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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葬

作者:連城三紀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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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之香 五

藤之香

我匆匆趕回常夜坡。
驀地,下方海岸響起歡呼聲,青色煙火衝破海風散開,布滿整片夜空。
將女子的家人喚到此地,一般人辦不到,唯獨對代筆人而言易如反掌。
不過,那個人應該已不在人世。不,我並未目睹他病逝,僅僅看了一眼阿縫的信,聽阿縫說「這下真的解脫」而已。
但我曉得代筆人挑的第三名犧牲者是誰,那就是阿縫的丈夫。
阿縫中途拐進岔路,匆匆從妓院後門的陰暗小徑奔往丘頂。
原來也有這種問路法。
在花街裡討生活的女子,無論出身鄰鎮或偏遠深山,都是被賤賣到此地,為養活家人,讓幾文錢逼得不得不以濃妝玷汙她們的肌膚。
阿縫的影子以壓扁般低沉的嗓音不斷重複這句話,發瘋似地持刀猛砍。
難怪阿縫會將這封信深深藏起,不讓我瞧見。
「不,旦哥,不是的。」
不久,大正時代結束,常夜坡的燈火盡熄,阿縫也於翌年感染時疫離世。
阿縫碰巧不在,我著魔般衝入家裡,大肆翻找。
好不容易,我總算抱住阿縫,使出吃奶的力氣緊扣她的手腕。
正因是他,我才這麼推測。
「阿縫!」
每當煙火打上天空,便會在神社內的石板路上,為悄立於社殿後的阿縫投下影子。
在花街一角與阿縫共度的每一個夜晚,如走馬燈般轉瞬而過。
「阿縫……原來妳丈夫還活著?」
這一夜,我留下呆坐著不發一語的阿縫,進店裡後,立即派一名夥計跑一趟她的故鄉。
晚風撫著神社內茂密樹木的暗影,吹起來自岸邊的太鼓聲、遊客的喧嘩聲與海浪聲,天上光華亂舞。
驀地,我有股不祥的預感。
前晚,我一起身,阿縫便緊緊抓住我的衣襬,含怨般淚眼瞅著我。和_圖_書
「阿縫。」
阿縫和代筆人都是為了搖落那串花,在暗夜裡奔向赤間神社。
我再也忍不住,便趁暗偷偷移向社殿。
我再次大喊她的名字。
一轉進巷子,兩側便是雜院窄窄的屋簷。
阿縫在我懷裡掙扎想逃。
絲毫不知我在近旁的阿縫,從我面前經過。一瞬間,我瞥見她謹慎護住的胸口,藏著形似刀柄的東西。
我倆倒在暈染淡淡暮色的榻榻米上。
見她的樣子不大對勁,我不假思索地縮身躲在雜院入口暗處。
我覺得老大沒趣,走了兩、三步,赫然停下。
對,的確不是。因為阿縫的丈夫已死,千真萬確。也許那句丈夫病逝的謊話,正是阿縫殺夫的決心。阿縫找了個藉口,把丈夫叫來這條花街的這個家,然後同樣找另一個藉口將丈夫騙至赤間神社殺害。
不知不覺間,五月過去,到了六月五日城裡迎接港口祭的那一晚。
可是,一切卻遭「丈夫病死,總算能輕鬆了」的謊話推翻。
「不,我要去的是隔壁,人家叫我認田鶴屋當標記。」
女子大都識字不多,因此竄改她們委託的內容,捏造要求家人前來的信,想必輕而易舉。女子們絲毫不知家書已替換成代筆人的殺意,親手將信寄回故鄉。
是的,當阿縫誤以為我是另一個人,在暗夜中向我揮刀的那一刻,我終於解開所有謎團。
「我是田鶴屋的老闆,不曉得有什麼能效勞的嗎?」
代筆人——遇害男子在旅社問的是到代筆人住處的路。
煙火將阿縫僵硬的臉龐照得蒼白。是的,阿縫認出是我了。
不出所料,阿縫穿過赤間神社的鳥居,彷彿被神社內的昏暗吸入,隨即消失無蹤。
據我猜測,那兩人之一是井筒屋阿民www.hetubook.com.com的父親。因為事後阿民說父親不知去向。
我不清楚代筆人選中哪些犧牲者。
「旦哥……原來是旦哥?」

然而,真的站在轉角一看,位於小巷最深處、門面窄小的代筆人住處,與鄰家幾乎無法區分。
代筆人心知自己患上癆病,死期不遠,便思量在離世前至少要救出其中幾人。
——上天保佑,此次也撿回一命。
兩、三縷凌亂的髮絲垂落在頸項上。其中一縷已變白枯乾,即使在青色煙火中仍清晰可辨。我忽然想到,阿縫也有年紀了。
「阿縫,妳以為我是妳丈夫嗎?妳丈夫是今晚要來嗎?」
踏出住處,阿縫左右張望,避人耳目般雙臂環抱,將身子縮得小小的,碎步離去。
那封暗藏阿縫與代筆人雙重殺意的信,送達鄰縣的丈夫手中。
「死吧……請你死吧!」
此時,才覺阿縫的影子大大起伏,某樣發亮的東西立即襲來,我直覺閃身躲過。
我心中一凜。
上天保佑,此次也撿回一命。雖然一想到妳的辛勞,就覺得不如一死了之……儘管對妳過意不去,但再半個月,我就能走動,這麼一來醫藥費……
假如男子進的不是代筆人住處,而是葉片漫出藤架、垂落路面的鄰家……
「真傻。妳丈夫七天前就從鄉下過來,在這裡被殺了。」
翌日傍晚,夥計的回報如我所料,七天前,阿縫的丈夫忽然收拾行囊,離開村子後就沒再出現。
時至今日,我仍不時憶起那條花街的燈火。
我不懂阿縫為何要站在那個地方,仍在漆黑中感到一陣山雨欲來的緊張,只能繼續在樹後等待。
阿縫誤認我為丈夫而揮刀刺來的那一刻,我https://m.hetubook.com.com頓時明白,阿縫終究不屬於我,她仍屬於在鄰縣臥病十多年的丈夫。
阿縫喜歡我,也希望下半生不被任何人打擾,與我安穩度過吧。
昏昧中,兩人的木屐聲亂成一團。
男子多半是為排遣臥病的寂聊而習字的吧。
那天事情辦完,離開和服店信步而行時,有道女聲叫住我,詢問田鶴屋怎麼走。
我強忍著劇烈的心跳與喘息,躲在矗立鳥居旁的銀杏樹後,窺探阿縫的動靜。
語畢,我狠心甩開那有些執拗的手。是的,阿縫白皙的手,就像花朵散落般跌在榻榻米的燈影下。
字跡工整得不像一般農民。
「別擔心,我明天會再來的。」
阿縫轉告我丈夫死訊的那天,丈夫竟又活過來。
一回頭,不知何時,阿縫已站在那裡。
代筆人想必是藉由為這些不識字的女子寫的家書,得知她們與家人的關係、為何會賣身到這條花街,及家裡的某個人消失女子便能得到幸福——好比酒鬼父親、賭徒哥哥或終生臥病的丈夫。
最後,我在衣櫃的銘仙錦和服裡找到那封信。
一心以為丈夫必死無疑的阿縫,是懷著怎樣的心情看這句話?唯獨今次滿懷期待,丈夫的起死回生想必讓她大失所望。阿縫已不年輕,為替長期臥病在床、有名無實的丈夫賺取醫藥費,阿縫在花街一隅一做就是十多年。對阿縫來說,還要在短短餘生中繼續同樣的犧牲,定然難以忍受。
我低聲喚她。
隨著夏天的腳步逼近,晚風挾帶濃烈的海潮味自岸邊送來祭典的咚咚太鼓聲,色彩繽紛的煙火在夜空中散開,坡上的人潮也比平常多。
青色煙火劃過天際消失,再度來襲的漆黑中,看不見阿縫有何反應,但下一秒,阿縫便哇地一聲,把和_圖_書頭埋在我懷裡嚶嚶啜泣。
阿縫的坦承,雖讓我確知在赤間神社遇害的男子是她丈夫,但我始終沒通報警方。
依阿縫的情形而言,要偽造內容很簡單,畢竟她原就打算在港口祭當晚找丈夫過來,所以只需將日期提早七天即可。
一發覺有人靠近,阿縫映在地上的影子便倒吸一口氣,僵立於黑暗中。
若有誰會從外地來找阿縫,就只有一個人。
而在這樣的花街上,最清楚她們私下面貌的,便是代筆人。

恰在此時,阿縫家的門倏地打開,冒出肖似阿縫的人影。
在夏季和服與反白飛白紋和服漩渦般交錯的坡上,阿縫的背影時隱時現,我悄悄追在她身後。
仔細想想,那天正是在赤間神社遇害的男子的頭七。
不知為何,我像拚命要抓住從身邊溜走的東西,以同樣匆促的腳步追隨她的背影。
阿縫會不會是打算在赤間神社了結性命?腦海浮現昨晚她不捨地抓住我衣襬的手,及在雨停的早晨說過的話——殘存的那串藤花是不死的生命。她在那串藤花裡,看見為丈夫奉獻的前半生。同時,那串藤花也是阿縫葬送自己生命的死亡之香。
想當然耳,阿縫透過代筆人回信給丈夫。那時,她定是拜託代筆人,把丈夫仍在世的事情瞞著我。
不,代筆人極有可能把阿縫指定的赤間神社,改成自己的住處。代筆人是不是刻意讓自己在第三起命案曝光?殺害阿縫的丈夫時,代筆人是不是希望自己被捕?而獄中自殺是不是也在代筆人的計畫中?寫下假遺書,是不是想對當事人女子與警方徹底隱瞞被害人的身分——做出砸爛被害者的臉這等駭人之事,是不是此一緣故?
我為處理一些雜務回到鄰鎮老家,卻因一件意外的小事有所領和_圖_書悟。
翌日。
只不過,丈夫打聽時沒直接問這個家,陰錯陽差害代筆人被捕。阿縫為救無辜的代筆人提議做偽證,實際上不也是變相證明自己那時刻在家?
阿縫手中的包袱滑落。
究竟是怎樣的心情,促使她非如此解決兩人之間的孽緣不可,最後我決定不追問。
出鞘的刀發出銳利的光芒,隨阿縫的手刺穿黑暗。
那晚從神社回來後,阿縫向我坦承,她原要殺了丈夫再自殺。
阿縫注視我顫巍巍拿著的信,神情莫名悲傷。
隨著搖曳的燈光,一串如白供燈的藤花晃動她的身影。
我對妓|女與醉客的歡笑聲充耳不聞,在小巷的轉角轉彎。
命案當晚,有人稱在這道坡的轉角瞧見男子走進代筆人的屋子。
但是,倘使代筆人的住處只是標記,男子其實想造訪的是隔壁鄰居呢?
何況,現下她身邊有我。
倘若一個人的生命是為葬送那一串花的儀式,又倘若人與人之間能藉背影傳言達意,那麼,代筆人與阿縫欲以無言的背影帶往黃泉幽冥的真相,我也願以背影目送。
鏘鎯一聲,利刀跌落在石板路上。
我塞錢給夥計,交代他千萬別把此事告訴任何人,於夜幕低垂時分踅回坡上。
三名被害者為代筆人的墨字所騙,分別前來此地會見親人,又分別在不同的指定日期與地點,遭代筆人殺害。
阿縫在代筆人身上發現的血,多半是他自己的血。
阿縫撲進我懷裡。
可是,有幾點我仍想不通。代筆人為何要替阿縫頂罪,留下那樣的遺書自殺?其他兩起命案與赤間神社阿縫丈夫的命案,又有何關聯?不,難道那兩起命案果真是瘋子幹的,而阿縫則藉以掩飾自己的罪行?直到此刻,我才明白唯獨赤間神社一案間隔許久的理由。
過了良久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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