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腐一聲天下白
我和阿綢很想把這件事忘記，我們很希望他再敲一敲我們那扇友情之門，如果他再說一次：「我這回秤頭沒有錯，」我們一定會相信他，一定會說，「快拿去稱吧，堆得太久了。」但是他自那以後並沒有再出現。
林海音
此後，很多日子，那個深沉的、老練的、穩重的聲音，不再從早晨的窗子透過來。我偶然老遠的在巷頭看見他了，他就繞道而行。一個月一個月的過去了，報紙和雜誌堆得把那塊地板都壓凹下去了。沒有勇氣再叫另外收買報紙的，覺得彼此誠實是一件困難的事，覺得一向信任的事突然扭轉成這個樣子，不知道該怎麼處理了。
孩子們年年長大，瘦弱的媽媽不必跟著攜扶了，這職務由兒子來擔承。五、六歲就跟著爸爸出來了，不，是爸爸跟著兒子了。瞎爸爸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手扶在兒子肩頭上，兒子則是一手拿著彈弓橡皮筋什麼的在放射。但是兒子從不離開父親一步，你看，他從五、六歲，七、八歲，九、十歲，到今天，像謝雷那樣的打扮了，有十六、七了吧！雖然擺的是青春少年的架勢，但仍不離開父親一步。母親幾時死去的？好幾年前就聽說死了。這婦人的一生快樂嗎？很不甘心的死去吧？一定還捨不得離開瞎的丈夫，幼小的兒子。
我也有些歉意，蠅頭小利，是多麼不容易，我說：「剪了洞的，就不要算秤，扔在一邊好了。但是我的雜誌是嶄新的。你看，你看，你稱斤買了去，到舊書攤就是起碼一塊一本呢！」
（散文選，一九七九年出版）
這排窗，我管它叫「感情的窗」m.hetubook.com.com。今早我從窗裏看出去的，不只是賣豆腐的婦人，也有買酒干的，也有賣粽子的。算卦的瞎子也過來了，仍是手扶在兒子的肩頭上。兒子長得很高了，穿著西裝，梳著齊耳根的長髮，腳下是一雙高跟的男皮鞋。謝雷的打扮嘛！可惜他的爸爸看不見，他的媽媽雖然不是瞎子，但也早已棄此人生，棄這一家而去，更看不見了。還有個哥哥還是弟弟呢？他在哪兒？怎麼沒跟來？
二十年來，許多聲音從這一排臨街的窗子透進來。睡在榻榻米上的日子時，偶然有車子從窗前的巷子經過，那聲音就好像車子從你頭上壓過去一樣。賣豆腐的婦人是最早的一個，她應當是和我家牆頭上的牽牛花一樣，都是早起的，但是她沒有牽牛花清閒。牽牛花拿紫色迎接太陽，她是灰色的，——別誤會，我不是說她的人生是灰色的，只是她的衣服罷了。一個https://m.hetubook.com.com勤勉的婦人，為了一塊錢一塊錢的豆腐，把那種幽揚的調子一聲聲傳到妳的耳根：「賣豆腐啊！油車糕豆乾！」晨起的第一聲，聽了二十年了，你沒有照顧過她一次，臨去之晨，總要和她相識一下吧！
忽然有一年，我家阿綢心血來潮，把報紙稱了稱，家裏沒有秤，她是怎麼去稱的，我也不清楚。然後，誠實的人來了，他又說：「我的秤頭沒有錯……」，阿綢從身後拿出了另一根秤，揭發了他十年來的不誠實。好可怕的一剎那！最小的事情，最少的利潤，變成了最大的騙局。這樣的局面，比面對一個搶劫的強盜還令人尷尬吧！那時的心情。感覺到的是受了侮辱，而不是欺騙。
曾經有過一家人擁著這位戶長出來算卦的一段日子。那時，瞎子還是瞎子，穿著一身極破舊的褲褂，太太很年輕，卻未曾有過花開的美日子。她的衣服更破舊，不必為hｔｔps://wｗw•ｈｅｔuｂｏｏｋ•cｏm.ｃoｍ「悅己者容」吧，頭髮是蓬亂的，臉上因為串大街小巷串得油亮的、很瘦弱的樣子。這樣的她，我卻眼見她生了兩個兒子。他們全家人出來的時期，該是他們最美好的日子吧！算卦的丈夫，像女人那樣背馱著小兒子，大兒子坐在竹車裏玩耍，母親一手推著小竹車，一手攜扶著背了小兒子的瞎丈夫。她不美，小嘴癟癟的，更造成了她早早衰老的樣子。但是她的臉上表情總是和藹的，這樣的日子，看見這樣的臉色，妳不是同情她，而是敬重她了。對面阿森的媽媽最信服這個算卦的，常常把他們請到門前的石墩子上坐下來，然後開始算卦。不知道他是怎麼掐、怎麼算的，但見阿森的媽媽，很認真的聽著，叫阿森給瞎子倒茶水。這一卦的價值，有時是幾碗米，有時是幾張小鈔票。
賣豆腐的聲音仍像二十年前一樣，天剛亮就把我從熟睡中喊醒。我猛的從床上起來，跑到臨街的和-圖-書窗前，拉開窗帘向外張望。「要買豆腐嗎？」床上正在看早報的人說。
「我的秤頭是沒有錯的，做生意就要老實，一點兒都不能亂來。」
收買酒干報紙的，近日成群的過來，搬家的人很多的緣故，但是我總不能忘記最誠實可靠的那個。
許多年來，都是把家裏的舊報紙和瓶瓶罐罐的賣給缺了門牙那個。他每次來，都是很誠懇的用他的秤一邊稱著一邊說：
「不是。」我搖搖頭。「我是要看看她到底長得什麼樣兒。」
生意做得很順利，個把月，他來一趟。他喊的聲音是深沉的、老練的、穩重的。我家的報紙和舊雜誌太多太多了。十幾種報紙和三十幾種雜誌。每次他來，都說：「我的秤頭是沒有錯的，……報紙有很多剪了洞的，也沒關係，……」
我很高興，我說：
「是的，舊報紙不是值錢的東西，我也不是在乎那一毛兩毛的，但是，如果不誠實的秤，真讓人生氣，我最厭惡不誠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