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姑娘只「唔」了一聲。
「『查緝營』的跟他在一塊兒的，不是『查緝營』的有誰？」
李燕月道：「非得現在動手麼？」
姑娘告訴他那位九旗主符北成住在堂屋裏，堂屋好找，從後院一進前院就是堂屋。
彭烈帶著熏人的酒氣道：「統帶，我們來稟報喜訊來了。」
透過那些林十看，隔鄰比這邊佔地大上一倍不止，亭臺樓閣一應俱全，稱得上是美侖美奐。
「救你出去。」
「情景與形勢是已經盡收眼底了。」
倒也是何必解釋此時此地此情此景，解釋又能怎麼樣。
因為，此時此地，他沒心情多想。
李燕月道：「我不要緊，我是怕老哥哥一夜沒睡——」
躺在軟榻的是那為郎少爺，臉上刀口縱橫，血肉模糊，從心口到小腹整個被剖開了，肚腸都流出來了。
剎時，堂屋裏陷入了一片靜寂。
符北成地上睜眼，頭一眼看見的是站在身邊的李燕月，他一怔色變，猛可裏抬腳踢李燕月的褲襠。
「保證任何人動不了『張家口』……」
李燕月抬起了腳：「符北成，站起來。」
歐陽奇道：「那邊的情形他告訴您了？」
李燕月皺了眉，旋即道：「那麼我上『查緝營』找他去，那樣，他死在外頭，對你更好！」
李燕月心裏震驚，也為之悲痛，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誰？」
轉眼工夫之後，門開了，一個頎長人影走了進來。
「賀二爺……」
司徒霜聽的淚水在一雙美目中打轉，她就是不讓它掉下來，說話的語氣也是平靜的，但是一聽就知道，她是在盡力的壓抑道：「事情必然是這麼個結果，你也不用太難過……」
只這麼一個，來這麼一回也就夠了。
「他住在哪間屋？」
「說，馬姑娘住在什麼地方？」
姑娘微愕道：「朋友，你有朋友住在隔壁？」
也許是天誅，賣身投靠的「洪門天地會」這個第九旗，今夜偏偏就有這麼一個。
李燕月微一搖頭，道：「難過又有何用，匡復大業，是必須有所犧牲的，誰也不知道會是誰，說不定有一天會輪到我自己……」
李燕月手顫、心顫，熱淚外湧。
突然，一切歸於靜止。
剎時，彭烈一怔，轉望外面，失笑道：「可不，我都喜糊塗了。」
趙風一點頭道：「好。」
兩個人就這麼慢慢喝下了，一直到天色大亮，半罈燒刀子沒了，不過大部分都進了彭烈的口，下了彭烈的肚。
但是，堂屋裏的每一個人都聽見了。
追根究柢，他認為起因於他，如果沒有他一趟「張家口」，便沒有姑娘馬麗珠的悲慘下場！
那人影「嗯」了一聲。
司徒霜迎著他低聲問：「怎麼樣」
李燕月道：「那我就從後院下手。」
彭烈根本不讓李燕月說話，就酒氣四溢，口沫亂飛地把李燕月告訴他的又告訴了薄一飛。
「少令主吩咐！」
「我早就覺得他不是尋常人了，因為他的做法，他的目的，跟一般匡復組合中人，大不相同。」
這時候了，前院除了堂屋的左耳房，已經是一片漆黑，出了燈光。
「我所以這麼說，意思並不全在匡復。」
「開玩笑，兄弟，你又不是不能喝——」
只聽彭烈在裏頭叫了一聲：「燕月。」
他想反正趙風一定會知道消息的，「窮家幫」耳目眾多，消息靈通，在分舵一知道，馬上會逼趙風走，到時候趙風還能不知道？
李燕月沒說話，也沒攔趙風，任趙風哭了個夠，等到住了聲，收了淚，趙風臉煞白，兩眼卻通紅。
賣身投靠貪圖的是榮華富貴，卻也是自我拘束，自討苦吃。
「過去，把馬姑娘的匕首拔|出|來。」
司徒霜帶著歐陽奇、劉天池二老，陪著李燕月到了後院。
「你只為你？」
姑娘不說話。
那女子怔了一下，然後猛轉身。
司徒霜遞過了一方羅帕，柔聲道：「把你的淚水擦擦！」
她住口不言，沒說下去。
李燕月一點頭道：「好，他現在在哪兒？」
「仍然不需要我幫個忙？」
李燕月看桌上，有幾份「查緝營」的公文，都是長篇大論的官樣文章。
「這不是常人咬得了牙的。」
她答話不著痕跡，道：「今天晚上夜色不錯，我想在這兒多站一會兒。」
他把歐陽奇、劉天池也帶上了。
姑娘沉吟了一下，道：「還早，還有半個時辰。」
那女子茫然未覺，一動未動。
「您放心就是。」
火在燃燒，人在瘋狂。
姑娘猛可裏坐了起來，道：「他回來了。」
那女子已經站起，臉上倏泛驚喜：「小月。」
看看後院再也沒人了，李燕月閃身撲向前院。
李燕月一驚。
他進來之前已經決定，進來之後，除了馬麗珠，凡是知道外人進來的，都不讓他活著。
「我走了，馬上送走趙風。」
賀蒙鬚髮賁張，猛可裏站起來，可是旋即又低頭坐了下去，一句話沒說。
李燕月忙舉袖擦淚。
面對著這麼一位姑娘，李燕月突然泛起一陣激動，但是他連忙又把它壓抑了下去，道：「我會來看姑娘跟二老的。」
「麗珠，你這是何苦？」
彭烈微怔點點頭：「倒也是好，咱們就慢慢兒喝。」
司徒霜往堂屋走。
李燕月不敢看，也不忍看，倒過身，把目光轉向了窗外。
滿屋子的血腥味，榻上，榻下，看上去發黑的東西，流了一大遍。
李燕月一指點在他的喉結上，跨上半步，抬腿膝猛一頂，那一個沒能叫出一聲，往後就栽，摔在地上打了滾，寂然不動了。
司徒霜道：「那我也只好多留會兒客了。」
小樓上沒燈，靜悄悄的。
窗外的夜色，有一種安靜的美。
突然
ｈｔtps://wwｗ.ｈeｔubｏoｋ.cｏm•cｏm，符北成有了動靜，嘴吧隨著要轉臉。
「你就這樣認命了？」
李燕月明白，道：「麗珠，要是我能保證——」
李燕月定神做強忍：「麗珠。」
李燕月伸手抄住了他，扳轉一看，正是那位郎少爺。
李燕月心神猛震，急忙找火石點上了燈。
姑娘從軟榻上站了起來：「你把他——」
「麗珠，我明白你的感受，但是我要是這麼做，我成了什麼？」
賀蒙一巴掌把個桌腳拍掉了：「姓郎的，要是我，不碎他的屍，不把他挫骨揚灰，我就不姓賀。」
在最近小樓的一處枝葉中，他輕撥枝對外看，小樓就在丈外，相當精雅的一座，柔和的燈光，來自樓頭。
彭烈砰然一聲拍了桌子一蹦老高：「高，兄弟真高，過癮，真過癮了——」
李燕月見過九旗主，可不知道誰是符北成，現在他知道了。
李燕月心底泛起一陣感動，道：「姑娘為什麼不到房裏歇著？」
話鋒微頓，曲一膝跪向姑娘：「麗珠，原諒我不能帶你走，睿智如你，應該明瞭我的苦心，我的不得已，將來我會替你對老人家盡孝。」
他一長身形，已經竄上一棵合圍大樹的橫伸核桃，又一翻，人已隱入一大片枝葉中不見。
這個「走」，指的不只是走。
燈光亮起，一幕驚心動魄，慘絕人寰的景象，看的他心膽俱裂，魂飛魄散。
「尤其是那個符北成，絕不能放過。」
「謝謝姑娘。」
看看時候差不多了，彭烈仰乾了碗中酒，一抹嘴，道：「走，兄弟，統帶許起來了。」
讓人怎麼不悲？怎麼不痛？
如今——
「防衛是不是很嚴密？」
姑娘臉色一變。
歐陽奇、劉天池知道，這是多少日子以來頭一次見到姑娘的歡顏，二老何等歷練，自是胸中雪亮。但，暗暗地，兩個人也為姑娘擔著份心！
甫上小樓，一股血腥撲鼻。
姑娘道：「我不能多留他們一天，他們多活一天，『洪門天地會』的罪過就多一分。」
靜靜聽畢，姑娘雙肩聳動，終於哭出了聲。
好在這兒的人，不是查緝營的，就是洪門天地會第九旗的人，無論是哪方面的，都死有餘辜。
氣正出了，仇是報了，恨是消了，功也的確立了。
李燕月道：「打擾諸位安歇了。」
姑娘低下了頭，又抬起了頭：「我有這麼個怪主意——」
的確是防衛嚴密，但卻沒望見有一個婦女。
他們看見的只是李燕月的表面，哪一個又能看得見李燕月那顆心的深處！
良久，良久，姑娘住了聲，輕輕說道：「我知足了——」
他輕輕的叫了聲：「麗珠。」
李燕月沉默了一下，點頭道：「好吧。」
「少令主，我哭的是姑娘，哭的是『洪門天地會』。」
一行四人，在靜默中到了後院，一直到一棵大樹下，司徒霜才低聲道：「事情辦完以後，你也不會再過來了吧？」
李燕月把姑娘拉躺下，道：「你已經睡了，你睡你的。」
符北成臉蒼白不吭一聲，顫抖著站了起來。
「你就住在這座小樓上等他，一直住到他回來，讓我跟你一塊兒相處一段時日。」
靜靜聽畢，二老沉默了好一陣子。
李燕月心頭一震，道：「麗珠——」
他沉默了一下，然後把經過說了個大概。
地上，躺的是馬姑娘，一把匕首插在肚子上，雙手還緊握著柄，滿嘴都是血，還有些塊狀物。
司徒霜垂皓腕，收回羅帕，道：「屋裏坐，還是在這兒坐會兒？」
李燕月暗暗一嘆，閉上了眼，一動不動。
李燕月又為之默然。
司徒霜抬手指了指，低聲道：「怎麼樣？」
「後院住的有第九旗的人麼？」
李燕月心往下一沉，道：「這麼說，今天晚上我不一定等得到他？」
李燕月心底縱有不忍，但卻不能不暗自咬牙。
二老跟著站起。
「我能喝，可是折騰了一天，大半夜之後這麼喝法，我準爬下。」
「如今離換班的時候還有多久？」
趁他這一怔，李燕月一指點出，然後伸手前拉，這頭一個前衝爬了下去。
姑娘淡然道：「不要緊，我已經習慣了，要是終日以淚洗面，我早就哭死了，剛才，乍見你，我像遇見了親人，忍不住，現在那一陣已經過去了——」
李燕月往裏繞著到了左耳房門口，從布簾邊兒上往裏看。
兩人落了座，彭烈忙不迭地就問：「怎麼樣，找著了沒有？」
李燕月心裏一跳，忙道：「麗珠，那你——」
但是李燕月卻聽得一陣心酸，熱淚欲湧，他忙暗吸一口氣，咬牙忍住，道：「聽我說，麗珠聽我說——」
李燕月行動如電，出手如風，一指點在那人影腦後。
「他住在前院堂屋裏。」
李燕月道：「馬姑娘手刃大仇，賣身投靠的第九旗，只剩下趙風跟你，趙風已經不在此地，你——」
那麼寧靜那麼安詳。
堂門響，接著布簾一掀，近來了一個，他看見了床上的符北成，一怔停步。
兩個半大碗，一個人倒了一碗，把罈子往邊上一放，彭烈就端起了碗：「來！兄弟，老哥哥敬你一碗，恭賀你氣出了，仇報了，恨消了，功也立了。」
他吸一口氣，忍住心底的痛，抑制住心裏的激動，長身而起，直落樓頭朱欄暗影裏，輕推紗窗，以身翻了進去，點塵未驚。
院子裏，經常有黑衣漢子經過，而且一些個隱秘處也站有黑衣漢子。
「吃過晚飯就上『查緝營』去了，不知道有什麼事，他從不告訴我，我也從不問，問了也是白問。」
李燕月ｍ•hetuｂｏｏｋ•ｃｏｍ•ｃｏm一指點下黑衣漢子倒了下去，他永遠起不來了。
李燕月默默無語。
夠了，人站在院子裏，廂房、堂屋，盡在目光之內，監視之下。
李燕月心神狂震，但他不忍躲也不忍去推，忙道：「麗珠……」
但是，李燕月——
「什麼怪主意？」
司徒霜陪著李燕月往前走去，一路上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李燕月忍不住伸手握住了姑娘的手，他感覺得出，他的手在顫，姑娘的手更冰涼，他啞聲叫道：「麗珠——」
「什麼時候回來？」
後院是個小花園，雖小，可是林木森森，棵棵合圍，這當兒枝葉雖嫌少了些，可是仍能遮住大半的天日。
從燈光，可以隱約看出，那是坐落在林木之中的一座小樓。
姑娘淒婉一笑：「別在意，我是跟你逗著玩兒的，你真能保證？」
「是。」
「我還能怎麼說。」
李燕月道：「麗珠——」
李燕月道：「老哥哥，你是希望我陪你聊到天亮，還是希望我等會兒就爬下了。」
初更，二更——
彭烈這種漢子是離不開酒，沒名目還要找名目喝酒，何況如今是有名目，自然更的喝了。
點昏了符北成之後，他低著嗓子輕喝一聲：「你們兩個，都進來一下！」
李燕月強顏為笑，道：「何止找著了，幾十口子都做了？」
彭烈不解這麼多，一怔眼：「兄弟，我乾了。」
符北成有陣剎那間的驚怔，旋即一口鮮血噴出，人倒了下去。
一個人，一個女子，一動不動的坐在燈下只看得見背影是美好的，熟悉的。
他能不傷心？能不悲痛？
「怎麼！」
拍開泥封，酒香撲鼻，還是真引人垂涎。
李燕月毅然道：「我能，但是，麗珠，你不能——」
樓外的光亮透射進來，映照在姑娘蒼白枯瘦的臉上，姑娘的臉色更顯蒼白，但也有一種淒婉的美。
李燕月伸手擁住了嬌軀，沒說一句話。
確沒看見想看的人，但那邊的情景，形式盡收眼底，大致也能猜出馬姑娘的住處了。
二老跟著她進了堂屋。
但是……
「你以為是——」
李燕月心裏一動，急忙撲進姑娘的房。
「不錯。」
李燕月撇了該撇的說了能說的，把經過情形從頭到尾告訴彭烈。
樓梯上，傳來一陣輕捷的步履聲。
這時他怎麼說，就算他真打算犧牲她，當著她，當著面他也不忍出口，何況他根本就不忍犧牲她。
姑娘臉色慘變，突然鬆了李燕月的手，抽身後退，低了頭，身軀泛起了顫抖。
李燕月道：「老哥哥，是我，燕月。」
「即刻起，監視『查緝營』行動，如果他們不出京，任他們幹什麼。」
難怪符北成伏桌回去，這些人出身江湖廝殺拼鬥能手，哪能習慣這種官樣文章。
「你放心，他不許任何人輕易上這座小樓，不至於被人發現。」
李燕月不能再拒絕，也不忍拒絕。
李燕月道：「趙風找到了我，他都告訴我了——」
「除了趙風，可是趙風已經不在這兒了。」
李燕月道：「麗珠，不要作賤自己。」
突然，姑娘抬手熄了燈，眼前頓時一暗。
驀地李燕月聽見了什麼。
「沒有一個可留的。」
足證，馬姑娘雖然在這兒，但身邊沒一個丫頭、老媽子可供使喚。
等到司徒霜坐下了，劉天池才道：「姑娘，咱們對他，該重新評估了。」
符北成睡得正熟。
四目凝望著，馬麗珠道：「這門親事，我當初就不願意，可是拗不過爹，我也沒有在意，但是那天你到『張家口』，我清晰地覺出這個婚約不對了，我跟到京裏來，也是為找你可是還……也許這是我的命，也許咱們沒緣分，我能說什麼，能怪誰？」
「他們多少時候換一班？」
李燕月閃身躲過，一腳踩住了符北成的胸膛，冰冷道：「你轉臉看。」
李燕月極力平靜一下自己，道：「不行，麗珠，我白天不能動手，萬一他白天回來呢？況且我從隔壁一個朋友處來，我不出去他們不放心，一旦有所行動，會壞整個大事。」
姑娘馬麗珠幽幽道：「雖然明知道，死對我來說是一種解脫，絕對比悲痛淒慘的活一輩子好，但是為了不讓你為難，我願意活著。」
他心裏雖然感動，但此時此地卻實在沒有心情做他想。
盞茶工夫，李燕月回到了「神武營」，一回到「神武營」，他馬上去見彭烈。
英雄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
二老也知道司徒霜一定料想得到，也沒有做任何解說。
李燕月下了樹站在她面前，她沒說話，只用一雙輕柔的目光望著李燕月。
這情形跟大刀會一樣。
原來郎玉奇的一顆心——
姑娘的語氣柔和，話也說得相當平淡。
原來如此。
李燕月望著緊握匕首的符北成屍身，道：「這件血案是你幹的，最後你死在那馬姑娘一掌之下，想可以減少你幾分罪過了。」
彭烈真情流露，李燕月不由為之暗暗一陣感動，他帶著歉疚的笑意，跨進了門道：「害得老哥哥到現在還沒睡覺。」
「我走，等明天晚上再來。」
李燕月伸手把他拉了起來，拍了拍他道：「兄弟，事已至今，你也不用再難過了……」
只聽姑娘在軟榻上道：「回來了。」
符北成猛地把臉轉了過來，閉上了眼，身軀不住地顫動。
等到司徒霜走回院子裏，劉天池、歐陽奇並肩站在那兒。
「萬一到時候他還沒回來呢？」
「為免麻煩，不過來了，以後我再來看姑娘跟二老。」
李燕月不想承認，卻又不能不承認：「是的，姑娘。和圖書」
那帶著顫抖的嬌軀，偎進了他的懷裏，李燕月只覺得那個身軀好熱，甚至發燙，緊接著，蘭麝似的熱氣吹在他臉上，一張發熱的嬌唇又到了他的眼前，姑娘的話聲像夢囈：「我本來是你的，我的心、我的身子都是你的，可是現在——我不甘心，我要把它給你——」
司徒霜把李燕月告訴她的又告訴了二老。
李燕月沉默一下，道：「好吧，我等他到天快亮的時候。」
「保證什麼？」
「人是不少，但都在這兒，一個也不少。」
連頭一個，總共八個，都是什麼都沒看見，還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就躺下了。
「怎麼，你問這——」
姑娘馬麗珠就在隔壁，昔日的兒伴，「張家口」相遇時的倩影笑語而今都已真正的成了過去。
姑娘馬麗珠，張家口、北京城前後沒有多少時日，竟被折磨成這個樣兒，完全變了個人。
賀蒙道：「都還沒睡，沒有您的消息哪能安心？」
李燕月把有關「大刀會」事的經過告訴了姑娘。
「兄弟，我不想告訴你，可是又不能不讓你知道——」
見了「洪門天地會」的弟兄，就會想起姑娘馬麗珠，難免會難過，不去算了。
彭烈忙截口道：「只要兄弟你不要緊，我不怕，幹這一行，幾夜不睡是常事。」
「我來，不只是為問你。」
李燕月到了門口，先敲了敲門。
樓頭，一圈朱紅欄杆，燈光透自紗窗，從半開的紗窗裏，他見了窗裏的人。
李燕月早就力凝右臂，保持戒備，此刻一指點了下去，符北成不動了。
四個人回到堂屋沒多久，日頭已經偏了西，吃過晚飯，喝了茶，說沒幾句話，天也就黑透了。
司徒霜也褪盡了嬌靨上那慄人的冰霜，代之的，是美目流波，春風生於眉宇，嬌靨上笑容時綻燦爛如花，充分地流露女兒家本有的柔婉嬌態，不只一次的看得李燕月心神震顫。
李燕月發現了姑娘的異樣表情，道：「麗珠，你可別誤會。」
姑娘淒婉一笑道：「你為什麼要跟我解釋，跟我解釋不是嫌多餘嗎？」
他在暗影裏疾撲小樓，一進林木叢，馬上飛身上樹，從暗中搖晃地挨近小樓。
那人影往前就栽。
姑娘司徒霜有一顆善解人意的蘭心，對於李燕月過去的這一趟，她半句不提，也絕口不問。
「如果是為私仇，這種人該殺，但是他不是為私仇，這種人就令人肅然起敬了，而且他絕不是個尋常人。」
李燕月道：「那你……」
他打算拐彎，但是他又停住了，最後還是直奔了「窮家幫」分舵。
「沒有。」
他把經過說了一遍。
黑暗中看，軟榻上躺著一個，地上躺著一個，榻上是男的，地上是女的。
是馬麗珠。
但，傷心，悲痛又於事何補？
突然，兩條粉臂從後頭伸過來，靈蛇似的抱住了他，緊接著一個帶著顫抖的嬌軀貼住了他的背後。
聽見了關門聲，李燕月停了步，向著那兩扇大門看了一眼，包含複雜的一眼，兩扇門已擋住了司徒霜。
「洪門這個第九旗，棄宗忘祖，賣身投靠，一個也不能留。」
符北成轉臉望李燕月，臉上滿是驚恐。
趙風忙道：「情形怎麼樣？」
「也許他又是幾天不見人影？」
「一大早？我們哥兒倆從昨兒個半夜喝到剛才，燕月昨兒個夜就回來了，不是時候太晚，當時就見您了。」
到了簽押房，門口已經站上護衛了，這表示薄一飛已經在簽院裏了。
這，就是鐵石人兒也無法抗拒。
李燕月心裏一鬆，也為之泛起一陣刺痛。
說著話，進了分舵，趙風忙不迭地就問：「少會主，您去過沒有？」
「睡？兄弟，你別氣我了，剛才是揪心，如今是興奮，更睡不著，乾脆，咱哥兒倆都別睡，坐等天亮。」
李燕月沒有心情觀賞夜色，但他不能不看著窗外。
薄一飛怔了一怔：「唔，燕月昨兒夜裏就回來了，情形怎麼樣？」
「『大刀會』還有長遠的路，為了這，也為了我，姑娘還是置身事外的好。」
黑衣漢子沒說話，他沒辦法說話，抬手指了指，指的是微微燈光的林木叢中。
一個彭烈，一個李燕月，都不需經過通報兩個人進了簽押房，薄一飛正在喝茶，見兩個人進來一怔：「燕月回來了。」
趙風怔住了，好一會兒，突然蹲下了地，抱著頭，捂著臉，放聲大哭。
院子裏有兩個，來往晃動地走著。
片刻之後，還要讓她做難以抉擇的抉擇，做難以決定的決定，李燕月至性至情，這些，叫他怎麼忍受，又怎麼有心情去做他想。
姑娘道：「不管你有什麼話，都不必再說了。」
「我就交代這些事，你也動身吧！」
「此時此地，你是不是該為馬大爺父女盡一點心意？」
李燕月沒敢稍停，撲出堂屋，先是東廂房，後是西廂房，進去出來，出來進去，再出來的時候，他撲進堂屋左耳房，提起符北成，吹滅了燈，直奔後院。
李燕月本來是強忍著，賀蒙也一樣，可是趙風這麼一哭，哭的兩人也流了淚。
呻|吟著，扭動著，把李燕月帶到了軟榻旁，雙雙倒在那軟榻上。
李燕月沒有躲，也不抗拒，他實在不忍。
「我要先聽聽你怎麼說。」
「張家口」離別，京裏再相逢，才多久？這般光景，如此下場，雖說是郎玉奇狼子野心，可不都是他李燕月一趟張家口惹出來的！
「共有多少個？」
彭烈從床下搬出了個小罈子，咧著嘴笑道：「兄弟，這是老哥哥我珍藏的道地的燒刀子，正好慶功！」
符北成轉了臉，眼圓瞪，機伶暴顫，臉再也轉不過來了。
青梅竹馬童年的玩伴，闊別
hetubook.com.com多年，再相逢已亭亭玉立，明艷照人。李燕月沒勸，也沒說話，他知道，姑娘的悲痛與委屈，積壓在心裏太多時日了，需要做個盡情的發地，否則一旦攻了心，那會要人命。
李燕月一點頭：「絕佳處所，請稍候。」
「他沒有瞞我——」
薄一飛皺眉道：「彭老，一大早就喝成這樣？」
姑娘馬麗珠淒婉一笑，又道：「我知道你很為難——既然你非殺他不可，既然你能保證『張家口』不受傷害，你就放手去做吧！」
不是姑娘馬麗珠，蒼白的一張臉，枯瘦、憔悴，姑娘馬麗珠哪是這個樣兒的。
還真快，應聲方落砰然一聲門就開了，彭烈當門而立眼都瞪圓了：「老弟，你真行，老哥哥找揪心，一直揪到如今。」
「先把他放下，幫我做件事。」
姑娘撲過來握住了李燕月的手，姑娘的手乾瘦而冰涼，不復昔日的圓潤柔滑：「小月，你，你怎麼來了？」
姑娘像一團火，整個人像發了瘋。
話鋒微頓，姑娘從李燕月的手裏抽回了手，道：「我已經盡量在忍了，不要害我忍不住了。」
彭烈道：「乾坐，乾聊，嘴裏能淡出個鳥來，咱們弄點酒喝，邊喝邊聊。」
「這是我的命，現在他是我丈夫。」
「我不能死，是不是？那麼你說，我又怎麼活，活下去怎麼算？」
李燕月心往下一沉，道：「去過了。」
「不一定，他經常一夜不回來，甚至於幾天不見人影。」
「我自己不能殺他，可是別人殺他，我希望就在現場，親眼見著他死。」
有個人爬在桌上睡著了，正是那位九旗主符北成。
彭烈道：「可不，還真是，翻來翻去就睡不著，乾脆起來等了，你要再不回來，我就帶人找你去了，坐一坐。」
彭烈有點激動，還帶著興奮：「那，那小子的六陽魁首呢？」
「沒有，他不讓他們住後院，只派他們到後院來負責禁衛。」
「你不該來問我。」
而，姑娘馬麗珠，只哭了一下子，旋即就猛然抬起螓首，嬌靨上還有淚跡，睫毛上也吊著晶瑩的淚珠，但是臉色卻平靜得像一泓止水，而目還透著一絲驚人的冷意。
李燕月道：「第九旗人不少，住的地方又分散，我是怕有任何疏漏，驚動了『查緝營』。」
符北成顫抖著過去，彎腰拔出了那把匕首，剛站直腰，李燕月已經到了他的面前，一掌拍出去，正中心口。
他鬆了李燕月，李燕月站了起來，道：「老哥哥，現在可以睡了，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呢。」
顯然，她有的不只這一句話，她只是說不出來。
他掀開布簾，輕輕地閃了進去，到了桌子旁，符北成身邊。
「是的。」
他沒有接那方羅帕，儘管沒有接，但是羅帕上那蘭麝幽香，已深深地沁入了他心中。
他躍身而起，掠向門後，貼著門後的牆壁站立著。
李燕月想到窮家幫分舵去，把消息告訴趙風，但走一段他又停住了。
李燕月把郎少爺放在軟榻上，道：「什麼事？」
「窮家幫」分舵撒的暗樁不近，一進那片樹林，賀蒙就帶著趙風恭迎了。
司徒霜沒再說話，伸皓腕開了門。
李燕月不走前頭，從旁邊的窗戶進了右耳房。右耳房裏沒住人。堆的是一些個雜物，有點兒霉味兒。
他沒有想到，還沒有離開的司徒霜，從門縫裏看見了他，心頭為之一陣震顫，連扶著門栓上的一隻玉手，都起了輕微的顫抖。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還能怎麼樣？」
「我沒動不能帶回來，那小子要是沒了腦袋，讓人一看就知道是外人做的，我的心思巧安排就白費了。」
李燕月微欠身：「統帶。」
「你要幹什麼？」
再往後看，後頭便是「查緝營」，但是「查緝營」後牆內裏更多，枝葉也更密，想從外頭往裏看，除非登上更細的枝丫，或者是過到那邊的樹上去，可是那麼一來，便極容易被發現。
他猛吸一口氣，轉身大步行去。
李燕月從原路回到了隔壁，司徒霜居然一個人在花園樹下等著。
司徒霜突轉話鋒：「屋裏坐坐吧，二老已經安歇了，是我叫他們去的。」
「我只點了他的穴道。」
因為那邊，小樓上令人心碎腸斷的慘狀，還在他腦海之中。
「符北成是誰？」
司徒霜的笑容與笑語，以及照人的艷光，隨著遙遙傳來的梆柝聲而逐漸減少，逐漸消失、黯淡。
李燕月忍著，把來京之後的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是！」
「查緝營」裏這麼多樹，目的恐怕也就在此了。
在賀蒙恭應聲中，李燕月離開了「窮家幫」京城分舵。
李燕月凝神聽，終於聽見裏頭有呼吸聲，相當均勻，似乎是睡著了。
再說，後鄰就是「查緝營」，找麻煩的誰又知道「洪門天地會第九旗」搬來了這兒，就算知道，又有幾個敢來老虎頭上拍蒼蠅的？
李燕月沒再說什麼，一抱拳，飛身上了樹。
最後，司徒霜也緩緩站了起來，儘管嬌靨上已恢復了帶著冷意的平靜，但是話聲卻依然輕柔，說：「要過去了？」
李燕月躍下了樹。
是姑娘馬麗珠，應該是。
「未必，但是要想神不知，鬼不覺，恐怕非得等到夜了。」
身為大領班，辦起事來就這麼容易，只交代了一句，盞茶工夫不到，幾樣小菜就送來了。
「真的？」彭烈一下子兩眼又瞪圓了「幾十口子？」
只聽姑娘道：「不能一夜亮著燈，我該睡了，否則會招他們起疑的。」
李燕月沒再多停留轉身走了出去，頭也沒回，邁步行去。
「你是說一個也沒留？」
李燕月道：「那行，我們坐等天明！」
李燕月心神剛震，姑和-圖-書娘顫抖的話聲從身後響起：「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而今，同樣一位美艷如花的姑娘，成了傷心斷腸之人，已經注定了一生的悲慘。
他隱身枝葉中，輕輕撥開一條縫，往隔鄰望去，只見隔鄰也是後院，也有一團頗為濃密的樹葉。
所以，他忍著心裏的刺痛，讓姑娘盡情的發洩。
「哈，過癮，高哇……」
姑娘沉默了一下道：「原來是這樣那我就不再留你了。」
他說話的聲音很輕，似乎是有氣無力。
李燕月一怔。
「我知道，兄弟，聽我說，我請賀二爺派人連夜送你出城……」
李燕月一怔，一時沒能答上話來。
之後，誰都不再說話。
睡著了怎麼還亮著燈。
那是因為李燕月的表現。
她的眼神眼嬌靨上若有若無的笑意，看得李燕月又心神震動，又一次的忙把目光避了開去。
李燕月道：「不了，我該走了，從白天打擾到如今，姑娘也該休息了。」
到了大門，司徒霜才淡淡的說了聲：「空的時候來坐坐。」
李燕月坐著沒動，道：「老哥哥你也不看看現在什麼時候？」
李燕月吸了一口氣：「麗珠，你既然這麼說，為私，我可以放過他，但是為大局我必得殺他。」
「一個時辰。」
難道裏頭沒人，符北成不在。
「離京之後，聯絡上『洪門天地會』的人，請他們加快傳信回張家口，就說我說的，任何人不許輕舉妄動，等你抵達張家口之後再去見馬大爺，細加說明，再稟明馬大爺，我說的，不許任何人動，不許『洪門天地會』的人進京，否則會壞我大事。」
這一段工夫的相處、交談，儘管歐陽奇、劉天池二老一直在座，李燕月對司徒霜仍然是多瞭解不少。
李燕月定過神，急忙去扶馬麗珠，遲了，沒有呼吸，也沒有脈了。
獨不見那顆心。
兩個人推碗而起，出了屋，直奔統帶薄一飛的簽押房。
「讓他們看上去，以為是內鬥，絕想不到是外人幹的？」
「這個也難說，也許他到半夜，或者快天亮的時候就回來了！」
李燕月知道，假如他明天天亮回來，她可能會在這兒站上一晚。
剛叫了這麼一聲，嬌靨顫抖得更厲害，甚至在李燕月懷裏顫動，原來發熱的，現在更熱，話聲沒有了，代之而起的是夢囈似的呻|吟。
但是，李燕月也始終保持著一份警惕。
他點的不是符北成的死穴而是昏穴，他有他的打算，符北成是個旗主，應該受天地會的懲罰，死在姑娘馬麗珠的手裏。
姑娘話鋒微頓，接著問道：「你都告訴我了，我也明白了，你打算怎麼辦？」
他沒敢往下看，一上了樹，立即穿越枝葉往隔壁掠去。
這一個，抵過百個，也抵過百回。
夜色黯淡看不出司徒霜臉上有什麼表情，即使月色好，恐怕她也不會讓人從她臉上看出什麼來，只聽她道：「那你過去吧！」
話落，他閃身穿窗而出，走原路下了樹。憑他敏銳的耳目，一個一個的找一個一個的整倒，都是點的死穴。
李燕月忙轉過身：「麗珠——」
司徒霜關上了門。
司徒霜目光一凝，看了劉天池一眼：「謝謝您，他是我僅遇的奇才，但要順其自然也得看緣分。」
「不，我倒希望親眼看見他死。」
同時，他也知道，此時此地，在這種情形下，用盡世上的安慰問句、字眼來勸，也是於事無補。
姑娘哭了，極力壓制的哭聲，令人心酸，令人心碎腸斷。
司徒霜似乎料到了二老沒去睡，嬌靨上並沒有意外的表情。
「我不需人救，如果我想走，怎麼走都走得了。」
咬咬牙，忍住淚，輕輕放下姑娘，他過去一腳踢醒了符北成。
李燕月開了門，從右耳房出來，左耳房就在對面，垂著布簾兒沒關門兒，燈光從布簾跟門框的縫裏透射出來，裏頭靜得聽不見聲息。
「不認命又能怎麼樣？不認那就只有死路一條，我死不足惜，也隨時可以死，但是——」
抬手熄燈，飛掠出樓，幾滴晶瑩物滑落，那是淚珠……
李燕月腦中盤旋，正打算把不想說，不忍說的話說出口。
「第九旗的旗主。」
彭烈在裏頭沉聲問了一句。
「要不為『張家口』，我隨時可以死你能這麼保證，也就是說，我可以放心的死了。」
「你不是我，你不懂。」
李燕月為之默然，也為之黯然。
靜靜聽畢，姑娘面有異容：「『大刀會』的會主，是個姑娘家？」
劉天池沒再說話——
在李燕月來說，這是一碗入口斷腸的苦酒，彭烈一口氣喝了個點滴不剩，李燕月只喝了半碗。
事實很明顯，不論怎麼做，擺在姑娘馬麗珠眼前的，只有死路一條。
他從這邊的樹上，到了隔壁的樹上，然後又從隔壁的樹上下來，制住了站在樹下暗影裏的一個黑衣漢子。
李燕月為之默然，他能說什麼，又能怎麼說？
「兄弟，究竟是怎麼回事兒，快說給我聽聽？」
事實上很快，不知道司徒霜的感覺如何？在李燕月感覺裏，似乎快了一些。
司徒霜沉默了一下，然後微點頭：「好吧，我陪你到後院去。」
前院就這麼兩個站班的。
「在趙風沒找到我以前，我就在第九旗了——」
「也許。」
一個人之中有一個是他的兒伴，也對他動了情，結果是這麼個下場。
二更過了，李燕月站了起來。
李燕月跟著旋身向門，門後的那個要跑，而且張嘴要叫。
姑娘不說話，但是身軀移動，卻帶著李燕月走向那一張榻。
怪不得到現在還沒人發現李燕月殺的那個。
他不是不能喝，是不忍喝，不敢喝，借酒澆仇，他怕喝多了有所流露。
劉天池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