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啼笑皆非

作者:林語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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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治道 化物篇第二十

卷四 治道

化物篇第二十

可是我們卻把自然問題和人的問題混在一起了,結果產了一個危險的局面。自然科學家僅僅說道:「上帝,自由,善性,並不是精確的問題,不在我研究範圍之內。」但是非自然科學家的人文教授說:「上帝,自由,善性,都在我的範圍之內,但是不能以科學方法研究,而我是一個科學家,又必要做科學家,所以我祇能置之不理,另外尋取機械律。只有這樣我才能夠得上前進的標準而保持我的飯碗。其次,科學既然不能發現上帝,靈魂,和人類的善性,或許它們並不存在。」由此愈來愈亂了。自然科學家說:「我的興趣,只在事實上。」只有被迫研究人的價值問題,而企圖模仿科學技術的不自然科學家才說:「我的興趣也在事實上,上帝,自由,靈魂,都不是可以證明的事實。我們沒有方法應付它們,所以只能置之不理,除非它們有一個物體。」自然科學家說:「我測量電流,音波,並畫圖線。」非自然科學家說:「我也要測量,也要畫圖線。我要測量希望,理想,意念,上帝,自由,可是不能。但是我能測量人口,生產率,糧食的供給,刺|激的機械反應,詩句中的子音母音,進出口貨物的數字,以及物質環境的影響。我成為科學家,希望全在這條路上。」
我曾說過:
因此便產生尼布爾(Niebuhr)及蘭克(Ranke)的搜尋及考核史實的方法,比爾德(Charles A.Beard)的經濟史觀,翁脫(Wundt)的生理心理,華生(J.B.Watson)的行為心理學,左拉(Zola)的「實驗小說」,特拉塞(Dreiser)及法雷耳(Farrell)的驗屍態度的「現實主義」,籐恩(Taine)的文學批評,里南(Renan)的「原始」研究,孔德(Comte)的「社會物理」,馬克斯的「唯物辯證法」,某學派的詩學「本體批評」,研究院中的比較文學的「比較」和「研究」,弗洛依德的亂|倫錯綜,心理分析學的在小腹部下搜尋靈魂。我們的種子如果沒有屁股座位,整個心理分析的組織便要破滅。而且代表這全部瓦解的象徵,有愛略持(T.S.Eliot)的私人僻典,喬易士(James Joyce)的自剖和展覽主義,史突文斯基(Stravinsky)的逃避和諧,畢卡索(Picasso)的逃避美觀,達理(Dali)的逃避邏輯理性,史泰因(Gertrude Stein)的逃避文法。在世界政治內,有史本格勒(Spengler)的「文化形體」,霍斯何弗的地略政治,赫爾的經濟萬靈說。其在這次戰事,我們可看見應付北非和亞洲的問題,缺乏道義原則。這每一種趨勢,都含有「科學」的氣味。但是斯文掃地,而人生意義,除了保吃一頓飯,已等於零了。我們所能得唯一的呻|吟聲乃是:「不安全,毋寧死!送我到監獄去,不成問題,祇要給我一張飯票!一張養老保證券!」這在革命家看來是多大的退步,同十八世紀人的勇往直前精神比起來,差別多大!hetubook•com•com
今代人的思想,怎會弄到這個田地?心理分析家叫病人回想童年的事,在靈魂的陰處尋出挫抑,凝固,和錯綜的起源,俾能了解自己。回憶過去的事,容易維持客觀的立場,並了解個中真況,瞭解個中真況,則能自我解放。我們且回顧過去數百年的事,這對我們一定有益,而今日的世界,亦可藉此瞭解自己。我們怎樣變成自然主義,定數論,和物質主義的信徒。

起初沒有人注意到:人已變得毫無意義。人變成了宇宙大機器的一部分,這部機器已經整頓修理重配過,而把原有潛伏的舊價值已丟在塵堆內。宇宙並不向什麼地方走去,只是在走罷了!如果整場戲沒有意義,那麼人這一部分——在它自己看來如何?姑且不論——也不過是一樁事實,雖是一件複雜有趣的事實;卻也不過是一個曇花一現的事實——連人類的各種文明建樹,都不過如此。人生這幕戲在扮演時,也許能自覺得活靈活現。但是真諦還得打個算盤總算一下,而總算結果,人生意義等於零。
我們可以證明,天下騷動是科學的物質主義侵入了我們的文學和思想的直接結果。人文學科的大教授們已降低到尋求機械律以解釋人類行動的田地。愈證明「自然律」之精嚴,及自由意志論之荒謬,教授先生也愈自鳴得意……科學的物質主義必產生定數論,定數論必產生失望。所以悲觀者成為今日最受人崇拜的人——並非最偉大,而是最負盛名的人——實不足為怪。今日國際間的紊亂,是發源於哲理上的悲觀。
不足為怪,科學在全勝利之後,已射過了它的目標。科學家現在不說:「在我們的實驗室中,無閒談論世事的目的與價值。」而實際上等於說「我們已把目的和價值推出宇宙之外。」這樣大刀闊斧的手段,倒也覺得爽快:虔誠信教說道的人不敢再妄談上帝的旨意。只要科學專事研究星球與原子的話,這人道價值的幻滅,並不會使人衷心不安。hetubook.com.com
我們姑且這樣說:強權政治是火藥政治,火藥政治結果必定出於爆炸。強權政治與勢力的均衡,有如兩支炭精,漸漸自兩端湊合。機器前進,蓄力漸增,最後的爆炸力必大。現在這個時期,強權政治之爆炸,必遍達全球。玩弄強權政治,就像玩火,同時,我們道德發展卻落在背後;我們的思想是國家化而不是世界化的。現在我們認識,世界政治乃是強權政治,這是我們唯一所知、唯一能實行的政治;毫無疑問,不管權力的集合如何變化,我們總在向更大的戰爭衝突邁進。我們對此形勢所持的態度,祇是說命運如此,無可奈何。我們須承認,我們的政治家都是強權政治家,我們的戰爭行為與和平觀念都是以武力原則為根據。我們相信武力仍將橫行天下。史班克孟教授大概說得不錯,戰爭結束之後,我們要繼續舊工作,世界政治仍將以武力為基礎。如果我們接受這話,必促成更大的戰爭,直到最後一個暴君出而霸持天下為止。或許未到這個田地,歐洲文明便早已瓦解。
所以在過去一世紀內,智識界的動向一直照著襲用自然科學的技術,不難明白。但技術一變,宇宙觀也必變,結果是產生了對人、對歷史、對控制人生力量的唯物觀念。每個學術上貢獻造成這偏視斜睨的局面,個別的影響雖小,但是匯合在一起,卻有移山倒海之力,我們現在便看得出。
但是如果你問,強權政治之結果既已昭然若揭,為什麼還要繼續玩弄強權政治,答案是我們的人生觀已趨機械化——我們的生活觀念已含有機械的必然性,雖想阻止它,卻是無可奈何,只好聽之。我們吹收之自然主義,相信國家生存競爭之說;我們跳不出物質主義的背景,我們在無意之中借取了受機械公例所統制的物理世界的定數論,移用成為人事上的定數論。這些觀點都帶著「科學」的氣味,所以自有其尊嚴。於是強權政治不託庇於神權論,而託庇於科學的門下了。如此一來,政治的「現實主義」,便是明晰的科學思想;帶有感情的理想主義,便被人說是「低能兒」的見識。這種機械化的人生觀,結束當然是絕望;說來說去,人的社會原是一座荒林,大家為了生存戰鬥,這不啻是說:「我們情願為國家爭取權力,而作生死之鬥,開著眼步入地獄,絕不願做夢想和平天堂的傻瓜——人自為戰罷!」

不然呢,也許在這世界上,權力將進而為集團的權力,衝突將進而為規模更大的衝突。民主政治,貴族政治,君主立憲的政治,政治學已為人所知;https://m•hetubook.com.com世界政府的政治學尚未出而問世〔參見窮理篇二十二〕。世界民主的基本學理,尚未建立,此學理原則應該與一國的民主政治原則相同,以民意為基礎。現此的世界聯邦勢必成為富戶政治或富國的寡頭政治(plutocracy or oligarchy of the rich),其不穩固亦不亞於一國中的寡頭政治,受治的人民必被分成兩級,一級是公民,一級是奴隸。這種政府必以武力強迫,不以受治者的同意為基礎;天下將有大規模的反叛流血;寡頭政治的強國,自相拼命並與受治者爭鬥後,精疲力盡,那時候必有一個暴君起而代之,獨霸全局。歷史上每逢革命混亂的時期,總有一個暴君出現。寡頭政治的國家在戰爭中弄得精疲力盡後,必有一個世界暴君出而討好大眾,統霸世界。這是不是預言?不,這是警告。
始終沒有人充分指出,希特勒的倫理和政治與這一世紀半以來的歐洲發展有關。也沒有人指出希特勒頌揚離常(壓制理智,頌揚原始觀念),同史突文斯基(Stravinsky),史泰因(Gertrude stein),達理(Dali),愛白史坦(Epstein)的頌揚離常〔即反對理性〕巧合。老實說,這趨勢可以推溯到浪漫運動的反理智呼聲,尼采的蠻意復位運動,諾兜(Max Norday)用剖屍方法所描寫的十九世紀狀況。任何分析,如把納粹思想的來源看做只限於德國,而不把西歐文化普遍衰落的因素算在裏頭,便是自欺。人生意義的零點已經抵達;一輩科學家已把知識空氣中的古道古風肅清;維多利亞時代中期的倫理夕陽返照的紅光已經消逝;在歐洲的心中,人已變成一個機械式的動物,在盲目的物質勢力所指使的盲目的原子混旋中作個困鬥。希特勒不過是信步走入這人道蕩滅的空野罷了。不然,「希特勒從何而來?」這問題永遠無法解答。
但是有一個時候,科學必須把自己訓練有素的目光移轉到有生命的東西和人的身上。心理學家和社會學的學科,應運而起,如熱帶的太陽一般高昇,繼承科學衣缽真傳的方術,富有新生初期的猛勢。心理學變成感情思想的物理學;人變成了事實與公例的現象。這樣一來,自由有些立不住受不住了,因為它們把人體不多不少整個的配合在數學上完美而可計算的物質定數的範型中。但是到底我們必須承認事實與方法的聯合勢力;人雖未能真正擺脫自然的公例,卻仍可保持自由的感覺。大家總是如此假定。
科學的摧命手抓住了西方,科學或客觀的研究方法,已染化了人的思想,引進了自然主義,定數論,和物質主義。所以說,科學已毀滅了人道。自然主義〔信仰競爭〕已毀滅了行善與合作的信仰。物質主義已毀滅了玄通知遠的見識及超物境的認識信仰。定數論已毀滅了一切希望。
也許強權政治的世界,借用佛家語說,不過是「夢幻泡影」。也許人事的和*圖*書定數論不過是海市蜃樓,我們造來自欺的。也許權力衝突和敗滅的必然性,也不過是這種夢幻泡影,我們在機械律創立了不到一百年後,暫時迷失在其中。也許我們能改造這世界。這是不是佈道?不,這是祈禱。
搜尋考證事實的工作繼續不斷。歷史家測量瓦片,教育家測量人的智力,犯罪學家測量人類的腦殼,心理學家測量我們的感情反應,地理學家測量雨水的吋數,地略政治學家測量高加索的油量。如果瓦片能夠解釋,歷史亦可立足,如果知識的單位仔細的測量,教育便成功;如果腦殼,下顎,耳朵,測量過,犯人便可像一架洗衣機般為我們瞭解;如果感情反應研究得法,人類的靈魂,智力,想像力,意念,慾望,癖好,都可明白;如果雨量算出,文明之盛衰便有解釋;如果油源在握,勝利必屬吾人!
但是我們的若干領袖,誤解了世界衝突與這次世界革命的性質。最大的問題——帝國主義對抗世界的自由——仍為人所忽略,未得解決。有人以為他們能同時替帝國和替自由作戰。邱吉爾在步著波里克里斯的後塵。站在帝國立場上看來,英國再也尋不出更出色的首相。他一人兼有克萊夫勳爵(Lord Clive)和海丁斯(Warren Hatings)的堅決果毅,威廉庇得氏(William Pitt)的意志集中,狄斯雷里(Disraeli)的圓滑靈敏;在舉國手足不知所措的時候,他一人出來以鐵一般的意志團結人民;在危險的時際,他卓立不移;在叛變爆發的當兒,他顯出堅決的力量;在人民信心低沉的時候,他又恢復人民對大好的大英老帝國的信仰。但是庇得,狄斯雷里等人在十八十九世紀固能守先待後,勝任愉快,在二十世紀未必能成功。邱吉爾看錯了時代的潮流。這是不是惡意的批評?不,這是友朋的諍言。

原來人研究物質太成功,自己也變成了物質的一部分。人性的觀念,已經變了。「思想」的力量已為歷史所否認。瓦片的研究,已替代了歷史上愛憎仇恨人情幻變的研究。我們量了特洛伊國時代的破磚石的尺寸,便覺得增進瞭解或考核荷馬的程度。歷史家研究埃及女皇的宮房夜壺,興趣大於研究她們的宮闈祕史。收集事實,考核事實,這兩項工作一直繼續下去。一個歷史學教授可以一手拿了一只破古罐,得意忘形叫道:「我們懂得歷史了。」
人呢?他已變成旋轉不息的機器中之一原子,為某爆發過宇宙的隕石餘灰所造成。腺,血管,流質,組成了我們的身體,機械化的阻抑,交替反應,錯綜,組成了我們的心機。內體的飢餓,我們知道得很詳細,精神的飢餓,我們一無所知。慾望乃是體中衝動,我們對它無法節制,正如我們沒有力量改造我們自己腦殼的形式。人是一個化學混合物,由身內的分泌物和身外的環境勢力所變化而成。那飄渺莫測的靈魂,無形無色,無法研究,受人冷落,已鼓翼而飛,不知去向。彩虹已經解剖得乾乾淨淨,孩童時期的好奇心與幻www•hetubook•com.com想已經逝去,世界已同我們一起轉成灰色。霍金教授有一段文,可算為現代文章內最玄通知遠的一段,說得甚好:
(此篇言明現代機械心理之所由來,推論人文科學襲用自然科學之結果,及指陳自由意志人生意義為唯物觀所消滅)


我敢說我不會觸犯自然科學家;反之,他們一定同意我的話,而大聲抗議說人家偷了他們的觀點方法應用在錯誤的地方,他們不能負責。自然科學與人的問題,其中界線應該重劃,兩邊的真理標準亦該重定。科學的對象是實況,人類問題的對象是是非,雙方不必彼此抄襲技術。科學依其定義處理「精確的,分立部門的智識」,而有一大部的人類知識無法精確,難立部門。如果科學及其玻璃管化學材料不能回答這個問題:「我為什麼歡喜你?」人類關係的問題,又怎能解決?
人事的研究既非成為「科學」不可,我們祇能專談科學技術所能解釋的物質因素,而科學也祇能在物質世界內周旋。十九二十世紀學界最顯著的貢獻,都是關於物質因素的影響,譬如說,亨定頓(Huntington)論氣候與歷史關係,馬克斯(Marx)論職業與觀點關係,倫波洛索(Lombroso)論遺傳與性格關係,張伯倫(Houston Stewart Chamberlian)論民族與歷史關係,威斯特瑪(Westermarck)論環境與倫理關係,還有德國某醫生論目力與天才關係,而將來如有歷史家證明非洲蘿蔔根與拿破崙戰爭的關係,或有先知證明營養與道德之關係,或Riboflarin(維他命B₂)與樂觀思想的關係,我們不會覺得奇怪。這是多麼摩登,多麼淵博的發明!上面諸人對人類思想貢獻不可謂小,有的很具卓見,有的也可嘉納,但是他們的靈眼都似乎患斜睨偏視的毛病。
如果我對邱吉爾並無誤解的話,我說他從事於二十世紀的戰爭,不過是要想在戰後脫去大皮靴,爬上十九世紀的大床睡覺,床墊舒適地鋪在印度,星加坡,香港上面。他有英國獅子狗可羨的堅忍不拔性,也有它的聰明,照帝國的標準看來,他是一個偉人;照未來的較好的世界看來,他不過又是一個克陀(Cato古羅馬參議員)大聲喊著:「Delenda est Carthago!」〔「必須打倒迦太基」——北非強國,羅馬勁敵〕。他甚或會變成小斯及比阿(Scipio the Younger)。但是當隆美爾和蒙高茂來在突尼西亞爭奪迦太基的時期,我似乎覺得布尼戰爭〔Punic War 羅馬與迦太基大戰〕又發生於今日了。我覺得這有點像第四次的布尼戰爭。今日或許有一個漢尼拔會出來拿坦克替代大象,自西班牙進攻義大利,但是地中海主權的爭奪戰原來不分時代,今古相同。戰爭的原因及實質是不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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