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中盤戰
第6章 白皇后的中指與唇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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牆壁一半是塗了油漆的木板,一半是磁磚,不管是木板還是磁磚都冷冰冰的。情緒激動的學姊從身後壓住我,讓我動彈不得。學姊的下巴靠在我頭上,我感覺到她從鼻孔呼出的氣息噴在我的頭上。
我的指腹抵著牆角,旁邊是一扇門。門以上下兩個大鉸鏈固定,朝內開。學姊將我的指尖固定在門縫裡,故意大聲地說:「米妮很害怕吧?」
——別再說了!
是什麼讓我在最後關頭沒有將手伸向鉛筆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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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頭三季說了什麼,意思應該是「我自己來」。奇怪的是,我汗涔涔地流,一面呻|吟一面心想:「我應該哭還是做什麼呢?」我流不出眼淚。但是,如果想哭的話,我應該也能號啕大哭。我覺得哭出來應該會好過些。
既然如此,乾脆只忘掉她的部分就好了,但是事情卻正好相反——留下的記憶幾乎都和兵頭三季有關。這些記憶有時會像一條怪魚,忽然從遠方翻騰的鉛灰色波濤中探出頭來。
於是我們就像對住在堡壘的領主眼神戰戰兢兢的老百姓。她也知道這一點,感覺她像是領受我們的「恐懼」作為年貢,交換的條件是不踏出堡壘一步。
假使我的人生是一條單行道,那麼剛上國中時,從叉出的陰暗小巷探出頭來的那個女孩——就是兵頭三季。
我不曉得保健室阿姨相信幾分,但是她沒有進一步追問。
我漸漸想忘了她。或許就是因為這樣,國中時代的記憶就像被挖空的報紙,腦子裡無法浮現具體的記憶。照理說上課的情形和畢業旅行應該會按照時間依序排列,但是我卻想不起那兩、三年的歲月。
——手指會被夾碎!
高個子學姊將我帶到三季身旁,然後撐開我的雙臂,像魚乾般攤平,用力壓在窗沿上。
我想,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對兵頭三季的看法有了微妙的變化。這或許是男人無法體會的一種情感。
之後輪到兵頭三季推我。
結果變成老師唱獨角戲。他一副自己忙得很,是為了你們著想才來上課的模樣。這又完全和班上同學的想法相左。
我屏住氣息,咬緊牙根,只能勉強不讓穿著運動褲的腰部碰到濕淋淋的磁磚。
暑假時,每個人負責照顧一盆牽牛花。除了個人負責的盆栽之外,庭院的角落還有依學年區分用來種番茄等蔬菜植物的區域。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所過的生活以及人就是那樣的,這麼認定難道是妄想嗎?吊床在一般人的印象中是柔軟舒適的,但其實只要一翻身,就會摔落地上。將吊床綁在樹幹上,是世人用來安穩度過身旁危險生活的智慧嗎?
我並不認識她們,但是我知道她們是經常和兵頭三季在一起的學姊。其中一個個頭高得嚇人,她要是打籃球或排球一定很吃香。然而,既然在放學後的社團時間看到她們閒晃,看來她們並沒有加入體育社團。她短裙底下的雙腿異常修長,在遠方也非常醒目,所以令我印象深刻。
為何我的心裡會因為這句再普通不過的話產生那種感覺呢?真是令人想不透。
那件事之後,兵頭三季有半年對我視若無睹。到了二、三年級,我們被分到不同班級,所以沒再發生類似的事。
她順勢迅速地湊近我的領邊,輕聲地從我後頸問:「痛嗎?」
鉛筆盒就是放文具用品的容器,上課時就放在桌上,如果掉在地上,當然會發出「喀嚓」聲。
我全身籠罩著這種恐懼。
這只是短短的幾秒鐘而已。接著,刮起一陣風,我被壓住的指尖感覺到空氣的流動。廁所的門毫不猶豫地被關上,門像一把大扇子,刮起了一陣風。
現在好了。喏,就是這一指。完全看不出受過傷吧?或許是因為年輕的緣故,傷也好得快。指甲長出來後,根本看不出曾受過傷。
當下我以為是「別吵了」。但是,那個聲音幾乎沒有高低起伏,像是再次提醒似地說:「老師,別幹了吧。」
「痛嗎?」
第一節體育課就下雨。我們像一支送葬的隊伍,陰沉地走在有屋簷的水泥走廊上前往體育館。事實上,大家應該七嘴八舌,嘻嘻哈哈的,但是在我的記憶裡,大家不發一語。
當我聽說這些是兵頭三季指使的時,腦中浮現了坐在最後的座位面無表情地盯著老師做何反應的她的臉。
「那傢伙」指的是老師。她好像不是被強迫而已,同時也出於自願,因而認同了三季的指使。兵頭三季認為大家都是這麼想的才下達指示。就某個層面來說,她自認為是大家的代表。
我當時並沒有替和-圖-書老師說話,所以沒資格大放厥辭。但是,事情一旦演變成那樣,班上就會形成一股強大的勢力,一個人的力量根本無法抗衡。
這是朋友交往上的禮儀,也是常識。平靜的日常生活就是這麼維持下來的。但是,什麼能保證這類的常識是「常識」呢?
老師語帶哽咽。一名看好戲的男同學推落自己的鉛筆盒說:「哎呀呀,掉下去了。」
兵頭三季走到白色廁所的裡頭。
我沉默不語,另一個臉頰紅潤的學姊便說:「我想妳最好現在馬上來。」
我從口袋掏出手帕,夾在腋下以免弄髒,然後捲起制服襯衫的袖子。
對不起。
當我走到這裡時,沒有特別的原因,我突然明白學姊口中為什麼會冒出「米妮」這兩個字。
兵頭三季看著看著,腦子裡就像傍晚前的雲朵浮現了各種想法。我好像看到了從她的外表所看不出的邪念。
她大概想說,我嘴唇上的傷是她用手打成的吧。賞了我一拳之後,她就出去了。
在國中的這三年裡,我一直意識到她的目光。我之所以對畢業感到高興,是因為這麼來就能擺脫兵頭三季了。
回到家,我沒有讓母親看傷口,表現得一派輕鬆。母親也不覺得我受了什麼重傷。
但是到了夏天,當天空的顏色轉藍時,發生了一件事,以完全出乎意料的形式,令我意識到兵頭三季的存在。
我在心中喊道。老師挺起胸膛地說:「也有人沒推落鉛筆盒。」
當然,疼痛令人難以忍受,但是更令人難過的是——難道我的指甲一輩子都得是這副德性嗎?
高個子學姊跟著我一起走進廁所,磁磚地板濕漉漉的。我穿著膠底室內鞋踩在地板上。
果然如學姊所說的,這件事以意外的形式落幕了。
直到放學之前,兵頭三季並沒有找我說話。但是我心裡一直忐忑不安,肚子也悶悶的。
導火線就發生在某位老師請假,那節課改為自習時。但是那位年輕的男老師印了講義打算上數學課,同學齊聲抗議,於是那位男老師說:「我們商量一下吧。」
水嘩啦嘩啦地流下來。
但是……隔了一段時間,我與她再度相逢。於是……。
當全班排成體操隊形,她就在我的正後方。
高個子學姊說:「米妮……」
這麼一撞,說不定嘴唇都撞破了。但是她還用牙齒咬住我的上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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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口氣沒有攻擊與調侃的意味。
大概是因為流汗想洗把臉吧,原因我不太記得了。我站在樓梯旁的洗臉台。當我將手伸向水龍頭時,有兩個學姊從走廊走來。
「別幹了吧。」
我氣得想跺腳。
抱歉,話題跳得太遠了,令人聽得一頭霧水。
當我這麼想時,老師的眼神像是抓住了什麼似地突然停在我的桌上。
因為老師正認真地說話,因為不可以踐踏那份認真,這只是表面上的理由。但是,光是這些冠冕堂皇的說法,應該敵不過我內心的恐懼吧。坦白說,是因為我認為兵頭三季可能對我有好感而自恃而驕。我覺得她應該會原諒我。
兵頭三季目露兇光地吊起眼梢,嘴巴撞上我半張著的嘴。那就像吃飯時頭被人推了一把,牙齒碰到碗的感覺。堅硬的東西碰撞一起,發出咯嗒咯嗒這種令人不舒服的聲音。
我這話是含在嘴裡並沒有說出來。學姊彷彿早已預料到我會大叫,於是用左手摀住我的嘴巴。一隻大手覆蓋在我的臉上,我就像被一塊濕抹布蓋住般。她連我的鼻子也摀住了,令我無法呼吸。
學姊一出去,我就沒空想這些事了。兵頭三季在我面前蹲下來,拉起我的手,仔細端詳我的指尖,簡直就像觀察稀有昆蟲一樣。
或許連散播謠言的人本身也不曉得發生過什麼事。實際上,說不定什麼也沒發生,只是大家以訛傳訛罷了。
後來,幾名女學生陸續在上課時去廁所,我清楚地發現老師的臉色漸漸沉了下來。下一次上課,又有女生說要去保健室。身為男老師,對於女生要去廁所或保健室很難說什麼,但是他知道自己被耍了。
我點了點頭。然後,不知不覺間——我真的有那種感覺——我被兩人架著爬上樓梯。
恢復冷靜的老師莫名地點點頭,然後抱起自己的教科書和筆記本,以上位者的口吻緩緩地說:「好了,你們也先冷靜一下。」
「你們……」
說這話的和-圖-書正是兵頭三季。
……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對她而言,我就是最佳的素材。
「我不想看到妳的臉,知道嗎?」
學姊們來到我身旁,或許她們也是想使用洗臉台才更加靠近我——她們左右包夾我。
當她的手碰到我背部的那一瞬間,我就有這種懸在半空中的感覺。這是千真萬確的,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我確實因為腳踏車停車場的那個經驗,對兵頭三季心生恐懼。大概是因為這個緣故吧,我總覺得她的手從受到父母和世人庇護的孩子不會看見的沉重黑色布幕後面伸了過來。
從一開始,就能從和兵頭三季同一所小學的同學間感受到他們對她的敬畏。那些學生不願多說什麼,但是從言行之間會稍微透露出「別和她作對比較好」或「會被她帶去田裡」這樣簡短的暗示。這些含糊的謠言本身就像一種不負責任的遊戲。
體育館裡,冷冽的空氣如水般嘩啦嘩啦地湧入。水量逐漸增加,彷彿要淹沒了似的。
遠方傳來學校的廣播。但是,我覺得自己不在學校裡,也不在這個世上,而是到了另一個世界。
我背倚著牆看著自己的指甲,就像從正中央切開貝殼般,裂成兩半,裂開的上半部扭曲成奇怪的形狀。血沒想像中流得那麼多,指甲包覆下的肉,顏色看起來像生鮭魚。
「妳聽我說……」
老師的眼神看似發狂了,然後像隻被貓追趕的老鼠般,慌張地左右掃視。
在這之前,我只覺得那是一種奇怪的取笑方式,頂多就是笑我孩子氣,沒別的意思。如果有的話,我應該早就想到了吧。其實學姊這麼叫我理由很簡單,說到「米妮」,那麼她不就是「米奇」了嗎?
當他話說到一半,後方發出「喀嚓」一聲。然後像海浪捲上岸般,從後面接二連三傳來鉛筆盒掉落的聲音。其中也有塑膠鉛筆盒,所以也有「吧嗒」聲。另外,還有金屬鉛筆盒發出更尖銳的聲音。
腦中發出門關上的巨響。難道卡了一根指頭在門縫裡,門還關得上嗎?門如果關上的話,我的手指會被夾碎吧。
「……我跌倒,結果嘴唇也撞破了。」
在這之前,在我身邊的的確都是「正常的人際關係」。朋友之間的交往,像是互相撫摸蘋果的皮。即使吵架也是點到為止,頂多就是在表皮刮出淺淺的傷痕罷了。但是這種傷痕很快就能復原。
我經常站在聽眾的立場,聽到這種謠言。但是,我的生活和她就像兩條平行線般毫無交集。
席捲而來的聲音從身體僵硬的我身邊而過。
只要是那位老師的課,後面就會有鉛筆盒掉落。她指使大家從後往前陸續推落鉛筆盒。這也只有女生才會這麼做。
當然,她應該是在恐嚇我,但話說回來,她也未免說得太偏激了。我不住地顫抖,好不容易從喉嚨擠出一句:「……為什麼?」
走了一小段路,馬上就是一條兩側都是農地的單行道。路口有兩根約一人合抱大小的水泥柱如門柱般矗立,這裡禁止大型車進入。明明傍晚了,我卻覺得四周異常明亮。
我像個傀儡,動作僵硬地走向她。學姊微厚凸出的下唇微妙地動了一下。
他說完便離開教室,接下來的時間成了自習。
於是我從正面看著她的臉。她的手指緊緊掐住我的臉頰,令我感到疼痛。
但是事情並非如此。我也知道兵頭三季對我視若無睹的原因,她應該是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害怕。
她那像貓的雙眼,充滿了憤怒。我整個人嚇壞了,這好像又惹惱了她。她殺氣騰騰地說:「我想殺了妳。」
但是,縱看古今歷史,橫觀全世界,有數不清的蘋果掉在地上慘遭踐踏,果肉如四處亂飛的雪球般炸開,連孕育下一代的種子也被挖出來踩得稀爛。這種劇情天天上演,人就是會不斷做出這種喪盡天良的事。
「啊……抱歉。」
「住手!」
嘴唇的傷並不嚴重。雖然明顯,但似乎只要止血了,也就沒什麼大礙。只要說是「被籃球打到」,應該就能搪塞過去。
門成了以鉸鏈為支點的大槓桿,平常不曾留意的門角朝我的手指襲來。
我原本以為她會責問:「妳為什麼沒有推落鉛筆盒?」但是她一句話也沒說,只是低頭咬著牙根。因人所見不同,在我看來她像在忍耐什麼,甚至像禁欲。
「妳怎麼了?」
我們走到四樓的視聽教室旁的廁所。除https://m•hetubook.com•com非有特別的集會,否則放學後這裡幾乎不會有人來。廁所好像也已經打掃完了。
我拉著拉繩走在固定的散步路上,餅乾搖著尾巴走在前面。我家附近有一片寬闊的海岸,海岸邊有一條國道。牽著狗穿越車水馬龍的馬路很辛苦,而且也不能給別人添麻煩,所以我朝反方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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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她像愛撫般,下巴用力地摩擦我的頭頂玩弄我。
我一看到肉,像是被千百隻蟲嚙咬的疼痛感變得更加劇烈。
即使她說我「可愛」,無論理由為何,我都不會覺得不舒服——另外的一成就是這個部分。我總覺得兵頭三季這面無處著力、長滿了刺的牆上似乎有一個容得下指尖的地方。
我只能看到眼前的白色牆壁。冰冷的手指抓著我看不到的中指,兵頭三季好像是用左手確定了位置。
其實我到最後一刻還在猶豫。我想,如果當時不是在那個班上的話,我應該不會感受到兵頭三季像霧般罩頂的壓迫感。
鉛筆盒事件發生在暑假結束剛開學時。我之所以變成那樣,起因也是「米妮」這兩個字。
我正好在離窗戶不到一公尺的地方掃地。我感覺到窗戶那邊有動靜,轉頭一看,那個高個子學姊低頭盯著我直瞧,然後輕輕舉起右手,揮手要我過去。
對了,後來我一直沒再遇到兵頭三季,所以,可以說「一切都是一場噁心的夢」。
遇見的人不同,結局也就跟著不同。
到昨天為止還是小學小女生的感受,如果要用像「正常的人際關係」等字眼來形容的話,應該不適當吧。但是,現在我倒是能以言語表達出當時只有「感覺」的部分。
學校的籠子裡飼養兔子,教室裡也有水槽,由值日生負責餵食。我們班的水槽裡養的是長鬍鬚的泥鰍,我也餵過牠。水槽旁放著裝在小塑膠袋裡的粉末飼料,餵食時只要抓一把飼料撒到水槽裡就行了。飼料像細雪般飄落水中,潛伏在水槽底部一動也不動的泥鰍突然變得朝氣十足。若是將手指對著被喚起食欲而浮上來的泥鰍伸進水中,泥鰍會跑過來吸吮手指,那模樣很可愛。另外,學校裡也有為了讓學生觀察植物的菜園。
老師放棄說明公式,一臉嚴肅地試圖修復交惡的關係。
原本鬧哄哄的教室突然變得鴉雀無聲。不,或許只有我這麼覺得。
我趕緊放開手,顧不得用手帕擦臉便睜開眼睛。但是,她們已經若無其事地準備離去了。她剛才將臉湊過來,難道是我的錯覺。
我事後回想,第一次在腳踏車停車場遇見她時,她之所以忽然變臉,就是因為看到了我。她是否感覺到了超越理性的激|情呢——想將這傢伙整得七葷八素。
她快速移開的嘴是紅色的。
他的聲音就像從一口深井井底發出般,在我耳畔嗡嗡響。
接下來我記得的是做暖身操的柔軟運動時我將手放在她背上。當我推著她藍色運動夾克的背部時,感覺她的身體似乎比一般人僵硬。我因為有所顧慮,所以只是輕輕地推。
我反射性地道歉,再度邁開腳步。
兵頭三季一改先前的態度,以同情、客氣的口氣說:「要是被全班同學討厭,課也是白上吧?」
這時,我的餘光看到那名高個子的學姊似乎在笑。當然,我並不想轉過頭去確認。但光是這樣,我就莫名地提心吊膽起來,像是毛茸茸的古怪動物從赤|裸的腹部滑過去般。正因如此,我更不能停止動作,於是我轉開水龍頭。
兵頭三季好像也無法處理這份感情。
任誰都會明白,這是拒絕與老師對話。
兵頭三季在門口等著。她晃動香菇頭,瞥了我一眼,然後推開門走進去,接著換臉頰紅潤的學姊站在門口。
靠在我頭上的堅硬下顎,以及摀住我嘴巴的手,牢牢地按住我的頭。當我心想只能蹲下來脫困時,學姊的膝蓋使勁擠進我穿著運動褲的雙腿間,讓我無法蹲下來。她熟練的動作,令我感到絕望。
兵頭三季雙眼圓睜,像是回過神來地問:「痛嗎?」
我連反抗的力氣也沒有,逃得了一時,逃不了一世。要是不去的話,情況會變得更嚴重。
我從說這句話的口氣,明白她說的是「辭去教職」的意思。
學姊就這樣用右手舉起我的右手,然後用力扳開我的中指,往旁邊使勁拉去。
但手指的傷還是令人放心不下,於是我去了保健室。
「妳能不能來一下?」
暑假結束後,在某位老師的課堂上,班上同學特別心浮氣躁。大家公然聊天,做和那節課無關的事。後知後覺的我過了一陣子才漸漸了www.hetubook.com.com解,這是兵頭三季指使的。
事情還不只這樣。老師停頓了一下,之後竟然對我露齒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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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舔了舔嘴唇,然後右手握拳擦拭嘴巴。
我洗完手,接著以手掬水,透明的水躍入我的手中。
於是,輪到上那位老師的課了。
我本身也像弱小的動物恐懼大野獸般,感覺到了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情緒。
對彼此內心的信賴嗎?
我不清楚那群孩子口中的「那個」是被安置在哪。或許和我們一樣,是位在遠離教室的圍牆邊。假使是這樣的話,會傳出那裡是打架和霸凌所在的這種說法,也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她和我們之間好像隔著一道透明的牆。如果多數人與她之間形成一道牆,往往是排斥她的緣故,但她卻是自行築起那道牆。不過,位在牆彼端的並非與地面等高的平面,而是高上許多的堡壘。
到了打掃時間,我換上運動服,打掃教室。在快打掃完時,走廊邊的窗戶唰地打開,那兩個學姊探出頭來,像是在看籠子裡的動物一樣。
雨像是要將這世上的一切從天際摜到地面似地下著。體育館的大屋簷的檐槽有一處壞了,雨水從高處如一道小瀑布般流瀉,在鋪了碎石的地面上噼啪作響地四下潑濺,相當刺耳。
蘋果的果核有光滑的紅色果皮和鬆脆的果肉保護,除非削掉果皮、吃掉果肉,否則不會露出來。
我後來回想,這種想法只是自己得意忘形,一個誤會罷了。
這對老師而言,或許是一種侮辱,但對我來說卻是恐怖。接連而來的聲音就像一隻要掏出心臟的手般毫不留情地逼近。
從面向洗臉台的我的左手邊轉角……我想起來了,那個轉角就是家政科教室。她們兩人從那個轉角走來,我從餘光看到她們的身影。
我一坐在地板上,雙腿便呈八字形張開,她的手掌輕輕地放在我背上。但那份輕柔只是一秒鐘的事,我的背部旋即感受到一股強大的力道。
她的內心有一種「希望自己發瘋」的渴望。猶如畫家發現適合自己、命中注定的素材,就會心生執著,貫徹始終不斷地畫。
學姊控制住我之後,像是對抱在懷裡的玩偶呢喃地說:「別亂動,如果妳的手亂動,不小心夾到不該夾的地方……到時連骨頭都會碎掉喲!」
但是,當她的呢喃在我耳畔響起的那一瞬間,我感覺自己變成了一顆蘋果,至今沒人碰過的純潔果核被人用爪子抓了一把。
水泥柱高及我的手肘,上面被人用噴漆還是油漆惡作劇地塗鴉。而兩根水泥柱頂端內側部分的漆都掉了,就像被剝掉一些皮的橘子。不知是原本就如此,還是並非自然剝落而是被人弄掉的。我想應該是汽車擦撞時刮掉的吧。
我露出「做了蠢事」的靦腆表情。保健室阿姨皺起眉頭,似乎她比我還痛。
我是在回家帶餅乾去散步時才想到這個字的意思。
於是結局變得不同了,驀地,世界變了色。我不斷地想——假如我住在別的城鎮,假如我們不同年級的話……。
據說他極具教學熱忱,大學剛畢業,正義感十足,為了學生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但是這一點似乎惹惱了兵頭三季。
到了初秋,她指使同學推落鉛筆盒。
正因為如此,她肯定是在某個機緣下提起我,在眾人口耳相傳下,而有了那個諷刺的綽號。
我不知道她要對我做什麼。
這當然不是情侶間的接吻。「恨不得吃掉你」也是一種愛的表現,但是,我想兵頭三季當時對我並無愛意,而是真的單純只是「想吃掉我」。
人為了活下去,內心會採取多種防禦本能,忘記應該也是其中之一。
國中生活與國小時代有許多不同之處,從學生的角度來看,最大的不同就是每節課會有不同的老師上課。這麼一來,就會有受歡迎和不受歡迎的老師。
兵頭三季並沒有直接指使每個人。但是就像連鎖反應一樣,這個指使來自後方的一個點。
她照著鏡子檢查是否已經擦乾淨,然後抓住我的運動服胸口讓我站起來,接著她對準我的嘴巴揮了一拳。
下一秒鐘,我將水潑向臉,視野頓時被遮住了,我就像掉進水裡般,嚇了一跳。這明明是一般的洗臉台,我心中卻湧起一股要被她們架著拖進游泳池底的恐懼。
在她心裡我似乎確實是個令人在意的人。但是,「米妮」對兵頭三季而言,卻不是個待在身邊會令她愉快的人。
——抱歉,說了這樣令人噁心的話。讓我休息一下。
「開玩笑的人是你吧?我和_圖_書只是碰——巧掉了鉛筆盒。你抱怨個什麼勁兒啊!混帳東西!」
但是學姊在我耳畔的輕聲低語如蜜蜂振翅般留在我的腦子裡,所以那不是錯覺。那是一個莫名其妙的字眼。
我唸的小學也有菜園,「田」指的應該就是這種地方。
就像水銀灌入貓咪玩偶般,出乎意料的重量慢慢地、毫不客氣地壓上來。我撐開的手指從運動夾克滑了出去,觸碰到冰冷堅硬的地板。
語言是一種更為表面,感覺沒有內涵,能夠爽快地脫口而出的東西。
他是一名年輕男老師,雙腿修長,五官端正。乍看之下,應該是女學生會喜歡的那一型。
我曾在電視上看過敲打熱鐵鑄型的畫面:將燒得紅通通的鐵放在台上,然後揮動鐵鎚敲擊。此刻彷彿是那個畫面——在揮下鐵鎚之前,冰冷的手先確認好鐵的位置。
當然,叫我「米妮」聽起來有九成是很嚇人的,讓我毛骨悚然。但是,奇怪的還不只這樣。
這時她冷不防地抓住我指甲已掀起的指尖。
這麼說或許會覺得我很自戀,我記得兵頭三季曾說過我「很可愛」。或許是我和她同組的緣故,所以她會注意到我也不足為奇。
「我被廁所的門夾到了。因為比我先進去的女生,『砰』地關上門。」
不過,我並沒有因此想成那是女孩子喜歡女孩子。因為無論對方是男是女,我都覺得「喜歡」這種黏膩的感情完全不適合她。
我打了個寒顫。這種表現或許很膽小。
我感覺兵頭三季將手伸進廁所握住門把。
當我佇足在兩根水泥柱間,感受到餅乾扯動拉繩的力道。
「……好可憐啊,意外呀。妳要小心一點。」
我記得學姊的大手從上面來回撫摸我的頭好幾下。
就像有非愛不可的人,相對的,也有非恨不可的人——就是這麼回事,不是嗎?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
然而,在這種情況下,不那麼具體的事反而加速了神祕氣氛的蔓延。若是「傳說」,就可以毫不忌諱,輕易地說出口。恐怕全班的女生都背著兵頭三季說過或聽過有關她的事吧。
有一雙眼睛從後面死盯著我的脖子。彷彿有尖銳的東西抵在我脖子上一樣,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恐懼。
一死百了。
話一說完,她的臉幾乎貼在我的臉上。
男同學也發起牛脾氣,粗魯地站起來。
老師將手撐在講桌上,只抬起頭,之後便一動也不動。幾個男生起鬨拍手。
她在班上的表現並沒有特異之處。兵頭三季只和某幾個人交談,感覺像是和一般女生活在不同的世界。
那兩位學姊和兵頭三季是一夥的。
保健室阿姨替我塗藥、包紮。光是這樣,我就覺得舒服多了。
——我的手指會被夾斷!
我只能這麼認為,她就像用蠻力將那份焦躁不安塞進箱子裡一樣。
「我跟妳說……」
男同學故意把「碰巧」那兩個字音拉長。當老師鐵青著臉,後方傳來女同學低沉的聲音說:
保健室阿姨當然會這麼問我。
說時遲那時快,門彈了開來。隔了半晌,我才感覺到痛得讓身體跳起來的劇痛。
我動作自然地掬水洗臉。在我閉上雙眼的那一瞬間,我看見了左邊高個子學姊的長臉。她下唇豐厚的嘴巴確實在笑。
——原來她想要氣瘋老師。
原本一直壓抑的老師到底還是忍不住勃然大怒,破口大罵:「別開玩笑了!」
我心想,會有多少人聽話照做呢?我試探性地問我的朋友,她說她會推落鉛筆盒。她一開始說得囁囁嚅嚅的,接著氣憤地補了一句:「因為,我不爽那傢伙!」
老師的身體不再那麼僵硬,他開口說:「全班同學嗎?」
學姊對兵頭三季說了什麼,然後鬆手。我的身體隨即貼著牆滑了下來。
如果我死了的話,我周遭的一切——與我有關的一切——會消失。當飄在空中的雪花融化後,什麼都不會留下,唯有純淨的虛無——只剩空無一物的空間。
我開始希望能夠……
我沒有回答,只是彎腰低著頭。兵頭三季一靠近我,馬上將手放在我的臉上扳起我的頭。
你問我的指甲有沒有復原?
一開始和平常一樣,教室就像個菜市場,因為大家的說話聲而嗡嗡作響。包括我在內,只有幾個人面向黑板想要聽課。即使老師拍打講桌、大聲怒吼,也絲毫不見改善。
我的動作變得僵硬,但是沒有露出緊張的樣子。我弓著背將注意力集中在水龍頭,接下來或許是為了掩飾緊張的神情,就像我剛才說的,或許我從一開始就打算這麼做,總之,我準備洗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