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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濱散記

作者:亨利.大衛.梭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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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內的取暖

室內的取暖

直至嚴寒到來之時,我才給牆壁塗上灰泥。為了這個目的,我用船從湖的對岸把一些潔白的細沙運過來,船這種運輸工具對我有極大的吸引力,需要的話,我會樂意到更遠的地方去。在這期間,我的屋子四面已經都釘滿了薄薄的木板條子。在釘這些板條的時候,我很高興,我能夠一錘就釘好一隻釘子。我更加雄心萬丈,要熟練瀟灑地把灰漿從木板塗到牆上。我記起了一個誇誇其談的傢伙的故事,他美衣華服,常常在村裏蕩來蕩去,指手畫腳。有一天,他忽然想用躬行實踐來代替他的空口理論了,他挽起了袖子,拿了一塊泥瓦匠的木板,放上灰漿,總算沒出漏子,於是自鳴得意地瞄頭頂上的板條,用了一個勇敢的動作把灰漿糊上去,可是馬上丟人現眼,全部灰漿都掉回他那華美的胸襟上了。我再次欣賞灰漿,它能這樣簡潔、這樣便利地擊退了寒冷,它平滑又清爽,我懂得了一個泥瓦匠會碰到這樣一些故事。使我驚奇的是,我在泥平以前,磚頭那樣饑渴地吸入了灰漿中的全部水分,為了造一個新的壁爐,我用了多少桶水。前一個冬天,我就曾經試驗過,用我們的河流中學名Unio fluviatilis的一種介殼燒製成少量的石灰;所以我已知道從什麼地方去取得材料了。如果我高興的話,也許我會走一兩英里路,找到很好的石灰石,自己動手來燒石灰。
鼴鼠在我的窖裏做窩,每三個馬鈴薯就有一個被它們啃掉,甚至還在那裏用抹灰泥剩下來的一些毛髮和牛皮紙,做出了一張舒適的床;因為甚至最野性十足的動物,也像人一樣喜歡舒適和溫暖,而且只是因為它們是如此仔細地獲得舒適和溫暖,才得以從冬天中挺過來。我有幾個朋友,說話的口氣好像我跑到森林裏來是為了要把我自己凍僵。動物只要在隱蔽的地方安排一張床鋪,它以自己的體溫來取暖;人卻因為發現了火,在一個寬大的房間內把空氣關了起來,把它弄得很溫暖,而不靠自己的體溫;然後把自己的暖房做成臥室,讓他可以不|穿許多笨重的衣服而跑來跑去,在冬天裏保持著一種夏天的溫度;更因為有窗子,依然能邀入光明來;再用一盞燈火,就把白晝拉長。就這樣,他超出了他的本能一步或兩步,節省下時間來從事純粹的藝術了。雖然,每當我長久置身於狂風之下,我的全身就開始麻木,可是,等到我回到了溫暖的房屋之內,我立刻恢復了我的靈敏的意識,又延長了我的生命。就是住在最奢華的房間裏的人在這方面也沒有什麼可以誇耀的,我們也不必費神去猜測人類最後將怎麼毀滅。只要北方刮來稍微強勁一點的狂風,隨時都可以切斷他們的生命線。我們常常用「寒冷的星期五」和「大雪天」來計算日子;反正星期五更冷一點,或者雪下得更大些,人類在地球上的生存,恐怕就會告一段落。
光亮的火焰,永遠速不要拒絕我,
你那可愛的生命之影,親密之情,
向上升味的光亮,是我的希望?
到夜晚沉淪低垂的是我的命運?
你是所有的人都歡迎,都愛的,
為何給放逐出我們的爐邊和大廳?
難道是你的存在太富於想像了,
不能作遲鈍的浮生的普遍照明?
你的神秘的光芒不是跟我們的同性情的靈魂交談嗎?秘不可洩?

是的,我們安全而強壯,因為現在我們坐在爐旁,
爐中沒有暗影。
也許沒有喜樂哀愁,只有一個火,
溫暖我們手和足——也不希望更多;
有了它這堅密、實用的一堆火,
在它前面的人可以坐下,可以安寢,
不必怕黑暗中顯現遊魂厲鬼,
古樹的火光閃閃地和我們絮語。
每個人看著自己的柴火堆,都會喜形於色。我喜歡把我的柴火堆在窗前,劈柴劈得越多,越能勾起我對自己愉快工作的回憶。我有一柄沒人要的舊斧頭,冬天裏我常常在屋子向陽的一面砍那些豆田中挖出來的樹根。正如在我耕地時所租用的馬匹的主人曾預言過的,這些樹根給了我兩次溫暖,一次是我劈開它們的時候、一次在燃燒它們的時候,可是再沒有燃料能夠發出更多的熱量來了。至於那柄斧頭,有人勸我到村中的鐵匠那裏去「淬」一下,可是我自己「淬」了它,並用一根山核桃木給它裝上柄,可以用了。雖然它很鈍,卻至少是修好了。
就像黃蜂一樣,在我終於在十一月www.hetubook.com.com的時候搬進我的冬天的家之前,我經常前往華爾騰湖的東北邊,在那裏,太陽從北美油松樹林和石岸反射過來,使湖面像在火爐邊一樣溫暖;與人工的爐火相比,盡可能地被太陽照暖是更加令人愉快,更加有益健康。就這樣,夏天像獵手一樣離開了,我則用夏天留下的仍然燃燒著的餘燼,來溫暖自己。
堅硬的青色木柴剛剛劈開,儘管我使用這種柴火很少,它們卻比別的木料更適合我生火。有時候,我在冬日下午外出散步,常會把火燒得很旺;三四個小時返回家裏時,火還在燃燒,火苗呼呼地向上躥。我出去之後,房中並不是空無一人的。好像我留下了一個愉快的管家在裏面。住在那裏的是我和火;一般來說,這位管家是忠實可靠的。然而,也有過一天,我正在劈木頭,我想到我該到視窗去看看,這座房子是否著火了;我的記憶中,就是這麼一次,我在這事上焦慮突然奔湧而至,所以,我去張望了,我看到一粒火星燒著我的床鋪,我就走了進去,把它撲滅,它已經燒去了我手掌那麼大的一塊。既然我的房屋處在這樣一個陽光充足,又背風的位置上,它的屋脊又很低,所以在任何一個冬日的下午,我都可以將火滅掉而不會冷。
等我疊砌煙囪的時候,對泥瓦匠的技術總算入了門。我使用的是舊磚,先要用泥刀把它刮乾淨,這麼一來,我對磚頭和泥刀的特徵就有了更深的瞭解。那些舊磚上頭的灰漿,已有五十個年頭了,據說年代越久越牢固;不過,以上這些話,人們老愛聒聒不休地這麼說,也不管它究竟對不對。這樣的說法本身隨著年頭越久,也變得越牢固,需要用泥刀連續不斷狠狠地刮,才能把舊磚上頭這個未卜先知的老話刮乾淨。美索不達米亞的許多鄉村,都是用一些從巴比倫廢墟裏揀來的品質極佳的舊磚頭建成的,磚頭上面的水泥,時間更久,說不定也更加牢固。但不管情況怎樣,這把鋼製泥刀的格外堅硬,卻使我深感驚異,泥刀猛劈的次數如此之多,卻未曾使它受到損壞。由於我的磚頭都來自以前一根煙囪(儘管我沒有看到磚上刻有尼布甲尼撒的名字)。我盡量揀。有多少就揀多少,以便減少工作和浪費,我在壁爐周圍的磚頭之間填塞了湖岸上的圓石,並且就用湖中的白沙來做我的灰漿。我為爐灶花了很多時間,把它作為寒舍最緊要的一部分。真的,我工作得很精細,雖然我是一清早就從地上開始工作的,到晚上卻只疊起了離地不過數英寸高,我睡地板剛好用它代替枕頭;然而我記得我並沒有睡成了腰痠背痛;我的腰痠背痛倒是從前睡出來的。就在這段時期,我招待了一位詩人在這裏吃住了半個月,這讓我的房子空間更小。他帶來了自己的刀子,儘管我有兩把刀子,我們常常把刀子插|進土裏,這樣來把它們擦亮。他和我一起做飯。我很高興看見我的壁爐漸漸疊高,呈現方形,結實起來,於是我就思忖,工作做得慢是慢了一點,不過據說慢工出細活,經久耐用。煙囪在某種程度上是一個獨立的結構,拔地而起,穿過屋子,直指天空;甚至在房子燒掉後,它有時仍會聳立著,它的重要性和獨立性是顯而易見的。那時已經接近夏天的尾聲。現在卻是十一月了。
舒展雙翅的輕煙,伊卡洛斯般魯莽的鳥兒啊,
高飛向上,卻融去了你的翼尖,
無聲的雲雀,黎明的使者,
盤旋在小村之上,那是你自己的窩巢;
或者,你是消失了的夢,
午夜幽靈的朦朧身彩,在攏起你的衣裙;
夜裏為星星蒙上一層面紗,白天使光線暗淡把太陽遮蔽;
去吧,我祭供焚香的煙啊,從這個壁爐中飛升,
祈求諸神寬恕這明淨的火焰。
但是話又說回來,我的客人裏頭只有一兩個,還算膽子不小,留下來和我一塊兒喝玉米麵粥;可惜他們一看見危機露頭時,就匆忙地落荒而逃,好像危機會把這屋子震坍似的。後來結果呢,反正那麼多玉米麵粥給熬好了,這屋子依然好端端地屹立著。
北風已經開始讓湖水變涼了,儘管要讓湖裏的水全都變涼,北風需要不斷地吹上許多個星期,因為水太深了。在我給房子抹上灰泥之前,當我開始在晚上生火的時候,煙囪送煙的情況尤其良好,因為在木板之間有數量眾多的縫隙。然而我卻在那個涼爽而又通風的房間裏度過了一些快樂的夜晚,房間的周圍是滿是節疤的粗糙的棕色木板,頭上是高www.hetubook.com.com高的帶著樹皮的橡木。我的屋子後來抹過了灰漿,我不由得格外喜歡自己的屋子,我不得不承認,住在這樣的屋子裏,自然也格外舒服。人們居住的每一個房間,難道不應該頂頭很高,高得給人產生朦朦朧朧的感覺,入夜以後看得見一些椽子四周,火光投射的影子在跳躍了嗎?這些影子的形態,要比壁畫或者別的最昂貴的傢俱,更能啟動人們的幻想和想像力。現在第一次入住我的屋子,不妨可以這麼說,我已開始利用它來取暖,同時又可以避風雨了。我弄到一對舊薪架,這樣便可把柴火架高起來,離開壁爐地面,這還使我能看見我親手建造的煙囪背後所積的煤煙,所以我撥旺爐火時比往常更加理直氣壯,更加滿意。我的住房很小,無法引起回聲,但作為單家獨宅又似乎大了點,並且和鄰居隔離得太遠。這個屋子的所有具有吸引力的東西,全部集中在一個房子裏:那就是廚房、寢室、客廳和起居室。無論父母或子女、主人或僕役,住在一間屋子裏所能得到的一切心滿意足,我全都享受到了。
吉爾賽在敘述英國那些住在森林周邊的人的情況時說:「擅自進入者對森林的蠶食,在森林邊緣修建的房舍不避艱險和籬笆。」被「舊森林法看作是嚴重的騷擾行為,因為這往往會對飛禽形成威脅一對森林有害等等,會以侵占公產的罪名受到嚴懲。」可是我比獵人或伐木工更關心野獸和森林保護,彷彿我自己便是護林官一樣;假若它有一部分被燒掉了,即便是我自己不慎燒掉的,我也要大為悲傷,比任何一個林地主人都要哀痛得更長久,而且更難以平復。我希望我們的農夫在砍伐一個森林的時候,能夠感覺到那種敬畏,就像古羅馬人在一個聖林裏砍伐林木、以使其透光的時候所感覺到的敬畏一樣,因為他們覺得這個森林是屬於一些神靈的。羅馬人先贖罪、後祈禱,無論你是男神或女神,這森林是因你而神聖的,願你賜福給我、給我的家庭和我的孩子們等等。
似乎我們的客廳語言本身將會失去其所有的活力,而完全退化為客廳交談(parlaver),我們的生活遠遠地脫離了生活的符號、生活的隱喻和轉義。必然是牽強附會。就像客廳與廚房相隔太遠,所以要用送菜升降機來傳遞飯菜。甚至吃飯也只不過是進食的比喻,彷彿只有野蠻人才跟大自然和真理比鄰而居,能夠向它們借用譬喻。遠遠住在西北的疆土或曼島的學者怎麼知道餐廳裏的沙龍式的清淡呢?
十月裏,我到河邊草地採摘葡萄,滿載而歸。我珍愛它們的美麗與芬芳,勝過味道。我也欣賞那裏的覆盆子——雖然我沒有摘一它們形如珍珠,色澤紅豔麗,就像小小塗蠟的寶石般墜在草葉上。農夫用醜陋的耙子耙下它們,將平坦的草地弄得一片雜亂,他們不以為然地用蒲式耳和美元來衡量它,把草地上的收穫賣到波士頓和紐約,注定要製成果醬,去滿足那裏大自然愛好者的口味。屠夫式的人也這樣用耙子把大草原上的牛舌草耙下來,而置那被鋤傷低垂下來的植物於不顧。伏牛花果的奇美果實,對我來說也同樣只供一飽眼福而已;不過我採集一點野蘋果倒是拿來煮著吃的,當地的地主和旅行者對這種野果還沒有注意到呢。栗子成熟時我貯存半蒲式耳以供過冬食用。在這樣的季節裏在當時那片無邊無際的林肯鎮的栗樹林中漫遊是一件令人格外興奮的事——如今這些栗樹已長眠在鐵路下面了——我肩上掛著個袋子,手裏提著一根手杖來打開那些長著芒刺的堅果。因為我總是等不到霜降的,在枯葉颯颯聲和紅松鼠跟樫鳥聒譟責怪聲中漫遊,有時我還偷竊它們已經吃了一部分的堅果,因為它們所選中的有芒刺的果子中間,一定有一些是較好的。偶爾我爬上樹,去震搖栗樹,我屋後也長有栗樹,有一棵大得幾乎蔭蔽了我的房屋。開花時,它是一個巨大的花束,四鄰都馨鬱,但它的果實大部分卻給松鼠和樫鳥吃掉;樫鳥一清早就成群地飛來,在栗子落下來之前先把它從果皮中揀出來。這些樹我讓給了它們,自去找全部都是栗樹的較遠處的森林。這些栗子,就其本身來說,是麵包的極好替代品。也許還可以找到許多其他的替代品。有一天,在挖做魚餌用的蚯蚓時,我發現了掛在莖上的一串野豆(Apios tubererosa),這是土著居民的馬鈴薯,一種絕妙的果實,這種東西,我早就開始懷疑,是否真的像我以前說過的那樣,小的時候我挖來吃過,還是在夢裏吃過。從那以後,我常常看到它那起皺的、紅色天鵝絨般的花朵,由別的植物的莖竿支撐著,卻不知道就是這種m•hetubook.com•com植物的花。人類的耕種幾乎使它們滅絕了。這東西吃著有甜味,和霜凍過的馬鈴薯味道差不多,而我發現煮上比烤上更好吃。這種塊莖看樣子像是大自然的一種含糊的許諾,要在將來某些時期養活它自己的兒女,並在這裏簡樸地餵飽它們。在當今肥牛吃香、禾田翻浪的時代,這種不起眼的曾經充當過一個印第安部落的圖騰的塊莖,被遺忘得一乾二淨,或者只有它開滿花朵的藤蔓還算有點名氣;但如果野性的大自然再次在這裏主宰,那麼纖弱而又茂盛的英國穀物,大概就會在無數的敵人面前消失,而且不用人類操心,烏鴉就甚至可能把最後一粒穀種,帶回到西南部的印第安之神的大谷田裏,據說那種子就是它從那裏帶來的。不過,眼下幾乎瀕臨絕跡的野豆,不怕霜凍和蠻荒,以後也許還會復甦,證明自己是土生土長的,重振它那作為狩獵部落的食物的昔日雄風。印第安人的穀物女神和智慧女神,想必就是野豆的發明者和賜予者;只要詩歌開始在這裏占上風,野豆的葉子和成串的堅果,說不定就會在我們的藝術作品裏得到表現。
值得注意的是,在這個時代,在這個新的國家,林木究竟還有這樣一種價值,一種比黃金的價值更加持久更加普通的價值。在我們所有的發現和發明之後,還沒有誰從一堆木料旁邊走過會視而不見。它對我們是非常的寶貴,正如對我們的薩克遜和諾曼祖輩一樣。如果他們是用來做弓箭的,則我們是用它來做槍托的。植物學家米蕭在三十多年前說過,紐約和費城的燃料的價錢「接近於巴黎最好的木料的價錢,有時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雖然這大城市每年需要三十萬考德(cord,木柴的計算單位)的燃料,而且周圍三百英里的土地都已砍伐過了。」在本鄉鎮上,木料的價錢幾乎日夜在漲,唯一的問題是今年比去年漲多少。親自到森林裏來的機械師或商人一定是為了林木拍賣才來的;甚至有人願出很高的價錢來取得在砍伐者走了以後揀拾廢木的權利。人們求助於森林來獲得燃料和製作藝術品的材料已經有許多年了;新英格蘭人和新荷蘭人,巴黎人和賽爾特人,農夫與羅賓漢.古德.布雷克和哈雷.吉爾,在世界上大多數地方的王子和農夫,學者和野蠻人,他們全都同樣仍然需要來自森林的幾根枯枝,來溫暖自己和為自己燒飯。我也不能沒有那幾根枯枝而對付過去。
我有時候夢見一所大一些的人多的房子,聳立在古代神話中的黃金時代,用耐用材料建造的,沒有俗豔的裝飾,仍然只有一個房間,一個巨大、簡陋、堅實、原始的大廳,沒有天花板,也不抹灰泥,只有光禿的椽子和檁條支撐著頭頂上那較低的一片天空——能抵擋住雨雪。在那裏,在你進門向一個古代的躺臥的農神禮拜之後,你看到桁架中柱和雙柱架在接受你的敬意。一個空曠晦暗的屋子,你必須把火炬綁在一根長竿頂端,伸上頭頂方能看到屋頂,而在那裏,有人可以住在爐邊,有人可以住在視窗凹洞,有人睡在高背長椅上,有人躺在大廳一頭,有人在另一端,有人,如果他們願意,可以和蜘蛛一起住在屋樑上。這屋子,你一打開大門就到了裏邊,不必再拘泥形跡,完全可以放浪形骸;在那裏,風塵僕僕的旅客可以洗塵、宴飲、閒談、做夢,不需繼續跋涉;正是在暴風雨之夜你願意到達的一間房屋,一切應有盡有,毫無家務之累;在那裏,所有財產你一瞥可盡收眼底,而凡是人所需要的都掛在木釘上;同時是廚房、餐廳、客廳、臥室、儲藏室和閣樓;在那裏你可以看見木桶和梯子之類的有用的東西和碗櫥之類的便利的設備,你聽到壺裏的水沸騰著,你能向煮你的飯菜和火焰和烘焙你的麵包的爐子深致謝意,而必需的傢俱和用具是主要的裝飾品;在那裏,洗滌物不必曬在外面,爐火不熄,女主人也不會生氣,也許有時要你移動一下,讓廚子從地板門裏走下地窖去,而你不用蹬腳就可以知道你的腳下是虛是實。這房子像鳥巢,裏面四通八達且一目了然;你可以前門進來後門出去,而看不到它的房客;就是做客人的也可以享受房屋中的全部自由,並沒有八分之七是不能擅入的,並不是把你關在一個特設的小房間中叫你在裏面自得其樂——實際是使你孤零零地受到囚禁。現在,通常的主人都不肯邀請你到他的爐火邊去,他叫來泥瓦匠,另外給你在一條長廊中造一個火爐。所謂「招待」便是把你安置在最角落的一種技藝。關於做菜,自有秘密的一套,好像要在你的碗裏下毒似的。我感覺到我到過許多人家的宅邸,別人合法地命令我離去,不過我並沒有覺和圖書得我造訪過很多人家。我可以穿著我的舊衣服去拜訪在我描述過的房子裏過著簡樸生活的國王和王后,如果我陪伴他們的話;但是倘若我闖入了一個現代宮殿裏,那麼我別無所求,只想學會倒退走出來就可以了。
九月一日,我已經看到二三株小楓樹在湖的另一邊變紅了,那邊下面,三株白楊的白色樹幹互相叉開,就在湖角與水連接的地方。啊!多少故事訴說著它們的顏色!慢慢地,一個又一個星期,每株樹的性格都顯露了,它欣賞著照在湖的明鏡中自己的倒影。每個早晨,這一畫廊的經理先生取下牆上的舊畫,換上一些新的畫幅,新畫更鮮豔或者色彩更和諧,非常出色。
幾片含樹脂多的松木是極其珍貴的。這種燃料還有多少埋藏在大地的腹內,記住這一點很有趣的。前些年,我時常出去「勘探」一些光禿禿的山坡,以前那裏曾經生長著一棵北美油松,我於是把那些含有很多樹脂的油松根挖出來。它們幾乎是無法毀滅的。至少三四十年的樹根,芯子裏還是完好的,雖然外表的邊材已經朽爛了,那厚厚的樹皮在芯子外邊四五英寸的地方形成了一個環,和地面相齊。你用斧頭和鏟子探索這個礦藏,沿著那黃黃的牛油脂似的、骨髓似的儲藏質,或者彷彿找到了金礦的棚子裏儲藏起來。把青蒼的山核桃木精巧地劈開,是伐木工們在森林中生篝火時所用的引火。每隔一陣,我也把這種燃料預備一些。正如村中的嫋嫋的炊煙一樣,我的煙囪上也有一道濃煙流出來,讓華爾騰谷中的許多野性的居民知道我是醒著的——
在此期間,在最蔭蔽和最淺的小灣裏,湖水已經結了一層薄冰,比整個湖的封凍早了幾天,甚至幾個星期。最先結的冰特別有趣和完美,因為它堅硬、發暗、透明,給觀察淺處的湖底提供了最好的機會;因為你可以平躺在只有一英寸厚的冰面上,像隻在水面滑行的長足昆蟲,從從容容地研究離你只有兩三英寸遠的湖底,它像玻璃後面的一幅道,而那時的水自然總是平靜的。沙上有許多溝槽,若干生物曾經爬過去,又從原路爬回來;至於殘骸,那兒到處是白石英細粒形成的石蠶殼。也許是它們形成溝槽的吧,因為石蠶就在溝槽之中,雖然由它們來形成,而那些溝槽卻又顯得太寬大了。不過,冰本身是最值得玩味的東西,你得利用最早的機會來研究它。如果你就在冰凍以後的那天早晨仔細觀察它,你可以發現那些彷彿是在冰層中間的氣泡,實際上卻是附在冰下面的表層的,還有好些正從水底升上來;因為冰塊還是比較結實、微微發暗的,所以你可以穿過它看到湖水。這些氣泡的直徑大約從一英寸的十八分之一到八分之一,非常清晰而又非常華麗,你能看到你自己的臉反映在冰下面的這些氣泡上。一平方英寸內可以數出三四十個氣泡來。也有一些是在冰層之內的,狹小的、橢圓的、垂直的,約半英寸長,還有圓錐形的,頂朝上面,如果是剛剛凍結的冰,常常有一串珠子似的圓形氣泡,一個頂在一個的上面。但在冰層這中間的這些氣泡並沒有附在冰下面的那麼多,也沒那麼明顯,我常常投擲些石子去試試冰層的承受力,那些穿冰而過的石子帶了空氣下去,就在下面形成了很大明顯的白氣泡。有一天,我過了四十八小時之後再去老地方看看,雖然那窟窿裏已經結了一英寸厚的冰了,但是我看到那些大氣泡還很完滿,我從一塊冰邊上的裂縫裏看得很清楚。可是由於前兩天溫暖得彷彿小陽春,現在冰不再是瑩澈透亮、透出暗綠、看得到水底,卻是不透明的,呈現灰白色,冰層已經比以前厚一倍,卻不比以前堅固,熱量使氣泡大大擴展,凝集在一起,卻變得不規則了;不再一個頂著一個,往往像一個袋子裏倒出來的銀幣,堆積在一起,有的成了薄片彷彿只占了一個細小的裂隙。冰的美感已經消失,再要研究水底已經來不及了,我很好奇,想看清楚我的那個大氣泡在新冰那兒占了什麼位置,我挖起了一塊有中型氣泡的冰塊來,把它的底朝了天。在氣泡之下周圍已經結了一層新的冰,所以,氣泡是在兩片冰的中間,它全部是在下層中間的,卻又貼近上層,扁平的,也許有點像扁豆形,圓邊,深四分之一英寸,直徑四英寸;我十分意外地發現正對著氣泡的下面,冰融化得很有規則,像倒置的茶碟形狀,中間部分有八分之五英寸的高度,在水和氣泡的中間留有一個薄薄的分界線,厚薄幾乎不到一英寸的八分之一;在這個分界線裏,許多地方的小泡泡向下爆裂,也許在那些最大的氣泡下面根本就沒有冰了,因為這種氣泡直徑足足一英尺。我推斷,我起初看到的在冰面底下的無數和_圖_書小氣泡現在也同樣被凍入了冰塊中,每一個小氣泡都在不同的程度上像取火鏡一樣作用於底下的冰塊上,讓冰塊融化。這些小氣泡就是促成冰塊破裂和發出砰砰聲的小氣槍。
下一個冬天,為了經濟起見,我使用一個小小的爐灶,因為森林不歸我所有;但它沒有像壁爐的火那麼旺盛。這時烹調之事大部分再也不具詩意,而只是個化學過程。人們很快就會忘記掉,在這些使用爐灶的日子裏,我們習慣於按照印第安人的辦法,用爐灰去烤馬鈴薯。爐灶不僅占地位,熏得房間裏一股煙味,而且看不見火,我覺得彷彿失去了一個伴侶似的。你常常可以在火中認出一個面孔來。勞動者,在晚上凝望著火,常把白天積聚起來的雜亂而又粗俗的思想,都放到火裏去洗煉。可是我再不能坐著凝望火焰了,有一位詩人的切題的詩句對我發生了新的力量:
最後,冬天真的呼啦地來到了,我那抹牆的工作剛完,狂風開始在我屋子周圍呼嘯,彷彿直到此刻才讓它呼嘯似的。一夜又一夜,鵝群在黑暗中伴隨著尖叫聲、拍翅聲,笨拙而又緩慢地飛過來,甚至大地上已鋪滿白雪之後還會飛過來,有的落在華爾騰湖上,有的低低地掠過樹林子,飛向佳港,打算去墨西哥。好幾次,在十點、十一點光景,從村裏回到家,我聽到了一群野鵝的走動聲,要不然就是野鴨,在我屋後踩過窪地邊林中的枯葉,它們要去那裏覓食了,我還能聽見它們的領隊低喚著急行而去。一八四五年,華爾騰湖全面凍結的第一夜是十二月二十二日的晚上,十多天前,弗林特湖和其他較淺的湖沼就全部凍上了;一八四六年,是十二月十六日;一八四九年大約是十二月三十一日夜裏;一八五〇年大約是十二月二十七日;一八五二年,一月五日;一八五三年,十二月三一日。自十一月二十五日以來,白雪已經在地面上積起來了,突然間冬天的景象展現在我的面前。我深深地躲進我的小窩裏,希望我在我的屋子和我的心中都有一團火焰。現在我的戶外工作便是到森林中去找枯枝,抱在手中或者放在肩膀上,把它們撿回來;有時還在左右兩臂下各自挾了乾枯松枝,把它們拖回家。曾經在夏令用作藩籬的茂郁松樹現在卻夠讓我拖的了。我用它們祭了火神,因為它們已經祭過土地之神。這是多麼有滋有味的事,到森林中去獵取,或者說,去偷竊燃料,煮熟一頓飯菜!我的肉食和麵包都很香。我們大部分的鄉鎮,在森林裏都有足夠的柴薪和廢木料可以生火,可是目前它們卻沒有給任何人以溫暖,有人還以為它們阻礙了幼林的發展。湖上還有許多漂浮著的木料。夏天裏,我曾經發現了一個用蒼松做的木筏,是造鐵路的時候愛爾蘭人釘起來的,樹皮都還保留著。我把它們的一部分拖上了岸。已經浸過二年之久,現在又躺在高地有六個月,雖說還飽和著水沒法曬乾,卻是最上等的木料。在一個冬天的日子裏,我把木頭一根一根地拖過岸來,以此自娛,差不多要拖半英里。圓木長十五英尺,一頭擱在我的肩上,另一頭放在冰上,像滑冰一樣滑行;要不我就用白樺樹的枝條把幾根圓木捆縛在一起,然後才用一根更長的末端安有掛鈎的樺木或赤楊把它們拖過來。這些木頭雖然飽和著水,並且重得像鉛,但是卻不僅經燒,而且燒的火很熱;而且,我還覺得它們浸濕了更好燒,好像浸水的松脂,在燈裏燒起來格外經久。
伽圖說,一個家庭的主人(Patremfamilias)必須在他的鄉居別墅中,具有「cellam oleariam,vinariam,dolia multa,uti lubeat caritatem expectare,et rei.et virtuti,et gloriac erit.」也就是說:「一個放油放酒的地窖,放進許多桶去預防艱難的日子,這是於他有利的、有價值的、光榮的。」在我的地窖中,我有一小桶的馬鈴薯,大約兩夸脫的豌豆,連帶它們的象鼻蟲,在我的架上,還有一點米,一罐糖漿,還有黑麥和印第安玉米粉,各一配克(pack,等於八夸脫)。
十月裏,成千的黃蜂飛到我的住處來,好像回到過冬的地方,在屋內的窗子上和頭頂的牆上安頓下來,有的時候嚇得客人不敢進屋。每天早晨,當它們被凍僵的時候,我就掃出一些去,但是我並不太花力氣地去趕走它們;它們把我的屋子看作合意的過冬處所,我甚至感到很榮幸。它們從沒有給我造成嚴重侵犯,儘管它們和我在一起睡眠;它們三三兩兩地消失了,鑽進了什麼縫隙裏,我不得而知,反正去躲避嚴冬和難以言說的寒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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