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蝴蝶與半袋麵
「還不是拉個幫手,好對付那半袋子麵。」
嬸娘的話讓我放了點心,接著她囑咐:「別告訴妳堂叔,要不我們又得吵架。」
「二老爺家教很嚴!」她又對我笑。
我不回答她這問題,因為我知道偷聽私語是不道德的行為。我只說:「小阿姨如果真這麼做,那她就是漢奸。」
女人的聲音很輕,聽不清說些什麼。我看不見他們面部表情,卻感到他們是談論著一樁正經事情,而非男女親暱。他們坐的位置一直沒變換,那是我視野所及最不方便的一個角度,趴著的姿勢又最累人,我只有放棄。
「大夫對我沒心,我的心也冷了。」
「我們這兒有大姑娘。」堂叔好像提醒她什麼。
我漲紅著臉。父親又踱回他的房間,我才鬆了口氣。
「不也為了妳?」
雖然我們是兩手空空的逃難而來,堂叔可並不薄待我們。他收拾出整層的三樓給父親和我安身。一間面南開窗,可以俯瞰街景的大房間是父親的,小的一間分給我。同時他還歉然的表示:「按說,原該把我的房間騰給二哥,我們搬上來住,可是,我知道你喜歡清靜,這裡比下面也暖和得多……」
年關近了,嬸娘在為過年而大忙特忙,父親則憂色更濃,他說:「國破家亡,還有什麼心情過年。」
以後不久,我們便搬離了堂叔家,我進了英租界的一個學校,功課一忙,生活完全進入正軌。我很少再見到堂叔及那些人。可是,「小蝴蝶」與「半袋麵」這兩個名字,和所知道的一些模糊的事跡,卻一直未忘。至今,還會想著她們倆。
北國的嚴冬,整個華北大平原,都籠罩在一場大雪之下,天津市雪深三尺,據當時報載是如此的。
那天她穿著件白喬紗起絲絨花的旗袍,臉上仍是脂粉不施的「天然純白」,若不是旗袍裡面露出淺藕色長褲的那點俗氣,真給人一種「出水白蓮」的感覺,可是,這回我卻發現,穿長褲好像是她們這種行業的制服,台上的人,沒有一個不是這種打扮。還有,就是她們都穿繡花緞鞋,而非高跟皮鞋,同時,我有另一發現,就是她們——連小蝴蝶那一類的人在內,都不大搽粉,滿面厚粉反倒成了良家婦女的特別標幟。
劉枋
我想不通她能是嬸娘什麼幫手?
「正看病,您樓上坐。」藥劑師探出頭來回答,說完,她向我使個眼色,我把耳根湊向她的嘴,我聽見三個字:「半袋麵。」
除了一日三餐,父親很少步下三樓,而我卻極喜歡能借故在下面多逗留一會兒。
「不像野獸?妳不怕?」
(短篇小說集,二〇〇四年出版)
「妳的名字?」嬸娘笑著打趣她,「到我們這兒,別抬出妳那名字吧。」
《小蝴蝶與半袋麵》,一八六八年,立志出版社初版。《逝水》一九五五年,高雄大業書店初版。
嬸娘對她愛理不理的,她卻趕著嬸娘:「大夫太太,好久沒見啦,來過兩回,您都沒在家,今天,咱姐倆得好好談談。」然後她主動的拉嬸娘去她房間。
「妳聽誰說的?」
一
「有一回出條子,客人介紹的,後來他們也叫我去玩過。」
「她的好意,只好穿吧!」
一會兒,我聽嬸娘陪著她出去了,說是買年貨。父親也午夢酣沉,我便又溜下樓來,才走到藥房窗前,有人推門進來,我以為是病人,忙閃開身軀,來人揚聲問:「大夫在嗎?」
堂叔卻低聲的:「別這麼大聲好不好?你是想要我進日本憲兵隊嗎?」
我很信以為真,說:「讀書很容易,每天只要兩小時,半年之內,就可以看報紙寫信什麼的了。」因為我知道,嬸娘便是嫁了堂叔之後才請了教師補習國文的,只補了兩年,已經有小學畢業的程度。
「我比二哥並不差!」堂叔笑起來。
嬸娘的輕聲細語我聽不太真切,好像問:「妳聽誰說?」
看起來她大概比嬸娘年輕不少,也許因為她總穿著鮮艷的花彩衣裳,而嬸娘卻總在素色綢質的絲棉袍外罩著陰丹士林布的藍色罩衫,到診療室時,再罩上一件白布護士服,忙了,也便不再脫了。不過,她一口一聲叫嬸娘「姐姐」也是事實。
好像我聽到別的客人說:「小蝴蝶對大夫倒是真有心意,只怕大夫太太這關難過。」
「是病人還是朋友?」我打聽著。
「你們?誰是你們?那臭半袋麵當真……」
一天在忙中過去,忙是別人的,我們父女卻一個蒙頭大睡,一個只趴在窗戶望著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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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的鬧熱。真快,就是除夕了。
「半袋子麵?」這怪名稱引起我更大的好奇,我就越發愛賴在樓下,豎起耳朵聽別人講東講西了。
「誰?」
我知道父親不喜歡這種火辣辣顏色的穿著打扮,便說:「只穿這一晚,明天就換下來。」
「二家兄滿腔國恨家仇,只是在這裡暫避,等連絡到家嫂他們,就另作打算了。」堂叔說。
四
「半袋麵」說:「我以人格保證,大夫和我,只是因為工作,不能不借著男女關係掩人耳目,妳是聰明人,還不懂這個嗎?妳的丈夫是個有熱血,愛國家的大好人,妳別處處疑心他。妳千萬放心我,要男人我有得是,何苦破壞你們的家庭呢。妳說是不?」
「可不是。太太呢?」
華燈初上,「半袋麵」才來,她進門看見我先打招呼,很感謝我什麼似的。脫了大衣,她原來穿了一身紅緞襖褲,完全是戲台上『玉堂春』的裝束。
堂叔家人口簡單卻又真不簡單,家屬除了兩老之外,兩個小弟弟,一人一個奶媽,此外還有一個女傭,一個廚師,一個自用洋車的車夫;屬於醫院方面的還有一個男助手,一個藥劑師。藥劑師是老處女,四十多歲,胖大臃腫,是個很多嘴多舌的人。平常,我和她談話最多,因為她愛說,我愛聽。同時,因為別的人若不湊我,我總不好去找他們呀,不是下人就是男人,而我是一位「大小姐」。
我猶豫的站在那裡,但我心裡有種想法,從他們方才客氣的對話,他們並不像有什麼特殊關係。
她笑著向我點點頭,她笑起來很好看,但和「小阿姨」的笑有些不同。
「還不是都為了妳。」
晚上堂叔卻獨自出去了。
嬸娘是白淨的,矮小的,眉清目秀,原也是美人胚子,但是和這位「小阿姨」比起來,卻總令人覺得缺少點什麼。當然啦,嬸娘已從良,她必須打扮得正正經經,小阿姨是賣笑為生的風塵女郎,她當然要打扮得俏麗些。
我考慮著該不該把這事告訴堂叔,我是真的替「半袋麵」耽心的,甚至我真想寫封信,等晚上交給她。
「哎喲,那不是害了她嗎?」
我也想跟上樓去,卻被身後一聲喂給留下了。
「別什麼你也是,他也是的……」我看見堂叔在親嬸娘的臉,也許是和她在耳語。我太冷了,便趕快回到床上。
「一個客人,有一回談起來,說花小桃是可疑的。」
我可以證明父親說的是真心話,因為背後他向我說:「這樣頂好,省得和人混雜。」不過,接著卻是命令我:「妳,沒事不准隨便往下跑,他們這裡什麼人都有,女孩子家得躲遠點。」
「姘著?」我還是不盡了解。
她大概驚於我的陌生,兩隻眼也盯住我,對嘍,還有她的眼球是黑的,黑得很深邃,我感覺這不是普通人的兩隻眼。我被看得有點發窘。
「有人說她是特務。」
「不會的,還不只是說說出出氣,妳想,她怎會有那膽?」
小蝴蝶來了。
她總是對我微笑著,那笑是很甜,很迷人的。我當然回報她一聲,她便趁機向我說,「大小姐,我拜你為師好不好?我不認識字,真像睜眼瞎子。」
我不自覺的隨著他們下到底層,這時堂叔才叫我過去說:「來見見,這是花小姐。」
家鄉有句俗話,「乾冬濕年下」,就是說入冬雪少,過年時一定陰天雨雪,這年,幾場大雪過後,臘未盡而春已回。有晴就暖,雪融盡了,風勁小了,為了要過年而忙的人們,也就更忙得起勁了。只有堂叔反而清閒了些,因為病人少了。
「沒法告訴你,總之一句話,愛國!妳是中國人,總不能甘心當亡國奴,或者作漢奸吧?」
我說不出我為什麼喜歡這個「小阿姨」,為了她的美,為了她那股子特別的勁兒?我又不是男人,只是一個少不更事的小女孩,也許為了她對我特別客氣。記得當嬸娘介紹我時:「這是我們二哥跟前的大女孩。」我向她鞠躬,她趕快的站起來,連說:「可不敢當,我的大小姐。」我叫她「小阿姨」,她也直搖頭說:「您別這麼叫,叫我名字吧。」
「那你們把她弄到那裡去了?」
五
「就是啊!如果我們能抓著證據,她就別想再這麼耀武揚威了,妳的氣也就消了。」小阿姨得意的笑了一下。
三
父親趕快攔住他,說:「這樣我已經十分滿意了。」
「妳怎麼認識日本人的?」
www.hetubook•com•com「小阿姨會不會真去告密半袋麵?」我辭不達意的。
望著桌角下那點白光,我開始幻想著一個偵探被歹徒困在一間樓上,利用一個小孔,偵破案情,終獲勝利的故事。自從離開學校,跟著父親輾轉作戰的這段時間,我失去了學校,也沒有讀物,只偶然拾到的幾本破爛不全的《福爾摩斯探案》,是我唯一的精神食糧。
「小蝴蝶」來得更勤了,因為嬸娘總打電話找她,同時年底她的生意也比較清淡,「男人們都為過年關而忙著弄錢,誰還有功夫去花錢。」這是那藥劑師的話。
有一天晚上,夢中我被摔東西的聲音驚醒,仔細聽,是嬸娘和堂叔在吵,起身去小洞那裡往下看,嬸娘在哭,面前有摔碎的茶杯,她不再細聲細氣了,她氣憤的嚷著:「你真狠,你們是把她弄死還是怎麼了?你不要人家,也不該下這樣毒手哇!」
「你——」她扭扭腰肢,再瞟堂叔一眼。
「為什麼?」
「對了,用你們老山東的話就是『相好』,上海話叫『軌姘頭』,……」她正一面笑一面說,嬸娘過來了,她向我一擠眼,板起一臉正經。我忽然覺得嬸娘很可憐,假如堂叔真像這個老處女口中所說的那樣。
據說,就是為了這醫院的名稱,我們的族人,對堂叔非議甚多,後來甚至都和他斷絕了往來。當然,堂叔的妻子出身青樓,也是原因之一。只有父親因為一直從政在外,思想是開明的,和堂叔才保持著連繫,這也就是這次我們在萬難之中,父親還能有這麼個落腳之地的原因。不過,當我們初來,他老人家看到了門前那巨大的招牌,藍底白字,赫然寫著:「天津花柳病院」字樣,父親仍不免很皺了一會兒眉。後來他曾向堂叔表示:「你做這種生意,無論如何得把家分開住。像這樣,她們出出進進的多不方便,又欠雅觀,讓人家也看著笑話。」
「消息真靈,妳看,妳嬸娘前腳出去,後腳她就來了。」
這之前,堂叔沒再帶我一道去看過「半袋麵」,可是她名字每天見於報上廣告,我知道她沒發生意外。
等到想起上樓的原意,進到自己房中,聽到的已是她們談話的尾聲了。
她們坐的沙發,仍是我視野不便的地方,看著困難,我放棄了眼,改用耳朵。「小阿姨」是清脆的女高音:
不過,我覺得一個女人如果叫「半袋麵」,一定不會高明到那裡,而且,自從我們來,堂叔整天忙著醫務,晚上停診之後,不是到三樓陪父親談些家中老話,就是有朋友湊一桌麻將,總是夜深才聽不到他的聲音。第二天我下樓,又經常看見他穿著睡袍到浴室去,一個在外面另有女人的人,會如此守家嗎?想到這,我懷疑是那老處女惡意中傷了,我不想再聽她的,便順手拿起一張報紙,是庸報副刊,大半版都是影劇廣告。
「妳別窮疑心,」堂叔溫柔的,「『半袋麵』和我只是工作上的關係。這事關係大,我不敢告訴妳們女人。」
只有一次,那還是應我的要求,我們正式的坐在「小廣寒」的前排位子上,聽她的「寧武關」。
「新來的?」她大概問的是我。
當堂叔為她穿大衣時,我看見她旗袍開叉處露著淺綠色的滾花邊的長腿綢褲,是一種頂俗氣的衣著。
堂叔說:「我二哥很欣賞妳的藝術,那天一定去給妳捧場。」
我見過一回他們吵架,吵得好兇,當然我不願再引導火線。
「妳喜歡不喜歡小阿姨?叫她也嫁堂叔好不好?」嬸娘問我。我不知該如何回答。嬸娘竟要叫另一個女人也嫁堂叔,這是不可思議的事。
我覺得與其聽老處女推測之言,不如上去看個究竟,可是,二樓客廳是空空的,堂叔的房間關著門。若是在客廳,我可借著拿畫報啦,拿茶杯啦蹭進去,但若去敲關著的門,則未免太冒失了。我只好懶懶的去更上一層樓。回到自己的房間,忽然想起桌角下那小圓洞,趕快趴下去看,堂叔正在和來人共看一張什麼,他們坐得是那麼近,頭靠得那麼緊,模糊的我聽到堂叔的聲音:「我知道了,最近真是困難重重,天冷,雪大,都受影響。」
我陪著嬸娘翻箱子找紅繡墊等過年的用品,幾次想問問白天她們的談話,又覺不知從何說起,還是她看出了我的神色說:「妳好像有什麼話要說。」
堂叔的家就在天津法租界最繁華的綠牌電車道上,他家一妻二子,人口簡單,所以,是和他經營的診所在一起的。一幢二樓二底的小洋房,上面住宅,底層是診療室和藥房,這診所的名稱是:「天津花柳病院」。
我真想找個時間,也問問她們都幹些什麼,甚https://m•hetubook•com.com或,自己也想表示願意參加,但,竟沒有這機會,飯後半袋麵便告辭了。
正巧,堂叔從診療室出來:「喝,老沒見。」
「妳叔叔包著她,妳嬸娘還能不恨嗎?」
「日本人怎麼樣?」嬸娘笑著。
這位老處女對所有人都不予好評,她說堂叔既在日本得過學位,可惜的卻開這種醫院。治花柳病的,本身就不是好人。她說嬸娘出身不高,雖然是從了良改邪歸正,但總脫不了青樓賤氣,尤其是不該仍和小蝴蝶這種飯店「野雞」來往。她說來就醫的病人無一不是「下流東西」,她說醫院裡來來去去的都是「不正經的男女」。總算她認為父親和我還不失為「正道八百的人物」,所以她不止一次說:「你該催著你爸爸另找住處,妳女孩家住在這種地方,學不出好來。」可是,一些雜七雜八的事情,卻無一不是從她嘴裡告訴我的,假如我學了壞,她該算是我的老師。
「日本特務還有什麼可說的,是那邊的。」
「二哥是明白人,他對『小蝴蝶』都沒表示輕視過。」堂叔極溫柔,可是他的話使我不由地想:「小蝴蝶」和「半袋麵」究竟誰比誰賤?我偷偷的笑了。
她先笑起來,笑夠了才說:「什麼東西?不是東西,是個人呀!」
我喜歡聽堂叔的談笑風生,和嬸娘的輕言細語,他們的客廳裡,經常有張伯伯、王叔叔、李阿姨等三、五人在坐,儘管外面風在吼,雪在飄,可是他們絕不會為風雪所阻,總是你來我往,好不熱鬧。
嬸娘說:「你們都做什麼工作?不危險?」
那天是臘八,也就是我們才說起那件事過後的第三天。
「真的,二老爺,我姐姐知道,我並不是天生願意做下賤生意的。」
父親也站起來向她回敬,這引得那老處女不勝驚異,因為父親一直是「食不語」的遵行者,吃飯時從不和任何人交談周旋的。
「拿這種事去害人總不好,咱們都是中國人。」
「包著就是養活著,說明了吧,現在她和妳堂叔姘著,妳懂了吧?傻姑娘。」
好奇使我又去利用那小洞了。
一頓很豐盛的年夜飯,餐桌上除了我們一家四口,外姓人還有那藥劑師,那醫師的助手,和「半袋麵」。
「出去啦。上去坐吧。」堂叔嚷著。
「那很好。」她說。我不知她這話的用意所在,但她的視線已減卻了對我的敵意。
嬸娘也露出笑臉向客人舉杯,大家歡喜,我心中便也有說不出的高興。
「當然危險,要不就寧受冤枉,也不敢和妳說明真相嗎?現在就看妳的保密程度。我相信,妳就是不為我,也為妳的丈夫,妳總不會洩露出去害他被日本人逮捕吧?」
「看,這就是半袋麵。」她指著「小廣寒」廣告裡最大字的一個名字,「花小桃」,下面是「京韻大鼓」。當時我明白了,原來半袋麵是一個唱鼓書的女伶。但是,好像我對她的憎厭已壓倒了我的好奇,便不再聽她說什麼,笑笑走了。
這晚,我作了很多可怕的夢。
「包著?」這又是新鮮名詞,我仍要問。
「你還沒見過,對,這陣子她沒來過。奇怪呀,怎麼她十來天都沒來了呢?」她自語著。
「我認識幾個日本人,我想,只要告訴他們,他們會有辦法的。」
我覺得堂叔這種文謅謅的說話好好笑,對一個唱大鼓的女人用這種句子,她能懂嗎?
但我仍不甘就此放手,再度步下三樓,堂叔正送她從房裡出來,在樓梯口我們遇個正著。這時,她大衣拿在手上,一件淺粉色的旗袍,也近於白色,從裸|露著膀臂,從緊裹在身上的衣服,看得出她是個小胖子。
從窗外看見繁華的街景,熙來攘往的人群,尤其是一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父親總會恨恨自語:「真是商女不知亡國恨。」而我,常在報紙上看見報導這裡陷落,慶祝那裡大捷等消息時,也熱血沸騰的覺得既不能從軍殺敵,就該臥薪嚐膽,可是一轉眼,便又為美食美衣,安適的生活所麻醉了。好在英法租界內見不到日本人的蹤跡,好像這裡真是世外桃源。
吃飯前嬸娘給我送來了新衣,乙件大紅襯絨袍,一件大紅毛線衫,據說這是天津的習俗,過年穿紅可免災的。我雖不喜歡這種顏色,但也只好換上,因為嬸娘穿的也是件大紅絲絨袍呢,她鬢邊更簪著枝大紅花。
「不,是我二家兄的女孩,他們才從山東來。」
那時,也正是父親抗日失敗,被敵人逼退到海邊兒上,彈絕糧斷,兵馬散盡,萬不得已的攜帶著我,搭乘洋船,逃抵住在天津的堂叔家中的不久之後。
「信她呢,她可得有那功夫呀了!」嬸娘笑著。
「還不一樣是人。」
我
和圖書抽身退入自己的小房間,關上門,環顧四週,長方形的空間,並不太小,很從容的陳設著書桌、靠椅、衣架和一張小鐵床,只不過屋頂矮了些兒。四壁作桔紅色,看著很溫暖,於是,我脫下笨厚的破棉袍,躺臥在床上。這時,我仰著面正對著斜坡屋頂上的一方小小天窗,這窗並不透明,因為被冰雪所蔽,變成一片純白,和天花板一色。書桌前的大窗,雙層的玻璃都緊緊閉著,也只能模糊的望見一片灰藍色的暗空,和幾條橫在空中,在寒風裡顫抖著的黑色電線。這景色是淒涼的,寂寞的,也不為我所喜。於是,我翻轉身,尋視地面。褐色的地板,清潔得很,沒有一片碎紙,或一顆花生米什麼的,當然更無可看,只有,桌角下黑暗處,彷彿有一點白光。我移身過去,原來地板有一個圓圓的小孔洞,我好奇的把眼湊上去,卻見下面是堂叔的房間,嬸娘正坐在那裡織毛線。我本想用嘴對著孔洞大叫一聲,好嚇她一跳,忽然一個念頭遏止了我這種頑皮,我竟悄悄的退回床上。
趴地板的滋味並不好受,我不想再聽下去。才從桌下鑽出,父親卻站在門前問:「妳那是幹什麼?」原來我忘了關房門。
就像當我問起她:「半袋子麵是什麼東西呀?」
「大姑娘?還不是一個傻丫頭!是不是,妳自己說?」嬸娘拍著我的頭。真費勁,因為我比她高得多。
我當然想去聽她們談些什麼。上了三樓,父親叫住我:「妳怎麼穿這樣的衣裳?」
「反正不是日本憲兵隊,她受不了罪,妳放心!」
「她要不起心害我們……」
她們的話我不能全部領略,可是我卻聽出了她們有一項陰謀。我覺得「小阿姨」的話有真實性,我曾感覺到「半袋麵」不是普通女人。我再聽下去。
《神妻》,一九八八年,香港文藝風出版社初版。爾雅版《小蝴蝶與半袋麵》選自以上諸書,為劉枋短篇小說選集,二〇〇四年出版。
堂叔並不像嬸娘猜想的那樣到「半袋麵」家裡去或約她在那裡見面,我們真的是去聽戲或是去看電影,不過,當回家之前,有時去「小廣寒」後台,等她下來打個招呼,時間最多也沒有幾分鐘,堂叔對我解釋是:「她是我一個朋友的朋友,我有時候給他們傳傳信,你嬸娘就打破醋罈子了。妳別聽妳嬸娘的那套,她沒唸過書,無知的女人心量狹小。」言外之意,說明我是中學畢業,讀書明理的人,該了解他的一切。當然,我回去也就絕不打小報告。
「為什麼?小姊妹要好,也犯不著把男人給貼上呀。」
「你也是?」
這位「小阿姨」不大愛和別的客人搭訕,她來,便是找嬸娘。對叔叔卻也特別殷勤,當然堂叔也很愛和她說笑。有時,她望著堂叔的眼神很特別,那樣子很好看,當時我想,這大概就是書中所描寫的脈脈含情吧,堂叔卻好像毫不領略,仍然一如平常的大說大笑。
除夕這天早晨,嬸娘一臉的不愉快,她埋怨堂叔:「我信你的話就是了,何必把她又找到家裡來。要這種賤女人一塊過年,讓二哥也會不舒服。」
堂叔卻只是笑笑。後來,我瞭解原來嬸娘擔任著一份護士的工作,診所裡需要她;而且,天津市是有名的寸土皆金,空著樓房不用,另立住所,在經濟算盤上,是划不來的。
「就是呀,我真願意能像妳似的有個好好的家,可是,誰又肯收容我呢?」她滿腔幽怨的,又那樣含情脈脈的望著堂叔了。
我卻寧願躲父親遠點,怕的是他訓起人來便沒個完。
「起先是病人,後來就成了妳堂叔的朋友,妳嬸娘的仇人呀!」
二
「別和孩子胡扯。」
父親是絕不肯出門的,任堂叔怎樣勸說。當嬸娘全副精神都放在家務上時,堂叔便不時帶我出去。
嬸娘每次叮囑我:「看著妳堂叔點兒。」
正確的說,那是二十五年之前,民國二十七年剛剛開始的時候。
這回她看了我,我感到那是懷疑的偵視。
「人家就這麼個親人,你還容不下……」嬸娘嗚咽著。
嬸娘好似一驚:「那要讓日本人知道了還了得?」
「那倒也不必。就是咱們在這裡歡樂過年,還不知妳娘和弟弟們怎麼過呢!」
好像她和嬸娘有什麼新的秘密,來了關在房裡一談就是老半天。
我卻不相信父親也會聽京韻大鼓。
「我們那有那好命!大小姐,妳說是不是?」她也轉向我,這時有病人來,堂叔匆匆走去,我也怕她們再向我出難題,便也離開飯桌。
「所以呀,大夫要真有過這個心,說不定那天會跟她走了呢!」
「跟這麼大的女孩子說這種話,hetubook•com.com妳……我要是真想幹什麼,又何必帶她呢。」
這位小阿姨真是個美麗的女人,美麗得可愛,美麗得可親。她,身長玉立,蛋型的臉,皮膚黑裡帶俏,黑得光潤,黑得細緻。她好像絕對不搽白粉,只在兩頰上塗些濃濃的桔紅色胭脂,口唇卻抹得極鮮極濃的紅,這是當時頂流行的打扮,她卻比任何人打扮得都合適。她頭髮也只是普通的電燙,一頭羊毛似的小捲,梳作一般人都梳的「飛機式」,可是看來卻特別風緻,只是前額上一排短短的,疏疏的,微微鬈曲的「劉海兒」,就比一般人的那種「一把往後」梳的樣子,顯得嫵媚多了。
「寧武關」描寫周遇吉為國捐軀。別母赴敵,結果亂箭穿身,她連唱帶作,真是形容盡了一個忠臣的義烈。我並不懂如何欣賞大鼓,她還是吸引了我,使我對她起了無限敬意,我敬她所演的人的忠勇,也敬她的藝術造詣,忽然我覺得她比「小阿姨」可愛多了,因為後者只是個「女人」,而她不僅是女人。從心裡我不再覺得堂叔有什麼不對,即使事情像別人說的那樣。
「可是,我就不明白你們都幹些什麼,刺殺日本人?還是……他連一點也不肯告訴我。」
「笑妳嬸娘是醋罈子不是?」
「嬸娘叫換的,是她專為給我做的。」
尤其喜歡嬸娘的一位小姊妹,我知道她叫小蝴蝶。就在距我們住所不遠的惠中飯店裡「做生意」,所以嬸娘為我介紹時,只含混的說:「妳就叫她小阿姨吧。」
「不是家在這兒嗎?大夫也不知說過多少回,要不是為了我跟孩子,他早走了。」
「幹麼,去夾蘿蔔乾嗎?」那老處女向我神祕的一笑。
我想不出堂叔為什麼會喜歡這麼個人,而偏冷落小阿姨。
附註:
「妳不害她,她可要害妳呀。」
「不是她這樣告訴妳的嗎?」
「去妳的。」兩個人笑作一團。
「這孩子,妳怎麼聽見的?」
小蝴蝶在我們家吃臘八粥,飯桌上她直趕著父親叫二老爺,殷勤的給父親佈菜,等父親碗空時,她竟接過碗去給添飯,我看得出父親的尷尬,不便給人難堪,又不願和這種人搭訕。她在我們家吃飯不止一次了,每次都是如此,對我家的兩位男人,比嬸娘還照顧伺候得週到,嬸娘則說:「我這個妹妹,除了命不好,落得過這種日子,別的真是沒得挑,人才是人才,能幹是能幹,我要有這麼個幫手,那才真是福氣呢,你說是不是,二哥?」見堂叔不接碴,她便轉向父親,父親只有哼哈著支吾過去。
我趕快轉眼來打量她,一件白狐皮大衣,罩著個矮矮的身材,因為衣服肥大,看不出人的胖瘦,再看她的臉,是圓圓的,很白,但不是脂粉之色。她連口紅也沒塗,除了頭髮和眉毛,可說是再無雜色,「真像半袋麵」,我幾乎脫口而出。
「是日本特務嗎?」嬸娘輕聲的問。
我只顧著看她,堂叔走近竟也不知讓。
「唉,男人是難說嘔。妳倒好像跟她有深仇大恨似的。」
我喜歡看他們來往的病人,因為差不多的人都衣冠楚楚,尤其是女人,更是個個穿著入時,年輕漂亮。
「喲,妳倒成了愛國的人了,那妳幹麼還待在天津?」
堂叔拍拍她的肩,說:「別著急,我會給妳找好人家的。」
「小蝴蝶」也沒再來過,有一次嬸娘曾打電話去,不知道那邊回答什麼,只聽她問:「什麼時候搬的?搬到那裡去?」掛上耳機,她自語著:「沒見過這樣的人,搬地方也不來說一聲。」
「我們二哥真是老好人,自從來到,一回門也沒出,不聽戲不看電影,也不打牌。」嬸娘說著,望望堂叔。
但是,我心裡擱不住這問題,晚上,我源源本本的告訴了父親。父親沉吟著,只說:「小孩子少多嘴。」
父親很快的吃完飯,放下碗箸,像逃避似的趕快上了三樓,在樓梯上還叫聲:「孩子,吃完了快來讀書。」我知道那是命令我不准我在樓下停留。
我的心跟著父親的話沉重起來。
「只不過在我們面前裝正經,我知道,我們黑,比不上洋麵白。」小蝴蝶用手帕甩了堂叔一下,她這動作太輕佻,我有些覺得不順眼。
「二哥,你有什麼老朋友,在天津的,也給注意著點。她真是個有志氣的女人,現在是自己混,身後沒什麼囉嗦,只要人合適,不用花什麼錢。」堂叔向父親一本正經的說,父親仍只嗯哼著點點頭。我並不能完全明白堂叔的話,可是我知道意思是託父親替小蝴蝶作媒。
她漲紅了臉,那窘態是惹人憐的。
「半袋麵」向父親敬酒,說:「久仰二老爺,今天幸會,以後您多關照。」
有人卻說:「說不定正是大夫太太有意的安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