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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葬

作者:連城三紀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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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萩殉情 二

夕萩殉情

「不好意思……」
「我沒生氣。」
「願意——」
「剛才在後方房間練字,不想被風一吹……」
聽到慎之介開口,夕似乎有些驚訝,但瞧見包裹中的布條,臉色倒絲毫沒變。那種破法,明顯是故意撕破的,她反而沉靜地望著慎之介好一會兒。
是夕的嗓音沒錯。慎之介不禁奔至緣廊,踩上階石。
便是這時期開始,慎之介頻繁出入人心社。以前他讀人心報,便對其中的自由思想多有共鳴,但勤於前往人心社、發表反對政府鎮壓的言論,是基於對鎮壓的核心人物但馬憲文的反感。但馬表面上是站在社會頂層的大人物,私底下不過是個凡人。不,他是讓夕不幸長達十多年的冷血丈夫。年輕的慎之介將無法直接發洩在那個丈夫身上的怒氣,轉換為對政府不合理政策的慷慨激昂。
夕半倒般坐著,背向慎之介。髮髻鬆開,垂落肩上,弄髒的襪底上翻,伸出凌亂的衣襬。
「從後方房間吹到這兒?」
夕再折一枝,回過頭,似乎感到百般不解,於是蒼白著臉問道:
這句話似是責怪,夕卻露出母親哄孩子般的笑容,手指一伸,將花插在慎之介頭上。慎之介聳起肩,任憑她擺佈。
拾起一瞧,灑了金粉的和紙上有幾行墨跡。
慎之介勉強繫妥鞋帶,便去為夕拿草鞋。
趁醫生抵達前,慎之介離開夕的房間。事後問阿豔,她說是「幸好沒有大礙,現下在靜躺休息」。阿豔的年紀和慎之介的妹妹相當,仍不脫鄉下姑娘的氣息,活潑可愛,慎之介一進但馬家便與她熟稔起來。然而,這樣的阿豔卻面帶愁容,擔憂道:「最近夫人樣子怪怪的,一直出差錯,像是不小心打破老爺珍愛的壺等等。老爺心情也很不好,每次都把夫人臭罵一頓。」
「你心不苦嗎?聽阿豔說,昨晚您又因老爺的西服綻線,挨一頓罵。」
而且,夕回家後的頭三天,或許是久未呼吸城裡的空氣,身子不適,一直在後方寢室休息。
「那樣才好……是我故意抽掉線的。我的心背叛了那個人,每當對這罪過心生恐懼,就自行犯錯,等待老爺叱責……可是,心雖背叛,我不能連身體都背叛。你肯答應我,不會打開這道門吧?」
慎之介答稱平日穿太可惜,想等回鄉過節再穿。於是夕繼續道:
「是我訂全新布匹,親手縫的。我對你說了謊,也對老爺說了謊——這是我頭一次對老爺說謊。」
慎之介替但馬綁著鞋帶,朝但馬的腳而非夕深深行禮。抬頭的剎那,他瞟了夕一眼,恰巧梳著圓髻的夕輕輕回完禮。視線一交會,慎之介便連忙站起,逃也似地奔出玄關,去開大門。
「就讓我們靜靜地待著。等我熄燈,你便請回吧。」
夕的影子驟然站起,背貼著紙門,反手緊緊關上。
「請開門。」
夕起身準備下庭院,卻發現木屐不在階石上。慎之介想說我這就去拿,但還不及開口,夕已穿著白襪套直接落地。
「您應該很清楚,我無法再按捺自己的感情。您曾說,只要有死的決心,一切都能忍耐。於是,我決心在您離世時死去。和您一樣,靠著每天削減一點生命,設法熬過今天。唯有一件事,我實在難以忍耐。我的身體還年輕,卻未能認識您。您的心蒙騙了老爺,身體背叛了我。我曉得老爺在家的晚上,這房間為何沒亮燈。」
夕低聲喃喃。
時序進入十二月,月色蒼然、寒意初生的某個夜晚,慎之介照例為夕的影子踏進後院,有人像等候許久般呼喊他的名字。原以為是錯覺,但側耳傾聽,雖細微得幾乎消失在深夜的寂靜中,確實有女子的聲音呼喚自己兩、三次。
「很痛吧?醫生馬上就到。」
中間的一道薄紙門成為唯一的辯解,兩人以幾近犯罪的方式纏綿。
慎之介平靜地說。沒有風,雪沿著自漆黑天空垂下的線,無聲下個不停。寒夜令慎之介凍得發青,然而,即使是冰凍的肌膚,也澆不熄他心頭熊熊燃燒的烈火。
夕「咦」一聲,訝異地環https://m•hetubook.com.com視庭院。
「白萩的話,院裡昨天也開花了。」
但馬臨時想到似地為妻子介紹慎之介。「上一位書生要去留學兩年,所以前陣子請了他來」,簡單說明後,鄭重叮囑慎之介,由於他經常不在家,務必注意門戶安全。
「為這點小事哭啊。好了,別放在心上。」
「那麼……」夕的聲音從肩頭傳來,「那麼,你就能道出真正的感受……能夠像你說的,把當下心裡想的宣之於口?苦於無法坦白自己感受的,是你吧。我早就察覺你的心意,也明白你為何撕破那件和服。」
她瞇起眼,遙望般看著插在慎之介頭上的萩花,不一會兒,彷彿趁為一時稚氣的舉止感到羞恥,一臉嚴肅地從慎之介髮間抽出萩花,疊插在自己髮髻的萩花上,又面向萩花坐下。慎之介沒作聲,只默默垂下頭,回到庭院。
「日照這麼差的地方竟然有萩花……我住了十二年竟然都沒發現。」
「幾天前,我在院子裡發現木屐印……從那晚開始注意,便聽到你悄悄來到的腳聲……」
是宅院太大,還是她在這個家能待的地方太小?慎之介茫然望著夕蹲下的背影。夕摘下一小段萩枝前端當髮簪,插|進後面的髮髻。花穗在她後頸畫出淡淡的影子,直延伸至銀鼠襯領。
夕將一個紙包推近。慎之介朝但馬道了謝,一回房便拆開紙包,是紺青色的結城綢和服。雖是貴重的衣物,且既沒褪色也沒味道,形同全新,可慎之介不願穿上但馬穿過的衣物。以前但馬給的舊衣他都坦然接受,只不過,自從認識夕,他便有所堅持。在慎之介心中,但馬憲文這個人的位置,不知不覺從主人換成夕的丈夫。慎之介將衣服塞在房間角落。
當晚,但馬依然沒回家。夜深後,慎之介走近夕的房間。與上回一樣,這一晚,房間的紙門也透著燈光。坐在房中央的影子朦朧浮現,仍動也不動。慎之介強自按捺想和她說幾句話的衝動,置身於不遠處的黑暗中,從淡淡的影子感覺夕的氣息,聊以解慰。
《萬葉集》裡有這麼一首和歌嗎?他納悶著,便聽背後有人說道:
慎之介一手擱在緣廊上,於階石坐下。
「是啊……一直在走廊上飄,像被誰牽了線拉過去似的……秋風真是促狹。」
翌晨,慎之介照常在玄關為準備前往霞關的主人擺好鞋。但馬憲文龐大的身軀占據玄關,送丈夫出門的夕彷彿被他的影子擠到一旁,縮跪在架高的進門處。
「茶室後方的萩花應該枯了吧,請割一些過來。」
「我說不痛是真的。一直以來,我忍受著更大的痛楚。這十二年……我想告訴你一件事,你願意聽吧?」
拐過一綑綑細竹紮起的松明竹籬,來到茶室後方,只見濕綠環繞的一方窄地裡,一叢萩花彎著纍纍枝葉,躬身拜地般開著花。茶室的格子門襯出內部的靜謐與昏暗,恰似由低矮的萩花頂起般高高浮在半空。小門吹進來的風,將白色花瓣與朝露一同掃落在地。
或許是在縫衣吧,看不清手的動作,但秋夜燈火照出的影子顯得萬分沉靜,而慎之介也在廚房後動也不動地守候。
「一定很痛吧。為什麼要撒謊?為何不誠實說出真正的感受,什麼事都暗暗隱忍?」
夕較慎之介年長八歲,但或許身材嬌小纖細,看來年幼得幾乎連圓髻的重量都頂不住。
「今天一早,御萩打掃庭院時折斷楓樹枝,被我責罵幾句,大概是覺得委屈吧。」
「怎麼回事?你在哭嗎?」
灑掃庭除時,偶爾會望見夕經過走廊的身影,或到院裡摘花的模樣。大多數的時候,夕似乎對慎之介的視線渾然不覺,以單袖裹住胸口,悄然而立。雖只駐足片刻,但不久慎之介便發覺夕回到https://www.hetubook.com.com主屋後,自己仍癡望著她曾停留之處,忘了手中的竹掃帚,呆然佇立。
夕的影子刷地像飛鳥展翅般翩然而至,反手將紙門緊緊鎖住。
「是《萬葉集》的和歌?」
此刻,房內亮著燈。隔著紙門,明亮的燈光自緣廊朝空地流洩而下,落在青苔上,宛如如一道小徑。
淡淡的人影像要打亂木格子似地浮現在門上。影子維持坐姿,動也不動。從髮髻的形狀和細細的頸項看來,那影子是夕無疑。
與廚房相隔六尺左右的小路,有個紙門緊閉的房間。那是夕的寢室。這十天,丈夫憲文都沒回家。即使在家,夕也是與丈夫分房而睡。這是聽阿豔說的。
慎之介總算擠出回答。
「觀音大士般細長的眼睛明淨清澈,分明沒點胭脂,美麗的雙唇卻宛如粉色微染的櫻花化身,她輕聲驚呼,以團扇遮臉,小跳步般踩過踏腳石朝主屋離去。雖是隔著我房間窗口沙沙成群的竹葉電光石火地視線交會,但望著她在團扇影子下更顯白皙的後頸,我心想,這是個不會說謊的女人。」
夕的語氣平淡,彷彿疼痛真的不成問題,但似乎話音落下才驚覺自己說了些什麼,猛然以袖掩口。那模樣,像拿袖口拾回不知不覺發出的聲音,也許是以袖子掩住哭聲。慎之介心頭大震,不曉得如何是好,也不曉得該怎麼回應,呆立當場。原來縫在和服裡的那首歌,是給自己的。秋夕萩花開,院中睹花……直到前一刻,他還因夕未察覺自己的思慕之情而在心底責怪她。可是,糟蹋夕的感情的,毋寧是他自己。夕不讓慎之介發現,悄悄縫入和服中的情歌,是他撕破的。此舉等於扯碎夕的感情,使夕方寸大亂,她才會不由自主地吐露隱藏的心情。
三天後的傍晚,雪才下不久,夕獨自返家。一問阿豔,據說是柳橋的小妾病癒,帶著孩子前往伊豆,但馬便將失去用處的夕趕回來。
「你在生什麼氣?」
「你姓御萩,和這首歌裡的萩是同樣的字嗎?」
雪不停落下,天明時分,東京已為白色掩蓋。
慎之介大吃一驚,沒注意到夕的一隻袖子著火。夕本身似乎毫無覺察,神態平靜依舊。直到火焰就要吞噬夕雪白的手,慎之介才驚叫一聲,不由自主地想抓著火的袖子。夕似乎昏了過去,身子一晃,髮髻朝鋪白沙的庭園倒下。說時遲那時快,慎之介捧沙蓋在袖子的火苗上。火雖熄滅,但半焦袖子露出的手又紅又腫,還冒著淡淡的煙。慎之介大聲呼喚阿豔,要她去請醫生,緊接著準備抱起夕,讓她的手泡在池水裡。夕因這陣衝擊微微張眼,發現自己在慎之介懷中,便不假思索地推開慎之介,蹣跚走到緣廊,不顧腳下沾了泥的襪套,直接進房。慎之介緊跟在後,上了緣廊,卻不敢進夕的房間。門檻擋住慎之介的雙腳。
慎之介啞口無言,在門檻邊拚命壓抑不由自主想踏上榻榻米的雙腳。
「從這裡看不見,在茶室後面。」
儘管一心夢想著與夕交談,慎之介卻沒一絲歡喜,體內深處反倒逆流而上一股感情。慎之介對一切都感到憤怒。夕在這個家的不幸令他憤怒,其夫但馬憲文身為政府要人可私下不過是個凡人令他憤怒,與夕相差八歲令他憤怒,夕是主屋裡的人而自己只是書生令他憤怒——連夕的美、意外親切地敞開心胸向他說話,也令他憤怒。
「這不是老爺的舊衣。」
「既然知道,為何先前沒叫我?」
慎之介的語氣似乎帶著怒意。夕不解地瞅著慎之介,仍起身下到庭院,往茶室走。慎之介默默跟在她身後。
慎之介不由得回了話。
夕的影子很靜,但她內心的激越足以震動紙門,傳達至慎之介胸口。雪落在兩人的沉默中。燈影下,緣廊上的雪猶如兩人初次交談那個早上的白萩花瓣。
「真對不起。」
「既然這樣,能請你還給我嗎?阿豔的哥哥明天要來東京,我想給他帶回去。改天再另外給你別的東西。」
「你在暗夜中忍著https://m.hetubook.com.com的,我也在這裡忍著。」
「我每天早上都謄寫《萬葉集》的和歌,是在數離死亡還有幾天。嫁進這個家不久,我決心抄完所有和歌就自盡。每當早晨來臨,我便將一小片生命丟棄在一首《萬葉集》的和歌裡,一天一首地慢慢死去。這麼一想,什麼事就都能忍耐。可只剩一首時……認識了你,於是我想,等兩年後再寫最末那首和歌。再兩年,等你離開這裡的那一天……」
但馬粗聲問,慎之介抬不起頭,難以控制情緒,只覺一切已無所謂。他要離開這個地方,回故鄉遠遠地思念夕。
「不要緊……我不痛。」
「我要辭職」的話剛到嘴邊,夕的話聲平靜響起:
那是殉情事件前一年的夏天。
半夜,慎之介走出小屋,悄悄繞過庭院,來到主屋後方。
約莫是體弱多病,使她的膚色呈現落寞的白,才令慎之介作如此想,只不過,慎之介早從阿豔口中聽說但馬夫妻的關係。
「嗯,倒數第二首……打十二年前開始,我每天一早起來便以一首練字。還差一首呢,就被風吹走了。」
實際上,這不該稱為憤怒,而是除此之外無可形容的強烈感情。這份強烈的感情不斷湧上心頭,慎之介當晚根本無法成眠。想叫自己睡,垂落在夕頸項上那帶露的白萩花瓣,便如黑暗中的一盞小燈浮現眼前。
慎之介依夕的話,默默坐在階石上挨了好長一段時間。不光這晚,只要但馬不在的夜晚,夕與慎之介便會隔著紙門,以彼此的聲息幽會。確實,兩人可以交談,距離也縮短,然而,彼此依然有著紙門這道界線。儘管是薄薄的紙幕,卻比銅牆鐵壁更嚴實地分開兩人。一張紙,輕易便能戳破——此一念頭讓慎之介備受折磨。不過十天,年輕的慎之介便無法再忍受。
語畢,夕便想接過慎之介手中的包裹。
但馬府是由舊幕臣宅邸修築而成,傳統土牆圍繞,光庭園便有上千坪,占地廣大。若非有特別之事,慎之介均蝸居於大門附近的小屋,因此,即便同在家中,除女僕阿豔外,與主屋的人甚至不會照面。
自此,每天早上但馬出門時,慎之介都會在玄關看見夕的身影。只是,慎之介不敢正面相對,總深深屈身蹲在但馬腳邊,簡直像在賭氣。慎之介僅能瞧清跪坐於進門處的夕的和服衣襬,那顏色與花樣日日不同。夜裡躺在床上,有時在黑暗中,種種花色會驀地浮現,令他難以成眠。然而在此一階段,這樣的感情尚不足以稱為思慕。
慎之介踩著踏腳石走向夕,將拾來的紙遞上。
「您在找這個嗎?」
「就像剛才的和歌。」
慎之介沒抽手,動也不動。痛歸痛,可這疼痛,是夕用來責備、同時也是安撫情緒忽然失控的慎之介的。不一會兒,一滴淚落在夕的襪套上。慎之介一度以為是自己的眼淚,但夕剛剛插口替他說謊解圍時,他便已咬牙忍住。慎之介驚訝地抬頭,此時,夕終於提起腳跟,直接讓腳尖滑入草鞋,悄聲走出玄關。雖只是短短一瞬,慎之介仍看到夕微微別過臉。她的眼神平靜得令人難以相信曾流下一滴淚。
慎之介深覺自己可恥可悲,只是低頭看著門檻。明白夕的感情,慎之介反倒受傷。他首度意識到夕這名女子所處的立場。夕對他也有相同的感情,但直至今日都強自忍耐,言行舉止中不透露一絲端倪,全是因為夕是有夫之婦。兩人之間橫亙著一道門檻,一道慎之介無法跨越,而夕也無法踏出的門襤。夕的丈夫但馬憲文,就擋在那道門檻上。自己的戀情是俗世不容的,縱使兩人真心相愛,以他們的立場,也無法宣之於口——此乃天經地義,慎之介卻一直不知不覺。不,雖已發覺,可是此刻他才刻骨銘心地領悟。
「你知道這首和歌嗎?」
她喃喃道。
「秋風撫秋萩 未同簪竟道別離」
那天早晨,慎之介正在修庭院竹籬,一張紙乘著秋風飄至。那張如m.hetubook.com.com詩籤般細長的紙掠過慎之介肩頭,落在數步之前青苔覆蓋的石燈籠下。
「提到萩花,現下正是故鄉村裡萩花盛開的時節……村裡的萩花都是白的,風大的日子,把花吹得整個村子都像在下雪。」
事實上,夕回故鄉的四個月期間,慎之介看過其中一名小妾數次進出府邸。這名藝伎出身的女子大白天就穿著華麗的和服,乘車一到,便儼然以女主人自居,還挑剔慎之介,嫌他院子沒打掃乾淨。
直到半月落在土牆瓦後,慎之介才離開。即使夕的影子晃了晃、燈火熄滅,慎之介仍試著從幽暗的紙門感覺夕的動靜,在黑暗中佇立良久。
「你總是在生氣。早上為老爺拿鞋的時候,臉色好怕人。」
慎之介對那雙輕輕抬起的眼眸默默點頭。
「可是,那是別離的和歌……我們今天才頭一次說話……」
「即使我已做好赴死的準備?」
「我說過,不能這麼做。假如你無法遵守諾言,明天起你就不能再來這裡。」
慎之介一面回答,神情卻益顯生氣。
早聽阿豔說主母是位美人,但當池面游移的夕照映出白底和服的身姿,她那有如在池底尋覓般的飄遙眼神,及略略別開臉的模樣,令人感覺此美只應天上有。雖是驚鴻一瞥,慎之介確實為美麗的事物心動不已。
夕似乎是算準丈夫離開玄關上車才開口。慎之介仍低著頭調整草鞋帶,此時,夕一腳落在鞋上,不,是看準慎之介的手放下。於是,慎之介的手墊在夕的腳底。夕就站在架高的進門處,維持單腳下階的姿勢。腳雖由白襪套包覆,但衣襬微掀一角,露出映著淡紫內襯的肌膚。
「您……」
慎之介垂著頭,低語「我答應」,夕便放心似地離開紙門,變成平常淡淡的影子。
御萩自那年春天便來到但馬府,在灑掃庭除、看門守戶之餘勤勉向學,然而,這是他首次見到主人但馬憲文之妻,但馬夕。慎之介進入但馬府前,夕正好罹患輕微胸疾,回妙武岳山麓的故鄉養病。兩人初次碰面,是夕返回家中的第三天。
十二年前,不就是她剛嫁給但馬時?聽阿豔說,夕是在二十一歲那年進門的。慎之介忽覺,她大概從出嫁之際不怎麼幸福。試著揣想她藉朝霧的微光,背向所有人,一筆一畫習字的模樣,實在不勝寂寞。由她坐在緣廊望著自己的筆跡微笑的臉上,也感覺得出那份寂寞。
「準備冬衣時,找出了老爺的舊衣。老爺說要給你。」
「請把帶子放鬆一些。」
夕要他回頭把衣服拿來,因此慎之介一回房,便從角落取出衣服,仔細重新折好。此時,類似憤怒的情感忽然流竄到指尖,一回過神,慎之介已將和服的衣袖扯破。他的怒氣更多是針對夕而發。夕對他的愛慕之情渾然不覺,肯定以為賞給他丈夫的衣物是一番好意。慎之介默默繼續撕扯和服,不料胸口的內裡竟露出一張紙。抽出一看,裁成詩籤的薄紙上以毛筆字寫著「秋夕萩花開 院中睹花勿忘我」,像是《萬葉集》的情歌,但慎之介不明白這種東西怎會縫在和服裡,便一併撕掉,然後將化為布條的和服包妥,前往主屋。
從緣廊下一喊,夕很快步出。
夕身後是西斜的太陽。即使從背後,也看得出她肩膀朝燒傷的那隻胳膊垮,以另一袖遮住紅腫的手。
「您怎知是我?」
慎之介依吩咐帶回一大把乾枯如紙的枝葉,夕要他取來引火用的木條,點了火。煙升火起,趕跑飄泊在秋風中的紅蜻蜓。夕將撕破的和服一片片扔進火中。結城綢宛如生物般,扭動著吐出黑煙。抬頭一看,煙就像拿毛筆繪出的,扶搖直上。慎之介感覺那彷彿是吐出夕這名女子的魂魄,直上天際,卻猜不出夕燒毀結城綢的用意。只是,夕坐著凝望火堆的模樣,有股緊迫之感。顯然是心情上的壓迫成為負荷,令她只穿著襪套便踩在地上。
「你看得到我的影子吧。」
那天早上,她總算下了床,並於日暮時分踏進庭院,在池塘畔漫步時,被湊巧敞開格子窗乘涼的慎之介看見和*圖*書
一回頭,夕站在主屋東緣的屋簷下,紺青色的結城綢衣襬下露出一腳,輕點在階石上,似乎猶豫著是否要下庭院。
當晚,慎之介步上夕房前的緣廊,出聲道:
御萩慎之介於日記中,寫下初見但馬夕的印象。
於是,正室彷彿被逼到寬宅大院的角落,還未曾謀面,但馬夕這名女性在慎之介心中已染上哀憐的影子。實際見到夕後,他便發覺那影子在雪白肌膚上染得比想像更深。
兩個月後,兩人首度有足以稱為交談的交談。庭院中染紅的楓葉帶來濃厚的秋日氣息。
兩人僅照過兩次面,且都如蜻蜓點水般短暫,慎之介卻感覺夕身上有著薄命的陰影。
「該說對不起的是我,請看看裡面。」
適逢十二月中,但馬要前往伊豆遊山。往年都是由柳橋的小妾同行,可對方據說感染風寒,便由夕陪伴。雖然肯定是不得不遵從丈夫的命令,但到玄關送行時,只見夕站在丈夫的西式披肩大外套後,身穿鶯色江戶小紋和服,繫著織錦腰帶,美得令人不敢逼視。這樣的盛裝教慎之介陷入淒苦自卑的情緒,為但馬繫鞋帶時,忽然間悲傷夾著憤怒,湧上喉頭,化為眼淚,奔流而下。為何偏偏是此刻……連自己也不明白,忍耐兩個月的一切一舉決堤。慎之介順勢跪在主人腳邊,強忍著讓聲音哽在喉頭,肩膀上下震動著無聲哭泣。
此後,但馬不在家的每一晚,慎之介都會前往夕的房間。奇怪的是,無論是哪個夜晚,夕的房間總亮著燈。不知夕究竟在做些什麼,她的影子靜得難以相信是活生生的人。或許,漫漫長夜夕也想著自己——一思及此,慎之介便懷著一絲期待悄然而立,巴望著夕會為了賞月開門。
但馬憲文於柳橋養了兩個小妾,不僅各別安排大宅,且男僕與女僕的人數皆比本宅多。幾年前夕便因體弱無法好好侍寢,也許怪不得做丈夫的,可即使夕臥病時,但馬也以工作為由,一連幾天都在小妾那裡不回家。
夕低聲喃喃,一個轉身,面向慎之介,屈膝坐下。於是,夕的影子與慎之介的身子頓時同高。夕伸出手,按在紙門上。紙門彷彿沐浴在螢白雪光中,清晰刻畫出夕的纖指,手的影子輕撫紙門,拚命尋找慎之介的身軀。慎之介以指尖相觸,掌心與那掌影疊合。夕的手的影子,雖被木格子打亂,仍為尋覓慎之介的手而游移。慎之介的手也追隨著她纖指的影子。終於,夕轉動頸項,將頭髮倚上紙門。
夕輕輕一笑。慎之介一面驚訝於她也會笑,一面跟著露出笑容。
但馬府除主人夫婦,只有女僕阿豔,以及與慎之介同住一個小屋的老園丁。就一座如此寬廣的府邸而言,人數少得出奇,因經常外宿的但馬幾乎不把這個家放在心上。一入夜,府內便會被深深的黑暗與寂靜包圍,教人不敢相信此處竟位於市區。在恍若沒有盡頭的黑暗中,這一晚,慎之介首次感到一絲振奮。前去檢查大門是否確實關妥的慎之介驀地駐足,怔怔望著淡淡照出窗格子的燈光半晌。來到宅邸,這是他頭一回意識到主屋的燈光。
「你不能再靠近了。」
但馬夫妻沒有孩子。這個名叫阿菊的小妾生下男孩,但馬打算讓兒子繼承衣缽,因此夕也認了阿菊。然而,看到阿菊熟練地登堂入室,聽見主屋傳出肆無忌憚的笑聲,一副正室已死,自己入主正宮的氣焰,連身為局外人的慎之介都不禁忿忿不平。
慎之介不自覺地脫口而出。
主人憲文回來後的第三天早晨。在玄關時,跪在憲文身後的夕開口:
慎之介以手指逐一描過髮絲的影子,然後靠上前額。此刻,慎之介終於觸碰到夕。隔著紙門,夕的肌膚被薄薄地包覆,感觸相當輕微,即使如此,慎之介仍從髮香、膚色中切實感受到。慎之介從影子裡看見的,是那天早上將萩花插|進髮髻時的笑容。而每當夕的手指影子搖晃,都好似燃起黑色火焰,摸索著慎之介的身軀。
第五天早上。送但馬出門後,夕留在玄關,問道:「前幾天給的衣服你怎麼不|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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