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萩殉情
三
但馬吃了一驚,低聲叫道。這恐怕是夕十三年來頭一次向丈夫頂嘴吧,不僅但馬詫異,慎之介也大為驚訝。夕纖弱的身上鼓漲著令人難以置信的氣勢。
「是啊……」
翌日晚上,房裡亮著燈,夕的影子也在。即使慎之介上了緣廊,燈也沒熄,夕的影子一起身,便將紙門牢牢關上。慎之介隔著紙門小聲問:
「這東西掉在走廊上,是你的嗎?」
夕的語調極其平靜,慎之介立刻明白話中的含意。她是表明,待與丈夫共度餘下的八十五個夜晚,便依慎之介的願望,與慎之介共赴黃泉。
「但是……」
夕曾說一天天折損自己的生命,莫非真的已不是現世的人?每晚在紙門上看到的,難道是幻影?
夕沉默一陣,答道:
進入十月,五日剛過的傍晚。但馬返家,在玄關以極不悅的語氣要慎之介立刻到他的房間。慎之介擔心是否與夕共赴黃泉一事被發覺,未料,但馬竟問:
那嘆息般微弱的話聲,清清楚楚地在慎之介耳內作響。慎之介愕然抬頭,夕的影子站著,包圍在猶如觀音像般的沉靜中。
慎之介的手邊,有一隻頗有來歷的茶碗,自幼隨身珍藏。他附上「我愛惜這茶碗甚於性命,若您心意已變,請將碗打破」的紙條,要阿豔交給夕。阿豔遲遲未回,慎之介心急如焚,便親自前往主屋。
慎之介躬身面向但馬的鞋,不經意瞥向雙膝並攏跪在但馬身後的夕。此時,夕正巧從袖中取出白珠。她靜靜將珠子放在木地板上,以指腹輕輕推向慎之介。珠子綻放出微弱的光芒,在木紋上滑也似地旋轉,由架高的地板落至泥土地,發出細微的聲響。彷彿有人穿了線牽引般,滾到慎之介腳邊。夕仍垂著頭不動。慎之介沒再看夕,伸手拾起珠子,放入袖袋。
此後,每當夕房間沒亮燈的次晨,夕都會在玄關滾和_圖_書一顆珠子給慎之介。
即使相信夕,慎之介仍對夕堅持一百零八顆念珠這個數字,並且一再延期感到不解,不由得焦躁起來。
「你退下吧。」
穿過線陸續落下的珠子,是白檀念珠。
究竟怎麼回事?
「我就在房裡。」
不久,阿豔來還茶碗。儘管沒回信,但原封不動的碗底放有一顆念珠。宛若封住方才的夕陽,珠芯綻放出細微的光芒。
「為何默不作聲?你明知我的立場,還出入那種地方,是吧?」
「老爺在家的晚上,你絕對不能靠近這裡。等了八個月,多一會兒都等不得嗎?就快了,請相信我。」
她張開緊握的手,白皙的掌心躺著一顆念珠。慎之介訝然抬頭,夕也正面迎視。兩人上一次直接相望,是一年前初次在茶室後交談之時。但馬就在近前,夕仍絲毫不為所動,只是要射穿慎之介般凝望著他,傾注一年來強忍的一切。她的眼神宣告「刻不容緩」,慎之介終於明白為何要延遲到今天。夕希望在赴死前,告慰八年前死去的孩子。而竟然就在這一天,慎之介出入人心社一事被發覺,明天就會遭到驅逐,只能說是命運的安排。
三天後的傍晚,在柳橋遲遲不歸的但馬終於返家。當夜夕的房間沒亮燈,直到次晨。
突然,門刷地一聲打開,夕現身,護著慎之介般坐下。
待慎之介掌心堆出念珠小山,夕便鬆手關上紙門。
「您是說,願意與我……一起死?」
紫藤色和服上殘存夕微微的體香。慎之介毫無頭緒,唯有緊抱這身和服,嗅聞幻影的殘香。
「昨晚是怎麼回事?」
但馬頓時氣怯,撫著鬍子安靜下來。夕的話顯然刺中但馬最大的痛處。
而另一個引起我興趣的地方,是到東京後才第一和圖書次看到但馬憲文的照片。
慎之介自茶碗一事以來,便對夕深信不移。兩人也於無數次的影子幽會中,定好計畫。當夕遞出最後一顆念珠,翌晨六點慎之介便與夕一同前往新橋火車站。赴死的地點,選在夕的故鄉妙武岳山麓的芒草原。夕告訴慎之介,那片芒草原到出穗的季節,美得像一片雲海,兩人一心夢想著那一天,熬過以白紙門相隔的八個月。
慎之介明確回答。眼淚奪眶而出,順著臉頰滑下,落入反射月光的念珠,消失無蹤。
《夕萩記》所有的記述到此結束。留下這部日記,及兩人聯手在詩籤上寫下的「新年喜迎春 吉事紛紛似瑞雪」這恰似祝福赴死之旅的《萬葉集》最後一首和歌,翌日一早便在新橋火車站會合,前往芒草原,當晚即共赴黃泉。遺體方面,由於男方握著短刀,警方推測是男方刺死女方,隨後再用同一把短刀自盡。據說兩人手腕以一串一百零八顆的念珠牢牢綁在一起。
這陣子但馬少去柳橋,必定在家過夜。然而,不知為何卻不找夕,是夕發生什麼問題嗎?慎之介雖擔心,仍謹守夕的話,虛度九月。
「夕——」
從樹蔭後張望,可見夕獨自坐在後面房間的緣廊。夕拿著茶碗,起身走到庭院。慎之介以為她打算砸碎茶碗,不禁臉色發白,但夕不過是將茶碗放在落於階石上的一道斜陽中,觀賞茶碗的色澤。夕的纖指融化在茶碗表面反射的光裡,眼神極其平靜,然而,在慎之介眸底,夕卻像透過眼神將生命注入茶碗。
春天以來,慎之介便不再前往人心社。一方面是有人提出暗殺等太過聳動的意見,令他無法苟同,更重要的是,自與夕相約赴死後,除了夕這名女子,任何事對慎之介都不再有意義。他向人心社隱瞞身為但馬家書生的背景,連名字用的也是假名m.hetubook.com.com,以為這樣就不怕但馬知道,事情卻在此時敗露。
慎之介將這顆念珠,夕最後的生命,牢牢握在手中,離開房間。
進入九月,即使但馬在家的翌晨,在玄關也不見夕從袖中取出念珠。難不成到最後一刻,夕躊躇不前了嗎?由於只差一顆,慎之介不免感到焦躁,但九月過半後,他總算明白原因。九月以來,但馬即使回家,也沒要夕侍寢。但馬在家的夜晚,夕的房間仍點著燈。莫非夕身體不適?慎之介不禁心生擔憂,某一晚,得知但馬睡在其他房間,他便靠近紙門,低聲呼喚。
這年年底的某夜起,《夕萩記》的敘述便帶有幻想的味道。兩人在月明如晝之夜、幽暗無光之夜、雨雪交加之夜,持續隔著紙門以影子和聲息交流,但一月十日那天晚上,返鄉過年回來的慎之介面對睽違許久的夕的影子,無法壓抑心中的感情,伸手去開門。夕以全身的力氣關緊紙門,對慎之介的懇求,作了這樣的回答:
這便是夕的答覆。慎之介為自己竟懷疑夕的心意感到羞恥,暗暗向發光的念珠重申決心。
「我不曉得這個人做了什麼,但有話請明天再說。」
「是。」
夕轉身吩咐身後的慎之介。當慎之介正要起身時,夕又問道:
慎之介依言拉住線的一端,另一端由夕拽著,紅線斜切過紙門門縫,緊緊相繫。一顆白珠子沿線滑入慎之介手中。
夕的房間猶如獨立的小屋,三面是牆,唯一的出入口便是慎之介進來的紙門。應該沒人從那道紙門離開才對。雖能搬開榻榻米,從地板底下出去,但從慎之介瞧見影子到打開紙門的短短時間內,照理是辦不到的。剛剛的影子不是夕嗎?是他誤將什麼東西的影子錯看成夕嗎?不,那確實是夕的身影,是人的模樣。更何況,房間的燈是慎之介靠近緣廊時滅的。檯燈m.hetubook•com.com裡還有油,可見不久前房裡的確有人,並且熄了燈。
「共有二十三顆。如你所言,老爺在的晚上,我背叛了你的身體。從認識你的那天起,直到今天,這就是我背叛你的次數。往後,每背叛一次,我就會給你一顆念珠。請把珠子當成我的性命——等積累一百零八顆,我便會寫下《萬葉集》的最後一首和歌。我只寫上句……下句你願意幫我寫吧?」
慎之介身邊的珠子日漸增多,每一顆都是夕的生命。夕將一顆顆珠子作為愛的證明,把生命一小片、一小片地送給慎之介。
只是,這個僅有榻榻米的小房間顯然沒有地方能讓人躲藏。如此一來,夕便是在慎之介進房的剎那,如幻影般消失。
一顆……又一顆……
但馬破口大罵,將茶杯扔向低著頭的慎之介。茶杯劃破慎之介的額頭,流下一道血痕。
夕沒回答慎之介,將紙門打開一小縫。一條紅線自那勉強能讓小指穿過的縫中遞出。
「請拿好線的一頭。」
「你是不是在人心社出入?」
最後一顆念珠從夕的雪白纖指滑下,落入慎之介掌心。
昂然挺立的但馬,萬萬沒料到兩人交換著這樣一顆珠子,悠然走出玄關。
「您是要我去死嗎?」
我記得那張臉。
如此這般,春天過去,夏天即將告終之際,慎之介身邊已累積一百零七顆念珠。
慎之介天天數著珠子,若夕停止給珠子,便感到不安,甚至懷疑夕的決心動搖。初春時,近半個月都不見珠子。慎之介擔心夕已改變心意,便決定藉機試探。
「願意。」
慎之介看著夕回答,然後伸出手。
翌日是個月明之夜,整座後院浮現在青色月光中。轉過廚房一角,夕的房間照常亮著燈,夕的影子便坐在房間正中央。一如既往,夕聽到慎之介的腳步聲便站起,但此時房間突然變暗,夕的影子也被這片黑暗吞噬和*圖*書。月光留在紙門上,看起來燈像未全熄,可是房裡的燈確實已滅,慎之介以為夕是等自己到才關燈。他踏上緣廊,實現一個月來的願望,親手打開紙門。房間裡靜悄悄的,月光如日光傾洩而入,一切幽然浮現,隱約可見一片和服的影子,像是夕伏趴著。不料,他雙手交替著將衣襬拉近,卻發現僅是一件空殼。於是,他知道房裡沒有人,為求萬全,仍點亮置於中心的檯燈。不過,再次環視明亮的屋內,依舊不見夕的人影,有的只是八張榻榻米。
僅差一顆時,念珠忽然不再出現。
「我想死在萩花盛開的時候。」夕總是這麼說,而這個季節即將來臨。
「您或許忘了,不過今天是時文的祭日。或許您疼愛的是柳橋那邊的孩子,但死去的時文也是您的孩子。在他的祭日,家裡居然發生流血之事……無論有何情由,今天一整天都請您不要打罵動怒。」
終於,夕倚袖子捧著茶碗,消失在後方,慎之介便返回自己的房間。
劍般筆直的眉毛與宛如洋人的鷹勾鼻,確實就是在芒草原追趕兩人的那個四十五、六歲的男子。
「今晚不行。明天……明天晚上,再如你所願。」
來到東京後,我對此殉情案產生新的興趣,原因之一是讀過《夕萩記》,得知但馬夕有個死於二歲的孩子時文。依記述推算,時文頭七那天,我正好誕生人世。而我又於但馬夕赴死途中與她巧遇,承蒙她惠賜燈籠照路。當時,夕在燈籠燭光下,驀地以懷念的眼神望著我,也許是從我身上窺見時文的影子。我不相信這純屬偶然,與其說是興趣,我倒認為是命中注定的執著。
「我確實在房裡,只是你看不見而已。我的生命是幻影,你若想擁抱,我便會消失。你與我,往後也僅能以影子相會。我們只能如此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