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獸鄰居
到我的房子裏來跑動的老鼠不是平庸之輩,據說平常的那種是引進到這個國家來的,而光臨我房子的卻是野地裏土生土長的,村子裏看不見的。我捉了一隻送給一個著名的博物學家,引起了他很大的興趣。我修建房子的時候,有一隻在我的房子下面挖洞築窩,在我鋪上第二層地板並且把木屑掃出去之前,它不到午飯時就跑出洞來,在我的腳下撿吃麵包渣了。或許它從未見過人,我們很快親密無間,它跳上我的皮鞋,沿著我的衣服攀爬而上。它輕而易舉地三竄兩跳就奔上屋頂,像松鼠,連姿態都相近。一天,我趴坐在板凳前,雙肘拄在上面,它順我的衣服攀爬而上,沿我的衣袖溜上板凳,圍著我包食物的紙轉了一圈又一圈,我把紙拉過來,避開它,又突然把紙推到它的面前,和它玩起躲貓貓的遊戲。而最後當我在拇指和食指間還捏著一片乳酪的時候,它爬上來坐在我的手心裏,一點一點咬了起來,吃完以後像隻蒼蠅那樣清潔了臉和爪子,然後揚長而去。
很快就有一隻京燕來我屋中做巢;一隻知更鳥在我屋側的棵松樹上巢居著,受我保護。六月裏,鷓鴣(Terao umbellus)這樣怕羞的飛鳥,帶了它的幼雛經過我的窗子,從我屋後的林中飛到我的屋前,像一隻老母雞一樣咯咯地喚它的孩子們,它的這些行為證明了它是森林中的老母雞。你一走近,母親便發出信號,幼雛於是一哄而散,像一股旋風把它們一捲而去。鷓鴣的顏色活像一些敗葉的枯枝,許多旅行的人把腳踩到一窩幼雛中間,便聽到老鳥一聲呼叫飛了過去,聽到它焦急的呼叫聲,或看見老鳥拍著翅膀,把你的注意力吸引過去,不去注意幼雛鄰近的東西。有時候,母鳥會在你跟前連地滾、打旋,使它的羽毛蓬亂不堪,讓你一時間看不出它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鳥兒。幼雛一動不動地蹲在地上,常把頭埋在樹葉子底下,只聽見母鳥從遠處發出的信號,就算你走過了,它們也不會再亂跑,讓自己暴露無遺。說不定你還會一腳踩在它們身上,或者兩眼直瞅著老半天,也沒有發現它們。有那麼一次,我伸開手掌讓它們待在上面,可它們只聽從它們母親的信號和它們的本能,一心一意地俯臥在原地,既不害怕也不發抖。這種本能真的是完美無缺,有一次,我曾把它們又放回樹葉上,其中一隻一時疏忽掉落在葉子旁,我發現它和別的小鳥不一樣,十分鐘之後還是原來的樣子。鷓鴣不像其他鳥類的幼雛不長羽毛,比起小雞,它的羽毛長得很快,成熟得也快。它們的眸眼清亮,顯然已知世事,但仍一派天真,讓人難以忘懷。這種眼睛彷彿蘊含了全部智慧。不僅有童真,還有經驗昇華之後的智慧。這樣的眼睛並非先天就有的,而是與它眼睛映照的天空同時出現的。森林中還沒有出現過另一個這樣的珍寶。旅者也並不能夠常常望進這樣一口清澈的水井。無知和冒失的獵人常會在這種時候射殺母鳥,留下這些無辜的雛鳥成為某些暗中覓食的野獸或鳥類的犧牲品,或者逐漸與和它們如此相似的腐葉融為一體。據說,這些幼雛要是由老母雞孵出來,那稍被驚擾,便到處亂走,很難倖免,因為它們再聽不到母鳥召喚它們的聲音。這些便是我的母雞和幼雛。
隱士:我不知道世界現在是在做什麼。三個小時以來我甚至沒有聽到蕨類植物上有蝗蟲的聲音。鴿子全都睡在鴿棚裏——沒有不安的拍翼情況。此刻剛好從樹林外傳來的是不是農夫午間的號角聲?農夫們就要回來了,吃煮熟的醃牛肉、蘋果酒和玉米麵包。人為什麼要這樣折磨自己?人不吃不喝,也就用不著工作了。我不知道他們的收成有多少。誰會住到這種地方來,那狗汪汪叫得人壓根不好想心事呢。哦,還有,家務活呢!在這麼明亮的大白天,要把該死的門上銅把手擦亮,還要擦浴缸!看來還是乾脆沒有家的好。得了,不妨住在一棵空心樹洞裏;那麼一來,晨訪和晚宴通通給免掉了,住在樹洞裏,反正只有啄木鳥的啄木聲啦。哦,瞧他們就喜歡成群的;太陽曬
和-圖-書
死人了;他們生來就喜歡深深地深入生活,我受不了。我從泉水邊打水吃,櫥架上有一條黑麵包一聽!我聽到樹葉在沙沙作響。是村裏哪隻挨餓的狗跑進樹林裏捕食嗎?還是據說那雙迷路的豬待在樹林裏,而且在雨後我還看見它的蹄印?跑動的聲音傳來了;我的漆樹和多花薔蔽晃動起來——啊,詩人先生,是你嗎?你對當今之日的世界有何高見?令人驚訝的是,森林裏面有多少動物野生野長,自由自在,儘管處於隱蔽的狀態,它們仍然是在市鎮的鄰近處見食求生存,只有獵人才猜測到它們的蹤跡。水獺在這裏過著多麼隱蔽的生活!它身長四英尺,像個小孩那麼大,也許沒有人見到過它。以前我曾在我所蓋的屋子背後那片森林裏見過浣熊,說不定夜裏還會聽到它們的號叫聲。通常,我上午耕種之後,中午在陰涼處休息一兩個鐘頭,接著吃午餐,然後在泉水邊讀一點書,這股泉水是一片沼澤地和一道小溪的源頭,打從離我的地塊大約半英里遠的布瑞斯特山腳下涓涓地流淌著。到達這泉水邊,需要穿過一片又一片野草叢生的低窪地,那裏長滿了小油松,然後進入沼澤地附近一個比較大的樹林。那裏有一處非常幽靜而且遮擋嚴實的空地,一片白松遮天蔽日,卻有一塊硬實的草地可以坐坐。我在這裏挖出了泉水,砌成一口井,蓄滿清澈的灰白的水,從中打滿一桶水也攪不渾它,因此到了仲夏時我便為了取水每天來一趟,因為這時湖水是最熱的。山鷸把它的小傢伙也帶到這裏,在泥土裏尋覓蟲子,隨後在它的雛鳥群上面飛起一英尺的樣子把它們引向井沿旁,幼山鷸們在下面結隊而跑;母鳥發現了我,便從幼鳥身旁飛開,圍著我周旋起來,越轉越近,在約莫四五英尺處,假裝折翅瘸腳,誘使我注意,讓它的孩子趁機溜掉,那時,幼鳥們已發出細細、尖尖的鳴叫,按它的計謀,排成一隊跑過池沼。有時我聽到幼鳥尖細的叫聲,卻看不到鳥身在何處。斑鳩也在那裏,棲息在泉的上方,或者在我頭頂上柔軟的五針松的枝頭飛來飛去;或者是紅松鼠,從最近處的一根樹上迅速出溜下來,特別習慣和人相處也特別好奇。你只需要在森林裏某個有吸引力的地方,靜靜地坐上足夠長的一段時間,林中所有的居民就可能輪流出來向你展示它們自己。
有一個靜謐的十月下午,我划船在北岸,因為正是這種日子,潛水鳥會像馬利筋草的柔毛似的出現在湖上。我正四顧都找不到潛水鳥,突然間卻有一隻鳥,從湖岸上出來,向湖心游去,在我面前只幾竿之遠,狂笑一陣,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划船追了過去,它潛入水中,但當它露頭的時候,這離它更近了。它再次潛入水,但我判斷錯了它會走的方向,結果這次它出現在水面上的時候,我們離開有五十竿遠了,是我把這個間距拉大了;它再次長時間大笑,而且是比以前更有理由了。它是如此狡猾地耍著花招,使得我無法到達離它六竿遠的地方。每一次它露出水面,左右轉動頭的時候,都是冷靜地觀察湖水和陸地,並且顯然是在選擇路線,這樣一來它就可以在水域最寬、距離船最遠的地方露出水面。令人驚訝的是,它是非常迅速打定主意,並把它的決定付諸實施。它立即把我帶到湖的最寬的地方,我無法把它從那裏驅趕出去。當它在腦子裏想一件事情的時候,我則是努力在我的腦子裏猜它的想法。那是一盤好棋,是在湖的平靜的表面上下的一個人與一隻潛水鳥的對局。突然你的對手的棋子在棋盤的下面消失了,因而問題就是把你的棋子放在離它的棋子將再次出現的最近的地方。有時它會出乎意料地在我的對面出現,顯然是直接從我的船的底下過去了。然而它能夠一口氣跑完長距離,而且不知道疲倦,因而當它游到最遠的地方,又會再次潛水;這時,不管你多麼聰明,你都不能猜出,在深深的湖的哪個地方,在平靜的水面下面,它可能正在像魚一樣快速游動著,因為它既有時間,也有能力潛到池塘的最深處的底部。據www.hetubook•com.com說在紐約的那些湖裏,人們曾在水下面八十英尺的地方抓住過潛水鳥,是用釣鮭魚的鈎子鈎住的——但華爾騰湖要更深。魚兒們看見這個來自另外一個領域的難看的客人,在魚群當中快速游動,它們一定是多麼驚訝啊!然而它對它在水下路線的瞭解,卻似乎像對水面上的路線的瞭解一樣有把握,而且在水下游得更快。有一兩次,我看見了一個漣漪,那是它靠近了水面,只是把頭探出來偵察了一下,又立即再次潛水。我發現,與其努力猜測它會在哪裏出現,不如扶著船槳休息,等待它再次出現;因為有許多次,當我朝著前方費勁地看著水面的時候,就會突然被它在我的身後的怪異的大笑嚇一跳。但是,在表現出了這麼多的狡猾以後,為什麼它又毫無例外地露出水面,用那種大笑把自己暴露出來呢?難道它的白色的胸脯不足以把它暴露出來嗎?它確實是一隻愚蠢的潛水鳥,我想。通常當它露出水面的時候,我都聽見拍打水的聲音,因而也就發現了它。可是,過了一個鐘頭之後,它仍然生氣勃勃,不減開初,心甘情願地潛入水裏,游得比開頭時更遠。令人感到驚異的是,當它浮上水面時,十分安詳地游開,胸前的羽毛一絲不亂,這是因為它在水下時便用它那雙蹼足把這事辦妥了的。可是,除了安全之外,它們游到華爾騰湖的湖心還能做到些什麼,那我就不知道了,除非它們愛這個湖的湖水,理由和我一樣。它經常發出的都是魔鬼般的笑聲,有點像水禽的叫聲;但是,有時它偶爾極其成功地躲開我,游到了老遠的地方才浮出水面,拉長嗓門兒發出一陣怪叫聲,聽上去壓根不像鳥叫,倒是更像在狼嚎似的;也好像一頭野獸,嘴鼻貼在地面上咻咻地在吼叫。這就是它的潛水鳥之聲——也許是華爾騰湖所能聽到的最桀驁不馴的聲音,在森林裏引起了一輪又一輪的迴響,傳得十分遙遠。我於是得出結論,它是在嘲笑我忙得團圓轉,而且它對自己的各種本領信心十足。儘管這時的天空烏雲密佈,但湖面卻異常光滑,我雖然聽不見它的鳴叫,可仍看得見它在哪裏冒出水面。它那白色的胸脯,還有靜止的空氣,微風不動,湖水平滑,這一切都對它不利。最後它在離我五十竿處,長長地一聲嘯叫,好像呼喚潛水鳥的神靈保佑它似的,瞬間從東方刮來一陣大風,湖水翻湧,天地一一籠罩在霧雨朦朧之中。我感到,大概潛水鳥的禱告獲得了它的神靈的垂憐,它的神靈對我感到討厭,於是,我駛離了它,任它在波濤間翱翔遠去。
隱士:我不能拒絕你。我的黑麵包快要吃完了。我很願意馬上跟你一起去,可是我正在結束一次嚴肅的沉思。我想很快就完了。那就請你讓我再孤獨一會兒。可是,為了免得大家都耽誤,你可以先掘出一些釣餌來。這一帶很少碰見蚯蚓,因為沒有給土壤施肥;這種品種快要絕種了。當一個人的胃口不那麼強烈時,挖掘釣餌這種玩意幾乎和釣魚具有同樣的味道;今天這種樂趣全由你一人包了。我倒要勸你在那邊的土豆地裏用鏟子去挖一挖,那邊你會看見狗尾草在搖擺著。我想,我敢向你擔保,你只要在草根底下好好找一找,就像除雜草一樣,每翻起三塊草皮,保證挖到一條蚯蚓。要不然,你乾脆走遠些,那也不算是不聰明,因為我發現,好的魚餌越多,幾乎跟距離越遠成正比。
柯爾比和斯賓斯告訴我們,螞蟻的戰爭很久以來就備受稱道,大戰役的日期也曾經在史冊上有過記載,雖然據他們說,近代作家中大約只有胡伯似乎是目擊了螞蟻大戰的。他們說:「安尼亞斯.西維阿斯非常詳細地描述了一場螞蟻大戰,那是在一棵梨樹的樹幹上,由一大一小兩個種族進行的非常倔強的交戰。在此之後他又補充說:『這個軍事行動發生在教皇尤金尼阿斯四世的任期,就發生在傑出的律師尼古拉斯,比斯托瑞安西斯的眼前,比斯托瑞安西斯非常忠實地講述了這場戰鬥的整個歷史。』一場在大螞蟻和小螞蟻之間的類似的交戰,被奧格斯.馬格奴斯記錄下https://www.hetubook.com.com來了,在那場交戰中,小螞蟻由於獲得了勝利,據說便把它們自己的戰士的屍體掩埋起來,而把它們的巨人敵人們的屍體留下讓鳥類捕食。這個事件發生於暴君克里斯特恩二世被驅逐出瑞典之前。」至於我目睹的這場戰爭則發生於波克的總統任期之內,時間在韋伯斯特逃亡奴隸法案通過之前五年。
詩人:怎麼啦,隱士;是不是太快了?我已經捉到了十三條整的,還有幾條不全的,或者是有大有小的;用它們捉小魚也可以;它們不會在釣鈎上顯得太大。這村子的蚯蚓真大極了,銀魚可以飽餐一頓而還沒碰到這個串肉的鈎呢。
潛水鳥(學名Colymbus glacialis)像以往一樣又來了,在秋天的湖裏換毛和洗浴。黎明,我還沒有起床,林中已迴蕩起它那瀟灑奔放的狂笑。一聽到潛水鳥來到湖上,群集於磨坊水閘的業餘獵人們全都開始向新的狩獵中心轉移,有的坐馬車而來,有的步行而來,三二兩兩,背著獵槍,帶著子彈,胸前掛著望遠鏡。他們在林中走過,就像秋天的樹葉一樣沙沙作響,一隻潛水鳥起碼有十個獵手盯著。有些人把自己安置在湖的這一邊,有的在那一邊,因為那可憐的鳥不可能無處不在;如果它在這裏潛水,它就一定在那裏出現。但現在仁慈的十月的風刮起來了,吹得樹葉沙沙作響,讓水面泛起漣漪,這樣一來也就既不能聽見也不能看見潛水鳥,儘管它的敵人用小型望遠鏡掃視湖面,在林中鳴槍,也沒見潛水鳥的半點蹤跡。波浪慷慨地升了起來,又憤怒地撞擊著,它們與所有的水禽站在一邊,因而我們的獵手們也就必須打退堂鼓,回到鎮子裏,回到商店裏,回到沒有做完的工作那裏。不過他們操起舊業倒是經常成功。當我一大早提著水桶去打水的時候,我經常看見這種威嚴的鳥在幾竿之內的地方,從我的小水灣裏掠過。如果我試圖駕船追上它,看看它會怎樣應付,它就會潛入水中,完全不見了蹤影,這樣,我有的時候要到下午才能再次發現它。但是在水面上它就不是我的對手了。它通常是在狂怒之下飛去。
構成這個世界的,為什麼偏偏就是我們看到的這些事物?為什麼人類與之毗鄰而居的,只有這麼一類獸類呢?看來這個縫隙,普天之下只有老鼠能夠來填補!我揣想,皮爾培公司算是充分利用動物,可以說達到了極致,因為他們都是馱獸,在某種程度上說,負載著我們一部分思想。
秋天,我會一連幾小時觀看野鴨靈敏地游來游去,一直占據著湖心,遠離捕獵的人;在路易斯安那州的長沼之中,它們不需要耍這麼多的花招。在必須起飛時,它們飛到相當的高度,盤旋不已,像天空中的黑點。它們從這樣的高度,想必可以看到別的湖沼和河流了;可是當我以為它們早已經飛到了那裏,它們卻突然之間,斜飛而下,飛了約有四分之一英里的光景,又降落到了遠處一個比較不受驚擾的區域。不過除了安全的原因之外,它們之所以在華爾騰湖的中央游動還有什麼別的理由,我並不知道,除非它們出於和我一樣的理由而熱愛華爾騰湖裏的水。
隱士獨白:容我三思:我冥想到哪裏?我認為我接近心智的這個框架;這世界處在這種角度。我應該到天堂還是去釣魚?倘若我馬上把這次冥想結束了,這樣的美好機會還可能出現嗎?剛才近乎物我兩忘,融入萬物的本源,這種體驗今年還是第一次。我擔心天歌難再。假如吹口哨能喚回它們,那我就要吹了。當我思接千載之時,說一句,我們再考慮考慮,這明智嗎?我的思想沒有留下任何蹤跡,我無法找到思路了。我剛才在想的是什麼?這是一個非常朦朧的日子。我還是來試一試孔夫子的這三句話吧,也許能找回我剛才的狀態來。我不知道這將是一堆垃圾還是思緒萌芽的狂喜。記住,一種機會只有一次。
我還是目睹比較不平和的一些事件的見證人。有一天,當我走出去,到我那一堆木料,或者說,到那一堆樹根去的時候,我觀察到兩隻大螞蟻,一隻是紅的,另一隻大得多,幾https://m.hetubook•com.com乎有半英寸長,是黑色的,正在惡鬥。一交手,它們就誰也不肯放鬆,掙扎著,纏鬥著,在木片上不停止地打滾。更朝遠處看,我驚異地發現,木屑上到處鋪滿這樣的格鬥者,看來這不是一次決鬥,而是一場戰爭,一場兩個蟻民族之間的戰爭。紅蟻總是和黑蟻對抗,而且時常是兩隻紅蟻對付一隻黑蟻。這些邁米頓人的軍團覆蓋了我的堆木場裏的所有山崗和山谷,地面上已經滿是死去的和正在死去的螞蟻,紅螞蟻和黑螞蟻都有。那是我所曾目睹的唯一的一場戰鬥,是戰鬥正在激烈進行的時候我踐踏過的唯一的一個戰場;是自相殘殺的戰爭,紅螞蟻是共和黨,黑螞蟻是保皇黨。在四面八方它們都是進行殊死的作戰,然而卻沒有我所能夠聽見的嘈雜聲,人類戰士從未這樣不屈不撓地戰鬥過。我看到,在木屑當中的一個小小的陽光明媚的山谷,有兩隻螞蟻緊緊摟抱在一起,現在是正午時分,它們準備一直打到太陽落山,或者一直到生命結束。那隻小一點的紅色鬥士就像老虎鉗一樣把自己固定在對方的前胸,在那個戰場上摔倒了,但卻沒有片刻不是在咬著在鬚根附近的一根觸鬚,它已經把另外一根觸鬚咬掉了;與此同時,那隻更強大的黑螞蟻朝兩邊猛摔它,我靠近時,發現紅螞蟻的肢體已是殘缺不全了。它們打起來,比鬥牛犬還要鍥而不捨。每一隻都沒有表現出最小的要撤退的意向。顯然它們的戰鬥口號就是,不征服,毋寧死。與此同時,在這個山谷的山腰上來了單獨一隻紅螞蟻,它明顯是非常激動,不是剛剛殺死了它的敵人,就是尚未參加戰鬥;大概是尚未參加戰鬥,因為它一條腿也沒有丟掉;它的母親肯定會命令它,要嘛得勝扛著盾牌回來,要嘛戰死讓別人放在盾牌上抬回來。或許它就是某個阿基勒斯,它在別的地方就心懷憤怒了,或者是來為它的帕屈洛克魯斯報仇,或者是來拯救它。它從遠處就看見這場不平等的作戰了——因為黑螞蟻的個頭幾乎是紅螞蟻的兩倍——於是它便快速邁步來到附近,在離那兩個鬥士半英寸之內的地方站崗;然後,時機一到,它便躍向那個黑色的勇士,在它的右前腿的根部附近開始了它的軍事行動,也不管敵人是在進攻它自己的哪個部位;於是便有三隻螞蟻為了能活下去而黏合在一起,好像有一種新的黏合劑被發明出來了,足以讓別的鎖和膠結材料全都相形見絀。到這個時候,我發現它們各自有自己的樂隊也就不驚奇了,它們的樂隊駐紮在某些突出的木屑上,一直在演奏它們各自的國歌,激勵遲鈍的戰士,並為就要死去的戰士喝采。甚至我本人也在某種程度上激動了起來,好像它們就是人類似的。你越想這件事,它們與人類的區別就越小。當然,在美國的歷史上,起碼在康科特的歷史上,那些有案可查的戰鬥,不論是在參戰的人數上,還是在所表現出來的愛國主義和英雄主義上,沒有一場能夠與這場戰鬥進行片刻的比較。就參戰人數和殺戮而言,它就是一場奧斯特里滋戰役或者德勒斯登戰役。康科特之戰又算什麼呢!愛國者一方有兩名捐軀,路德.布朗夏登也掛了彩!為什麼在這兒,每一隻螞蟻都是一位柏特利克——「開火!為了上帝,開火!」——成千上萬士兵都面臨著戴維斯和霍斯墨的命運。這兒沒有一個是雇傭兵。我毫不懷疑,它們是為了一種原則而進行殊死戰鬥,而不是為了獲得區區三便士的茶葉稅;這次戰役的結果對參戰的雙方都生死攸關,永誌不忘,至少像邦克山戰役一樣永載史冊。
我特別關注三位武士的混戰,便把它們決戰其上的木片端進小木屋,放在我的窗臺上,罩上一個反扣的玻璃杯,以觀戰況。我用放大鏡觀看最先提到的那隻紅螞蟻,看到,儘管它已經把它的敵人的剩下觸鬚咬斷了,正在堅持不懈地咬著它的敵人的前腿,但它自己的胸部卻全都被撕掉了,把那裏所剩下的重要器官全都暴露給了那個黑武士的嘴,那個黑武士的胸部鎧甲顯然是太厚了,它無法刺穿;那位受難者的深色的眸子射出了只有戰爭才能激發起來的和圖書那兇猛的光輝。它們在平底玻璃杯的底下又交戰了半個小時,我再次看的時候,發現那個黑色戰士已經把它的那兩個敵人的頭都從身體上分開了,而那兩個還活著的頭顱正懸掛在它的兩邊,就像懸掛在它的馬鞍前鞍橋上的令人恐懼的戰利品一般,顯然是一如既往地固著在它的身上,而它則是在努力做著極其虛弱的掙扎,想擺脫掉它們,因為它沒有了觸鬚,一條腿也只有剩餘的部分,我不知道它還受了多少別的傷;最終,過了半個小時之後,它把它們甩掉了!我拿起玻璃杯,於是它便以那種受傷致殘的狀態離開了窗臺。究竟在這次作戰之後他能否存活下來,在某家巴黎榮譽軍人院裏度過餘生,我不知道;但我認為,從今以後它不會有多少用處了。我始終不知道哪一邊獲勝了,也不知道這場戰爭的起因;但是在那天剩下的時間裏,我感到自己的感覺在目擊了這場戰鬥以後既激動又痛苦,彷彿這是一場在我的家門口進行的人類血流成河的惡戰。
有時候我釣魚會有一個同伴,他會從鎮裏的那頭,穿過村子到木屋來看我。我們在一起垂釣就如同吃飯一樣,也是一種社交。(下面對話中,梭羅為隱士,另一人則為詩人。)
隱士:好吧,那就讓咱們動身好了。我們要不要到康科特去?如果水位不太高,還可以在那裏好好玩上一陣。
詩人:瞧瞧,那些雲,它們是何等精彩懸掛在天上!這是我今天遇到的最偉大的事物。在古畫中看不到這樣的雲,在外國也見不到——除非我們站立於西班牙海岸之外,那是一片真正的地中海的天空。我想,既然要養活自己,而今天我還沒有吃東西,我不如去釣魚。這是詩人的理想工作。是我掌握的唯一手藝。來,咱們走。
村子裏有好多老狗,本來只好在儲存食品的地窖裏追趕甲魚,如今卻背著它的主人,拖著它那笨重的軀體,到樹林子裏來玩耍了;它一會兒嗅一嗅老狐狸的洞穴,一會兒聞一聞土撥鼠的地洞,當然,一無所獲。說不定它是被野狗引進來的,這種狗個兒瘦小,動作靈活,常在林中穿來穿去,林中鳥獸至今還會情不自禁對它感到恐懼。現在它遠遠地落在嚮導的後面,就像公牛似的嘷聲,朝著爬到樹上端詳它的小松鼠吠叫,然後,在慢步跑開的時候,又用自己的體重壓彎了樹叢,同時以為自己是在追逐一隻迷路的沙鼠。有一次,我驚訝地看到,有一隻貓走在湖的石頭岸邊,因為貓很少離開家這麼遠。這種驚訝是相互的。然而最為馴養的貓,通常是整天躺在地毯上的,但一到樹林裏卻好像回歸故里,而且它的鬼鬼祟祟的樣子,證明它比林中的長住野獸更是土生土長。有一次,在摘漿果的時候,我在樹林裏與一隻帶著一群非常野性的小貓的母貓不期而遇,那群小貓就像它們的母親一樣,全都弓起背來,朝我兇猛地噴嘷。在我住在林中的幾年以前,在林肯鎮最靠近湖的一家農家,也就是吉利安.貝克先生的住宅,有一種所謂的「長著翅膀的貓」。當我於一八四二年六月前去拜訪,想見她(我不知道她是雄性還是雌性,所以用了稱貓為女性的習慣稱呼)的時候,她已經像往常一樣,到樹林裏獵食去了,不過她的女主人告訴我,她是在一年多以前,在四月的時候來到附近一帶,並最終被他們家所收留;她的顏色是一種棕色的深灰色,喉嚨處有一個白色的點,腳是白色的,有一條像狐狸一樣的毛茸茸的大尾巴;冬天的時候,她的兩肋上的毛皮長得又厚又平,形成了兩條十到十二英寸長、兩英寸半寬的條紋,下巴下面的皮毛就像一個禦寒用的手籠,上面的毛蓬鬆,下面的毛就像毛氈一樣糾纏在一起,而到了春天,這些附屬物也就脫落了。他們給了我一對她的「翅膀」,這對翅膀我還保留著。翅膀外面好像並沒有膜。有人認為它有一部分血統是飛鼠或別的野生動物。這倒不是不可能的,因為,根據博物學家的說法,貂和家貓交配能夠產生許多這樣的混血種。這種貓我倒是很願意飼養一隻,如果我準備養的話;既然一位詩人的馬可以展翅飛奔,那麼詩人的貓為什麼不可以生出雙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