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治道
當代篇第十九
數年來僑居美國,我祇遇見一個真正有頭腦的人——至少是只有一個人的和平觀念我完全同意。那人是一個黑人。數月前我在華盛頓聯合車站同一個黑人腳伕講話。他的面目秀慧,且有悲愴之色,他說他在中學內念過三年書。他每月賺一百五十塊錢,要養活一家六口。我同他說話,因為他眼中若有所思。我說此際作戰時候,他的收入不能算壞。他說生活艱苦,他的妻和兒女都得出去做事。後來我們講起戰事。他黯然說道:「戰後情形也許可變好一點。但是我所不滿的,倒不是錢,錢少我不計較。我們要人家把我們當做人看待。」這兩句誠懇坦直的話,把我怔住了。你能把一種美國的皮弗利基計劃來安慰他嗎?但是社會待黑人的心理態度這一點,是我們所不能用數學解決的,而正是西方思想家在戰後計劃中完全忽略的一點。他們為了他的經濟權絞盡腦汁,而不肯替他做人的權利稍費心思。他們以為經濟權有保障,他便能快樂了。
但是問題的究竟,還要深一層,直達我們思想的纖維,且與這時代的精神有關。我敢說這句話:依我們這種思想方式,我們絕不能建立或計劃世界和平。今代思想已日趨機械化。容我指出今日所用名詞已經變更。我們怕用「良善」,「公道」,「慈悲」……等簡單的舊名詞。用當然可以用,但是,譬如說,一個人如果用了「四海之內皆兄弟也」這句話,馬上就有人說他思路不清,說老生常談。這個時代,至少高級社會的人,簡直不相信這套東西。拿法國字Fratenite〔博愛〕來看:有一個時期〔法國革命前後〕,這字竟能在智識階級中引起激烈的感情。他們相信這個字;我們今日不相信它。這個時代摒絕了一切老生常談,良善,公道,慈悲,都是像使用一過久的小銅元。我們造了悅耳的新名字來頂它們。一個女孩子如仍用維多利亞的名字若Faith(信念),Prudence(謹慎),Patience(忍耐),一定會被同學當做笑柄。教育家,傳教士,演說家往往都避用這些名詞,而代之以摩登名詞,如「精神價值」(Spiritual values),或「社會價值」(Social values)。可是「價值」這兩個字,就用得奇怪,因為它的來源是經濟學。這兩字與賬簿有關,所以聽來悅耳,令人想起主婦買價廉物美的貨物(稱為「好價值」〝good values〞)。別的名詞的來源是社會科學。教育家稱娼妓為「反社會者」,稱賣淫為「反社會行為」。這些名詞有些怪味在內,似乎已經加過人造工夫把水份吸乾的味,而使我們覺得道德觀念已經剝的乾乾淨淨了。我們不再「感化」一個酒鬼了,我們使他「調整」使合乎社會,正像我們重新調整手錶機器一樣,甚或使他「適合」(acclimatize)一個新環境都可以。一個成功或不成功的人,是一個「完整」或「分裂」或「不調合」的人格。今代的名詞真愈來愈機械化了。一個政黨和一部汽車,都可稱為「機器」(machine)。大眾的情緒是「反應」或「反響」,外交往來關係是「壓力」,流行的態度是「習慣的集體形態」。
和-圖-書驕傲是「膨脹的自我」,誇張是「自衛機構」,批評是「發洩」,還有什麼〔凡洩氣防險作用的〕東西是「安全門」,而一個失業的人是一個「脫節」的單位。
所以,在未瞭解我們自己和這個時代之前,必須先瞭解我們思想的根蒂,並研究我們如何養成了這二十世紀的思想方式。往昔的標準,為什麼變了?我們對人的觀念,為什麼變了?生命為什麼失去了意義?為什麼即使在衛護民主政治的戰爭中,我們仍變成犬儒,悲觀者,和硬到底的「現實家」?物質主義的信徒,必作戰到天地末日。物質主義的信徒,既不能結束戰爭,也不能建立和平。他們的頭腦不行。所以要問,我們為什麼變成物質主義家呢?
上面這張表,並不能代表整個歐洲的進步,因為大多數前進的國家,如丹麥荷蘭,都沒有計算在內。在天主教國內,上帝總還有能保持地位的傾向;我不是一個天主教徒,但是也得承認此點。可是大致說來,這是一篇生意不穩固的結賬單,情形不可樂觀。上帝和自由已漸漸失去地位。因為如此,所以德義的人民都聽任法西斯蒂消滅自由,而連今日美國的通達之士,鼓吹經濟安全主義,遠較鼓吹十八世紀的自由觀念為熱心。
反之,他們都叫我們放棄更多的自由。這可激起真正民主信徒的怒氣。經濟方策可以醫治經濟病,可是不是萬能藥。經濟進步產出病證的醫法,並非再求經濟進步便罷。人類總要繼續生存,要過合理安樂的生活。如果我們取得了勝利,而失落了靈魂,那怎麼辦?文明到底還須有個內容。
讓我們先看自由的基礎如何動搖。我們將看到自由性質的改變,因為人的「權利」的觀念已改變,而自由的基礎即是人權。
雖然如此,「自由」這兩個字在美國和世上魅力尚存。這就是說人民還信仰這東西——簡單的老大自由。它是一枚用得略嫌過舊的銅元,但是還不失為一枚好銅元。你不但能使美國人,並且也能使印度人,中國人,希臘人,黑人,芬蘭人鼓著熱情衝鋒陷陣,為它作戰。今日世界多數人就是為了這自由作戰。在我看來,下面這句話有些侮辱我們的戰士,並有些滑稽,幽默的美國兵一定也有同感。「殺日本鬼!殺德國鬼!早些回來一星期工作四十小時,賺七十五塊錢,還有醫藥保險,加班工作,可給多一倍半工錢!」我的血溫並不因此增加。可見人類的經濟觀念一定有毛病。
但是我得先解釋清楚,四大自由中的兩大自由,並不是自由。其中一項,在我看來根本竟無意義。仔細研究一下,你便可知道,四大自由中有二項是混在隊裏為偽裝自由,出自經濟的鬼戲。〝Freedom from fear〞不是自由,而是政治安全。〝Freedom from want〞不是自由,而是經濟安全。要實現這兩種安全,或許要犧牲人類的自由;而我們如果太重視軀體的安全,犧牲人類的自由〔人權〕,是必然的事了。最能給狗以〝freedom from fear〞及〝Freedom from want〞之感者,乃是一條頸套。它的第二頓飯,是必有著落的了。瓶中的鳥犧牲了翱翔天空的自由,而避免了遇見和-圖-書老鷹以及雪中挨餓的危險(用英文說是Freedom from preying hawk and freedom from starvation in the show)。但是一頭故意飛入籠中的鳥,〔以求安全保障〕除非你施出詭辯絕技,不能說它是為自由奮鬥。這都是英國文字的玩意兒〔freedom from即指「避免」,或指「消除」,與「自由」原義無關〕,〝freedom from want〞,〝freedom from fear〞都不能譯成法文或中文。用法文說,〝liberte de misere〞或〝liberte de peur〞成什麼話?在英語同樣的名詞,還可以多加幾個。健康可以稱為〝freedom from disease〞,清潔可以稱為〝freedom from dirt〞,和平與平安可以稱為〝Freedom from telephones〞,……印度人或許會加上一個〝Freedom from England〞——這才是真正合乎人道的政治自由。所以談起自由的時候,我們必須拘守這兩字的原義,不加什麼〝of〞,也不加〝from〞——就是簡簡單單貨真價實的自由——人類的自由。人類可能擁有四大自由的全部——自由言語思想,安全吃飯睡覺——而仍做一個奴隸。
信仰自由對美國人有十七世紀性質的特別意義,同為十三州的人民,都是宗教難民,他們到美國去原是要爭得自由敬拜其所信的上帝。但是宗教的自由,在中國並無這種弦外之音;由中國人看來,宗教自由根本沒有意義,並不是中國作戰的目標。因為中國自古並無宗教戰爭或宗教壓迫等事〔即偶有之,亦不及西洋之宗教壓迫〕,所以宗教的自由,在中國社會生活中,向來認為是當然的事;為宗教自由作戰,不啻宣誓為青天白雲作戰,要捍衛天之青,雲之白。言論的自由,曾數度被禁,中外一律,所以還有些意義。但是言論的自由,範圍不夠廣大,不及人類的自由遠甚。我不願因為衛護言論自由而同任何人作戰;我可以沉默,或用迂迴的方法說出心中的話,而可不致於落獄。我認為此次作戰唯的一目標,乃是維護大好的老自由,世上各民族的自由。這一點不容含糊。至於維護個人的自由,也不容含糊。
經濟安全,儘管提倡;皮弗利基計劃,也儘管提倡。經濟的不安已在威脅資本社會;盟國現在作戰,我想,就是要保護資本社會。此次戰鬥的開端,實在是歐洲社會和經濟的不安,以及民主政治的崩潰;所以戰爭完畢後,我們當然要從那崩潰動蕩不安一階段,重復收拾起來,並且現在就得替它計劃——這就是所謂「戰後計劃」,要點是保障職業,社會保險等。這些方案,把我們頭腦全部佔住,別的問題我們都想不起來了。我們從國內經濟一步跨到國際經濟,而把國際和平與出入相抵的國際貿易清結單,混為一談,分不清楚。赫爾一派的人似乎以為維持世界和平,不過是重訂關稅表的事,年終結算,如大家賺錢,友誼,公道,自由,大同,都會一併源源而至。
(此篇原名「當代之品質」,言世事之變起於人性觀念之變,並陳敘自由人權觀念之退步及經濟安全觀念之崛起)和圖書
於是精神的「價值」都銷聲匿跡,剩下了一個真空。自由,平等,博愛,已失去了它們的救世意義。平等的原則已為人懷疑。民主價值,經濟價值,都攬作一團落在女巫的大鍋中,蒸出來一股帶著濃厚的獨裁味兒的臭蒸氣。鑽入這真空的,便是各色各門的政治觀念,而共產主義者,社會主義者,民主主義者,都在黑暗中揮拳|交鋒,打作一團,到底也不知道誰在打誰。史太林稱蘇維埃聯邦政府為「民主國」,同時紐約「美國人」日報(N.Y.Journal─American)可能稱大英康得伯雷的大主教為「赤化」黨徒。至於貝當,他的政府無需政治觀念,既非法西斯主義,又非社會主義,更非共和;他不是元首,也不是首相,也不是獨裁者,更不是總統。他就喘著氣說:「工作,家,國!」不,歐洲看情形不像有和平的可能。大好的舊道德,舊觀念,已經消失了。
十八世紀自由的觀念同時問世。論理講,「人權」和「經濟權」在哲學立場看來,都是神括。這些本來都只是往昔與今日人類深信的東西。像上帝和靈魂一樣,這些「權利」是不能證明的。我們要到迫切時,便創設名詞,托之上帝,說是受之於天。這人權與「國王的神權」一樣,只是直截了當不待證明的一句話而已。海尼稱國王的神權為「削髮庸僧的胡言」。所以人權也有偽宗教根基,傑弗遜(Thomas Jefferson)認為人權是「不言自明」的東西,而且我們是「天生平等」「出世自由」的,這些權利「不可剝奪的」,所以在玄學上說來,國王上帝都不能剝奪我們的這些權利。可是我們怎樣知道我們是「天生平等」「出世自由」的呢?我們不過是相信如此罷了。可是盧梭的野人和自然人之幼稚說法,早已為科學所駁倒〔盧梭言自然人本極自由,今日社會學否認之〕。所謂人類「出世自由」,不過是出於熱情的信仰的一種說法,像「國王的神權」一樣,並無科學或邏輯的根據;人們如果預備棄掉它,祇消去其神道學的根據。翻閱歷史,便可知若干國家曾說起它們在別國的「經商權」,「貿易權」,同時主張別國在自己國內並無貿易或工作之權。征服國說起「擴張權」或「取得生存空間之權」;有人更進一步,發現自己有統治某地之「天命」。漁業國家則談起「捕捉沙門魚之權」。
你如果細察今古史開始以來四百多年的經驗,若干名稱為「意念」(即思想上流通之貨幣),價格或漲或貶,一定會使你驚異。不要忘記這次戰爭以前社會經濟的不安——民主觀念之崩潰破產,大家只討個安全,尋覓生計之保障,而促成法西斯主義,納粹主義,社會主義,共產主義,以及其他集團主義的興起。我們可立表解釋這歷史的背景。
(參考圖三)
世界慘劇演在我們眼前,這時候我們似乎應該衡量時代的特徵,估計我們精神貨物價格和圖書的貶漲。我們已經覺得不敢再為歐洲文明自鳴得意了。每次想到歐洲,我總想到德人吊死三個波蘭人的相片——一座吊架上,掛了三根繩子,繩子一端縛住了波蘭人的頸上,身體懸空,較平時為細長。我不管是德國人在吊波蘭人,或是波蘭人在吊德國人,我只知道歐洲人在吊歐洲人。那張相片乃是歐洲文明的批評,一個很深刻的批評。
同樣的,到了需要職業實在急迫的時候,我們將提倡「取得工作的神權」,或取得薪水或養老金之權,甚或主張人類「出世便該有職業」,而有時候「出世便該有職業」較「天生平等」,「出世自由」,還要重要。如果不留神,有一天我們將發明「出世便有一張購物券之權利」,「天賦有取得購物券不可剝奪之權」,並謂在玄學上,無人能奪我此權。根本上,這是我們放棄人權而覓取經濟權的原因。
正在討論自由之性質以及觀察人類自由的觀念已否改變的時候,我們驚覺一個更嚴重更基本的局勢,這局勢來的神不知鬼不覺。這就是,原來意志的自由已失蹤了。除非我們能恢復意志的自由,就沒有力量恢復人類的自由。除非我們能恢復人類的自由,即使取得四大自由,也是徒然。然而意志的自由為什麼失蹤了?
這有什麼意義?人的頭腦自然集中在這時代較急迫的問題上。一個人生了胃潰瘍,腦中祇有想到胃;我就從來不想到我自己的胃。十九世紀的問題是經濟的問題,所以十九世紀的人都談經濟,正像十八世紀的人都談理智,十七世紀的人都談神意一般。二十世紀的人只談安全,這豈不是一個惡兆?
但是「自由」的觀念是如何產生的!人類的權利是如何產生的?「自由」這兩個字從那裏取得這等動人的革命力量?須知這兩個字乃是由壓迫的而起反抗的呼聲。政治壓迫過重,「自由」兩字便添上激人的革命力量。巴得利亨利(Patrick Henry)大呼「不自由毋寧死」,呼聲直入美國人民的心坎,因為美國人民當時受到壓迫。尼赫魯大叫:「不自由毋寧死。」羅素和安琪兒一班人漠不關心,因為他們自己並沒有受到壓迫。即使在美國人看來,這件事也無燃眉之急,倒不如外交禮節重要;寧可緘口不言,不可妨害兩國的邦交。為印度自由出而說話,犯了外交禮節,野蠻程度,不啻在華盛頓外交宴會上,請英國大使夫人坐於巴西公使夫人之下。……二十世紀人類思想中「自由」的觀念,已墮落到什麼田地,於此可見一斑。
為什麼這樣沮喪?很明顯的,人類的思想已經變了。生活的意義和價值已經變了。人對自己的看法已經變了。我們對人類本性的看法,也變了,這一變,整個世界便陷於紊亂之中。讓我們用歷史來證明。
大致說來,上帝和自由的運氣最壞,教育和工業的運氣最好。此處值得注意,靈魂觀念在德國,一點沒有貶價,反之,還是德國戰爭機構內的一支原動力〔即德國浪漫主義及玄祕主義之影響〕。「自由」與強迫相對,代表人權,所以與「人權」相同,此處再為人權劃立一行,不過是便於同「經濟權」襯托罷了。我們日甚一日的喜談職業的權利,收入的權利,保障老年失業安全的權利,皮弗利基
和*圖*書計劃書內所述的權利,軍士回來工作的權利……而忘記自由之權,國家自主之權,個人之權。「工業財富」代表國家的生產力,而非指財富的分配。有財富而沒有分配的方法,對社會個人並無意義,不能算是進步,祇能當做一國的作戰力。老實說,生產力過大,往往引起市場的競爭,結果必因市場糾紛而作戰;所以大生產力對於和平有貢獻,抑或有損害,還是一個大問題。興戰的人,總是工業國家,而非農業國家——日本和中國便是一例。生產力之大小與社會的安全或不安全,不生關係,但是如果生產品分配不均,那便能促成社會的不安。孔子說得好:「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蓋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這老人家,連經濟學的原理,都說得中肯。
以上所舉的都是很普通的名詞,與個人的筆調無關。我故意不舉其他社會學家和心理學家所用的學院式怪話,如「平均滿足價值的過程」,「情感的反應」,「意念作用的改造」,「聯繫的回憶反應」。事實很簡單:我們不但怕作道德的判斷,並且怕正常的感情。我們的道德倫理已有點像人造化學品,先抽出水份,製成精粉,才拿出來問世。可是如果有人對我說專談「聯繫的回憶反應」的心理學家能教育子弟,或專談「平均滿足價值」的社會學教授能造福人群,我便不相信。「美國學人」(一九四二——一九四三冬季份)登了一篇有趣的文章,評論這種「教育法」,作者引了許多教員令人捧腹的佳話,而這班教員的任務,據說是教育青年子弟,啟發他們求學興趣。在美國學術研究會的心理學部門,一位先生念了一篇論文,題目是:〝The Reduction of Data showing Non─Linear Regression for Correlation by the Ordinary Product─Moment Formula;and the Measurement of Error Due to Curvilinear Regression.〞一個學童對學習史地的興趣或天才的發展,有科學方法可以得知,祇要看〝An extension of the Kelley─Wood and the Kondo─llderton Tables of Abscissae of the Unit Normal Curve for Areas(½a) between .4500 and .44999 99999〞便一切明白了。遇見這種教書先生,我焉得不學耶穌說:「讓小孩子到我這裏來。」機器已替代了人;只須看這些機械式的名詞,我們便可知道,人類的頭腦已經改變;我們的血管內,已有人造血替代鮮血。我們必須先進科學的殯儀館,把人血取出,用人造血打進血管去,才可以做這時代的大學教授及教師。人的頭腦是一條「軌道」,或「單軌」或「雙軌」(〝single─track mind〞,〝double─track mind〞)。上帝是一個「重心」。只有一塊錢仍是一塊錢,除非它是九毛九分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