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萩殉情
五
「他究竟為何會說這種話……」
「老爺不准我說出去……」
「可是,但馬為何非殺害兩人不可?反正他們是為殉情前往芒草原,且但馬也心知肚明,沒必要特地親手殺兩個要尋死的人吧。」
雖然我講不出個所以然,仍隱約感到夕萩殉情中,隱藏慎之介的日記未載明的大祕密。慎之介寫《夕萩記》時,是否是刻意漏掉那一部分?
我大吃一驚。「但馬明明知道,卻袖手旁觀,任由殉情事件發生?」
「再拖下去,萩花就會晚開了。妳沒打破茶碗時,不是已下定決心,在十月底與我一同讓萩花盛開嗎?」
「是的,十月二十八日。因為是我父親的忌日,我記得很清楚。」
阿豔表示有話要告訴我。由於住處狹小,我請她到附近的咖啡廳,但她說沒人的地方比較好。
「您是指,殉情發生的一個月前嗎?」
「當時,高見被認為是鎮壓社會主義的先鋒,其實他在政府內部採取的算是柔性方針,常與強硬派意見對立。那段期間,高見很痛苦,一到晚上就獨自泡茶也是此一緣故。這是叔叔第一次來找父親時說的。」
半田表示,那個證人就是他的叔叔。半田的叔叔當時在位於本鄉的高見府擔任守衛,負責每晚十點巡視府邸。而十月六日那晚,照例巡視庭院的叔叔看到茶室亮著燈。那陣子主人高見經常一入夜就關在茶室裡,因此他並未感到奇怪,但當時,主人的影子映在紙門上,似乎正拿刀劍之類的物品往身上刺。影子大大搖晃後倒下,叔叔察覺情況有異,連忙奔至茶室,一打開紙門,只見主人高見倒在茶室中央,胸口中了一刀,奄奄一息。叔叔緊急通知宅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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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也立刻趕到,可惜已回天乏術。阿豔猛搖頭,繼續道:
我緩緩走回住處,一路上繼續思索。
那是九月中旬,阿豔仍是隔著廚房的紙門,聽到夕與慎之介的交談。慎之介出聲道:
「這是指芒草原的萩花開得比其他地方晚嗎?」
「可是,高見大臣為何要自殺?」
阿豔搖搖頭表示不清楚,不過,她確實聽到但馬這麼說。
萩花晚開,這個謎我猜不透——然而,我更猜不透但馬的心思。一個月前便已知兩人相約尋死,不僅沒制止,還出言煽動。雖然說不出原由,可但馬肯定有所企圖。而此一企圖,並不像半田所推測,單純是想親手洩恨。
妳和慎之介的事,我不會追究。既然你們想一起死,我也不反對。但是,妳絕不能讓慎之介知道我已曉得一切。我也會搭同一班車的事,千萬不能洩漏。妳就照原先的計畫去做,以死成全你們的愛情吧。
「一定是但馬在芒草原殺害那兩人。」
得知高見大臣死於自殺後,我也贊成半田的想法,內心卻仍有疑問。
夕這名女子的心態我也不明白。
阿豔發現夕與慎之介的關係,是在那年的初夏。但馬不在的某天半夜,阿豔擔心灶裡的火沒熄,便起身走進廚房,不料聽到夕的房間傳來話聲。廚房與夕的房間只隔一條六尺左右的小路,阿豔悄悄將廚房紙門打開一縫,只見坐在緣廊的慎之介,猶如抱著夕的影子般貼在紙門上,他的背就近在咫尺。阿豔連忙回房,蒙頭蓋著棉被發抖,就這麼一點時間,便讓她聽到夕說「我想死在萩花盛開的時候」。
半田認為,是遭背叛的但馬一路追到芒草原,親https://www.hetubook.com.com手對兩人加以制裁,這樣還不夠,他更利用恰巧同天發生的高見大臣自殺案,一手捏造賊子事件。
「夫人說,想選在故鄉萩花盛開的時候,老爺便應聲,哦,妳們那個村子的白萩很出名。」
那便是聽聞但馬追兩人到芒草原時,阿豔臉色的變化。關於那起事件,阿豔另外還曉得什麼——我不禁這麼想,因此希望能再見一次阿豔。但我不知該以何種理由造訪,半個月就這麼過去。令我驚訝的是,機會竟然主動降臨。一天,阿豔突然造訪我的住處。
回到住處,我打消拜訪半田的念頭,反覆閱讀《夕萩記》,思緒馳騁,直到深夜。
猶豫半晌,他開口道。
阿豔深深行一禮,轉身離開。我心中也有塊大石頭。幼時,我怕父親責罵而保持緘默,眼睜睜看兩人送命。前幾天見到阿豔時,我便坦誠心中的後悔。阿豔會對素昧平生的我道出心中的後悔,想必是這個緣故吧。
「家叔說那確實是自殺。」
「剛回來嗎?」
「御萩先生並未發覺我的感情,但知道他和夫人的關係後,我非常難過,有天晚上,便哭哭啼啼告訴老爺……畢竟我當時才十六歲。」
「坦白講,從夫人他們過世到今天,有件事一直在內心折磨著我。我很想找人傾吐,但那實在是不可告人之事……前幾天你來訪,聽到夫人在殉情路上還救了你,我便想告訴你。總覺若是素昧平生的你,我應該能說得出口……」
十月五日,夕將最後一顆念珠交給慎之介,傳達「明天就出發」的心情。那一刻,夕是否也顧及身旁的丈夫眼光?是否藉此通知丈夫,他們明天就出發?
半田的話大出我意料之外。我早聽聞高見桂太郎內務大臣自殺論,及賊子事件冤獄論,半田竟認識證人,不免令我大為驚訝。
「哪些話?」
「我也不明白。我聽到的只有這些,不,還有幾句話。我一直猜不出是什麼意思,至今仍無法忘記。」
「十月底?」
傍晚,我離開住處準備去找半田,路上發現忘了東西又折返。只見阿豔站在屋前,一副猶豫著該不該進去的樣子。在巷子裡一看到我,她便問:
半田很快跳到結論。
「總之,但馬對關係非比尋常的兩人燃起憎恨之情,這是無庸置疑的。恨到非親手殺他們不可……我之前也提過,光因妻子出軌的對象御萩慎之介有段時間曾出入人心社,他就把矛頭指向人心社所有成員,搞出一整起賊子事件。」
「我很後悔向老爺告密。告訴你後,壓在心中的大石頭輕多了。」
緊接著,但馬忽然低喃:誰都想不到芒草原的萩花會晚開吧。
那天,半田也忽然上門,我便將兩、三天前見過阿豔的事告訴他。
據說他的音量雖低,語氣卻十分強硬。
萩花會晚開——但馬說沒人會發覺,而慎之介則擔心會如此。
「上回向你請教住址後,我就一直想來拜訪,卻遲遲無法下定決心。」
然而,十天後,叔叔又上門,希望兄長忘記前些天的話。說是他弄錯,看到的是有人拿刀刺高見的影子,也確實目睹人影從紙門離開,還聽到高見在臨終之際低喃刺殺自己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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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心社的成員。賊子事件的審訊中,這位叔叔的證詞當然至關重要,而半田認為叔叔在前後說詞反覆的十天內遭到政府施壓。「對,就是那年九月初。是我告訴老爺的,因為我暗戀慎之介先生。」
阿豔對驚訝的我解釋:
「其實,這件事要是傳出去,八成會惹上不少麻煩,我才一直沒說。」
阿豔聽到的話,正確內容如下:
當河面暮靄凝聚時,阿豔起身離去。臨別之際,她說著:
「引發賊子事件的關鍵,也就是高見內務大臣之死,一般都認定是遭無政府主義者暗殺,但那其實是政府捏造的。高見大臣是自殺,我認識證人。」
叔叔在事發後立即前往其兄,即半田之父家拜訪,將情況告訴半田之父。而在院子裡玩耍的半田,聽見他們的對話。
兩人原打算在十月二十八日尋死嗎?讓花開,是讓兩人的愛情在來世開花結果的意思嗎?後來卻因意外的阻礙,必須提早在十月六日進行?不,絕沒這麼單純。
「打從聽你說,有個酷似但馬的男子在芒草原追那兩人,我就一直這麼認為……」
阿豔只看到這一幕,然而,兩人之間發生什麼事,連十六歲的姑娘也明白。對慎之介有好感的阿豔煩惱一整個夏天,再也忍耐不住,終於向但馬吐露一切。
夕恐怕知道丈夫有何企圖。儘管如此,卻因丈夫願意成全,而瞞著慎之介,依原定計畫,真的與慎之介殉情。只有慎之介一無所知地死去。
「是的。」
進一步思索,但馬那天拿人心社之事責備慎之介,也頗為奇怪。那會不會是但馬命夕演的一齣戲?但馬是不是早從夕口中,問出慎之介曾涉足人心社,而基於某種理由暫且保持沉默?等到十月五日,www.hetubook.com.com才彷彿催兩人下決心殉情般,把這件事搬上檯面,佯裝動怒?
說這句話的,是我的大學同學半田彌二郎。半田先前便對賊子事件深感興趣,所以也十分了解夕萩殉情一案。我們經常到彼此的住處串門子。
我不由得蹲下,窺探阿豔的神情。她戀慕慎之介,於是向但馬告密,實在太令人意外。最令我驚訝的是,但馬竟早在一個月前,便已得知妻子的不忠與慎之介的背叛。
「自從你提及在芒草原也遇見老爺,我就更不明白老爺當時的心情。其實,老爺早在一個月前,便曉得夫人和慎之介的關係。」
不……
我們繞到我住處後方,打算走上河堤。然而,剛起步,我便不由得駐足,有件事讓我覺得奇怪。阿豔詫異地看著我,我又邁步向前。她在已發出綠葉的櫻花樹旁蹲下,望著河流,開口道:
半田深信,賊子事件是但馬憲文公報私仇之舉。我老早就認為半田如此篤定,一定有所根據,便趁機問他。
「兩人自願尋死,和但馬親自下手,結局雖然一樣,意義卻大不相同。但馬是那天早上看過御萩的日記,才曉得妻子出軌。聽說但馬個性衝動火爆,難道不會自察覺遭到背叛的那一刻起,就想親手制裁兩人嗎?」
「可是,同一時期,我也從御萩先生嘴裡聽到同樣的話。」
「您也將兩人決心尋死的事告訴但馬?」
站著的我,看見阿豔的後頸沉在深灰襯領下。頸項的白,並非青春少女那種飽滿亮麗的色澤,而是沉靜的顏色。五月的風吹撫著她的肌膚。此時,阿豔與我的年紀,正好和但馬夕與御萩慎之介的年紀相仿。阿豔的長相絕對稱不上美麗,但望著她後頸的顏色,我忽然明白慎之介如此為夕傾心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