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燭照紅妝
對於林徽音來講,這段日子是最難熬的。
林徽音負責領導清大的國徽設計組的工作。林徽音對小組成員表示:「國徽是一個國家的標誌,它體現一個民族的歷史,一個國家的意志,一個政黨的主張。中國的國徽要有中國的特徵,政權的特徵,形式也要莊嚴富麗,應該表現中國人民的自豪感。」
領導清華國徽設計小組
梁思成回國後不久,林徽音便住進了同仁醫院。
在美國,他會見了老朋友費正清和費慰梅夫婦,並將在李莊時用英文寫成的《中國建築史圖錄》,委託費慰梅代理出版,後因印刷成本高,而沒有找到出版人。直到一九八四年才在費慰梅的長期奔波下,在美國出版,並獲得極高的評價。
林徽音接著介紹了幾個反映本國自然資源、獨特物產的國徽。澳大利亞的國徽,左邊是一隻袋鼠,右邊是一隻鴯鶓;孟加拉的國徽,是數片黃麻葉子圖案,這個國家盛產黃麻。羅馬尼亞有豐富的石油資源,所以它的國徽上,有頂天立地的鑽塔。尼泊爾是高山之國,因此他們的國徽圖案是一片崇山峻嶺。
梁思成接到林徽音病重的消息,匆匆結束講學,提前回國。
清華大學建築系設在舊水利館二樓,最初開辦時只有二十人,這時也不過三、五十人。建築系從一九四八年就成立了市鎮組,開設了市政設計課,可以說是中國最早的城市規劃設計觀念的倡導者。
要做手術的前一天,胡適之、張奚若、沈從文等許多朋友來醫院看她,說了些鼓勵和寬慰的話。
當二娘程桂林患肋膜炎,在京治病,父親也忙於公務,顧不上照看天津的家,便請大姑姑來料理家中瑣事,大表姐也一同來了。表姐到後,家庭教師陳先生的講課也開始了,當陳先生給林徽音講唐詩的時候,大表姐有時也過來聽。
林洙臉紅了一下,靦腆地說:「我覺得你們說的都有道理。」
擔任國徽評選委員會顧問的梁思成,傳達了國徽審查小組要求在國徽圖案中有天安門圖象的意見,林徽音立刻派朱暢中去畫天安門的透視圖。營造學社藏有測繪天安門建築的圖紙,有百分之一比例和二百分之一比例的天安門立面、平面、剖面圖。當時在北京,其他單位要找這樣的圖紙是不可能的,幸虧營造學社保留了這麼完整的資料。
會場中間排列著三四排沙發椅,參加評議的委員們,在兩個國徽之間穿梭著,熱烈地爭論著。正在這時,周恩來抵達現場。他走到兩個圖案前,仔細地審視著。過了一會兒,他讓大家發表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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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林徽音和梁思成立即組織國徽小組研究討論周恩來的意見,只用了兩三天的時間,就完成了修改任務,並送往中南海給毛澤東確認。朱暢中回答:「稻穗下垂是表示豐收,向上挺拔,可以改進。」
一九五〇年六月廿三日,全國政協一屆二次會議召開,林徽音被特邀參加了這次會議。會上,在毛澤東提議下,全體代表起立,以鼓掌的方式通過了由梁思成、林徽音主持並設計的國徽圖案。
大表姐王孟瑜來探望她,大表姐蒼老多了,林徽音幾乎認不出她。林徽音記憶中的大表姐,似乎應該永遠是那個紮著一條長辮子的姑娘。
當掌聲在大廳裏迴盪的時候,林徽音病弱的身體,已無力從座位上站立起來答謝了。
這年夏天,梁思成回到北平。一年來,他在美國耶魯大學講學,同時作為中國建築師代表,參加了設計聯合國大廈建築師顧問團的工作。在那裏,他結識了許多現代建築權威人物,如勒.柯布西埃、尼邁亞等。他還考察了近二十年的新建築,同時訪問了國際聞名的建築大師萊特.格羅皮烏斯、沙理能等。
六月,經過三個多月的晝夜奮戰,一枚定型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徽圖案誕生了。決選那天,梁思成和林徽音都病倒了,只由兼任秘書工作的朱暢中去參加評選會議。
那天晚上,林徽音怎麼也睡不著覺,她隨手拿了一張紙,把給大表姐想說的而沒說的話、把無限的凄涼全部傾注到稿紙上:「當我去了,還有沒有說完的話,好像客人去後杯裏留下的茶;說的時候,同喝的機會,都已錯過,主客黯然,可不必再去惋惜它。如果有點感傷,你把臉掉向窗外,落日將盡時,西天上,總還留有晚霞……。」
只有輾轉病榻的人,才感到春天的蕭瑟。這種蕭瑟不同於秋天的風掃落葉。那些從灰黯中漸漸明亮起來的顏色,彷彿每朵花、每片葉子都預言著什麼。
朱暢中回答:「這是稻穗。」
當又一個春天開始時,釋譯工作終於完成,但林徽音的身體也幾乎被拖垮了,不過她仍不能開始休養,另一件重要的工作正等著她勞心勞力。
一九四九年七月十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夕,新政治協商會議籌委會,在《人民日報》等各大報刊,刊登了公開徵求國旗、國徽圖案及國歌詞譜的公告,徵稿截止日期為八月十五日。
評選會議在中南海懷仁堂進行。會議廳的中間牆上掛著兩個國徽圖案,左邊是清華方案,圖案外圍環以稻麥穗和*圖*書,下端用紅綬帶綰接在齒輪上,中央部分和下方是金色浮雕的天安門立面圖,上方繪有金色浮雕的五星,襯在紅色的底子上。
她從人對陽光、水、綠茵、鮮花、林石的需要,講到人與人,人與建築,人與自然之間的情感。從園林藝術的空間關係,講到四合院的結構語言,從蘇軾的「東風裊裊注崇光,香霧空濛月轉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講到民居的緣情作用、精神功能和感情|色彩,進而從北京城市的發展,講到城鎮規劃的基礎,城市交通、市政工程和城市綠地。
周恩來走到坐在中間靠右邊沙發上的李四光身旁,扶著沙發背問:「李先生,你看怎樣?」
通貨膨脹的火還在無聲而凶猛地蔓延,市場上的菜蔬幾近絕跡,偶爾有幾個土豆挑子,也會立刻被人搶購一空。為了給林徽音補補身子,梁思成開了車,跑到百里外的郊縣,轉了半天,才能買回一隻雞。
「能不能向上挺拔一些?」周恩來比劃著。
她重新被安排在這個白色的世界裏,白色的衣服、白色的帽子、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牆壁,生命在這白色的世界裏僵滯著,沒有流動,沒有亢奮,只有這白色的刺眼的安靜,煎熬著靈魂。她無法拒絕這些。
林徽音最後一次見大表姐,是在一九三四年他們去浙南宣城考察,回來時路過上海,匆匆會了一面。
大表姐依然是那麼純樸,總是默默地幫助母親做些家務,為徽音減輕些負擔。一直到大表姐離開的時候,徽音心裏有許多話想說,但始終沒說出來。那天早晨,徽音無力走下病榻,只是隔窗望著大表姐離去的背影。
林徽音這幾天病得又不能下床了。六十五歲的老母本來身體就不太好,還得掙扎著為徽音的一雙兒女燒飯做菜,給徽音煎藥。林徽音覺得,每一天都像一個世紀一樣漫長。
清華小組先後做了二、三十個正式完成的國徽圖案,陸續送政協國徽審查小組和中共中央領導人審閱。
在茶會上,大家對這個方案也展開了熱烈的討論。林徽音一如既往地成為茶會的主角,她談了「多核同心圓」城市、「潛在帶形」城市、「集成化」城市、「星座式城市群」的不同特色。
林徽音還找了一些古代的銅鏡、玉環、玉璧等工藝美術作品,作為參考資料,從中啟發靈感。
林徽音認為,北京的許多名勝古跡,如故宮、天壇、中海、南海、北海、頤和園、玉泉山,以及西山一帶的風景區和休養區,應該用一些河流和林蔭大道,把它們串連起來,成為個綿延不斷的公園系統,這和*圖*書座城市的每一條大街,每一條河道,都應該成為公園的一部份。
中國都市規劃的倡導者
林徽音的肺病已到晚期,結核轉移到腎臟,需要做一次手術,由於氣候和身體方面的原因,也還需要靜養,做好手術前的準備。
有些東西是她一生苦苦追尋過的,有一些東西卻只能眼看它在歲月的指縫裏流逝。生命就是這樣,當你想回首的時候,你來的路上已消失了任何風景。
林徽音的童年是在上海爺爺家與大表姐一起度過的。大表姐長她八歲,胖胖的臉上,嵌著一雙明亮的眸子。爺爺去世後,她與大表姐就分開了,隨母親遷到北京,張勳復辟時,又搬到天津英租界紅道路。
周恩來欣賞她的設計圖案
當時,梁思成和陳占祥已經作出了一個北京新城的規劃方案。他們主張,把新市區移到復興門外,將長安街西端延伸到公主墳,以西郊三里河做為新的行政中心,把釣魚台和附近湖泊組織成新的綠地和公園。
這個叫林洙的姑娘,原籍福建閩侯,生長在雲南,在上海讀完中學,一九四八年跟哥哥來北平投考清華大學先修班,是林徽音與梁思成的得意弟子。林徽音病逝後,林洙在一九六二年與梁思成結婚,成為他生活上、事業上的得力助手。
她現在覺得多麼需要有一隻手,把她的絕望稍稍擋在命運之上。然而,生活卻像兩個走得不一致的時鐘,內心的一個在沒有節制地奔跑,外部的一個卻早就停止不動。除了這兩個互相分裂的世界,她不知道自己還擁有什麼。
林徽音在和死神的角力中,又一次成了勝利者。一九四九年,她回到清華大學擔任了建築系一級教授,主講市鎮設計課。
病魔雖然暫時被控制住了,但死亡的陰影始終潛存,因而此時的林徽音,更加珍惜這劫後餘生的時間,想把自己的知識和智慧多所貢獻。她理應多休養,卻反而更加辛勤的工作。
對於很多人主張拆掉北京的古城牆,林徽音則強烈反對。她說:「我們為什麼不在城牆上修路做公園呢?這樣既保護了古建築,又利用了古建築,這不是兩全其美嗎?美這個東西來自社會現實,沒有美,社會現實就不可能發展得和諧,所以它又是社會文明的靈魂。它形象的教育著人們,使人類走向進步。」
一張又一張圖紙,一場又一場爭論,大家的設計思想越來越明確了。林徽音始終主張,國徽應該放棄多色彩的圖案結構,採用中國人民千百年來傳統喜愛的金紅兩色,這是中國自古以來象徵吉慶的顏色,和-圖-書具有鮮明的民族特色。
林徽音說:「你可以大膽地談談自己的看法,你不是平時談得挺好嗎?」
存在胸前心跳的是誰
不知過了多久,她隱隱聽到了金屬器皿的碰撞聲。
在收集資料過程中,她看到蘇聯窩羅寧教授所著的《蘇聯衛國戰爭被毀地區之重建》一書,不禁欣喜若狂,這是中國目前急需參考的經驗,她要趕快把這本書譯為中文。
這種惡劣的心緒,無時無刻不在纏繞著她。她隱隱覺得,生命的路,似乎已經走到了盡頭,她這時才感到了命運這隻手的強悍,似乎是她早已期待過這樣的結局了。生命像一個圓,從一個點出發,最終又會回到那個點上去,誰也無法逃避這種引力。
張奚若站起來說:「我認為清華的方案好,有民族特色,既富麗,又大方,佈局嚴謹,構圖莊重,完全符合政協徵求圖案的三條要求。」
梁思成擔任北京市都市計劃委員會副主任,負責北京城區的規劃方案。林家又熱鬧起來,茶會也有了許多新的客人,他們大都是為了北京市的都市規劃,梁思成從外地調來的青年建築學家,有陳占祥、程應詮、朱暢中、胡允敬、汪國瑜、戴念慈等。
寫完《寫給我的大姊》這首詩,林徽音彷彿完成了一種訣別,了結了對人生的一份依戀,她覺得悵惘更加深重了。
右邊掛的是中央美院的方案,天安門的圖像是一幅彩色的風景畫,天安門形象一頭大、一頭小、一頭高、一頭低,有強烈的透視感,華表只畫一個,立在一側,碧藍的天空,金色的琉瓦,紅柱紅牆,加上金橋的白石欄杆和白石華表,鋪地的大石塊依稀可見,石縫裏還畫著青草。
周恩來說:「那麼好吧,我也投清華一票。」他隨即把朱暢中叫到清華的圖案前指點著問:「這是什麼?」
她躺在無影燈下,卻看到了命運拖長了的影子。她似乎覺得自己走向一個很遙遠的地方,沿著一條隧道進入一個洞穴,四周一片混沌。
周恩來再次走到兩個圖案前,看了一會兒,轉過身去,再次讓大家發表意見,多數委員都贊成清華的方案。
在推上手術台之前,她淡淡地投給梁思成一個無言的微笑。
劫後餘生的歲月
田漢說:「我認為中央美院的方案好,透視感強,色彩比較明朗。」
在白色的世界裏
為了搶時間,林徽音常常熬夜進行翻譯工作。冬天到來的時候,清華園沒有暖氣供應,為了保暖,梁思成只好用牛皮紙把窗戶與天花板整個糊起來,並在屋裏準備了三個火爐,但是仍https://www•hetubook•com•com舊擋不住寒意逼人。林徽音就在這種環境裏日以繼夜的工作。
林徽音又說,有些國徽,圖案設計很奇特,上面還寫著激勵人意志的格言。如,比利時的寫著「團結就是力量」;尼日利亞的寫著「團結和信心」;尼泊爾的國徽上寫的是「祖國比天堂還寶貴」。
她寫生命的無奈、命運的渺茫、人生的匆忙,留下許多佳句,像「你的存在/則是我胸前心跳裏/五色的絢彩」,都是在描寫自己夢一般的內心世界,使其它一切變得次要,其它的一切以可怕的方式開始凋謝,再也不能夠遏止。
國徽徵稿結束時,收到全國各地、包括海外所設計的九百多件圖案,但都未被選用,政協籌委會決定把設計國徽的任務交給清華大學和中央美院。
大家爭論得很熱烈的時候,有一個恬靜的姑娘,默默地坐在角落裏,認真地聽著大家的爭論。林徽音轉過身來叫著她的名字:「林洙,你也來談談看法。」
她主張,一個城市應該是個美的整體,它的形象語言所表達出來的思想,是十分清楚的,建築並不只是純形式的美,它的思想性、倫理性和感情|色彩,對於藝術性的欣賞來說是一種壓倒一切的精神力量。
大表姐也幾乎認不出林徽音來了。她接到信後,知道徽音已病得很重,焦灼不安地登上了北去的列車。
生命的奇蹟再度出現在林徽音身上,腎臟切除手術進行的很順利,手術後身體慢慢復原了一些。
在這些苦悶的日子裏,寫詩是她唯一的慰藉,彷彿只有用詩句才能把心中的話全部說完。這段日子她寫了很多,每首詩都是當時心境的反映。
冰冰為她在書桌上插了一束含苞的杏花,她幾乎是從始至終看了它的開放和殘落的全部過程。只有在這樣的時刻,她才覺得時光的短暫和冷酷。她把凋零的花瓣,一片一片地收集到一隻玻璃瓶裏,那些日子的碎屑,殘留著微弱的香氣,它們從枝梢落到桌面上,就褪盡了所有的顏色。
林徽音找出一些外國的國徽,指點給大家看:「愛爾蘭的國徽,畫面上有一隻紅色的右手,象徵著這個國家的一個古老的傳說。大約在三千年前,兩個來自歐洲大陸的人,各自率領部下,分乘兩艘大船,同時向愛爾蘭進發,他們事先約定,誰的手先摸到愛爾蘭的土地,誰就是國王,兩艘船接近海岸時,落在後頭的那一位,眼看王位就會被別人拿到了,急中生智,拔刀砍下自己的右手,把血淋淋的斷手扔到岸上,因此他成了這個國家的國王。」
李四光沉思片刻,右手指著清華的方案說:「我看這個有氣魄,有中國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