尼來會會一個多年不見的朋友，這總是可以的。」

東門影道：「年輕時分散，年老時聚首的事並不是沒有……」

悟因神尼道：「我本不打算赴約，可是我不得不來。」

悟因神尼道：「是的，施主，你本不該在那柬帖之上施毒，只該讓我自己作抉擇，而你從不給人抉擇，完全跟你當年行事一樣，一點也沒有變。」

悟因神尼搖頭說道：「施主，那是在俗世，貧尼已皈依我佛，是個出家人。」

「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雲山已作蛾眉淺，山下無流清似眼」，以東坡居士筆下西湖的美，加上這江南的春，西湖的美該是美絕塵寰。

悟因神尼道：「便是說說也怕人。」

青衣老人勉強一笑道：「多少年沒見，別一見面就彆扭，好麼？我在信上說的很清楚，我不得已，唯恐你不來……」

悟因神尼笑容一斂，凝目www.hetubook.com.com說道：「施主的兇殺心，暴戾氣不但未改，怎地一點也不減當年，人都上了年紀，難道還不能……」

「英雄氣概美人鳳，鐵骨冰心自古同。守素耐寒知己少，一生惟與雪交融。生平最薄封侯願，願與梅花過一生。無非時艱深愧我，一腔心事訴梅花。天寒歲暮客魂銷，夢繞西湖西泠橋。我似梅花梅似我，一般孤僻甚無聊。生平有癡愛梅寂，到處能安便是家。消愛一生香雲海，至今長抱玉無瑕。畫成盡暢冰額小，姑射天然出世姿。仙骨姍姍清絕俗，一生孤潔少人知……」

青衣老人臉上泛起了一絲笑意，道：「謝謝你，無垢！」

很快地，小船靠岸，他站在船上凝望了悟因神尼良久，才突然開口緩緩說道：「你終於來了。」

東門影道：「責己，我為什麼責己？」

悟因神尼道：「貧尼靈台空明，心中只有我佛。」

「燈火珠簾，盡有佳人居北里，笙歌畫舫，獨教芳塚佔西泠。」

青衣老人道：「當年雖已過去，可是你我的人……」

悟因神尼道：「事隔多年，已成過去，施主還找貧尼幹什麼？」

悟因神尼道：「施主或是當年的東門影，而貧尼已非當年的冷無垢。」

四處平林小岫，兩岸柳披撫眉，一面船搖，一面攀枝而過，委實是賞春美事，而悟因神尼此時跑來此地幹什麼？

悟因神尼道：「你要明白，我如今是個出家人。」

悟因神尼道：「只怕施主是把貧尼當成了仇敵吧！」

東門影苦著臉道：「你知道，我只是怕你不來，並沒有惡意，當年我對你的一切，那也完全是情，是愛。」

這個人，緇衣芒鞋，赫然是悟因神尼。

悟因神尼道：「以毒殺人，難道這還能叫無意麼？」

還有：「花須柳眼深無限，飛絮有絲亦多情。」敢情，這兒是俊麗一時，錢塘名妓的蘇小小墓。

東門影道：「我認為那也無礙……」

春在江南美，在西湖更美。

東門影目光一凝，道：「你真的俗念全消，塵緣已斷？」

「阿彌陀佛。」悟因神尼誦了一聲佛號道：「施主不可敗人修行。」

東門影道：「遲了？」

東門影忙道：「謝謝你。」

旋見她停身在傍依孤塚的小亭前，小亭碧格紮樑，雖小，而不失其雅緻，亭中對聯甚多，只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