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約翰.史普克
但我搖搖頭。
薇拉打斷了她。
我們知道還有其他的銀河系,或者甚至如許多太空科學家的想法,有另外的宇宙存在。因此,時間和空間的進展如果有其可能,那麼從一個實境到另一個實境又有何不可?或許用另一種說法:從一個平面到另一個平面為什麼想不得?從一個夢境醒來當然大有可能。
法蘭克在給薇拉的信裡,曾談到他從維地雷福到塔弗尼島一段短短的航程。我想即使從這裡,就很容易看出他是屬於那一類的人。我花了蠻長一段時間,才搞清楚他在抵達島上的第一天,腦子裡都在想些什麼。但我相信,即使在當時,我對他大腦裡的羅盤便已經有了一點概念,在接下來的幾天裡,看得更是清楚。法蘭克是那種稀有的品種。他是那種隨時會因為缺乏生存精神與永恆感,而覺得悲不可抑的人。
法蘭克坐在那兒呆若木雞。
然後她衝到阿米利亞的地圖邊,指出一個名為薇拉的小鎮。
我覺得他已經上鉤。
法蘭克和我都驕傲地點了點頭,好像我們讓哥雅那謎團重重的模特兒轉世超生了一般。所以現在他可以不用再帶我去布拉多。
我注視著他的褐色眼珠。
他的表情幾近驕傲,有如即將揭示的榮耀他也有份。接著一轉眼,他又謹慎起來。
法蘭克在心受重創之下,仍不免會心一笑。他遙望著我,而我們兩人此刻都憶起在馬拉福島那幾天,我們如何使盡力氣,試圖想起自己曾在哪裡見過安娜。
她迷惘地望著我,但我並不想拉她一把;他們得自己解決。我只是堅定地點點頭。
「到西班牙來度假嗎?」
現在我們的話題轉到了曆法與時間的計算,既然是我的舞台,我便繼續說道:「你們還記得他們為何打算在斐濟迎接新的千禧年嗎?」
「蘇珊娜是十五世紀時期的一位猶太少女,」我解釋道,「她悄悄地愛上一個年輕的基督徒,但是蘇珊娜聽說自己的家族正在計畫一場血腥暴動,以對抗城裡的基督教領導人。要處死的其中一人就是她的心上人,因此她去見他,密告這項計畫。結局是她自己的父親被處以死刑,蘇珊娜本人也被情人拋棄。當她過完淒苦的一生,臨終之時,她在遺囑中指示,她的頭必須和身體分開,並在她的房子外頭示眾,以警世人。一直到十八世紀終了,她的頭骨都還被懸掛在那兒,後來則是在同一個地點裝設了那面磁磚。」
他直直看進我的眼裡。我可以看見他的瞳孔因興奮而放大。
我在遇見法蘭克之前,其實便已選定安娜與荷西為我下一部小說的主角。安娜年屆三十,生得珠顏玉貌。她幾乎比荷西高上半個頭,長長的黑髮,黑色的眼睛,舉止雍容有如女神一般。荷西的年紀比她大些,藍色的眼珠,膚色就西班牙人來說算是健康。他們自稱是電視新聞記者,但荷西有一回提及安娜是個知名的佛朗明哥舞者。至於我,則是由英國廣播公司派來站在換日線上,朗讀一些仔細選定的文字,談談世界倫理與地球的未來。這對西班牙夫婦似乎是來幫一家西班牙電視台製作一個類似的紀錄片,因此我們在東經一百八十度線的地方打過幾次照面。當地已經湧進不少電視台的工作人員,雖然真正的慶祝活動是在兩年之後。
「我會的,我保證。」
「你當然能。這不僅是我的榮幸,還是一項無價的研究計畫。」
我向來不喜歡談論自己眼前正在進行的工作,在真正的寫作過程開始之前,當然更是守口如瓶。我很擔心萬一它變成斐濟島上茶餘飯後的話題,整件計畫便會被談論到不剩一絲生氣。
「當然,很古怪的行為。」我也說。
「你可以兩件一齊做,」我讓他放心,「先在塞維爾待個一、兩天,然後你可以經過巴塞隆納飛回奧斯陸。你會在塞維爾曬出一身漂亮的古銅色皮膚。人們總會留意到這種事。」
我的小說往往都來自現實生活的靈感。我當然也不缺乏想像力,但是要虛構一些活生生的小說人物,總是少不了一番掙扎。
要說一個人類的靈魂就和長頸鹿的脖子或大象的鼻子一樣,都是以蛋白質為基礎所發生的奇妙自然現象,我是絕對無法同意的。我的意識讓我有能力挖掘整個宇宙。我不再相信靈魂只是一種生化的分泌液。
在安娜突然暈厥、挪威人離去之後,還發生了另一件事。就在游泳池前的棕櫚樹叢裡,就在我傳達過法蘭克的問候之後。這次發病持續了大約兩分鐘,荷西的反應可以用恐慌來形容。他捏她的手臂,喊了幾次她的名字,設法讓她站起來靠著椰子樹。那樹幹上有個標示,清楚的警告人們要小心掉落的椰子。
「我說了,你可以留著的。」我回答道,但還是接了過來。我覺得它帶著一點感情的價值在內。
猶記我們在塔弗尼島時,荷西始終禁止安娜回答一些問題。而今他只是聳聳肩,表示她不再受到言論限制。
「我想你的眼睛前面一定長了一把尺。」我說。
「她們簡直是同一個人!」薇拉悄悄地說。
我向大家說明我如何進入網際網路,幾分鐘之後,便找到一些清晰圖片,讓我看到哥雅的瑪雅。我還挖了一些關於安娜.瑪麗亞.瑪雅這位知名舞星的資料。
「我想你會大吃一驚。」他說。
「你的報告進行得如何了?」我問。
法蘭克給薇拉的信附帶著四套塔弗尼島的照片,每套十三張。在每一張背後,安娜都寫了一句箴言,那是他們在塔弗尼島各處背誦著的詩句。我們從西班牙廣場的一端踱到另一端——從阿拉法到薩拉格薩。我試著背出自己還記得的那些箴言,每一句代表西班牙的每一個省分。我當時想到,荷西必須記得指出,這些箴言是為了兩個要終生相伴的伴侶所寫的,因為它所開啟的視野或許會讓你覺得,若是沒有一隻手可以緊緊握著,將是很難受的事。
廣場裡有幾棵橙樹,法蘭克問我能否分辨什麼樣的橙樹,長出來的柑橘是甜是苦。我說我不能,他便從一棵樹上摘下一片葉子,讓我看看葉子本身,下端有個小小的葉片,因此這棵樹的果實是酸苦的。
荷西搖搖頭,於是我說:「換日線的問題其實錯綜複雜,有夏日的日光節約時間,還有日出的時間不太一定等等,究竟哪裡是第一個進入公元兩千年的地方,在幾個太平洋小島之間起了激烈的競爭。事實上,只有塔弗尼島和幾個其他的斐濟小島真的處於一百八十度線上,但是為了擊敗東加和小彼特島(Little Pitt Island),斐濟從今年開始引進了夏日時間。就在幾個星期之前,他們首度將時間撥快了一個小時。但是不僅如此……」
我在瑪麗亞夫人飯店(Hotel Dona Maria)訂了三個房間,法蘭克注意到這個動作,但我解釋道,晚上我有個朋友會來。我其實無法確定是否會用上第三個房間。我告訴他,他得等到晚上才能見到那畢生難忘的景象。
「我們幾乎每個星期天都會來這裡散步,」她說,「幾年下來,我們幫每個西班牙省分都編了個小故事。我們在旅行的時候,就會試著依照正確的順序,將所有故事背出來。或是我們乾脆編些新的。」
「筆忘了還你,」他說,「好了,在這兒。」
荷西驕傲地點頭微笑著。
他搖搖頭。顯然他腦子裡轉著我們正在談論的內容。
「這就是我們在這裡的原因。」荷西說。「除了南極圈和一小塊的西伯利亞,斐濟是唯一被東經一百八十度線畫過的土地。這是地球上唯一一個你不用穿著雪鞋便能從今天走到明天的地方。」
「我想可能算了吧,」他說,「時間和金錢都是問題。」
我相信每個人都有自己說話的方式,而當我們在說些日常用語,像是「就這麼辦」、「至於」、「這麼說好了」、「如果你知道我的意思」、「我老是這麼想」、「你看這有多愚蠢」諸如此類的辭彙用語時,格外能夠顯現個人的特色。我和他人相聚之時,總會有許多屬於席拉的用語出現在腦海裡,好讓她和我在某個方面接近一些。
然後是中場休息。安娜在接受掌聲之後,隨著團員進入走道,正當此刻,荷西來到我們的桌前。他手上抱著一個嬌小的嬰兒,法蘭克兩眼圓睜難以置信。孩子只有兩、三個月大。法蘭克並未與荷西正式打招呼,便緊緊盯著嬰兒,然後抬頭望著荷西。
「也許,薇拉也是其中之一?你會和她聯絡嗎?」
法蘭克未曾交代四月之前這段時間,他在奧斯陸的所作所為。假如他還住在薩格斯芬,可能就很難爬上從大學回家途中的最後一段陡坡。如果他開車,就得經過車禍發生的地點,或許一天好幾次。我也是過來人,我想我可能會搬家,就單單為了這個理由。在克羅伊登,我常會繞遠路,以避免經過席拉臨終之前住的醫院。
法蘭克不僅會因為缺乏生存精神與永恆感,而隨時覺得悲不可抑。他還是那種隨時都會聽見大腦發出聲音的人。
法蘭克或許會說:因為我們和青蛙和蝙蝠一樣,都是血肉之軀。這麼說,好吧,我同意這點。如果要說有什麼事情讓我覺得苦惱,那就是我的血液循環。我是個年老的靈長類。但我不也是個有靈性的生靈嗎?
安娜開始跳舞。她的舞步熱力十足,比我前一個星期看到的更為華美。我注意到她的手臂動作有如流水,而臉部表情卻僵硬而全神貫注,還有那優雅的繞指動作,使我想起曾在歐瑞沙(Orissa)見識過的印度寺廟舞蹈。
「噓!」
法蘭克剛到塔弗尼島時,已經在南太平洋停留了整整兩個月。我所知道有關這個地方的一切,都是從他的口中聽來的。我對他的認識愈是清楚,愈覺得法蘭克就是我下一部小說的敘述人。雖然我們兩人年紀差了一大截,但我覺得我們可以成為忘年之交。我可以這麼說,法蘭克向高登談到的夢,其實是我告訴他的,是我在馬拉福的一個夜裡做的惡夢。我夢到不記得自己是十八或二十八歲,然後醒來發覺自己已經六十五歲,而不是法蘭克那個駭人的不惑之年。我逕自起床,站在臥室裡大大的鏡子前。我才是那個年老的靈長類。
「或許這是你在早餐桌上昏倒的原因?」
她搖搖頭。
法蘭克瞪大了兩隻眼睛。
是我先和法蘭克談到壁虎,因為我對牠們非常反感,至少是不願和他們有任何肢體上的接觸,我的感覺比他更難過一點,例如睡著的時候。法蘭克自認是這種生物的專家,我想像他會有幾句安慰的話,像爬蟲類和人之間應該和平共處之類的,即使像我這種彆扭的英國人也不例外。不過我總是覺得,他一樣寧可房間裡不要有壁虎存在,只是不知道為什麼他選擇不說。他說他只看到一隻壁虎,但他會很小心門戶,不讓蚊子進來;而這卻是我毫不在意的事。這就是那隻名曰高登的壁虎的故事,牠是得名於一種倫敦的烈酒品牌,後者是我的貼心至愛,寶貝得連席拉都看不過去。每當我扭開瓶蓋,尤其是新的一瓶,我都還會覺得席拉在瞪我。
我帶他去看大教堂和橙園(Patio de los Naranjos),我們沿著排列整齊的橙樹信步走著,看著那纍纍的成熟果子,法蘭克告訴我,羅拉寄了一張她在塔弗尼島拍到的罕見橙鴿照片。我聽了不禁莞爾,因為他並不知道我怎麼寫他們在斐濟群島的那一段小小情史。
我很有耐性地點點頭。
「這個想法不壞。我其實不算真正去過塞維爾。不過當然了,我不能要你幫我付錢。」
「我們是這麼說的,至少是如此。」法蘭克承認。
在我書桌上方,掛著一張席拉的黑框巨幅彩色照片,每當我抬眼望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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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總是會嚇一跳。那是幾年前,我在克羅伊登的舊市府門前幫她拍的,從此便懸掛在這個地方。當我按下快門時,她一定是直直注視著鏡頭,因為照片裡的她看起來好像在俯首瞪著我。有時候它給我一種感覺,彷彿她就打算以這種方式來監視我。假如她必須離開。「幾個星期之後,我看起來更像哥雅的瑪雅。」
法蘭克為自己由納地飛來的一趟航程所下的結論是:「這趟飛行挑起了一種難以脫離的感覺,我只是個處於生命正午時刻的脆弱脊椎動物。」他是會說這種話的人,我想,因為我可以在他的體內發現我自己。不同點在於,我比他大了將近三十歲,年紀正好和那位飛行員相當,這對我來說是很明顯的相異之處。我在克羅伊登的家中伏案寫作的此刻,時時都會受到坐骨神經疼痛的折磨。因此我並不需要一個靈長類專家來告訴我,我擁有一副衰敗的骨骼。我還因為心絞痛而接受治療,我明白自己在世界上多活的每一刻,都是賺來的紅利。這就彷彿你的頭上指著一把槍,也像是我在銀河系裡僅餘的時光,都將花在一架火柴盒小飛機裡,裡面的儀器沒有一件牢靠。我甚至還沒有女朋友來幫我讀她腿上的地圖。
「我滿腦子都是哥雅的那些畫,」他一邊大叫,一邊拍著自己的額頭。「我幾乎都忘了她在塞維爾是有名的佛朗明哥舞者!」
我到塔弗尼島參與電視節目的製作,談的是人的未來。那個時候,我已經很久沒有寫小說。在席拉生病期間,我根本無法寫作,而在她剛過世的幾年,我也無法提筆寫點新的作品。我的大腦向來一次只能做一件事。奇怪的是,像我這個年紀的男人,竟然可以對一個女人如此依戀。而失親的疼痛竟可以如此減弱人的生命力,想起來幾乎算得上是可怕。
「住在那兒?」
每當我想到某些席拉說的話,我就會大聲回答。即使我事先就知道她會說些惹惱我的話,還是會有這種情況發生。在這個方面,我的生活並沒有太大的改變。在我這個年紀說這種話或許顯得不倫不類,但我很想念她的身體。我們大多數的日子都過得很親密,並不只是因為我們會彼此溝通,也因為我們共享的所有記憶。席拉當然居於這一切的中間位置。我有時甚至會思念她要我幫她洗牌的時刻。
我傳來法蘭克對安娜的關切,說他祝她早日康復。我還談到她如何喜愛西班牙畫家的畫,同時他形容布拉多擁有全世界數一數二的藝術品館藏。我或許還加了簡短的評語,說在西班牙的繪畫大師之中,哥雅是那位挪威人的最愛。不過荷西只是覺得很煩。他說:「我知道了。但是你能讓我們安靜一會嗎?」
我的作品行文至此稍有脫節,因為我在馬德里遇見法蘭克。就在我小說的中間,主角本身出現在皇宮,事實上就像出外景一樣。我之所以來到這個地方,是為了描繪法蘭克如何坐在這裡寫他的長信給薇拉。
我點點頭。
我們登上吉拉達塔,它剛開始是一座回教寺院的尖塔,在擴建之後,才變成一座鐘樓。我們在這裡可以俯瞰整座白色的城市橫跨瓜達奇維爾河兩岸。我們爬上王室聖母廣場,看著門口一長排的計程馬車,接著走進阿卡薩花園涼爽的池塘與噴泉。棕櫚樹無所不在,我和法蘭克竟能再次徜徉於一片棕櫚樹叢之中,感覺頗為奇特。恍惚之間,竟似回到了馬拉福植物園。
假如幾個月後我未曾在馬德里遇見法蘭克,〈給薇拉的信〉就沒有必要淪陷於我的詭辯之中。但是安娜所用的精確文字,其重要性卻遠遠超出我們的想像。如同法蘭克一樣,我還相信她是在將喪禮比喻為一次新生。除此之外,我只能強調,安娜在說話的當兒,荷西淚灑當場,而我也不認為那是因為他眼裡進了沙子。後來我懷疑,這些眼淚和安娜在一天半之後的病發是否有任何關聯。
「她住在巴塞隆納。」
我需要到外界走走,好讓自己重新開始,而我在塔弗尼島遇見一些與眾不同的人。我需要新的想法與概念的刺|激。或許正因為如此,我邀請馬拉福的房客齊聚一堂,參與一場熱帶高峰會。
不久表演開始。首先,有三個身著黑色長褲與白色襯衫的男子,他們從廳內另一端的看台走下階梯。他們穿過觀眾席,踏上舞台的位置。其中一人帶著吉他,另兩人除了靈魂般的歌聲和他們的五指韻律(pentadactyl rhythm)之外沒有任何樂器。吉他手開始演奏,他的兩個同伴則是拍著手,彈著指頭。
我笑了,但我的笑有兩種意思,因為事實上是我該謝謝他。
我站在聖安娜教堂前的廣場許久,瞪視著我自己的照片。我只看見自己已經認識的,也是我一向認識的形象。我看見一個悲戚的靈長類,而在那回望著我的寂寞眼神裡,卻遍尋不著妥協。因此我終於明白,我已開始撰寫的小說其實不是關於法蘭克與薇拉,或安娜與荷西。那是關於席拉和她的單人紙牌。那是關於我自己。
現在薇拉開始談起正事。
「這裡真是……好美!」
「我們在馬拉福植物園開的熱帶高峰會上談論過許多話題,我把它們以摘要的形式記錄下來。你不覺得,在我們身後,我們應該給斐濟留個簡短的履歷表嗎?」
他一臉神祕。
這自然是我預期中的問題。
「你會在這裡待多久?」他問道。
她拉起法蘭克的手,他很快抽了回去,但她望著他,懇求諒解。
我們不知道這個世界是什麼。我想像著,人其實很容易遭到愚弄,被限制在此刻存在的實境層次之中。而安娜並沒有死。
「你不會忘記我們在沙拉滿加曾有一夜相聚吧。你並沒有喝很多酒。」
我又用手指按著嘴唇。
我們走到考古學博物館(Archaeological Museum)前方的美國廣場(Plaza de America)。整個地方都是白色的鴿子,安娜帶來一整袋餵鳥的種子。不久她便消失在一大片白色恐龍的後代子孫之間,法蘭克再度提及羅拉所拍到的,在塔弗尼島僅見的橙鴿照片。
「好吧,你就繼續說下去好了。」法蘭克說。「但願你不是要說他們在換日線上蓋了一座豪華大飯店。」
然後我彎腰鞠了個躬,先對著手推車內的馬努耶,然後是薇拉的肚子。
佛朗明哥舞場裡,除了一群日本觀光客之外,人還不算太多,我們坐在我預訂的舞台邊座位。我們都點了一杯白蘭地,法蘭克一語不發,只是舉起酒杯,充滿期盼地望著我。
「明天早上。AVE火車幾乎每小時都有一班車。所以我們可以在火車上吃午餐。」
熱帶高峰會是我大膽一手導演的成果,法蘭克有他個人的描繪方式,我不想太深入地加以評論。一般而言,對於我們的談話過程,我想他是勾勒出一幅合宜的畫面。只有一個重點可以為法蘭克的摘要上個顏色。
安娜瞅著我,我再度覺得和哥雅的瑪雅目光接觸。
「還有,和哥雅有關。」
第二天早上,我們這一大家族開始出門閒逛,當時太陽已經高高掛在城上的天空。安娜與荷西用一輛紅黑條紋的手推車,帶著馬努耶和我們在瑪麗亞夫人飯店碰面。不久我們便穿過王室聖母廣場,還經過印度祕地(Archivo de Indias)到荷雷斯門,隨後進入愉悅大道(Paseo de las Delicias),在這路上,我們沿著瓜達奇維爾河走了一會,才來到瑪麗亞露易莎公園(Maria Luisa Park),那是塞維爾諸多綠洲當中,最大的一片公園。該公園最初是在一八九三年,由瑪麗亞露易莎王妃送給該市,到了一九二九年,便成為偉大的伊比利亞與美國的展覽場。公園裡有著迷宮一般的走道與曲徑,台榭樓閣、巖穴假山、花草繁榮、樹木蘢蔥,這裡已經是歐洲最為豐美的一座花園。
我們越過一座橋,安娜與荷西帶著我們走向左邊的列柱。他們指出,在迴欄之下,有精綑的馬賽克磁磚,勾勒出西班牙每一個省分最重要的歷史事件,以及每一省的地圖與紋章。荷西告訴我們,西班牙有五十個省,另外在摩洛哥還有兩個自治城市,塞烏達(Ceuta)與梅立拉(Melilla)。
如果〈給薇拉的信〉——包括這附加的(後記)——真的成為國際換日線上的時光膠囊,我會因為這些詭計而在一千年之後遭到審訊,刑場也已經備妥。但是那時候所有的起訴都會出現時間障礙,就連一年之後,我在塞維爾的相關作為也是一樣。因為安娜與荷西的故事尚未終了,法蘭克與薇拉的故事也還沒結束。
「你打算什麼時候去?」
「你想到的是哪些畫?」
「我其實想明天去走走,」他說,「如果你有時間的話,我們可以一道去。你知道,裡面有幾張畫我很想讓你看看。」
他露齒微笑,但搖了搖頭。我繼續說道:「這真的是令人難以忘懷的情景。如果那不能算得上是你終生難得一見的美妙景象,我就甘拜下風。」
這會兒大家的目光全集中在我身上,我也明白這很不合理,他們全都彼此坦然相見,而在我們上一次見面至今,我是唯一沒有給大家新消息的人。其他的人甚至已經為這世界製造了兩個新的公民。
法蘭克和我都有點厭世的感覺。但當我聽到他和薇拉無法繼續往來的事實,卻覺得有點惱火。他們是失去了一個孩子,但他們也曾一起擁有過那個孩子。席拉和我努力了許多年,膝下卻依然空虛。她有她的單人紙牌,而我有我的小說。
所以他們終究還是需要一個人來調停一番。
但是,那些最珍惜生命的人,並不見得最不願意放棄生命。正好相反:那些最能享受生命的人,對自己終將與世長辭的事實顯得最不以為意。這聽起來或許有點詭譎,但只要仔細檢視便可以發現,其實不然。那些拒絕屈服於生命有其終點的人,已經在無人之境找到自己了。他們覺悟到自己很快就會離去,因此他們其實已經走了一半。在他們面前,還有五年或五十年並沒有兩樣。在接納必死命運(當然前提是它不會立即發生)的心態上,他們就是這點與眾不同。那些想要活到永遠的人,並不是最急於躍上舞台的人。他們不是我們所謂「努力地活的人」。舞池裡最耀眼的舞王,全心全意投入生命之舞,根本沒有時間去想,自己的舞竟有跳完的一天。
「好奇怪的傢伙!」法蘭克說。
我在望著亡故者清晰的彩色照片時,總是感到格外不安。而侏儒手上竟拿著一張以阿卡薩花園為背景的吉卜賽美女照片,想像在兩百年前,安達路西亞農夫看見這張肖像之時,應感到何等的駭異。
他很快點了點頭。
當我們抵達廣場另一端的薩摩拉省(Zamora),他們兩人一起推著小車子,不過那是因為我們站在沙拉格沙之前,荷西談到那壯麗的皮勒大教堂(Nuestra Senora del Pilar),上面畫了許多哥雅的壁畫,因此他們將小推車接了過來。當他們將車子還給安娜,便牽起手來,堅定地凝視著對方。現在已經成了半個圓。另一半是法蘭克給薇拉的信。我從來沒打算將這兩半湊成一個完整的圓。我壓根沒想到會在皇宮飯店的圓頂大廳巧遇法蘭克。而一旦命該如此,便讓我大傷腦筋,但也給了我許多新點子。
「但你們聯繫不多?」
我們在西班牙廣場分道揚鑣。安娜與荷西帶著馬努耶回家,法蘭克與薇拉坦承這個週末他們要自己留在塞維爾。
她以手遮臉說道:「你不知道多常有人對我這麼說。」
這就對了,我想。來吧!
「法蘭克……」
我點點頭。
薇拉兩眼圓睜。然後她的聲音大得讓我擔心連舞台上都可以聽見:「赤|裸的瑪雅!」
「我是說,你來馬德里做什麼?」
「然後https://www.hetubook.com•com你把手指放在安娜的額頭上,用間接的方式讓大家知道,你在網路上找到一則關於她的文章。」荷西評論道,「你們頗為過分地開始互相談論,說你們都見過她,而且我知道安娜很討厭被認出來,無論是塞維爾的舞星或是哥雅的瑪雅。我想你們甚至開始形容安娜是『傑作』?當時我就聯想到,你們一定是上了網路,但我們當時是在斐濟耶,天哪,在斐濟!就連網際網路都可能被人糟蹋。」
有一回荷西問我,我們在塔弗尼島時便在做筆記,現在這本書進行得如何。我再度伸起手指示意,我從來不談論自己正在撰寫中的作品。
沒有兩個人是相像的,而且,當然人類的特色更是多得難以計數。只不過依我看來,其實只分為兩大類。其中一種,也就是絕大部分的人,都滿足於七十、八十或九十年的壽命。原因有很多。有些人指出,在八、九十歲之後,他們已經活得夠久,日子過得多彩多姿,這時候他們就開始等著兩腿一伸,壽終正寢。另一些人說,他們不想活得太老,得要依靠別人,成為人們的負擔。還有人強調,說要活得超過八、九十歲其實並不合理,因為大自然為我們做的設計,就不是要活得太久。然後還有許多人(或許是這一個族群當中,數目最龐大的一組)覺得,如果事情的安排,是要他們在這個地球上活個幾百年或幾千年,他們會覺得很難想像。好,很好!和大自然和諧相處,水乳|交融。但是還有截然不同的另一類人:有一小撮人,他們想要得到永生。他們無法想像,這個世界在他們走了之後,怎麼還能繼續運作下去。法蘭克就是其中之一,這也是為什麼我從見到他的第一眼開始,便對他有著莫大的興趣。無論如何,要讓他成為這部小說的發言人,這是先決條件。
我當然稍微知道他想讓我看到布拉多的哪些畫作。我們在塔弗尼時,我便處於優勢。我向喬肯.凱斯借了一部筆記型電腦和數據機,只要幾分鐘時間,就可以清楚看見哥雅最知名的畫作。當它們開始顯現在畫面上時,我吃驚得幾乎要跳起來跑進棕櫚樹叢中——只穿著我的內衣褲——大叫:「我找到了!」但我收攝心魂,開始在網頁裡,尋找塞維爾的佛朗明哥舞訊。不久便發現安娜是個知名的佛朗明哥舞者,而且她的全名是安娜.瑪麗亞.瑪雅。此後,事件開始加速進行。就在我發現安娜姓瑪雅的那一天,羅拉開始談到印度的馬雅概念,豈非奇哉怪也?然而我屈服於種種誘惑之下,將指頭放到她的額頭上,叫出她的真名。我甚至造次地形容她是「傑作」。結果就和法蘭克給薇拉的信裡所描述的一樣。安娜酷似哥雅的瑪雅,而且她必然因為隨時都得曝光而覺得厭惡至極,大概也是因為如此,荷西才會因為我發現她的姓而大發雷霆。從此之後,他們越來越退縮。然後安娜突然發病,在法蘭克走後又來了一次。我開始懷疑她是否病得厲害。
有些懦夫壓根不敢想要在地球上活個萬萬歲,我總是和這些人比較格格不入。早年我與人初次謀面,這都是我會試著探知的第一件事。我會問,如果你可以選擇,你會選擇永生嗎?或是你會屈服於自己總有一死的事實。我會用這種方式做個非正式的民意調查。我得到的結果是,絕大多數的人都想死。好,很好!大自然協調得如此同聲一氣,實在很好。
「哦,別再來了!」安娜笑了起來。
我不知道他是否自己也去過那個地方,但是現在他說:「在一年當中的這個時節,安達路西亞一定很美。」
安娜無言地點點頭。我有種感覺,我的書出版之後,她一定不會衝去買一本來狼吞虎嚥一番。這也無妨。
「請繼續。」他說。
安娜笑了。
「當時你們知道安娜懷孕了嗎?」法蘭克再度問道。
不久之後,一件怪事發生了,就某一方面來說,一切就此開始——雖然就另一方面來說,它是始於奧斯陸的一家托兒所門外、在斐濟群島的塔弗尼機場、在托姆斯河的橋上、在馬賽港碼頭邊骯髒的小倉庫裡、在瓜達奇維爾河西岸的特里安納區(Barrio Triana)、在一個世紀以前的卡地茲港,或是阿爾巴公爵夫人在巴拉米建山路卡鄉間的座椅上——遑論那天晚上稍後在塞維爾開展的一段。從一個比較宏觀的(對我而言是全面的)角度來看,我們甚至必須回到泥盆紀時期,當第一隻爬蟲類攀上乾地,瞧牠們用那四隻原始的而又是多麼進步的四肢攀上乾地。但是何妨再回到一百五十億年前大爆炸的時刻,當一切時空起創之初?再一次,一切故事的開始都包含在一個緊密的核子之中,含著尚待引爆的創造能量。
「寫關於西班牙的事物?」
「這下有趣了!」他說,但我不敢肯定他等會是不是要把自己的話給吞回去。
我們從美國廣場進入公園。安娜與荷西輪流推著手推車,而法蘭克與薇拉對彼此的興趣在逐漸增加,卻不為對方所知,因為法蘭克總是在薇拉轉頭之後看著她,而當法蘭克去看手推車或轉向安娜與荷西時,薇拉也不忘斜著眼睛偷瞧他。他們唯一迴避的,就是正視對方的眼睛。
挪威人又叫了一瓶酒,坐在那兒掂量起來。他正在躊躇不決的時刻,我給了他臨門一腳:「我想我可以向你保證,絕對不會讓你失望。我猜你一定會大吃一驚。」
在我搭乘AVE火車回到馬德里,然後搭飛機回到蓋維克(Gatwick)之前,我又信步走到瓜達奇維爾河,穿過聖塔摩橋,我再度站到特里安納的聖安娜教堂門前。教堂的門開著,霎時間,是我自己經歷了一種強烈的似曾相識的感覺。
法蘭克離去之後的第二天,我返回倫敦家中,但我的路程和他不同,我是向西而行,經過雪梨到新加坡再到曼谷。長長的旅途讓我首度有機會將自己在馬拉福的所見所聞整理一番。
「當然。你儘管問。」
但我會稍感安慰,因為無論我們醒來是為了什麼,不久都會遭到遺忘。對你們這些在一千年之後讀到這本書的人,我只有一點要求:安娜的故事不能因為進入另一個千禧年,便沒入人們的欣喜之中。
「這是你的孩子,法蘭克。」
我決定按兵不動。我也不對法蘭克透露任何一點蛛絲馬跡,因為這只會讓他覺得更加迷惘。我決定只給他一點線索,讓他在馬拉福繼續自行探究。然後我會等著看。我要留著自己細細咀嚼。
一瞬間,他的臉色讓我想起安娜,她在塔弗尼島撲向餐桌之前的臉色就是如此。然後他的臉頰開始燃燒,呼吸變得沉重起來。我彷彿聽見他的血壓正在升高的聲音,有好一會,我很擔心他會給她一巴掌。然後他斷然說道:「這怎麼可能!」
「是啊,我們再看看。」我重複他的話,「你今天下午不是和她一道吃午飯的吧?」
他們一起大笑起來。
片刻之後他轉身,頗具深意地注視著我,帶著一點責備的意味。我無法確定那是因為我邀請了這位待產中的母親來到塞維爾,或是因為我的保密功夫。
「我也可以這麼說。」
「或是在古老的馬雅曆法裡,在天文學的曆法上,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但他們的儀式年度是兩百六十天。因此,如果要讓這個數字運作順利,每五十二年就會有一次循環。」
「你看見了嗎?」法蘭克大叫。
他沒有立即回答,我便加上一句:「來看薇拉嗎?」
但他拒絕告訴我那是些什麼畫。他只是重複說道,我得親眼見到它們才行。
「我希望你的意思不是說,我是你的研究對象吧!」
「現在你到這兒來休息一下?」
我點著一根香煙。
他開始在椅子裡蠕動著,但是接著又說:「漫長的週末一時興起。少年時代我曾在這裡待了好些年。我父親在這裡當過四年的報社特派員。這裡總是有些東西會吸引我回來。」
我也是,腦子裡也會發出聲響,尤其是在席拉過世之後。這讓我直到現在都還能和她談個許久,我不太確定有多少時候會說出聲音來,或者都是在內部進行。我知道自己有時候會像在自言自語,然後她在我的思想裡回答我。
「做研究嗎?」
在這一天之內,法蘭克二度揉著自己的額頭,看起來是一頭霧水。或許他又經歷了另一次似曾相識的經驗,因為這並不是他第一次看到薇拉渾圓的腹部。
法蘭克不想隱藏他的眼淚。
「我想我們的房間夠了。」我說,「不過你能不能幫我找個太太?」
如果我有什麼寫作哲學的話,那就是:我總是盡可能根據真實事件來寫。但是你不可能每一件事都挖得出資料來,而就在這些灰色地帶裡,有些讓想像力奔馳的空間。至於歷史事實,像哥雅的模特兒,曼紐.葛多的藝術收藏,或佛朗明哥舞的先驅等等,你會發現歷史研究資料其實很有限。另一方面,我覺得得附帶一句,小說家也可能會挖到一些事實來源,而在此之前,這些資料就連專業歷史學家也是一無所知。不僅如此。作者甚至可能僥倖取得一些近乎原始的資料,而為一些歷史事件投注新的生命。就這點來說,我曾有過幾次福星高照。我之所以強調這點,是因為大部分關於斐濟和西班牙所發生的一切,都是確有其事。
在我們進門之前,我對法蘭克與薇拉說了最後一句話,提及在我克羅伊登家裡的書桌上,有一張破舊的海報,上面是那神聖家庭的大城堡沙雕,我得記得還回去。
我要安娜與荷西告訴我們一點安達路西亞佛朗明哥舞的根源。他們談到布拉奈達和知名的佛朗明哥舞迷沙拉芬.伊斯提巴納茲.卡德隆(Serafn Estebanez Calder6n),此人綽號「幽客」,就是「寂寞的人」。在《安達路西亞的故事》(Andalucian Stories)一書中,從上個世紀中葉談起,他生動地勾勒現代塞維爾佛朗明哥舞的周遭環境,並談到一個關於特里安納慶典(Un baile en Triana)的故事。幽客可以算得上是佛朗明哥舞之父。
「你去過布拉多之類的地方嗎?」
「和布拉多有關?」
如下就是事情發生的經過。有個侏儒突然急步穿過馬爾千納之門而來。他身上的戲服讓他看起來像是剛離開一場嘉年華會。接下來,他果敢地站到我們面前,定定地望了我們一眼。一轉眼間,他拿出一具照相機,對著我們按了幾次快門,先照了我,然後是法蘭克。
他們都同樣緊張,有如學童被拉到嚴厲的老師面前一般。我並不想掩飾自己其實從中得到了某種樂趣。
對話持續了好一會。我們都在旁敲側擊,但是都沒碰到重點。我決定切中要害。
「很好。幾乎要完成了。你的小說呢?」
「哦,是了,我記得你提過這點。你和她在沙拉滿加碰過面了嗎?」
「我們再看看。」他就說了這麼多。
安娜與荷西到塔弗尼是為了做個關於二十一世紀的紀錄片,其中有個場景就是要在換日線上拍攝。這個節目早就製作成功播放完畢,荷西也給了法蘭克一捲帶子。安娜還很得意地說,在斐濟拍攝的那一段,還訪問了法蘭克,請他談談大洋洲的原生動植物受到什麼威脅,談談當地的生態環境有何問題。
安娜會心地點點頭,但法蘭克當然是聰明過人,很容易有所聯想。
「它們談的是脊椎動物。」
「你不會算嗎?」
「就某一點來說,是的。」
我思量著,截至目前為止,我在馬德里巧遇法蘭克算得上是純粹的愉悅恬適。但是決定性的一刻正在接近,時間已近九點。付過帳之後,我帶著法蘭克穿過窄巷,進入山塔克魯茲廣場。我們與阿卡薩花園之間,尤其是和詩人花園之間,有一座高牆將我們隔離開來,我讓他看看我們和那座高牆有多麼接近。
「我假設這孩子有個父親。」
因此我不了解他說的是什麼。他放心地嘆了口氣。
「你在和_圖_書開玩笑,是嗎?」她說。
一個小時之後,我們前進到艾維拉夫人廣場(Plaza Dona Elvira),廣場上設置優雅的陶製長椅,從這裡,我帶法蘭克進入一條名曰「蘇珊娜」(Susona)的狹窄巷道。我說我要讓他瞧瞧山塔克魯茲的祕密。我們溜進一處小小的廣場,這裡原先是個私人的庭院,我指著一面磁磚,上面有個骷髏頭圖案。磁磚是在一扇窗戶上頭的牆上,骷髏頭下方則寫了一個名字「蘇珊娜」。
她繼續:「不,我不敢告訴你,法蘭克。我們曾發下重誓,說再也不團圓。然後——我們發現自己就站在我旅館房間的門口。你不是回到自己的房間,就是隨我進門。你還記得嗎?我們都同意,我們稱之為插曲的事件,不能算是復合的開始。因為我們兩人已經完全結束。」
我被迫必須釐清安魂彌撒本身,這並不是我的原始意圖,相反地,我的小說進展到此,安娜.瑪麗亞.瑪雅已經因為追逐一個拍了她一張照片的侏儒而亡,我預期的是,屆時將遇見一大群哀痛欲絕的吉卜賽人。
我一坐下,這挪威人便胸有成竹地微笑著,從內側口袋裡取出一枝黑色的「百樂」畫筆。
一個半小時之後表演結束,時間已是凌晨一點三十分。現在酒吧裡的桌上已經擺滿了構實酒(tapas)和山楂酒。安娜與荷西在後台忙著,法蘭克、薇拉和我正好有機會單獨將情況說個明白,我覺得這是我提出的臨時動議,必須負責到底,同時我想他們會需要個主席。
我會鎖定這對西班牙鴛鴦有幾個原因。他們獨處的時候,或者該說他們旁若無人的時候,就會很習慣地互相唸誦著怪異的詩文。他們讓我想到一些會自言自語的人——雖然他們其實有兩個人——因為很顯然一個人要說的話,對方都已經了然於胸。雖然我不會說西班牙文,我還是會興致盎然地記錄他們奇異的呢喃之語,後來法蘭克也做著和我同樣的事。我和法蘭克不一樣的地方在於,法蘭克聽得懂他們在唸些什麼。這是根本上的差異。我反應的是他們對談的形式,而非內容。即使在法蘭克抵達的第一天,我便留意到,晚餐時刻,他在偷聽這對西班牙人的談話。當他問我能否借他一枝筆時,我在心裡竊笑著。我想像自己已經用了某種方式讓他更加熱衷起來,只是他並不明白。
「你們兩人都得停留同樣長的時間,然後你們得決定要回到奧斯陸或巴塞隆納。否則,我要你們把錢都還給我。」
所以,塞維爾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呢?
在法蘭克的信裡,他描述自己在離去的前一天夜裡如何向該地告別。我還記得我的視線尾隨法蘭克與羅拉而去,直到他們坐在陽台上。為了澄清紀錄,我應該要說,除了法蘭克給薇拉的信中內容之外,那天晚上後來有何事發生,我已一無所悉。
法蘭克與荷西之間的聯想遊戲變成了一場比賽,荷西反擊道:
「它們談的是單弓類動物,尤其是演化樹枝葉的最末梢,我的意思是後動物時代的靈長類(post-animal primates)。我自己就是這些奇妙生物的一分子,而我已經活到六十五歲。因此每當我想到那活在六億五千萬年前的地鼠,或是三億六千五百萬年前的兩棲類,想想我是牠們的子孫,感覺真是怪異得很。好吧,很好!但我們還是很可能只走到晶瑩瑰麗的成蛹階段(chrysalis stage),卻無法羽化成蝴蝶。」
其他的舞曲伴隨著其他舞者繼續進行,但是安娜.瑪麗亞.瑪雅才是當晚最耀眼的星星。安娜舞動著雙手和手臂、腳掌與手指、腹部及臀部。她驕傲尖刻、她輕佻搧惑、她溫柔可人。我最想在塞維爾讓法蘭克見識到的,就是這樣的安娜。我要讓他看到後動物時代的脊椎動物伸縮自如的四肢,最放蕩不羈的演出。原始的爬蟲類將以此做為見證,我想,牠們住在塞維爾的曾孫跳著佛朗明哥舞,用上四肢的極限,每一條肌肉和脊椎骨,每一個大腦內負責協調動作的神經元。但是在泥盆紀的半黑暗時代,那些原始爬蟲類在羊齒類植物和石松之間,義無反顧地緩緩爬行,在諸多泥坑與小湖之畔,進行著定期的幽會,卻渾然不知自己的未來將是何等光鮮明亮。我們看到的是一種驕傲挺立而欣喜得意的舞蹈,原始兩棲類小姐(Proto Amphibia)與原始兩棲類先生(Proto Amphibius)將和所有的蝌蚪一同歡慶,後者不久之後便將充塞於蕨類湖(Fern Lake)與蘆葦塘(Reedy Tarn)之內,大家激越狂歡,因為他們的青春流蕩絕非虛度。我們看到的不僅是一種勝利的舞蹈,還是倏忽而逝的脊椎動物垂死的掙扎,因為不久便來了一首歌——深沉粗啞,令人屏息——一首描述愛與死,寫盡欺瞞抑鬱的歌。
只要所有的聲音都還留在我的腦子裡,就沒有什麼值得慚愧。我從來不會因為不斷和席拉說話,而覺得有罪惡感。這可能本末倒置了。是她在世的時候留存了太多的回音。「午茶時候到了,約翰。你要來了嗎?」「你不會想穿這套西裝吧?兩個月前就告訴你該送洗了。」「我想我們該請傑若米和瑪格麗特來吃個飯。他們好久沒來了!」
他不了解我的意思,因此我要他仔細瞧瞧。他指著廣場中央的鐵製大十字架,我告訴他,過去法國人如何燒燬曾經聳立在當地的舊教堂,同時將這片廣場和這個地區都以這座教堂為名。這片廣場就包圍著這個巴洛克時代的十字架,我們在廣場上走了一圈半。然後他驀然瞥見了一樣物事。他兩眼發亮地望了我一眼,接著亮光便消失在佛朗明哥舞場『雄鳥』之內。
「你得看一看,」他說,「我真的很想看看你發現這些畫時,臉上的表情。」
時間是四點半,阿卡薩花園即將關門。我們走出花園,再度進入皇室聖母廣場,穿過山塔克魯茲的猶太人舊社區,從狹窄的巷道裡可以窺見漂亮的庭園,向上望著奇特的大建築,內有鍛鐵窗櫺和陽台。我前一個星期才來到這裡,因此能夠告訴法蘭克,那些保護所有窗戶和庭院的鍛鐵在過去有兩種功能。其中之一是增進美觀與內部的視野,培養一個比較透明化的社會,以杜絕犯罪;另一方面,這些窗櫺是隨時上鎖的,因此增加了安全感。在早期,少女可以坐在窗櫺之內,她們的追求者站在窗外細訴甜言蜜語,但如果迷戀的情況較為嚴重,追求者就得「吃鐵」。我解釋道,在天氣較暖的半年裡,生活大多還是在庭院裡度過的,而當陽光炙熱,通常就會直接在上面搭個涼篷。
「但你有聽過最近的說法嗎?」
是我指點安娜與荷西,法蘭克或許會願意取代荷蘭人在牌桌上的位置。那是第一件事,最主要也是為了安娜。早餐之後,指出挪威人搬進哪一間茅屋的人也是我,這是第二件事。第三件,我建議西班牙人,稍後在那天晚上,我們或許可以試試那位演化生物學家,看看在達爾文的「起源」之後將近一百五十年,他的科學已經走到什麼地步。前一天晚上,荷西和我都同意了一項頗有意趣的理論,認為現代人實在太缺乏我們所謂的「認知想像力」。
我搖搖頭。
給薇拉的信裡,法蘭克為他前來的小島畫了一幅工筆畫,我很難理解他怎麼有時間這麼做。我是說,他在馬德里的飯店裡,只有兩天時間可以將安娜與荷西的故事說個明白,而他卻花了許多時間針對青蛙與蝙蝠大書特書!我不曉得五百塊錢買來的時光膠囊可以有多少空間,但我只知道它們就塞在磚塊內的一個空洞裡。如果是我想送進未來的訊息,我一定不會保存法蘭克所寫的全部文字,我得這裡、那裡撕掉幾頁奇怪的內容。另一方面,公元三千年的一月一日,當〈給薇拉的信〉在塔弗尼島被讀出來(我會使盡畢生的力氣保證它會成真),我們的後代子孫對這座「花園島」在一千年前的樣貌就會有全盤的認識。可憐的傻瓜!或許他們會開始恨我們。我很懷疑橙鴿是否依然在清晨飛過塔吉毛西亞湖。我很懷疑雨林是否依然茂密。就是這個原因,我才沒將法蘭克所寫的塔弗尼島的自然生態全部撕個乾淨。最糟的情況是,我會在封住的磚塊裡放一張磁碟片。但問題是,一千年之後,它和未來機器的相容性可能如何。為了安全起見,我無論如何得付上一份書面的箴言。這應該不會浪費太大空間。
我偶爾會想,如果薇拉真的收到法蘭克的信時,可能有什麼狀況發生,但是我一想到,便會感到脊椎骨隱隱作痛。只不過一旦加上後記之後,我就得保證薇拉非得讀到不可。這可以讓她更加明白當時在塞維爾所發生的一切。如果她也堅持別人該有機會讀讀安娜的故事,我或許就得放棄時光膠囊的念頭。如果某項作品已經廣為流傳,就沒有什麼道理將它藏在時光膠囊中,留個一千年。它已經成為其他世人的問題,究竟何者該交給後代子孫,何者該被世人遺忘。人類的腳步總是糾纏著許多聲音,太多的聲音。如果我們將前面所有世代的聲音全放在一個背景中,那麼發出來的聲響就會令人難以忍受。無論用哪一種方式,都必須能夠將一個祕密保存個一千年,否則忘了也罷。
我點點頭:「安娜.瑪麗亞.瑪雅。」
「別這麼說。我們可以談談爬蟲和諸如此類的玩意兒,或是談談大洋洲的瀕臨絕種動物。我需要複習的東西太多了。」
我們走進西班牙廣場,這是為了伊比利亞與美國的展覽而建的。這座鐮刀形的廣場,四周都是威尼斯式的運河,有一座新月形的官殿,就用來放置世界博覽會時的西班牙工業與手工製品。這座宏偉的建築面對太陽與瓜建奇維爾河,與廣場之間有四排列柱,每一列都有十三根柱子。
在所有的樓閣之中,有一座來自馬雅靈感的墨西哥式建築格外吸引我們的目光。荷西說明道,在世界博覽會(World Fair)之後,這裡曾經是個婦產科診所,產婦和待產的媽媽都會特別留心這個地方。法蘭克指出,「馬雅」(maya)是美國印第安人和亞洲的印度人都有的名辭,雖然它們之間沒有任何語言學上的關係。荷西說,法蘭克的說法有點粗糙,並還擊道,西班牙文的「佛朗明哥舞」(flamenco)也有「紅鶴」(flamingo)的意思,但它們並沒有語源上的關聯。安娜與荷西談到,他們有一回到聖瑪麗廟去朝聖,那裡有一大群來自歐洲各地的吉卜賽人,安娜在他們面前跳了佛朗明哥舞。在卡馬古,他們還看到許多魯恩河三角洲的紅鶴。
「瑪雅?」
他的問題從此懸在空中,因為有位神態雍容的女子肩上背個大肩袋,朝我們的桌子走過來。那是薇拉。突起的腹部顯示孕期只剩不過兩個月。
「看到你真是難得啊,法蘭克!真是意外。」
「不算是。」
「那麼你不想一道去嗎?」
「我只是太懦弱了,」她承認,「我不敢。」
安娜與哥雅的瑪雅,其神貌之相似簡直令人匪夷所思。布拉多介紹哥雅的正式導覽說:「裸體的瑪雅」,「此一形象之謎尚待解答,為祕密繪畫之一例。」它說「尚待解答」,但不是說「從來未有解答」。但它用了「祕密」一辭。該畫完成至今已整整兩個世紀,而在西班牙還有很多古老的祕密抽屜,例如巴拉米達的山路卡這個地方,或許在這裡會出現一些線索。
「或者這麼說好了,你知道我打算做什麼嗎?」
另一個念頭冒了出來。我們坐在馬拉福的棕櫚樹叢中,人人都在訴說自己的信仰,安娜認為在此生之外,還有另一個實境。「或許不久我們將在另一個地方相會,記起這不過是夢一場。」她說。因此我可以破格,讓法蘭克將她的陳述寫進〈給薇拉的信www.hetubook.com.com〉裡。因為我們都在這裡,齊聚一堂,安娜沒有死。
「那是她的名字嗎?」
他突然眼睛一亮,而我不認為那是因為我換了話題的關係。
我們都站在阿拉法的地圖前,安娜看著荷西說:「我可以告訴他們一個祕密嗎?」
幾乎是出於直覺地,我翻過剛得來的照片,背面有侏儒以紅色墨水寫的字。它說:人類或許是整個宇宙裡,唯一擁有宇宙意識的生物。因此保留此一星球的生存環境不僅是全球的責任。它是全宇宙的責任。有朝一日,黑暗可能再度降臨。而這一回,上帝的神靈將不再浮現於水面。
我甚至沒想過會和法蘭克在同一家旅館見面。我知道他住在奧斯陸,只不過他早期曾經和西班牙有過些許淵源。儘管如此,要和他在馬德里相遇的機會還是相當渺茫。指點我到皇宮來的人不是法蘭克,而是克羅伊登新圖書館裡的克利斯.貝特。
「你得轉達我的愛,向那些橙樹問安。」
「脊椎動物?」
「我倒不介意談談我的報告。」
我用一隻手指壓住嘴唇。
「這就是山塔克魯茲的祕密嗎?」挪威人問道。
「就是這時候,我明白我只認得你的臉。」他宣稱,「通常我不太偷窺的。」
侏儒轉身疾奔而去,不一會便站在俯瞰台上的一個缺口瞪著我們。又一次,他舉起照相機,照了一、兩張。
當他還來不及回答,她說:「你能夠原諒我嗎,法蘭克?我的懷孕沒有任何其他的意思,無論如何都不是針對你。但是你能夠原諒我嗎?」
「然後我向你保證,那天晚上絕對沒有避孕的問題。對我而言,那天是那個月裡的安全期。而當我不可思議地懷孕,我自然想到桑妮亞。我要這個孩子,我很確定。我準備要當個單親媽媽,而且當然孩子出生之後,我會立刻讓你知道。但我必須等待,情況也可能再出錯,我的意思是……我打算讓你決定你想和孩子保留多少聯繫,這還是,還是我想做的事。」
法蘭克總結安娜對實境的看法有三點。首先她說:「在我們眼前的現實之外,有另一個實境。當我死去,我並未死去。你們都相信我已亡故,但我其實還活著。不久我們就會在另一個地方相會。」然後她說:「你以為你在參加一場喪禮,事實上是在見證一次新生……」最後:「除了這個世界之外還有別的。我們只是在轉化中遊蕩的精靈。」
我懂了,我沉吟著,幾張畫。
他再度對著薇拉的肚子點了點頭。
「是的,我們後來才知道。她發病的時候我嚇呆了。我知道安娜會因為過敏而休克,因為她對昆蟲的咬傷總是很敏感。我當時是顯得不太理性,不過我覺得用力打她或許會讓她的腎上腺開始運作。」
「安娜!」她踏上舞台之時,法蘭克悄聲說道。
她確實說過這類的話,沒有必要爭辯,不過當然一年多以前說的話不可能一字不忘地憶起全文。不過我有義務指出,安娜在自己的生死問題和埋葬問題上,加上了她看待這世界的二元論觀點,我覺得我們的法蘭克先生有點過度強調這個部分。她相信在這個世界之外還有另一個實境,在此生之外還有另一個存在,但她是用比較一般性的語言來形容這一切信仰。我還記得她也聯結了一些羅拉和我都觸及到的部分,因為我確確實實記得她說:「或許我們會在另一個地方重逢,回想起這一切竟是南柯一夢。」
現在法蘭克與薇拉開始輪流推馬努耶的小推車。我靜靜想著,假若六億五千萬年前,不是有個大隕石打到地球上來,他們現在推的或許是個蛋蛋小推車,因為恐龍也可能會發明輪子。
「我負責你的花費,」我說,「這不成問題。」
「那就是五十二個,」法蘭克說,「和斐濟的眾議院選區數目一樣。」
我們走上聖者廣場(Plaza de los Venerables),過去這裡曾是退休神職人員的醫院。廣場裡有兩家餐館,還有兩棵橙樹。我們坐在戶外的一張餐桌,在點餐之前,先喝了一杯山楂酒。我們又談起生命演化的話題,我想是法蘭克起的頭,或許是要讓我對這趟塞維爾之行的投資值回票價。我們那天晚上討論的許多重點我都派上了用場。就是在這裡,他對我談到紐西蘭的鱷蜥。
席拉過世至今已經三年,而距離她有能力走過房間,將撫慰的手擱在我脖子上的時間更是久遠。席拉離開我的時候,我們已經相識有四十多年的時間。我不斷嘮叨這些私人事務,只是為了強調,將近一年之後,我在馬德里遇見法蘭克時,為何能夠採取斷然的行動。
「或許你說對了。」法蘭克評論道。
看到紙牌,我就會想到席拉。她可以整晚自己一個人玩著單人紙牌,我則是坐在閣樓裡工作。每當我工作完畢下到客廳,她總是喜形於色。為了安撫她的情緒,讓她感到自己的重要性,我總會坐在那兒看著她玩完一把牌,如果她想嘲笑我,我就會幫她洗牌,讓她再玩一次。唯有在這個時候,她才會好好瞧著我。
啊,是啊!已經開始有點像是偵訊了。但我必須試著了解目前的進展如何。而且,如果我辦得到的話,我得試著問出他在這裡有沒有空閒的時間。我決定採取遠兜遠轉的方式。
有個鄰居曾說,他看到我有幾次在自言自語。他很容易上當。我很高興截至目前為止,他還沒聽見席拉在說話。但是總有一天,我會沒有辦法將席拉的話全部隱藏起來。我知道自己已經在漸漸變老。現在或許時候未到,不過我已經有了一點可以稱之為語言失禁的現象。它有可能會發芽成長。
我們慢慢走過那許多西班牙省分。安娜與荷西指著那些馬賽克,為每個省分唸出一小段神話、傳奇或故事。
我們起身離開教堂之時,我瞥見了阿卡薩花園的侏儒。當我穿過教堂的門,他抬頭望著我,眨了眨眼睛。或許因為前一天的相見。他還認得我,我想。雖然我不記得是否回眨了眼睛,他勾勾手指,召喚我離開那一行人。他將手伸進外套口袋裡,翻翻一小疊彩色照片,然後取出一張交給我。那是我坐在阿卡薩花園的馬千納之門前方廣場。我瘋狂地掏遍口袋,想找些零錢出來,但侏儒卻表示拒絕地直說:「不客氣,不客氣!」我不斷向他道謝,但在我能夠仔細端詳之前,他已經和所有的人一道失去了蹤影。
「薇拉?」
「我不知道。也許到星期一吧。」
「現在別因為我在場而覺得害臊,」我說,「好歹我是唯一對你們雙方背景都有所了解的人。兩個成人經常都是因為如此而不再溝通。」
她聞言顯得嚴肅了起來。
「不過無論如何,我們的分居時間已過。所以我沒有問題。你可以再婚。」
席拉總愛玩單人紙牌,當她年輕的時候,這是其中一個讓我死心塌地愛上她的原因;但後來我也為了完全相同的一件事而覺得厭恨不已,我討厭她整晚坐在壁爐前,玩好幾個小時的單人紙牌。我還記得有一回說單人紙牌簡直是像白痴一樣的休閒方式。這個打擊對她傷害很大。有時候我甚至會在她玩牌時,覺得心情煩躁而要她停止。而現在,現在她走了,我過去厭恨的事情,如今竟讓我追念不已。因此它整整繞了一圈,只是不能算是惡性循環。人總是比較容易捨近求遠,逃不了的不愛,抓不到的才苦苦追求。
「可是……你在開什麼玩笑!」
「他住在那兒。」她說。
「我媽媽在阿米利亞懷了我,」她大叫:「在一個名為薇拉的小鎮裡。因此我就取了這個小鎮的名字。」
「這是馬努耶。」他邊說著坐了下來。
「布拉多有很多哥雅的名畫。」我說。
他那清晰的五官無疑是因為我的故做神祕,而伸展出一臉的狐疑。
他支支吾吾地猶豫不決。
這讓我想到法蘭克的信裡所寫的,安娜在他們驅車從換日線回轉馬拉福時所說的話:「在大腹便便的黑暗之中,總會有幾百萬個卵囊在游泳,帶著嶄新的世界意識。無助的小精靈成熟之後,正要開始呼吸,便被擠壓出來。因為他們能吃的食物就是甜美的精靈之乳,來自精靈血肉的一對柔軟芽苞。」
那天早上我從機場接回法蘭克。西班牙人來用餐時,我對他們提到,有個挪威人搭了早班飛機抵達,而且據說大多數挪威人都打得一手好牌。我還說,這當然和他們的冬天太長有關係。我始終認為,他們前幾天會坐在那兒打牌,都是為了安娜。無論如何,她總是最熱心於尋找牌搭子。有個荷蘭人牌友那天早上就要離開小島,那麼由誰來填補他的橋牌位置呢?無論如何不是我,因為我不會打牌,也一點都不想學。
但是這位挪威人並不就此滿足。他一躍而起,開始朝著侏儒追了過去。我可以看見他穿越城牆,跑過權貴之門,幾分鐘之後便轉了回來。他無奈地張開了雙臂,說:「他消失了。」
「他多大了?」他問。他的問題像是不只在問孩子滿心愉悅的父母,還在問他自己。
安娜微微一笑。
有時候這種事也會發生在我們的生命裡,在平靜無波的生活中,總有若干的妙趣橫生,任何創作都無法超越。
這個有關馬雅的話題和五十二的數字,對我來說顯得特別有趣,這是有原因的。然後當我說了這句話,我覺得我比他們更勝一籌:
一千年將會過去,安娜.瑪麗亞.瑪雅的故事,將會在穿越塔弗尼島的東經一百八十度線上被讀出來。每當我想像著有人在一千年後,站在換日線上閱讀這些文字,腦海裡總會出現一個侏儒的身影。
「那裡有些人事物,我真的很想讓你瞧瞧。」
「這讓我想起羅拉,」他說。「她老是在讀《寂寞的星球》。」
我們在同盟廣場(Plaza de la Alianza)上喝了啤酒,望著繁蕪的九重葛爬上其中一處造景。在造景之後一株棕櫚高高聳立,樹後依然可以瞧見吉拉達塔。它和所有其他猶太人舊社區的廣場一樣,都種了成排的橙樹。
然後她出現了,丰姿綽約有如仙女下凡。安娜沿著旋轉階梯步入舞台,投入日本人陶醉的掌聲之中,後者顯然認得她——約莫就是為了她,他們才大老遠地從東京、京都和大阪來到這裡。安娜一身紅衣,一條玫瑰色絲巾與鮮紅色的鞋子。她的一頭黑髮束成馬尾,上面插了一朵玫瑰花。
薇拉靠了過來,給他一個重逢的擁抱。我說:「打從我離開斐濟,她的名字便出現在我的書裡。我們昨天下午見了一面之後,我便在馬德里打了兩次電話給她。我想我們五個人該見個面,或是六個,或該說七個。我昨晚才邀她前來塞維爾。」
法蘭克抵達之時,我特別留意他住的是哪一間茅屋。然後,趁機在無人的接待櫃台上,記下他家裡的住址、生日,以及他的護照是由奧斯陸政府發出。稍後我告訴西班牙人,那個挪威人住在哪一間茅屋裡,同時說我看見他坐在陽台上。我想他大概有點寂寞,我說。這純粹是一番好意。
我們站在一個標示牌前,上面寫滿了公園裡所有的小鳥,我想就是在這裡,法蘭克提到我們在阿卡薩花園裡,曾經見到一個奇怪的侏儒。
「我只是問你進行得如何?」荷西重複問道。
我已經解釋過法蘭克對斐濟的種種描繪都有事實根據。
「這巨型的線性接力賽還沒跑完。追逐還要繼續,我的朋友,它將遠離我們,繼續前進。至於這趟長途旅行要帶我們走到哪裡,目前還是個未知數。」
「我不知道。我的回程機票是星期天下午三點半。你呢?」
這時候我請服務生過來,示意給法蘭克另一杯白蘭地。他需要冷靜下來。
這位生物學家開始掐指算了起來:「你在塔弗尼島知道這回事嗎?」
是荷西的回答。
就這樣,對話來來去去,桌上的酒瓶不斷換新。法蘭克甚至坦承他在波馬瀑布時,曾在指縫間偷窺安娜裸身洗澡,語畢卻遭到指謫。
幾個小時之後,我們搭乘火車到塞維爾。我覺得我在豪賭一場,而且我必須坦誠,我多少覺得自己有點和圖書像在做法自斃。但現在輪子已經轉了起來。
法蘭克說得對,在這對西班牙夫婦走進棕櫚樹叢之後,我便很快退場,因此不知道法蘭克還在當地待了多少時候。只不過我這麼想,他已經遭到羅拉自然神祕主義的引誘;這從他和高登的徹夜長談裡,便可以明顯看出。我覺得他好像在內心裡交戰著,想從他那太過機械論的世界觀裡解脫出來。因此,那個留著黑色髮辮,兩個眼珠顏色不同的青年女子所持的美妙觀點,似乎就令人難以把持得住自己。
那天晚上他在酒吧裡待到很晚,我們甚至聊了一點演化生物學的話題。我還聽了奪走他女兒生命的悲劇性車禍,完整的一則故事。
我在《每日電訊》(Daily Telegraph)上讀到,不久之前,已經有人打算在塔弗尼島上裝設「千禧紀念碑」。任何人都可以花五百美元,寫一張問候語,放在一個玻璃膠囊中,等待第四個千禧年。這個膠囊會放在一枚磚塊的凹洞裡,然後將磚塊的洞封好,再用來建造紀念碑。在未來的一千年裡,將有個基金會照顧這面牆,保證你個人的時光膠囊會在公元三千年被打開來。
安娜說明道,西班牙的省分是依照字母順序排列,從阿拉法(Alava)到薩拉格薩(Zaragoza),我們邊靠近列柱,她邊指著那些欄杆唸道:「阿拉法、阿爾巴塞得(Albacete)、阿里干得(Alicante)、阿米利亞(Almeria)、阿維拉(Avila)……」
「有什麼好看的呢?」他問。
他縱聲大笑起來。
我們那天晚上喝了很多山楂酒,將在斐濟的諸多回憶注入新的生命。現在我們有個沒在斐濟當場的人,而薇拉很想聽聽每個人都說了些什麼。我們談到比爾與羅拉時,她的興致極高,但我沒告訴她,法蘭克曾帶著宴會上的一瓶酒,和羅拉一齊到了他的茅屋裡去。
而到了現在,距離他在這裡寫長信給薇拉也已過了半年。或者說得更清楚一點,是距離我想像他和薇拉在沙拉滿加的研討會上相遇,然後坐在馬德里的旅館房間內寫一封長信給她。將這兩則故事分開來說變得愈形重要了。一九九八年的十一月,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要寫這封信,只是它還沒發展得很完善。
他轉向我:「你真的想聽這些話嗎?」
「我明天要去塞維爾,」我說,「事實上,我一個星期之前才從那裡回來,但我在回英國之前,這個週末還要去走一趟。」
牧師主持著儀式,我開始悄悄地私下琢磨,被帶走的人究竟是誰,為什麼她會被帶走——而這發生的一切是否屬於我的過失。
即使在席拉活著的時候,她的對話都是透明的。如果我針對某項事物發表意見,總是知道她會如何回答,不只是她這麼想或那麼想,而是一字不漏、一言不差。我們對彼此的了解實在太深。
「箴言?」荷西問,「政治性的宣言嗎?」
他就說到這裡,不再說了。現在他微笑著說:「你是在進行偵訊嗎?」
他又給了我一陣典型北歐人的哈哈大笑。
他在望向她之前,先瞧了我一眼。
薇拉笑得很不自然。這讓我覺得很是歉疚,因為她會來到這裡都是我的錯。她甚至沒有機會回應法蘭克的道喜之意,因為有兩個吉他手和兩名高的歌手又從走道下來,往舞台前進。他們就位之後,佛朗明哥舞|女王才踏上舞台。她走下旋轉台階時,著實有如天女入凡塵。
我注意到他的眼裡溢滿了淚水,便以手扶著他的肩膀。或許這裡的美讓他難以置信,我想,因為他立即揉了一下眼睛。也許是要掩飾他的情難自禁,他說:「我想我剛經歷了一次似曾相識(deja vu)的經驗。」
「噓!」我說,女王再度起舞。
「你得自己去看,法蘭克。」
他們都搖搖頭。
法蘭克已經不像我們在馬拉福植物園的棕櫚樹叢談話時,那麼的灰心喪志。我想像著,現在他即使想到沒有永恆的存在,也會覺得好受一點。至少他不會在宇宙的夜空裡踽踽獨行。如今,在那令人疲憊的道路上,他終於有人相伴。他還是個抑鬱不歡的天使,但基本需求會教導那些無翼的天使學會去愛。
截至目前為止,兩人都有新鮮事物要呈現給對方。法蘭克看看時鐘,在椅子裡又蠕動了起來。
「哥雅。」他說。
「然後有個名為約翰.史普克的人打電話來,說他有緣在斐濟和你相處了一陣子,而且他很意外地在馬德里又見到你。他說你或許這個週末會待在塞維爾,然後邀我來看他所謂的『本世紀最出色的佛朗明哥舞演出』。他並沒有誇張,她真的是很了不起。我想這也許會讓我有機會解釋一切。那是昨天下午,然後他在半夜又打了一次電話,只是向我確認你真的正在前往塞維爾途中。他訂了一張機票,說我可以在巴塞隆納的機場取票。他還說他覺得你還愛著我,然後針對我們在奧斯陸的車禍之後的行為表現,痛罵了一頓。」
「嗯,無論如何,大家都是這麼說的。他在花園裡到處跑來跑去,用拍立得照觀光客的相片,然後在出口的地方賣個一手一腳的。他們說他住在葛魯泰斯可走廊。打從我有記憶以來,他就在花園裡工作,沒有人知道他的年紀有多大。」
一行人在清晨四點鐘散場,我得看著法蘭克和薇拉走過那窄窄的巷道,回到瑪麗亞夫人飯店。我們和夜間值班人員見面時,他告訴我,沒有人住進我預訂的第三個房間。法蘭克和薇拉面面相覷;他們或許正在想自己在沙拉滿加之時,他們在房間門口也遇到類似的問題,而今已經過了孕期的四分之三。然後他們爆出了一場大笑。
前一個星期,我還很魯莽地跑了一趟塞維爾。那是個錯誤。那裡也發生了一件事,對我的小說略有不利。
「對!」我只說了這個字。
他聳了聳肩,而現在,現在他幾乎要打定主意了。
「告訴你實話好了,」他說,「我其實打算回程去巴塞隆納走一趟。我得先打個電話,你知道的……我總是等到最後一刻才做。」
「或是撲克牌的數字。我們將你徹底擊敗。」
我站在這座土黃色的教區教堂前,一大群身著黑衣的人慢慢聚集過來。我想是一場安魂彌撒正要進行,而當他們開始魚貫進入教堂,我也跟了進去。我不太懂得牧師說了些什麼,但顯然亡者是名青年女子,因為我可以清楚辨別她的父母和她的丈夫。
薇拉坐在我和法蘭克之間,她分別看看我們,然後悄聲說道:「我想我一定見過她。」
「哥雅或維拉奎茲?」
我走進皇宮的酒吧,法蘭克已經坐在那兒,手上拿著一杯啤酒。時值十一月中,與我們在斐濟相聚的時光相隔已近一年。還記得我到那小小的機場去接他和另兩名美國人時,覺得他是個相當壓抑的人,如今這樣的印象在我的腦海裡依然鮮明。
我再度點了點頭。
馬爾千納之門前面有個碎石廣場,我們走上建有俯視看台的城牆,坐在長椅上。天氣熱得無以復加,我到咖啡館去點了一些飲料。
「我從來不談自己在寫些什麼。你呢?」
「我們幾個星期之前才通過電話,而且聊得還頗愉快。我想你或許也說過你已經懷有身孕。」
不久安娜過來和我們一道。
法蘭克與我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色。這兩個西班牙人之間的永恆呢喃終於也有了解釋。我當然不明白他們在說些什麼,因此我會需要法蘭克當翻譯和中間人,所幸他至今仍不明白自己在負責這項功能。
我知道法蘭克自從在沙拉滿加與薇拉相遇之後,便沒再見過她。他不時轉頭打量著她那懷有身孕的肚子,而當他的目光離開薇拉,我可以讀出他臉上深切的哀愁。他痛苦地掙扎著,讓自己保持君子風度,對她的現狀頷首示意。
即使已經三年過去,我還是無法相信再也見不著席拉。只是誰又能夠確知我們兩人再也無法團圓?我覺得很肯定,但不是百分之百。光看著這個世界的存在,就知道其實沒有什麼不可能。如果這個世界都能存在,那麼在謝世之後,為何不可能到另一個世界去?
「兩個半月。」安娜回道。
「我想到要存放一些二十世紀的箴言。」我說。
還有另一件事,才真正引起我對這對西班牙夫婦的興趣,或者說,格外想要追逐他們:從第一眼起,我便有種強烈的感覺,我見過安娜。然後法蘭克來到島上。他也說他覺得安娜非常眼熟,這時候我私下進行了一點調查工作,而當我找到答案時,竟無法隱藏我的驚愕之情。我真的嚇到了,從此之後,每當我再見到安娜,便有了迥異於以往的感覺。
「那是我在大學時代的老同學。我在馬德里讀過一段時間。」
因此,我又走上回家的路,我對我的每一個年輕朋友都有種依戀的感覺,這種感覺強烈到遠遠超出他們所知。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麼嗎?」
「但是這兩則故事究竟在談些什麼?」薇拉想知道。
我好玩地拍拍他的肩膀。
「這是……你的嗎?」他問。
我們在花園裡最古老的地點探險之後,便穿過權貴之門,俯首看著詩人花園(Jardin de los Poetas),它的兩座水池周邊圍著三呎高的矮牆。法蘭克霍然停住腳步,大嘆一口氣喊道:
火車停在科多巴(Cordoba),他猛然抬起眼來,拍拍自己的額頭,彷彿忘了什麼事情。
「恭喜了。」他虛弱地說。
安娜對我主動談及哥雅一事顯得比較沒那麼反感,只不過在一刻鐘之後,陷入游泳池邊草叢裡的人是她。在晚餐時刻,我只向他們點了點頭,因為現在又有幾個新的客人來了。
「我沒讓你看看那些畫!」他大叫一聲。
法蘭克和我解釋道,我們在塔弗尼島和安娜見面之時,都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佩服佩服。」荷西承認,因為法蘭克找到了關聯性。
他略顯不解地看著我。彷如思索著:這是在做什麼?
我們無法繼續討論,因為就在這個時候,我們被傳喚到另一張大桌子,上面鋪滿了杯盤,構實酒與山楂酒。然而,我注意到法蘭克將右手放在薇拉圓滾滾的肚子上,上頭則是覆著她的手。
他看著薇拉,現在,也只有現在,他說了:「想想布拉多。」
「天文學上的五十二年等於一萬八千九百八十天,如果你將它除以馬雅人的一年兩百六十天,就會得到七十三個儀式年。兩百六十天也可以被等分成十三個月。」
我只是想簡單說明,一月份在馬拉福發生的那些事,並非完全自然降臨。我也不是刻意在玩什麼好笑的花樣。不過我的確設計了某些舞台。我讓那古怪的社交活動提前進行,否則它可能要花上一整個星期。
「布拉奈達(El Planeta)和寂寞的人(El Solitario)?」法蘭克覆述一遍。
「那是一則真實故事,當然也是虛構的小說。但我不知道哪一個比較迷人。或許那是因為,就某個層面來,它們是各自獨立的。它們就像是雞與蛋的關係,沒有真實的故事,捏造的便無法存在;而缺了虛構的部分,真實的故事便很難想像。而且我無法說究竟兩個故事是從何開始,到哪裡結束。故事的開頭可以為結局下個定義。而其結尾也能夠為起頭進行註解。那是我們已經談論過的一切。宇宙大爆炸發生一百五十億年之後,給它的掌聲才終於響了起來。」
「不,談不上。但他們將在一百八十度線上豎立一座『千禧紀念碑』,也就是安娜訪問法蘭克談大洋洲瀕臨絕種動物的地方。任何人都可以在裡面放一個時光膠囊,它會存放在裡面一千年。你寫個問候語,問候第四世紀的人,將它放在一個玻璃容器內。該容器正好放在一枚磚塊的凹洞裡,然後他們會把它封起來,組合而成紀念碑。一枚時光膠囊的價值是五百美元。在未來的一千年裡,有個機構會負責照顧這面牆。他們還保證會在三千年除夕之時,以合宜的儀式開啟這些時光膠囊。」
「我不知道我會有什麼話說,」荷西說,「那是好久以後的事。你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