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鏡花水月
志摩打趣說:「胡先生,給你來個『一品鍋』怎麼樣?保險不比江大嫂的手藝差!」
徐志摩苦笑著搖搖頭。講什麼呢?本來有那麼多要講給你聽的故事,講我在海上寫詩,講我回國後跟祖母去天寧寺燒香,祖母說燒一炷香可以許一個願,可是我燒了三炷香,只許了一個願,那就是讓我生生死死和你在一起。現在這些都是可笑的廢話了。
林長民抱拳過頭,向四座拱手:「多謝列位抬舉,老夫的戲從來是壓軸的,現在不唱!現在不唱!」
那第一回的成功,則是他給女兒思順選擇了乘龍快婿,思順的丈夫周希哲,後來成為駐加拿大使館總領事,也很讓他得意了一陣。
他抬起頭來,望了一下那一片青青白白的頭顱。突然,他的目光在前排的座位上,碰撞上了那雙杏子一樣的眼睛,林徽音不動聲色地坐在第四排中間的位置上。
夢也做不成一個的時候,詩卻寫了不少,每一首詩,都是獻給心中那個偶像。「一樹上沒有兩張相同的葉片,天上沒有兩朵相同的雲彩」,足以顯出他心情。
他不敢相信,但朋友告訴他,梁啟超已寫信給長女梁思順,明明白白地講了林徽音同梁思成的婚事「已有成言」。他還是不敢相信,他已經沒有力氣接受這殘酷的現實,他的心上人已羅敷有夫。
那夾帶著硤石官話的男中音是那麼熟悉,卻又彷彿自天外飄來。林徽音好像又看見那個身穿黑色學士服,頭戴四方學士帽的徐志摩,好像又看見那個飄然長衫如清風明月的徐志摩,從心底走出。
隨後,林長民和夫人也匆忙焦急的趕到了。梁家一家和林家一家從中午守護到傍晚,送來的飯菜,冷了又熱,熱了又冷,也沒誰動一口。林徽音呆呆地坐在梁思成床邊,梁思成每一聲呻|吟,都牽動著她的心。她緊鎖雙眉,牙齒把嘴唇咬出了血。
他是為了一個夢想,中斷學業踏上歸途的。這個夢想,好像血管裡的毒液一樣折磨著他,為了那個無法排遣的影子,他寢食不安。一個人獨處的時候,他總是痴痴地勾勒著那張千遍萬遍默想過的面龐,可總是勾勒不出一個完整的形象,勾勒出的只是一些回憶的片斷。
「從你走後,我寫了好多關於康橋的詩,就給你讀一首吧。」徐志摩唸著:「康橋,再見罷:我心頭盛滿了別離的情緒……。」
他對徐志摩同林徽音在英國的那段戀情略有所知,徐志摩輟學回國,讓他感到隱隱不安。深怕那個跑野馬的徐志摩與林徽音舊情復萌,這樣一會丟了自己的面子,二也會傷了兒子的感情。
他瞇起眼睛,彷彿聽到那黃綠色的陽光一樣聲音從海裡傳來,彷彿聽到一粒魚卵裡的生命砰然開放,彷彿聽到一隻懷珠的母蚌痛苦地呻|吟。
幾和_圖_書天之後,他在百無聊賴之中接受了清華大學文學社的邀請,去做一場《藝術與人生》講演。
這場意外的事件,卻檢驗了林徽音對梁思成的感情,梁啟超似乎可以放心了。他高興地給女兒思順寫信,得意之情,溢於言表:「老夫眼力不錯罷。徽音又是我第二回的成功。」
幾天之後,徐志摩突然接到林徽音約他去遊香山的邀請。十二月的西山,黃櫨和楓樹的葉子玲瓏剔透地紅著,滿坡滿嶺焚燒著薄薄的嫩寒。
從歐洲歸來的徐志摩,正是才名俱甚之時,在大學生中崇拜甚眾。那天,清華高等科的小禮堂裡,黑鴉鴉擠了二、三百人,都是慕名而來的聽眾,有許多人是為了看看這位異國歸來講演者的風貌。
「是我。」徐志摩卻冷不丁答道:「我從上個世紀已經埋在這裡了。現在的我只是一個軀殼,我的心,我的愛,我的希望早就埋進這青石板下了。你從這塊墓碑上讀不出年代,讀不出姓名,讀不出心裡滲出的血,那是不應該寫在石頭上的。」
在小徑崎嶇的荒草叢中,他們看到一座僧墓。墓碑生滿了蒼苔,林徽音用一束松針,仔細剔掃碑上的浮塵,卻已讀不出那斑斑駁駁的碑文。
林徽音的眼睛也不由得濕潤了。
大個子金岳霖像一匹駱駝,側著身子走進來,徽音笑道:「屋子怎麼變矮了。」
「志摩,給我讀讀你的詩吧。」徽音的話語輕如拂過林間的微風。
徽音不無感觸地說:「是啊,把樹栽到一塊,才長得高。」
志摩的眼睛也放出光來:「新月社就像這藤蘿一樣,有新葉就會有花朵,看上去那麼纖弱,可它卻是生長著的,咱們的新月也會有圓滿的一天,你說是嗎?」
一九三二年五月七日,是林徽音與梁思成情感史上重要的一天。
她知道這樣做對不起志摩,看到了他傷心的樣子,她也痛苦萬狀。不遠處的石庵裡,傳出了尼姑們抑抑揚揚的誦經聲,林徽音盡力收拾起伏的情緒,要求徐志摩談談近況。
徐志摩正式離婚歸國
這是一處兩進兩出的幽靜的院庭。院落不大,但布局嚴謹,一正兩廂,飛檐斗拱,很有一番氣派。乍暖還寒天氣,院裡的柿樹、槐樹依然保持著冬天的深沉,只是枝梢上泛出一點兒淡淡的青意。
十二月的西山,展示著生命之神充滿激|情的創造。遠看近看,那滿坡滿嶺的紅,層次分明,或疏淡,或濃密,或熱烈,或奔放、或喧騰,或寧靜,或如飛瀑,或如流泉,路轉峰迴,各異風情。十二月的西山,別的色彩都不重要,綠瘦黃衰,全讓給了這大筆澄墨的姹紫嫣紅。
林家住北京景山西街雪池胡同,那是一條短短的胡同,緊緊依傍在北海公園東側,舉和*圖*書目便能看見聖靈的白塔,庭院幽幽,天井中兩株栝樹,枝葉細細,無力不乘珠。
虛弱的梁思成每每在林徽音幫助下翻動一次身子,便大汗淋漓。徽音顧不得擦自己的汗,便用溫水絞了毛巾,輕柔地在梁思成的額上擦拭。每到這個時候,李夫人便不無忿色地搶過毛巾。
徐志摩正在忙碌著。他的眼裡布滿了血絲,今天是個重要的日子,為了籌備新月社的成立,他一連數日寢不安席了。籌措經費,請廚師,粉刷房屋,他都要操心,幸運的是父親徐申如終於盡釋前嫌,慷慨解囊,這個由周末聚餐會衍化而來的新月社,才不至於胎死腹中。
姍姍來遲的是梁啟超和林長民。禿頭頂寬下巴的梁啟超,穿著肥大的長袍,風神瀟灑,左顧右盼,連聲讚嘆著:「收拾得不錯,滿像樣子嘛!」
徐志摩雖然風度翩翩,但畢竟比她大了八歲,而且是結過婚的人,正因為這一點,大姑也極力反對林徽音的選擇,她也生怕自己萬一有一天會成為第二個張幼儀。再加上梁、林兩家是多年的世交,老人們一再撮合,林徽音也覺得梁思成是值得信賴可靠的了。
這樣一個徐志摩,再加上同樣受西方思想薰陶過的林徽音,怎能不讓梁啟超擔心呢?
林長民美髯已不復見,下巴刮得鐵青,卻顯得幹練精神,他對在英國結識的忘年小友十分殷切,興致勃勃地請徐志摩喝紹興「花雕」,他說在國外呆了那麼多年,卻沒有養成喝洋酒的習慣,還是家鄉的酒好啊!
在林家沒有見到徽音,卻看見了懸掛在書房「雪池齋」福建老詩人陳石遺贈給林長民的詩:「長者有女年十八,遊學歐洲高志行。君言新會梁氏子,已許為婚但未聘。」證實了林徽音的婚嫁之說,徐志摩不得不相信命運原來是如此的魯鈍、盲目而任性。
耐不住這靈魂的煎熬,一個多月以後,他還是硬著頭皮踏上了北去的列車,他在林長民家受到了熱情的接待。
林徽音拊掌笑了。她難得看到不苟言笑的胡博士,竟如此幽默。
「我們有許多大事要幹,我們要排戲,要辨刊物,要在中國培養一種新的風氣,回復人的天性,開闢一條全新的道路。」徐志摩又說,「目前最重要的是,別忘記趕緊排練詩劇《齊德拉》,泰戈爾來時你還要演馬尼浦王的女兒呢!」
「好漂亮喲!」林徽音江浙風味的京腔活潑得如一泓春|水。
社員們三三兩兩地來了。第一個來的是胡適,這位蜚聲中外的學者,穿一件藍布棉袍,袖著手,如一位鄉塾冬烘先生,一進門就衝著廚子用滿口徽州土話大嚷:「老倌,多加油啊!」
梁啟超卻很高興。他深知李夫人對現代女性的成見,每到這時,便出來打圓場:「這些本來就是和_圖_書徽音的事!」此時,梁啟超似乎覺得自己一直懸著的那顆心,如一塊石頭落了地。
隨後來的是陳通伯和凌叔華。高高瘦瘦的陳通伯,溫文爾雅,一幅閒雲野鶴的派頭;凌叔華人淡如菊,鵝蛋形的臉上掛著純淨的笑。
林徽音推開了北正廳的房門,眼前一亮,牆壁重新粉刷過了,地上居然鋪了一塊大紅色的地毯,四周放了一圈沙發,窗明几淨,幾盆「仙客來」熱熱鬧鬧地競相綻放,嫩嫩的花瓣粉白紫紅相間,如一群蝴蝶不停地搧動著自己的翅膀。
他們默默地向上攀援著。徐志摩覺得,那些在他喉嚨裡滾了多少遍的話語,此時竟吐不出一個字。
徐志摩卻覺得,他現在是雲裡霧裡看林徽音了,遠山的秋葉脈脈清晰,而眼前這張臉龐卻迷迷濛濛。
林徽音彎腰拾起一粒石子:「志摩,你知道這是什麼石頭嗎?這是黛石,女孩子可以用來描眉的,要不要我描給你看。」
那雙眼睛刺痛了徐志摩
講演結束之後,徐志摩還痴痴地站在講台上,望著空蕩蕩一片桌椅,他的目光落在第四排林徽音坐過的位子上,彷彿感覺到了一絲飄然而逝的餘溫。
一個星期來,徽音從學校請了假,一直守在思成的病床邊,殷勤地餵飯餵藥。梁思成剛剛動完手術,身子還不能動彈,但是,他的神情卻很快地好起來。
為防患未然,他曾於徐志摩回國後不久,就其同張幼儀離婚一事寫了一封長信,以老師身分,言詞劇烈地批評了徐志摩。
「就憑咱們這一班兒愛做夢的人,憑咱們那點子不服輸的傻氣,什麼事幹不成!當年蕭伯納、衛伯夫婦合在一起,在文化藝術界,就開出一條新道。新月、新月,難道我們這新月是用紙板剪成的嗎?」
他們的沉默,被楓林燃燒成了灰燼。
徐志摩穿一件綢夾袍,上加一件小背心,綴著幾顆閃閃發光的鈕扣,腳上是一雙黑緞皂鞋,那氣質風度,立刻傾倒了聽眾。主持講演的梁實秋,剛剛介紹完徐志摩的情況,小禮堂裡便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掌聲。
那天是星期一,很好的陽光,大學生們在大街上扯起橫幅,舉行「五.七國恥日」(一九一五年五月七日,日本政府向袁世凱提出賣國二十一條)遊行,梁家大公子思成帶他的弟弟思永,駕駛著父親從菲律賓帶來的小汽車出門兜風,從北海走到南長街口,一輛大汽車撞過來,一個電光石火的瞬間,悲劇發生了。
徐志摩拉了一張帆布躺椅,在甲板上半躺半坐,地中海濕潤清爽的季風,吹拂起他濃密的頭髮,他推了推眼鏡,大口呼吸著早晨清新的空氣,這黃綠色的陽光,很容易使他想到比海更遙遠的地方。
她喃喃地說:「也不知道這青石底下埋的是誰?」
徐志摩與梁思成各有千秋
徐志摩這隻海外歸鴻,此時已心力交瘁。夢醒了,夢碎了,他不知道自己回國後這一個多月是怎麼活過來的,只是聽朋友們說他脫了個人形,合體的長衫寬大了許多。
一群人吵嚷著:「今天林先生來晚了,罰他唱段甘露寺!」
他在上海下船後不久,就聽到一個無疑是當頭一棒的消息,林徽音已同梁啟超的大公子梁思成結為秦晉之好。
林徽音沒有坐下來,她興奮地繞著大廳走了一圈兒,又到院子裡去看那藤蘿,驚奇地叫著:「志摩,你看,這藤蘿出新葉啦,用不了多久,就會有一串一串的紫花開出來,那時這小院就更美啦。」
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楓林舉起手臂,小心地捧住了夕陽,晚霞的血液,一滴滴滲入葉脈,每張葉片,便因那滋潤明亮起來,這是別離前的輝煌。
沒想到徐志摩卻不買帳。他的那封回信真讓梁啟超如芒刺在背,徐志摩宣稱:「我將於茫茫人海中訪我唯一靈魂之伴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嗟夫吾師!我嘗奮我靈魂之精髓,以凝成一理想之明珠,涵之以熱滿之心血,朗照我深奧之靈府,而庸俗忌之嫉之,輒欲麻木其靈魂,搗碎其理想,殺滅其希望,污毀其純潔!我之不流入墮落,流入庸懦,流入卑污,其幾亦微矣!」
徽音經常帶一些報紙來讀給他聽。一次她翻開一張《晨報》,湊到梁思成耳邊,悄聲說:「你成明星啦!」
穿過直布羅陀海峽,三島丸鳴笛三聲,船下的水域就是地中海了。
此刻的徐志摩,已經為他的所愛,清掃了心靈深處那片最聖潔的土地,該去的都去了,該來的能如期而來嗎?經歷過了,掙扎過了,他已心平如鏡。
他們踏著一山純氳,拾級而上。徽音似乎還是一年前的徽音,只是圓圓的杏眼中多了幾分成熟,也多了幾分沉鬱。
梁思成接過報紙,見他撞車的消息赫然登在頭版,他無言的苦笑了:「這我倒不感興趣,你在這兒陪我,就三生有福了。」卻令坐在一旁的李夫人皺起了眉頭。
離開志摩回國以後,林徽音仍在培華女中讀書,有一段清靜的時間來思考自己的婚姻問題。她也曾多次把徐志摩和梁思成放在天平上秤過,論才華徐志摩無疑是合適的,可是在政治界和學術界的聲譽,徐家卻遠遠不及梁家。
北雁南飛,又是故國殘秋。
也許沒有誰意識到,他們以印度詩聖泰戈爾《新月集》命名的小小社團,就在這一天平平常常地走進了中國新文化運動的歷史。
一場颶風剛剛過去,海面平靜得像一塊光滑的玻璃。太陽從船的後舷升起來,黃綠色的陽光彷彿在水面下游動,海水越發澄明,飛魚追逐著航和*圖*書船,起起落落,煞是壯觀,有幾隻竟飛落在甲板上。有藍鯨在不遠處自由自在地噴吐著飛泉,那水柱在陽光下也是安寧的黃綠色。
徐志摩的思緒被打亂了。他的眼睛彷彿閃爍出一片灼人的光芒,瞳仁也被那光芒刺痛了,他的喉嚨彷彿被人扼住,足足兩分鐘,一個字也沒有講出來。
他想努力鎮定一下,可是心跳已失去了正常律動,他不知道是怎樣講下去的,流利的英文驟然變得生澀了,結結巴巴,有時不得不停下來喘口氣,他的額頭上也沁出了汗珠。聽眾席上響起乒乒乓乓搬椅子的聲音,後排開始有人不耐煩地退場了。
信剛剛發出,他便動身去了柏林。此時,張幼儀已為他生下了第二個兒子彼得,小彼得剛剛滿月,已經會甜甜地笑了,他不知該以什麼樣的目光,去回報兒子那雙黑葡萄樣的眼睛,然而,他還是請了金岳霖、吳經熊做證人,與張幼儀在離婚書上簽了字。
徐志摩下榻在北新橋鍋燒胡同蔣百里寓所,蔣百里早年留學德國,曾任總統府顧問,此時棄武從文,主編《改造》雜誌。他是徐志摩姑夫的族弟,一個不遠的親戚。
六個月之前,他曾致信在德國柏林留學的妻子張幼儀,坦率地談了自己對婚姻和愛情的理解:「真生命必自奮鬥自求得來,真幸福亦必自奮鬥自求得來,真戀愛亦必自奮鬥自求得來!彼此前途無限,……彼此有改良社會之心,彼此有造福人類之心,其先自作榜樣,勇決智斷,彼此尊重人格,自由離婚,止絕苦痛,始肇幸福,皆在此矣。」
這是一九二二年九月,徐志摩懷著異樣的心境,搭乘這艘日本商船回國。
林徽音在幾個小時後得到了消息,匆匆趕到協和醫院,梁家全家人差不多全擁擠在病房裡。林徽音的臉上淌著汗水,胸脯劇烈地起伏著。梁啟超讓思忠給她遞了一塊毛巾,安慰說:「思成的傷不要緊,醫生說只是左腿骨折,七、八個星期就能復原,你不要著急。」
新月社誕生
因憐成愛
從那天在梁思成因車禍生死不明的剎那起,林徽音才懂得,心靈所珍藏的東西也許有一天會被命運所摒棄,然而,卻不會有哪一種命運能夠超越心靈。懷著這種情愫,在新月社成立的那天,林徽音提早來到西單石虎胡同七號徐志摩的住處。
松坡圖書館的外文部就設在這裡。石虎胡同七號,前身為大學士裘曰修府第,再往前則是右翼宗學,一代文豪曹雪芹和他的摯友敦敏、敦誠,也曾在這小院庭裡落過腳。
志摩如從夢中初醒,沉靜了片刻,緩緩地吟道:「風淒霜冷,怎忍看蛾眉依舊。」徽音低下了頭。
「讓林小姐誇獎可不容易呀!」徐志摩饒有興味地笑笑,給林徽音搬過一把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