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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葬

作者:連城三紀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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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萩殉情 六

夕萩殉情

「比芒草原更遠的地方,遠得不能再遠,遠得像永恆的地方。」
我將阿豔由廚房門縫目擊兩人幽會之事告訴半田。阿豔曾提及「從廚房紙門看過去,慎之介坐在緣廊的背就在眼前」,換句話說,夕的房門與廚房的門幾乎是相連的,且間隔不到六尺。當晚,夕打一開始便熄掉房內的油燈,走到廚房。然後,敞著門,藉廚房的燈將自己的影子投射到房門上。夕的房門上不僅映有影子,廚房的燈也恰巧就像房裡的燈。
我對以眼神詢問的半田,簡短答道:
耀眼的朝陽照著茶碗。接受陽光的洗禮,茶碗化為燦爛的光之器,唯有那黝黑的水滴絲毫不肯靠近晨光。毋寧說,遭黝黑|逼退,晨光唯有在那一處顯得陰暗失色。
「說到這裡,」阿豔的丈夫接過話,「這茶碗有萩的味道。真要講,倒像混合薩摩和萩,有種奇妙的韻味。」
「妙武岳山麓的……芒草原。」
離開骨董屋後,我前往半田的住處。
「看見形似高見的人影,拿刀刺自己胸膛?殺害高見的兇手,就是利用相同的辦法,讓令叔目擊人影刺胸的現場。」
「所以呢?」
阿豔的丈夫不能肯定,只表示並非出色的作品。
半田原想追問,隨即恍悟,不禁低語:
「是的。萩的陶器很有名,你也知道吧。」
即現今所謂的不在場證明。
「很簡單。不過,我是昨晚走在路上,瞧見自己影子的流動才發現。只要改變燈的位置,影子就能任意轉換方向。若把紙門想成幻燈片或電影的布幕,便會發現有趣之處。從布幕看過來,投射影片的發光機器與觀眾都在同一側。假如機器前站和-圖-書了人,觀眾儘管在同一側,也看得到對方映在布幕上的影子。」
「別傻了,我叔叔看見……」
「遙遠的地方是指?」
我靜靜搖頭。
半田雙手交抱胸前,凝視著我。「聽你的語氣,好像已知誰是兇手。」
「換句話說,不是自殺。令叔一直深信是自殺,以為自己在法庭上做了偽證,卻陰錯陽差道出事實。賊子事件並非捏造,人心社裡確實有暗殺計畫。實際上,便是人心社的成員殺害高見大臣。」
半田不解地望著一臉認真的我。
「是不是長州的?」
此時,我忽然憶起一事,驀地停步。正當我想著「假如有燈籠,便能走快些」的瞬間,腦海突然浮現兒時在芒草原遇見但馬的景象。為何至今都未注意到——那肯定是但馬沒錯,可當時他沒提燈籠,也沒攜任何照明,如何能在連大白天都容易迷路的芒草原中追尋兩人?至少在遇到我前,他都沒走錯路,正確地追著兩人。
「那影子又怎麼會是夕?」
一介殘敗者的遺恨,直至他孩子死後十餘年的今天,仍留在茶碗上。
大約是昨夜晚歸,半田還在被窩裡。我把他挖起來,翻開《夕萩記》某頁拿到他面前——就是御萩慎之介首次打開夕的房門時,她如幻影消失的部分。
恐怕半田的叔叔一瞥見紙門上的影子,茶室的燈便熄滅。實際上,熄的是從茶室外投射在紙門上的燈。雖不知高見府的隔間和茶室的位置,但只要紙門附近有樹叢,兇手便能藉以藏身,以燈籠或其他光源照亮茶室的紙門。當晚闖入府邸殺害高見的兇手,得手後立刻離開茶室,等候半www•hetubook.com•com田的叔叔來巡視,並從他視野的死角將自己的影子映在茶室紙門上,做出刺胸的動作。趁對方開門進去,兇手隨即逃離。
「果真如此,又有什麼重要的?」
我的視線離不開茶碗上黝黑的血痕。這隻茶碗也許不值錢,卻寄託一個男子的命運。被名為維新的時代濁流吞噬的男子,如草芥般浮沉,敗給歷史,遭命運背棄,透過這黝黑的血發出臨死的怒吼。而當孩子長大,他找出發揚自身血統的一條路。
他解釋:「這是釉,為讓茶碗有光澤而塗上的東西。不過,這茶碗上的釉有點奇怪,大概是失手潑出的痕跡,顏色也有點渾濁。」
我點點頭。「兇手是曉得但馬夕那晚從房間消失,也清楚她運用何種手法的人物。因為暗殺高見時,用的是同樣的手法。之所以將高見布置成自殺,是希望自己和人心社不會獲罪,不僅如此,兇手還構思一條計策,讓自己不會沾上嫌疑。他認為高見死去時,自己最好遠離高見府,遠離東京。」
回到住處後,收到鹿兒島的朋友針對前些日子的詢問捎來的回覆。信中表示,夕萩殉情在鹿兒島也廣為人知,調查十分順利。御萩慎之介的養父御萩正藏辭職為夕萩殉情負責,如今避居荒郊野外。這位養父收養七歲的慎之介,卻堅決不肯透露慎之介的身世。後來發生夕萩殉情,在種種流傳的臆測中,有一則幾乎可確定屬實——慎之介的親生父母,是明治十年的西南戰爭中,對抗政府軍的西鄉隆盛率領的不平士族餘黨。
「像是薩摩的東西,但……」
約莫經過十天,我夜訪半田,和-圖-書發現他不在,便打道回府。我走在沒有路燈的漆黑路上,那天沒有月亮,也不見住家燈火,小心翼翼地慢慢前進,忽然有燈光從腳邊往前照,把我的影子拉得好長。回頭一看,是個便裝和服的半老男子提著燈籠,匆匆走近。我踩著自己落在前方的影子走一會兒,男子便趕過我,小跑步遠去。我不經意望著燈籠的光一點一點變小,在他身後畫出長長的影子。
天亮後,我再次前往日本橋拜訪阿豔。
「御萩慎之介曾提到十月二十八日吧。」
「你是指長州山口縣那邊,高杉晉作和桂小五郎出身的……」
「這個嘛,御萩慎之介太過癡愛夕,看到紙門上根本不存在的影子。」
「夕消失這件事,你有什麼看法?」
我赫然驚覺的另一點是,男子從身後走近時,在前方拉長的自己的影子。我佇立在黑暗的夜路上,思索影子的問題。
「夕為什麼要這麼做?」
眼前浮現一幅畫面,一個孩子靜靜凝望父親自刃後的屍身。孩子沉默看著宛如生物般的血,自不再動彈的父親身上汨汨流出。孩子明白父親有何遺恨,血便是那遺恨的顏色。以餘黨身分隱姓埋名度過十多年,從維新數來更有二十多年,父親的血因積怨又深又濁,屍體旁留下茶碗的素坯。茶碗知曉父親的恨,父親日復一日轉動轆轤,陶土便吸取他的喃喃咒詛與呻|吟。孩子將茶碗塗上父親的血,有樣學樣地燒製,留在身邊。
「很重要。因為這樣就會知道高見大臣並非自殺,而是他殺。」
只不過,要讓慎之介誤以為那是自己房裡的燈,僅限廚房紙門處於慎之介視線死角的片刻。一走和圖書近,慎之介便會發現那是廚房的燈。因此,當慎之介的腳步聲轉過廚房,夕便立刻熄掉廚房的燈,關上紙門。於是,在慎之介眼中,便像是夕的房裡熄了燈。
「我忘了說。其實,上次見過你後,我便把『達拉係』一詞放在心上,請教店裡一名經常旅行的客人,似乎是山口那邊的方言。」
「死亡。御萩慎之介選擇死在高見大臣遭到殺害的時刻。」
我點點頭。夕萩殉情中的「萩」,共出現三個意思。年幼時,記憶中的夜路上,由白影所灑落的,作為花朵的萩;嵌在御萩慎之介的姓名中,作為人名的萩,及這作為地名的萩。萩以陶器聞名,也以孕育出明治維新這一歷史大事的重要人物聞名;更有明治九年,西鄉隆盛在薩摩高揭反政府旗幟的前三個月,由前原一誠率領不平士族造反,襲擊縣政府而聞名。慎之介的父親石田梅次郎,想必便是這萩亂的餘黨。梅次郎於翌年二月得知西鄉起事,便與妻子一同前往薩摩,加入西鄉軍。梅次郎冀望此役能一雪萩之辱,但士族仍敗給官軍。梅次郎連續兩次蒙受身為餘黨的屈辱,以對政府的遺恨為支撐,苟活十餘年,再追隨妻子之後引刀自刃。
我重讀《夕萩記》,又翻開明治史書籍,腦海中思緒萬千。萩花會晚開……在芒草原上差點與我撞滿懷時但馬憲文的錯愕、夕給我的燈籠及灑落白萩的影子、紙門上的人影……賊子事件、人心社,及御萩慎之介、其父石田梅次郎、西南戰爭。
我請阿豔再取出慎之介遺留的那隻茶碗,問她曉不曉得是哪裡的產物。阿豔不是很懂,便喚來丈夫。
「就算看錯影子,那和_圖_書燈呢?上面不是寫著,照亮紙門的油燈也熄滅?燈不可能自行熄滅的。」
我就碗緣滿溢般滴落的墨青色水滴紋,請教阿豔的丈夫。
「夕不想和慎之介有身體上的結合。她希望兩人至死都維持清白的關係,才演了這齣戲,讓慎之介相信就算開門,也無法擁自己入懷。」
「你是指,房裡有什麼慎之介漏看的藏身之處?」
對長州這個詞有反應的是阿豔。
父親名為石田梅次郎,母親為郁。西南戰爭後,兩人住在鹿兒島邊境,但原本據說是長州(現今日本山口縣一帶)士族。一般認為他們因西南戰爭與西鄉軍會合,從此定居鹿兒島。而後慎之介出生,在他七歲時的明治二十年尾聲,母親郁病逝,梅次郎隨後引刀自盡,獨留在世上的慎之介便由御萩家收養。御萩正藏和石田梅次郎成為知交,起因於他十分欣賞梅次郎捏製的茶碗。梅次郎在當地以燒製茶碗勉強糊口,直到最後仍不辱士族風骨,對時下政府懷恨以終。御萩正藏身居官職,對於自己與和政府針鋒相對的梅次郎的交情,及收養其子一事,均保密到家。
我低聲對阿豔說。前晚,我翻開明治史書籍,得知十月二十八日正是明治九年,萩亂發生的日子。
看完信,眼前浮現阿豔拿出的茶碗。那是慎之介的遺物,也是石田梅次郎的遺物,卻與方才我在路上的影子灰暗地重疊。
我搖搖頭。「根本沒有藏身之處,夕壓根不在房裡。」
「愈遠愈好,兇手選擇了最遠的地方。」
「我說過,很簡單。紙門上有夕的影子,不代表夕就在房裡。既然能從房裡把影子映在紙門上,不也同樣能從房外將影子映上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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