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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個世界存在。以概然性來說，這幾乎是不可能的。如果碰巧什麼都不存在，那倒更是可想像的。如此一來，至少不會有人總是要問，為何什麼都不存在。

如果上帝存在，那麼祂不但是一位魔術師，留下許多線索讓人探尋。最主要的，祂還是一位善於隱藏真相的大師。這個世界不是可以一眼看穿的。天體中仍然保存了不少祕密。群星在竊竊私語。不過，沒有人忘得了大爆炸。自此以後，寂靜負責主宰，那兒的一切也向外擴散開去。你依然可以邂逅一顆衛星。或是一顆彗星。只是不必期待友善的問候。天體中是不印名片的。

小丑感覺自己在成長，他在雙手雙腳的變化中感覺到了，他覺得他不只是自己想像中的樣子了。他感覺他那外表像人的動物的口中，冒出了琺瑯質與牙齒。他感覺自己戲袍裡的靈長類的肋骨變得輕盈了，他感覺穩定的脈搏不停地跳動，正在把溫暖的液體注入他的身體中。

靈長類驀然回首，在以光年計算的夜裡回溯反思，看到了遠親謎樣的尾巴。直至此刻，祕密通道才算抵達終點，那終點就是意識到長程旅行原來是在走向那終點本身。此時他能做的只是以雙手鼓掌，而雙手正是他為物種後代所儲存的最後利器。

小丑越走近永恆的幻滅，就越清楚地看見自己在新的一天醒來時在鏡中所遇到的動物。在一個悲戚的靈長類絕望的眼神中，他找不到任何協調的餘地，他看到的是一尾著魔的魚，一隻變形的青蛙，一條殘廢的蜥蜴。這是世界末日，他這麼想。這是演化的長途旅行畫下句點之處。

魚類的五等表親穩穩坐好，在四萬呎的高空中向下俯視，看到每一間Hansel與Grete的屋子所透出的燈光。即使是停電，昏暗的地面仍有許多活來來去去。即使燈泡全亮，照樣會有一股氣流從地面升起，模糊了視野。

突破點在四肢動物的大腦圓環出現了。這是物種宣布最新成就的地方。在溫血脊椎動物的神經細胞中，第一瓶香檳的木塞飛了起來。比近代靈長類更進一步的品種，終於看到了偉大的全盤景觀。他們並不害怕：這是宇宙正在以廣角鏡頭觀看自身。

要問的是：存在之物由虛無中產生，這樣的機會有多大？或者，當然可以從另一面來問：存在之物自永遠即已存在，這樣的機率有多少？不管怎麼問，都可以接著再問：宇宙物質應經世世代代的睡眠，某日清晨突然揉揉眼睛，醒來覺察自己竟然有了意識，這樣的機率可能算得出嗎？

小丑是個機械玩偶，每天晚上都會還原為一片片零件和_圖_書。當他醒來時，立刻收集手腳，組合起來，玩偶這才會像是昨天的模樣。那兒有幾隻手臂？又有幾條腿？接著，頭在這裡，加上雙眼與雙耳，然後他才能起床。

這個充滿生命的星球，目前是由數十億極具個人性的首席哺乳類動物在統治。他們全都源於同一個海灣，來自同一條肉鰭魚的肚子。他們之中，不曾有兩個完全一樣。也不曾有兩個小精靈降臨在同一顆星球上。

小精靈現在是在童話中，但他們對此並無所見。童話若能看到自己，那還是個真正的童話嗎？日常生活若是一直不停地解說自己，那還是個奇蹟嗎？

蜜糖般的小娃兒穿著藍色小背心，讓人真想咬他一口。一棵大梨樹的橫枝上，繫著兩條紮實的繩子，下端縛著一塊木板；小精靈媽媽看著他坐在木板上盪過來又盪過去。她正在悉心照料這朵午後的火花，它的來源是那龐大而神奇無比的煙火。她環顧這座小花園中的一切，卻沒有看到那聯結起所有花園的閃耀亮光。

這條祕密的通路蜿蜒曲折，它並非向內走，而是向外走，並非走入迷宮，而是走出迷宮。祕密經由含氫的蒸氣，循環相生的輪生體，不斷爆炸的超大新星，而傳遞下去。最後一步是一個自己形成的巨大分子網。

從魚類、爬蟲類與甜美可愛的小地鼠身上，瀟灑的靈長類繼承了一雙適用的眼睛，可以分辨空間的縱深。肉鰭魚的遙遠後裔，觀看著銀河群星在太空中的飛行，知道那是花了數十億年才能使他們的視覺變得越來越完美。水晶體由大分子琢磨修飾。目光的聚焦作用則由高蛋白與胺基酸來完成。

小精靈總是充滿生機而未必全然清醒，奇妙可喜而未必全然可靠，並且神祕的程度也超過他們小小的悟性所能理解的範圍。彷彿令人昏昏欲睡的八月午後，暈眩的大黃蜂在花間追逐喧鬧，這個季節的小精靈也固守著他們在天體中的高尚居所。只有小丑設法讓自己獲得自由。

小丑最先醒來的，是枕頭上一個有機硬碟裡面的部分。他覺得自己正在從半清醒的幻象熱流中，努力爬向新的一天的岸邊。是什麼樣的核能，使小精靈的腦袋燃起火花？是什麼讓意識的爆竹嘶嘶作響？是什麼樣的原子能把靈魂的腦細胞聯結在一起？

小精靈在神奇的文明戲院中，扮演他們任意隨興的演出部分。他們完全沉醉於自己的角色中，以致忘了從來就沒有任何觀眾。沒有外來者，沒有冷靜的觀點。只有小丑向後退了一步。

小丑是抑鬱不歡的天使。致命的誤會使他得到血肉之軀。他原本只想和-圖-書分享靈長類的命運一時片刻，卻扯斷了身後的天梯。如果此時無人接他回去，則生理時鐘將會加速運作，而他也將回不了天堂了。

小丑從無拘無束的夢境醒來，看到自己只是個皮包骨的瘦子。他趕緊採下夜裡長大的莓果，以免白天將它們催得過熟。現在就做，不然永遠沒機會做。現在就做，不然機會不會再來。小丑明白，他絕不可能兩次走下同一張床。

此時此地，是由兩棲類的後裔認真發出這聲音。在濃密叢林裡，陸棲蜥蜴的子侄輩透露了這聲音。那毛皮脊椎動物的後代所提的問題是：這一切，除了源於這顆無所顧忌的卵囊朝著各個方向不停生長之外，還有什麼理由可說？

無可否認，創造整體世界，是個值得大加讚賞的成就。不過，更值得尊重的，或許是一個有能力創造自己的整體世界。由此反觀可知：這個世界就其只是被創造的經驗而言，實在乏善可陳；相形之下，能夠從虛幻狀態中引發自己的存在，並且完全在自己雙腳上站立起來，那才是驚天動地的壯舉。

走出童話的大門敞開著。當然，應該有人去報告這個情況，但是卻找不到負責報告的人。小丑被無情地拖向寒冷的風口，外面是一片荒寒。他忍不住流下眼淚，不，他現在真的哭了。然後，這個機靈的弄臣傷心地告別了。他知道自己沒法討價還價。他知道這個世界不會再回來了。

小丑像是童話裡的間諜，不知疲累地游走於小精靈之間。他獲得了他的結論，但是找不到人可以訴說。只有小丑是他所看到的。只有小丑看到他所是的。

此刻是小精靈國的清晨，在打開電燈泡之前，雖然有十萬個內在光源露出微光，天色依然昏暗。小精靈已經開始從怠惰的夢境中搖醒自己，但他們的腦細胞還在交互放著影片，影片內容是：坐在戲院觀看自己在螢幕上。

這個世界上，處處都看得到欲求。一物越強大越有力，它就越鮮明地感覺自己缺少救援。誰會聽到沙粒的苦難？誰會側耳傾聽螻蟻的欲求？如果一切都不存在，就不會有任何涉及渴望的情事了。

當我們死時，亦即影片中的畫面停格而場景被拆卸燒燬時，我們將是後代子孫記憶中的魅影。接著，我們變成鬼魂，親愛的，然後變成了神話。但是，我們依然在一起，我們依然一起構成了過去，我們是一個遙遠的過去。在神祕的過去所形成的屋宇圓頂下和*圖*書，我依然聽見你的聲音。

在小精靈的世界裡，小丑只是半個生命。他知道自己會離開，因此付出一定的代價。他知道自己正在離開，因此已經走了一半。他從一切都存在的地方走出來，現在是走向虛無之地。一旦他抵達了，就連作夢要回去也不再可能。他走向一塊土地，在那兒甚至連睡眠都不存在。

這全盤景觀就像充滿魔法的迷霧，冉冉升起。它穿過了迷霧，也超越了迷霧。尼安德塔人旁系的兄弟皺著眉頭，知道在他這靈長類的額頭裡面，游動著柔軟的腦漿，那是演化過程裡的自動駕駛員，是蛋白質盛宴裡介於心智與物質之間的氣囊。

創造一個人得花上數十億年，而一個人要死亡只須幾秒鐘。

小精靈媽媽站在鏡前，檢視著自己披在勻稱肩膀上的金色長髮。她認為自己是世間最可愛的雌性靈長類。小小精靈的地板上爬來爬去，他們手中抓滿了顏色鮮麗的積木。小精靈爸爸躺在沙發上，頭埋在一份粉紅色的報紙下。他認為日常生活是踏實的。

在起初，發生了大爆炸，那是很久以前的事。這張牌只是個提醒，要你注意這個傍晚的額外表演。你還來得及抓住一張入場券。簡單說來，喝采之聲環繞著這表演本身的觀眾所展示出來的創造品。不論情況如何，如果沒有觀眾鼓掌，這個事件就沒有理由被描述為一場表演。有些座位還空著。

小丑取得靈長類的形貌，在小精靈之間走動。他俯視兩隻陌生的手，用手碰觸自己還不熟悉的臉頰，抓抓眉毛，這才知道腦袋裡面藏著揮之不去的困擾謎題，到底這個自我、靈魂的原形質、能認知的膠質是怎麼回事。他永遠無法更接近事物的本質部分。他模糊地覺知自己一定是個移植過來的腦。那麼他也不再是他自己了。

他覺得自己飄浮在空盪盪的地方。不能一直這樣下去。不是到了應該再往前走一步的時候嗎？小丑對著臥室的鏡子，做出一些反抗的手勢，努力想從自己靈魂的生魂之內，閃現明智的一瞥。但是一切如常。他咬緊牙關，讓自己屈從於這個奇蹟中。

小精靈把無線電望遠鏡轉向那由內觀看的童話外圍的遙遠迷霧。但是這個奇妙景觀無法從內部來理解，而小精靈正好住在內部。小精靈住在自己的世界中。他們被這個謎團的存有學重力場牢牢困住了。他們是存在之物，既然如此，就沒有理解可言，有的ｗwｗ•ｈｅｔuｂook•ｃｏｍ•coｍ只是延伸與續存。

家族祕密的蛛網伸展開來，從史前濃霧裡的微小謎團，走到了視力清爽的肉鰭魚，以及更為進步的兩棲類。就這麼小心翼翼地，接力棒再由溫血的爬蟲類，擅長跳躍翻騰的原生猿猴，以及看來愁眉不展的類人猿傳下去，在爬蟲類的腦海深處，潛藏著自我覺知的初步能力嗎？沒有一隻不平凡的類人猿曾經對這實際進行中的龐大計畫，產生一點模糊的念頭嗎？

小精靈不是由外而來，卻是由內而生的。他們是活躍的ＤＮＡ蜘蛛所結成的精微奧妙的網。小精靈不是洞穴牆壁上的幻影角色。他們是極具特殊性的細胞殖民地。小精靈不是幻想。但他們是童話，純粹的童話。

忽然之間，他竟坐在馬鞍上，奔馳於那注定的由始到終的旅程中。他不記得自己上了馬，但是現在只覺得野生種馬在胯|下疾奔，接著他被神祕的力量舉起，然後頓然停止。

在太陽已經變成一顆紅色巨星之後的無數世代中，太空星霧裡還可以截聽到片段的無線電訊號。你穿好襯衫了嗎，安東尼奧？立刻來媽媽這裡！現在離耶誕節只有四周了。

對於自己的祖先在演化時突然轉入一個沒有盡頭的死巷，大象自然會覺得尷尬。原生猿猴可以獲得較多表揚。牠的外表也許看來有些可笑，但是至少演化的方向感沒有問題。不是每一條路都通到小丑。

在眼球中，創造與反思發生撞擊。可雙向注視的眼球是神奇的旋轉門，在那兒，創造的靈在被造的靈身上遇到自己。眺望宇宙的眼，正是宇宙自己的眼。

紅心皇后是她自己的花朵。當她想裝飾客廳或會見情人時，就會把自己摘下來。那真是一項了不起的傑作，她知道自己來自稀有品種。鬱金香爭先恐後地亦步亦趨。雛菊抬頭望她，羨慕不已。百合恭敬地點頭示意。

小精靈試著思考一些想法，那些想法是很難思考的，以致他們無法思考。但他們就是無法思考。螢幕裡的影像不會跳出來，走進戲院攻擊放映機。只有小丑找到通往座位的路。

小丑心中充滿各種假設情況，以致恍惚之間竟覺得自己十分堅實，他能算出，從第一次細胞分裂以來，至今已過了多少世代？他能算出，從第一隻哺乳動物誕生以來，又經過了多少次繁殖？現在該計算這個大數字了。當第一條肺魚跳出水面時，他不就是一直走在旅程中，準備迎接今晨的反思？然後，一剎那之間，這個小弄臣感覺到有死之物的暈眩。他有豐富的背景，但是他沒有未來。他在過去是十和-圖-書分充實的，但是今後，他什麼都不是了。

由不帶偏見的角度看來，這個世界不但不像是個一眼看得透的簡單現象，而且還不斷地為理性製造壓力。如果理性存在的話，意思是，如果有個中立的理性。由內而發的聲音在這麼說。小丑的聲音在這麼說。

當小精靈從睡眠的祕密世界中釋放出來，準備充分要進入嶄新的一天時，他們會想些什麼？統計數字會說什麼？這是小丑在發問。每當這種小奇蹟出現時，他都會顯示同樣的驚訝神情。他全神貫注地看著這個奇蹟，有如他在耍弄自己的一項小把戲時一樣。他就以這樣的方式慶祝創造之黎明。他就以這樣的方式禮讚今日黎明之創造。

小精靈不是虛構的，而是脊椎動物。他們是魚子，蛙卵，突變的爬蟲類子孫。小精靈是五指的脊椎動物，原始地鼠的合法後裔，沒有尾巴的靈長類——他們聽到那原始鼓聲沉悶的回音，就從樹上爬了下來。

在天體的一排排座位中，到處都只是冰塊與火焰時，誰又能觀賞這齣宇宙煙火施放表演？誰又能猜測到，當第一隻大膽的兩棲類向著岸邊所爬的一小步竟然也是長途旅行中重大的一躍，最後才使得靈長類能夠看到他們光榮演化從一開始所取路程的全盤景觀？大爆炸發生了一百五十億年以後，給它的掌聲才終於響了起來。

在隆起的腹部的黑暗世界中，總是游動著數百萬個卵囊，卵囊裡面包藏的是全新的世界意識。在無助的小精靈變得成熟並且準備要呼吸時，就一個個被擠壓出來了。此時，他們除了吸吮母體那對乳|頭流出來的甜美|乳汁之外，還不能吃別的食物。

小丑站在祕密通道的終點。他知道自己背負著古老的行李，這行李不是裝在背包或布袋中，而是深藏在他身上的每一顆細胞中。他看到地球在做成內部的精緻奧妙的轉型之後，繼續擴張其精巧的ＤＮＡ塑像。誰是今年的大象？今年的駝鳥在哪裡？此刻，誰是世上最有名的靈長類？

某物豎起耳，張開眼；它經歷了遍地火焰，史前的厚重濃霧，通過了寄居洞穴階段，繼續往上走，終於來到了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上。

我們不難想像這樣的狀況，就是：造物者以泥土塑造男人，將生命吹進他的鼻孔，使他成為一個有生命之物，然後自己看著這個傑作也不免倒退了一兩步。這一事件令人訝異的部分反而是：亞當自己一點都不驚奇。

我們生出並且生自一個我們不認識的靈魂。當這個謎在雙腿上撐起自己而尚未得到解答時，就該輪到我們上場了。當夢中的畫面掐住自己雙臂而未能醒覺時，那就是我們。因為我們正是沒人猜測的謎。我們是困陷於自身形象中的童話。我們是那一直在前進而未曾抵達理解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