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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葬

作者:連城三紀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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桔梗之宿 二

桔梗之宿

「第一次?」
「嗯,他會看著煙火散掉,一邊笑。大哥想點嗎?」
我童年的記憶與一名少女的身影密不可分。我出身富士山腳下的貧村,老家附近住著名叫幸子的少女。幸子像保母般疼愛幼小的我,經常背著我,或牽著我的手,和我一同玩耍。其實,幸子也還是個孩子,但手因粗重的工作,指節隆起,和男人一樣黝黑。如今,幸子陪伴我的種種細節,已埋沒在歲月的黑暗中,然而,幸子突然拎著包袱,由一個商販模樣的男子領著自堤防離去的那個早上,我記得清清楚楚。我連忙追趕,過橋的幸子回頭笑著向我揮手。雖然還小,我也明白幸子將被賣到悲慘的地方,但她的笑容沒有絲毫陰影,一如往常。
此時,鈴繪忽然注意到我的視線。我望著茶几上杯裡的一朵桔梗,鈴繪彷彿想避談那花,又問:
「要玩煙火嗎?」鈴繪又唐突地問。「謹爺買來點剩的收在櫃子裡。」
「不了,我沒那個意思。」
灰濛的暮色中綴著點點晚霞,六軒端燈火初上時,我們從接近命案現場的後門步入二區。我認不出兩天前的路,在小巷中四處亂鑽,最後先找到的不是梢風館,而是鈴繪。昏黃的燈光下,她的臉蛋出現在分不清是哪個角落的窗中,不像其他女郎對經過的男人示好,視線甚至沒對著巷子,只流露與稚嫩外貌極不搭調的慵懶神https://m.hetubook.com.com情,小嘴無聊地咬著團扇。
「那找阿昌姊姊比較好。」
最後,我不得不放棄。鈴繪約莫是察覺這點,突然做出消除芥蒂的舉動。
「要睡嗎?」
「您果然和謹爺不一樣。」
解釋完想單獨見面的原因,我問起那晚的情形。不曉得一錢松與福村有沒有過任何形式的接觸?但一提及當夜,鈴繪便和兩天前一樣,低頭不發一語。她的神情不若先前害怕,可見有所隱瞞。儘管是孩子,也察覺出我們懷疑福村吧。鈴繪頑固的沉默,彷彿在袒護福村。
「這眼鏡真有趣。」
「小鈴,妳幾歲?」
「不了,就照謹爺來時那樣吧。」
「……十六。」
「這樣啊。」鈴繪點點頭,接著低喃:「跟謹爺一樣。」
「…………」
我沒作聲。
當晚,離開之際,鈴繪叫住我:
至於我摘下眼鏡,戴上帽子掩飾稀薄的頭髮,不惜變裝也要以客人的身分接近鈴繪,則是出自與職務無關的情感。
鈴繪背對我,鑽進被窩,隨即轉過頭:
鈴繪轉過身,見我摘下帽子、戴上眼鏡,不禁小聲驚呼。看來鈴繪記得我,原本擔心她會奪門而出,但她望著我,拉開裙襬坐下。雖有胭脂水粉與紅色燈光的雙重偽飾,女孩的臉龐仍殘存尚未完全成為娼妓的稚嫩線條。
「謹爺……謹爺也不睡嗎?」
www.hetubook.com.com「要睡嗎?」
「嗯,他會要我一個人睡,然後就默默坐著,打打陀螺、搓搓紙撚,偶爾會演人偶戲給我看。」
菱田刑警綜合老闆娘、阿昌與鈴繪的話,推斷兇手是當晚鈴繪的客人,福村謹一郎。
一錢松並未進入鈴繪的房間,那麼,為何他的屍體握著鈴繪房中才有的桔梗花?答案只有一個,意即,行凶時帶著花的不是被害者,而是兇手。一錢松與兇手打鬥之際,兇手的胸前極可能就戴著那花,碰巧被扯下。依此推論,兇手是唯一能接觸插在鈴繪房間杯裡桔梗花的人,除了福村不作他想。
「用不著脫。」
她躺著回答我的問題,零星談起身世。
我回過頭。那一瞬間,鈴繪的雙眼發亮,似乎想說什麼。然而,不待我開口,鈴繪便搖頭移開視線。當時,鈴繪確實有話要告訴我,為何我沒坐下繼續追問呢?直到今天,我仍為此感到後悔。若我探出鈴繪心裡的話,或許能防範第二起命案於未然。
女子的大呼小叫與客人的笑聲、街頭歌者哀愁的小提琴聲,在黑夜中交織。不久,後方陵雲寺的鐘聲打破這陣喧囂。與那天早上一樣,是沉靜而能包容一切的鐘聲。我望著鈴繪稚嫩卻流露死亡氣息的睡臉,忽覺好似在黑暗的靈柩中聆聽那宛如祈禱的鐘聲。
「謹爺喜歡煙火嗎?」
第三度邂逅時,在被彩色洋燈浸和-圖-書潤成紅色的房裡,那花也染上相同的顏色。距初次造訪梢風館兩天後,我藏起警官的身分,以客人之姿在那間房與鈴繪見面——我這麼做是有原因的。
「十八。」
「哪裡不一樣?」
「不了。」
「可是,大哥和謹爺不一樣。」
「嗯。」她有些掃興,「還以為看得見什麼……不過挺好玩的。大哥不戴這個,是不是就和盲人沒兩樣?」
「我還不起的,現下已累債五百圓。日子愈久,欠得愈多,再說我早就習慣。老闆娘雖然凶,但阿昌姊姊對我很好。」
「債還清後有什麼打算?」
多虧友人玲瓏的唇舌保駕,我沒在老闆娘面前露出馬腳,順利與鈴繪踏上二樓。
我不清楚幸子的下落,但那抹微笑是幸子留給我最後的回憶,宛若一記烙印,既灰暗又鮮明。初遇與她年紀相當的鈴繪時,我便將幸子那實則悲哀的笑靨重疊在鈴繪身上。假如能夠,我要救她脫離那個世界——這股年輕人才有的正義感也驅使著我。
福村多半是等一錢松步出梢風館,便跟著離開。尾隨到現場後,福村伺機襲擊一錢松並將他勒斃,搶走五百圓逃逸。然而,還有問題必須解決。
「告訴我真正的年齡吧,我不會說出去的。」
接著,鈴繪從茶葉箱裡取出人偶。緋紅和服加上洋燈的燈光,活像紅色喪服。
還我眼鏡後,鈴繪唐突地問:
鈴繪也沒立時認出我。hetubook.com.com紅燈昏暗的房裡,鈴繪背對我開始寬衣。
「那我能躺著嗎?」
「嗯。」
「什麼打算也沒有,就維持現狀。」
鈴繪漸漸入睡。聽著她安穩的鼻息,我思索著福村是否因這張純真的睡臉,忽然動念想救出落入苦海的女孩?五百圓——與一錢松身上的金額湊巧相同,令人不得不起疑。事實上,假如不偷不搶,我是籌不到這麼一大筆錢的,我根本沒辦法幫她。不光是錢,紅燈、水粉、臭水溝,以及連蚊香的煙都不怕的成群蚊子,對年紀尚輕的我而言,一切都是無從抵抗的現實。將一朵桔梗放回陽光底下,花自能重拾潔白吧。可是,我該如何將染在鈴繪肌膚上的紅色燈影重新漂白?花一旦開始枯萎,便只能靜待凋零——透過遭汙損的肌膚,鈴繪必定比任何人都清楚。一個僅有數面之緣的男子青澀的感傷,是救不了這個女孩的。
鈴繪被賣到這裡的經過並不稀奇。她是從東北的貧村來東京當女工的,但由於身體不夠健壯,和其他幾個女孩一起被迫賣身。我忽然想到,或許鈴繪在鄉下也有個疼愛的五、六歲孩子。離開村子時,鈴繪也露出笑容對那孩子揮手。從神情摻雜幼稚與成熟的鈴繪身上,我感覺到與幸子相似的堅強。
她孩子氣地說著,綻出一笑。頭一回瞧見她的笑容,意外地天真,莫名讓我有種安心感。
曾遭火舌紋身而一手殘廢的福村和_圖_書,有勒死一錢松的力氣嗎?再者,福村如何得知理應在另一間房的一錢松身懷巨款?菱田刑警推測,福村可能是去解手時在門外聽到阿昌房裡的對話,但我總覺得,鈴繪在這方面似乎有所隱瞞。
「啥都看不見吧?」
「那個……」
鈴繪害羞般垂下眼。她果然謊報年齡,因法令禁止雇用未滿十八歲的女孩賣春。
「可是,到時妳便是自由身了。」
說著,她摘下我的眼鏡,拿到面前。
我打算先斬後奏,所以沒告知菱田刑警便著手進行。話雖如此,單獨前往難免忐忑不安,我便託熟門道的友人同行。我與聲色娛樂一向無緣,碰上這起命案前,甚至未曾涉足類似的地方,不曉得怎麼進門作客,況且,即使藏起眼鏡與頭髮兩大特徵,孤身一人難保不被識破。
我之所以背著老闆娘單獨與鈴繪見面,原因之一便是想了解這一點。鈴繪顯然懼怕老闆娘的眼光更甚於我們,若老闆娘不在場,一定能打聽出更多線索。
「說是做得好的人偶,眼睛和嘴巴能打開。不過,謹爺演起來似乎真的會流淚呢——這個人偶叫阿七。」
「謹爺不開口時,總像在生氣,臉色很恐怖。每次他都一個人來,也不怎麼想和我講話。」
我同情鈴繪,亦可憐福村。一場事故讓他不得不放棄自己,沉淪在社會邊緣。到妓院只為獨自玩耍,這種行為唯有男人的愚蠢足以形容,卻透著一抹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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