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駝鈴深處
他們沿著塵土飛揚的街道搜尋著,偌大一個大同城,竟然找不到一家適合的旅館。街上多是車馬大店一類的旅舍,他們看到的都是穿著羊皮服的駱駝客,成幫結伙,蹲踞在鋪面的門口,捧著碩大無朋的粗瓷藍花碗,呼嚕呼嚕喝著粥,光頭上還直冒著熱氣。
林徽音說:「宗教的出世觀念與歷史的蒼茫感相比,顯得淡漠多了。用來登高的塔,是一種緣情的形象,這與佛教空門思想是矛盾的,它與世俗卻越來越結上不解之緣,在西方的教堂裡,那種穹窿會讓人覺得離上帝很近,而在這塔上遠眺,佛卻與人越來越遠了。」
林徽音沉醉在藝術的氤氳中,她彷彿進入了那個古老年代,眼前的石像活起來,彷彿聽到他們在朗誦《華嚴經》,彷彿看到他們在眉飛色舞地敘述一個佛本生的故事,彷彿聽到他們用排簫、琵琶、長笛奏出美妙的仙樂。
這座石窟開鑿於北魏文成帝和平初年(公元四六〇年),與中原北方地區的洛陽龍門石窟和西北高原的敦煌莫高窟為中外知名的三大石窟。
廣勝寺在霍山山巔。他們拾級而上,由山門進入彌陀殿,大雄寶殿、觀音殿、地藏殿,最吸引他們的是毗盧殿,這座大殿,是廡殿式,殿內兩山施大爬樑,結構奇特,是元代建築藝術富有成就的實例。
在他們的住處,峪道河兩壁山崖上有幾處小廟,東崖上的實際寺,以風景幽勝著名。西崖上的龍天廟,又稱落日廟,跑馬泉因而也享受了它千年的煙火。林徽音從乾隆十二年碑刻發現,龍天即介休令賈侯,晉惠帝永興元年(公元三〇四年),劉元海攻陷,公死而守節,後人建廟紀念。
從火車站廣場上望出去,沒有幾座像樣的樓房,多半是窰洞式的平房,滿目敗舍殘牆,像是隨意丟棄在那裡的一堆舊衣服。大街上沒有一棵樹,塵土打著旋東衝西撞。
梁hetubook•com.com思成、劉敦楨和莫宗江卻讓強烈的駱駝糞尿氣味,熏得捂著鼻子直咳嗽。
到了洪洞,林徽音他們顧不上休息,就去拜謁全國聞名的洪洞大槐樹和蘇三監獄,林徽音告訴費正清和費慰梅,大槐樹是明洪武年間由晉向冀、魯、豫、蘇、皖等地的移民聚散處,半個中國的根就在這裡。在蘇三監獄,林徽音還給他們二人講了京劇《玉堂春》的故事。
老劉說:「你們注意看看這五尊佛像,是曇曜和尚為了取悅當時的統治者,模擬北魏王朝五位皇帝的真容而雕鑿的,借造佛像之名,行給皇帝造像之實,看樣子出家人也不是四大皆空啊!馬屁拍到這份兒上,也算爐火純青了。」
費正清說:「我想起了你們中國一位大詩人杜甫的一首詩:『秦山忽破碎,涇渭不可求。俯視但一氣,焉能辨皇州?』」
老劉哈哈大笑起來:「我這個站長還能讓你們蹲車站?走,到我家去。」
登高望遠,萬家霞煙盡收眼底。林徽音問:「費正清,你看到了什麼?」
麵攤在露天底下一字排開,約有十數家,青一色的一架爐灶,一口鐵鍋。麵的花樣很多,有拉麵,有麵魚,每口鍋上蒸騰著熱氣。
進了候車大廳,奇蹟發生了。「這不是梁思成?」梁思成和林徽音驚詫地轉過身,一位穿著鐵路制服的大漢站在他們面前。兩個人一起驚喜地喊起來:「劉大個子,你怎麼到這兒了。」
晉渭不可求
林徽音彷彿聽到了鋪天蓋地的鑿石的轟鳴,看到了釺鐵在石頭上飛濺的火花。那聲音,讓整個武周山血脈陡漲,讓一條武烈河淚濤翻滾;那聲音,在歷史的崖壁上被放大了許多倍,時光不能消磨他們。
到達大同,林徽音等下了火車,不由得愣住了,這就是遼、金兩代的陪都西京嗎?
石窟和*圖*書雕成的時候,骨瘦如柴的倖存者們,匍伏在大地上,膜拜被他們的手塑造出來的神。武烈河水乾涸了,河床上裸|露著累累白骨,是美的代價。
在觀音蓮座下,費正清看見那裡擺了許多小孩的鞋子,不解地問林徽音是什麼意思,林徽音笑而不答,帶他們攀上塔頂。
梁思成說:「我們來考察古建築,跑遍了大同城,連個住處都找不到。」
林徽音走到哪裡,就在哪裡引起一片駱駝客的騷動。劉敦楨開玩笑地說:「真是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來歸相怨怒,但坐觀羅敷啊!」
他們在汾陽住了三天,看了杏花村酒廠,林徽音告訴費正清和費慰梅,這裡釀酒始於北魏,已有一千五百多年的歷史,因唐朝詩人杜牧的名句「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而馳名。
大群的駱駝總是讓人想起遠古與深邃,想起大漠孤煙與長河落日,這情景,彷彿是從遙遠年代飄來的古歌。林徽音迷住了,怔怔地站在那裡。
出大同城西三十多里,便是雲岡石窟。石窟依武周山北崖開鑿,面朝武烈河,五十多座洞窟一字排開。
下午,他們去看永祚寺,當地人又稱其為雙塔寺,建於明萬曆年間,是高僧佛登奉敕所建,兩塔名「文宣」,皆為磚塔,下鏤以斗拱,檐上飾有琉璃脊獸,絢麗壯觀。
第二天一早,老劉弄來站上一部敞蓬吉普車,陪同他們去雲崗。
他們沒有誰留下自己的名字,也許他們來自大路上橫陳著白骨的涼州,來自荒漠的塞外,來自長安嶙峋的古道。年老石匠額上的皺折如岩石的紋理,年輕石匠結實的雙臂彷彿能托起一座大山,他們成千上萬地聚集在這裡,吞咽著黃河一樣綿長而悠久的苦難,默默雕鑿著歲月。
遠在西方雕塑之父米開朗基羅沒有誕生之前,這些無名的藝術家的生命便活在這雲崗統砂岩上了,便活在和_圖_書這有血有肉的石頭裡了。「石頭的靈魂是永遠醒著的,他們要把一個個夢境千年萬年地守護下去。」林徽音默默悼念著這些平凡又永恆的生命。
走進曇曜五窟,平面呈馬蹄形,穹窿頂是苦行僧結茅為廬的草廬形狀,主佛占據洞窟的絕大部分空間,四面石壁雕以千佛,使朝拜者一進洞窟必須仰視,才得窺見真容,主佛像頂天立地,巍峨高大,給人以至尊至貴的感覺。
離開洪洞,林徽音一行經文水到晉祠。晉祠在太原市西南的懸甕山下,是晉水的發源處,建於北魏前,為紀念周武王次子叔虞而建。
林徽音向劉敦楨和莫宗江介紹說:「這是我們在美國賓大的同學老劉,他是學鐵路的。看樣子我們今晚用不著蹲車站了。」
他們原計劃是到北戴河度假的,臨行時費正清夫婦說要到一位美國傳教士朋友漢莫在山西汾陽城外的別墅渡假,梁思成原來也想到洪洞考察,兩地相距很近,於是便一同前往。
他們每人戴一頂白色的太陽帽,林徽音身穿白褲子寶石藍襯衫,儀容整潔而瀟灑,與梁思成的卡嘰布服裝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與費正清同乘驢車行
驢車在鄉間高凹不平的土路上顛簸著。車把式都是年輕的後生,他們不時在牲口的頭頂爆響一串串鞭花。毛驢噴著響鼻,四蹄輕快地奔跑,從莊稼地裡擠過來的風,帶著清爽,拂過他們的面頰。
毛驢車的鐵皮輪子碾過孝義、介休、霍縣,直到洪洞。他們走一路看一路,那開元古碑、鐵瓦寺、千佛崖、州署大堂等古蹟激動著他們。
費慰梅被這表演驚得目瞪口呆。林徽音說:「中國的吃是一種藝術,也是一種文化,處處體現出人的精神和意志。」
坐觀羅敷
他們是在一九三二年與費正清夫婦相識的。那時,費正清和後來成為他的妻子的費慰梅,https://www.hetubook.com.com剛從美國到北平讀研究所。
這是一個很深奧又很簡單的謎底。
下到塔底的時候,她告訴費正清,觀音蓮座下的小孩鞋,是中國女人為求兒子送給觀音的信物。
第二天一早,他們去縣城東北霍山南麓考察廣勝寺。
出了大門,他們被一片熱鬧的吆喝聲吸引住了。林徽音說:「不吃刀削麵,不算到太原。咱們吃碗刀削麵吧。」
梁思成對聖母殿的宋代結構和形制很感興趣,說是營造法式的一個極佳範本。費慰梅卻稱讚魚沼飛樑上的石橋,結構精巧,體現了東方人靜謐整潔的審美情趣。
一九三四年夏天,林徽音、梁思成繼去年九月雲崗石窟考察之後,又來到山西呂梁山區的汾陽。
車站廣場上聚集著許多駝幫,這是林徽音第一次看到成群的駱駝,成百上千的駱駝,雙峰的和單峰的,褚色的和白色的,一隊隊湧進來,一隊隊開過去。天很低,駱駝高大傲岸,頸下碩大的鐵鈴蒼涼、悲壯地響在九月的斜陽裡。
雲岡石窟的開鑿,不憑藉天然洞窟,完全以人工闢山鑿洞。他們完全被這宏偉的美驚呆了。
一千五百年,歲月構築的柵欄,了無痕跡,這裡每一塊石頭,都轟轟烈烈地活著,彷彿聽得到他們血管裡血液流動的聲音,彷彿感受到他們的體溫、呼吸和心跳。然而,活著的不是釋迦牟尼,活著的是石頭一樣頑強的歷史,是把這歷史雕鑿在侏羅紀雲崗統砂岩上的無名的太史公們。
美國朋友的別墅在汾陽城外的峪道河,那裡有一條「跑馬神泉」,為沿溪數十家磨坊供給動力,這些廢棄的磨坊被喜歡自然情調的美國人看中,買來改裝成度假的別墅。
劉大個子說:「這話該我問你們啊。」
時光磨不去的刻痕
汾陽到洪洞三百餘里,同蒲鐵路正炸山興築,公路多段被毀。他們便在當地租了三輛驢車,費正清和費慰https://m•hetubook.com.com梅第一次坐這樣的車子,一路上露宿風餐,興味異常濃厚。
「跑馬神泉」是呂梁山麓風光最優美的所在,自宋太宗的駿馬踢出甘泉,救了乾渴的三軍,千百年來便沒有停流過。這裡水碧山清,氣候宜人,逐水而居,別有一番情趣。
費正清扶著古井亭旁的石碑感嘆,這家酒廠竟比美國的歷史早上十多個世紀。他們也看了汾陽一帶的「文峰塔」、「南熏樓」和「太符觀」等古建築。
廣勝寺院建於東漢建和元年(公元一四七年),經唐、宋、元歷代重修,明清兩代又予以補葺,分上下兩寺和水神廟三處。他們從霍泉出發,進入廣勝下寺,這是一座很別緻的元代建築,前殿五開間,懸山式,殿內僅有兩根柱子,樑架施大爬樑承形如人字柁架,構造奇特,梁思成大叫,嘆為觀止。
山門內是塔院,飛虹聳立其中,塔身琉璃鑲嵌,呈八角形,十三級,各層皆有出檐,全身用黃、綠、藍三彩琉瓦披掛。
賣刀削麵的攤子前圍得人最多,麵工是個彪形大漢,他把一塊柔韌的麵團頂在光頭上,兩手各持一把快刀,寒光閃閃,在頭頂上飛舞,麵片像銀魚一般飛到離他丈把遠的鍋裡。
快到掌燈時分,幾乎跑遍了大同城,也沒找到可容身的住處,四個人只好又折回火車站,腰酸背痛的梁思成,苦著臉說:「看來只好蹲火車站了。」
林徽音對費慰梅說,這裡很有綺色佳流水別墅的風味。
林徽音對費正清、費慰梅說:「佛教流入中國後,從意象來看,選擇的就是佛塔的形式,因為在中國古代文化思想中,對於空間的理解,是空間與實體的統一。高聳的形象,一方面有紀念色彩,在壓倒人的心靈中來顯示崇高。元代的塔,人情味的特色很濃,這種人情味,通過色彩和圖案裝飾體現出來,把藝術立足在宗教情感上,它有著深切的虔誠,正因為這樣,藝術才願意跟宗教攜手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