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篇 治國平天下
四五、人世難能天下平
至於原文所說「上下、前後、左右」的內涵,切勿隨便放過,以為一目了然,一看便懂。不需要多加討論,那就難免有過分大意的失誤了。例如「所惡於上,毋以使下。所惡於下,毋以事上」,這是說你本身在上位,作為領導的人,不管你是做皇帝,或做官的臣工,乃至做老闆、做師傅,甚至做父母、兄長的人,凡是居於上位的人,無論你做任何一件事,自己想來都很討厭,或很為難,或者很不應該去做,只好自我逃避,就要指使下面的人去做,那便是「缺德」,就是「意不誠、心不正、身不修」,切切不可如此。相反的,如果你身居人下,對於有些事,有些作為,自己想來都有些厭惡,但是為了討好上級,就改變方法,把壞的成分,花言巧語,另加包裝,慫恿上面去做,或是掩蓋自己的過錯,故意諉過於上級。那就是「意不誠、心不正、身不修」的最大「缺德」,切切不可如此。不過,這樣的理解,還只是略說一面。如要照人世間的人情險噁心理去分析,再來參照過去歷史上的故事,便可瞭解這兩句所包含的內容還多著呢!希望大家自己去好學、深思吧!
再次,所謂「上恤孤,而民不倍」,這個「倍」字,在原始的文字中,也就包涵有「違背」的意義。這是說,你能體恤孤兒,使幼孤的孩子,也有所養,有如己出。那麼,社會人民,就都會傚法你的德行,視你如大眾的父母,不會生起背離的念頭了。
在這裡,所提出的「上下、前後、左右」六個方面,就具有人事、物理等古人所謂的「六合」的內涵。也就是《易經》八卦之學後天重爻所用的「六爻」的意義。「六合」就是四方加上下,也是上古對空間的代號。「六爻」,就是有六個層次交會點中心的作用。這樣便叫做「絜矩」之道。所謂「絜矩」之道,就是平衡,就是「中庸」,且請大家精細參詳為幸。
其次,所謂「上長長,而民興弟」,也是同樣的意義。你能做到尊敬年長的兄長輩的人,自然社會人民,大家都會傚法你的行為,做到「善事長者」,興起兄弟之間友愛的德行了。
所惡於上,毋以使下。所惡於下,毋以事上。所惡於前,毋以先後。所惡於後,毋以從前。所惡於右,毋以交於左。所惡於左,毋以交於右。此之謂絜矩之道。和_圖_書
明白了這些資料以後,就知道《大學》中的「平天下」觀念,實質上是以當時周室王朝所統一的整個「中國」而言。假如我們擴而充之,視為可以用來指整體人類的「理想國」,或「世界大同」的觀念來說,我想,曾子也絕不想保留著作權,大家都可以隨便自由取用,只怕「言者無心」,但恐「聽者有意」,反而自生爭議而已。
什麼叫「絜矩之道」?
最後「是以君子有絜矩之道也」一句,其中所謂「絜矩」是什麼意思呢?「絜」字,在中國上古的文字學中,就有中心平衡點的內涵。換言之,猶如天平秤的「槓桿」的意思,不偏不斜,才得中正的平衡。「矩」字,大家都知道是規矩的矩。規是圓周的,矩是方角的,就是自古以來工程所用測量方圓的基本標準工具。把方圓標準的儀器名稱結合在一起,便叫做「規矩」。這是說,大人君子們,必須要有「獨立而不倚」的公平中正的內心修養,才能「智周萬物」,「量同太虛」,可以包容涵養萬民,澤及蒼生。曾子在《大學》裡所提出的「絜矩」之道,也就是後來子思所著的《中庸》之謂「中」的由來。簡言之,什麼叫「中庸」?就是「絜矩」之道的發揮。不信,再讀下文便可知道了。
詩云:「樂只君子,民之父母。」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此之謂民之父母。詩云:「節彼南山,維石巖巖。赫赫師尹,民具爾瞻。」有國者不可以不慎;辟,則為天下僇矣。(二)
現在讓我這個老頑童,來講個笑話給你們聽。從前,我有一次帶領學生兵的部隊去散步,有一個學生,面色很難看,他看我沒留意的時候,很快轉身插隊到前一個位置去了。我回頭看到了,就叫他回來,要加訓斥。但我先問他說:「雖然不是正式行軍,大家可以隨便一點,你平日素來很守紀律,今天為什麼這樣不守規矩?」他說:「我的前面那位同學,一路連放臭屁,實在受不了啊!我願受處罰。」我聽了,hetubook•com.com也不禁笑著說:「你昨天還向我大談《大學》上的道理呢!你可忘了『所惡於後,毋以從前』嗎?」這個學生聽了,就和我都大笑不止,然後我叫他去告訴那個同學,快到醫務所去診斷一下,是不是腸胃消化不良,或另有其他的毛病。在外交界或平常正式宴會上,隨便任意放響屁或臭屁,那都是很失禮的行為,必須要注意。
現在我們首先討論所謂「平天下在治其國」第一分節的第一項目,便是「上老老,而民興孝。上長長,而民興弟。上恤孤,而民不倍。是以君子有絜矩之道也。」用現代話來說,就是在上面高層的領導人,能做到尊重老人,先從對自己的老人,如父母以上的祖父母輩,乃至父母以上上輩中的叔伯等老人,都能敬重孝養。擴而充之,就能善養天下的老人了,猶如歷史所推崇的「西伯昌(周文王)善養老」,便是此例。那麼,你所統治下的社會人民,自然都會傚法你的行為,做到孝順父母和上輩了。
我們研究「治國在齊其家」以後,接著而來的,便是「平天下在治其國」的全段大道理,作為全節的結論。這就是曾子秉承孔子遺教的心得,指出「外王(用)」之學的「為政」大道。也就是從宋儒開始,認為《大學》、《中庸》,便是「帝王學」,是「治國平天下」的大經大法。用現代語來說,它就是「領導學」的大原則。可是,本段的內涵,也不免有時間(時代)、空間(地緣)的局限性,須要「慎思、明辨」清楚,不可只像宋儒的某些理學家的觀點一樣,認為只要《大學》、《中庸》和半部《論語》就可治天下了,那便會成為笑話。如果真是這樣,倒不如假借子路的幽默話說「有人民焉,有社稷焉,何必讀書而後為政」,以及孟子的感慨所說「盡信書,則不如無書」,只靠天才和命運就可以了。事實並非如此。我們現在為了探討的方便,姑且把這段原文分列為六節,等於是六個要點,然後再來分別理解。
又如「所惡於右,毋以交於左。所惡於左,毋以交於右。此之謂絜矩之道」,這四句話的左右對比,很簡單地講,是說在做人處事上,自己碰到不遂意或很不願意去做的事,就不可以隨便推托給平輩平和圖書行的人去做。例如讓做官的同僚、同事,社團、公司中的同仁,甚至或親如兄弟姊妹的朋友們去「勉為其難」,「委曲求全」了,但擴而充之,從「治國平天下」的大是大非、大經大法來講,古今中外,任何一個朝代、任何一個政體、任何一種制度,都會碰到有左右兩班兩派的不同意見而形成矛盾,須在最高領導的原則上,絕不可以把右的一方所厭惡的事或主張,就強迫要左的一方去做。同樣的,也不可以把左的一方所厭惡的事或主張,就強迫要右的一方去做。至於處在最高領導層的地位,要怎樣才能調和平衡上下、前後、左右的各種對比矛盾,而使其得到中正和順的境界,那真是需要有大智慧、大仁德、大勇氣的才器了。也正如岳武穆講用兵之道一樣,「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實在只可意會,難以言傳。也正如古德禪宗大師們所說,「如珠之走盤」,並無一個定位的方法了。如果有一個固定的方法,那已是落在上下、前後、左右的偏旁圈圈之中了。這在歷史上所經歷的故事,和現代史上的新故事,事例也不少,都姑且不論。
本內末,爭民施奪。是故財聚則民散,財散則民聚。是故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貨悖而入者,亦悖而出。(三)
對於《大學》這一節的名言,也有人說過,就是孔子所謂「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道理。其實不然,「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只對個人自我的學問修養來講。至於本節所謂有關上下、前後、左右的話,始終是從「大學之道」的「明德」、「內明」之學出發,然後推之於「外王(用)」、「親民」,而作為一個領導者,在對人、治事、處世之際來講,其中的內外、表裡、精粗之際,實是因應事物的大學問。如果以《大學》本身的主旨來講,必須要先從「知止而後有定」,直到「慮而後能得」,通達「格物」、「致知」,配合「誠意」、「正心」、「修身」的全程修養,才能真地明瞭「絜矩」之道的妙用了。
在進一步研究「平天下在治其國」之前,讓我們先來讀這段原文:
不畜牛羊;百乘之家,不畜聚斂之臣,與其有聚斂之臣,寧有盜臣。」此謂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也。長國家而務財用者,必自小人矣。彼為善之。小人之使為國家,菑害並至,雖有善者,亦無如之何矣。此謂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也。(六)和-圖-書
到了十五世紀以後,由於天文、地理和其他科學的發展,世界上的人類,漸次知道了地球上有八大洲,這便與兩下多年前鄒衍所說的只差一洲了。如果再拿《山海經》和中國上古神話來做比較研究,也許是上古以來,地球上的地質,經過時間的變化太大,洲和洲之間發生了分裂和重新組合,因此少了一洲,那就不敢隨便否定鄒衍所說的話是否「怪誕」了,這便是科學的精神,不可盲從附和。
但是,必須先要瞭解一個名詞的問題,即周朝當時所謂國家的「國」字。在周室「分封建國」的體制下,所有諸侯們的治地都叫做「國」,或自稱為「邦」。所謂「天下」的一詞,才是等於後世和現在一統中華「大國」的代名詞。《大學》原文所稱的「天下」,也就是這個意思。當時是以姬周王朝為所有諸侯邦國的共主。周王朝所統領的人民和土地,便稱謂是一個「天下」,並非等同於現在的世界,或整個地球的觀念,不過,我們也需要知道,在周秦以前的中國傳統文化中,有的文獻書籍上所講的「天下」,也有同於現代世界觀的地方,尤其是漢儒所分類以後的道家遺書,並不少見。例如戰國時期的陰陽家鄒衍,便說「天下有九洲」。我們「中國」只是「九洲」中的一洲,稱為「赤縣神洲」而已。所以當時的人,認為他的說法很「怪誕」。換言之,認為這是古怪的、不實的說法。
康語曰:「惟命不於常。」道善則得之,不善則失之矣。楚書曰:「楚國無以為寶,惟善以為寶。」舅犯曰:「亡人無以為寶,仁親以為寶。」秦誓曰:「若有一介臣,斷斷兮,無他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焉;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彥聖,其心好之,不啻若自其口出;定能容之。以能保我子孫黎民,尚亦有利哉!人之有技,媢嫉以惡之;人之彥聖,而違之俾不通;寔不能容。以不能保我子孫黎民,亦曰殆哉!」(四)
唯仁人放流之,迸諸四夷,不與同中國。此謂唯仁人為能愛人,能惡人。見賢而不能舉,舉而不能先,命也;見不善而不能退,退而不能遠,過也。好人之所惡,惡人之所好,是謂拂人之性,菑必逮夫身。是故君子有大道,必忠信以得之,驕泰以失之。(五)https://www•hetubook•com.com
生財有大道,生之者眾,食之者寡,為之者疾,用之者舒,則財恆足矣。仁者以財發身,不仁者以身發財。未有上好仁,而下不好義者也;未有好義,其事不終者也;未有府庫財,非其財者也。孟獻子曰:「畜馬乘,不察於雞豚;伐冰之家,
所謂平天下在治其國者:上老老,而民興孝;上長長,而民興弟;上恤孤,而民不倍。是以君子有絜矩之道也。所惡於上,毋以使下;所惡於下,母以事上;所惡於前,母以先後;所惡於後,毋以從前;所惡於右,毋以交於左;所惡於左,毋以交於右;此之謂絮矩之道。(一)
至於「所惡於前,毋以先後。所惡於後,毋以從前」,看來又是多麼的簡單。但你仔細想想,就完全不同了。譬如說,有一件事,我們從前就很討厭它,不想辦,現在又碰到了,就毫不猶豫地把它先擱在一邊,這樣,也常常會發生僨事或誤事的後果。因為一切事,都會因時(間)、空(間)而變化的,未必從前討厭的事,現在仍舊討厭啊!或者這個人,是你從前最可惡的人,他現在已改過從新,你還照以前的厭惡,不讓他重新做人,把他一切阻礙在後,那也是不對的。至於「所惡於後,毋以從前」,譬如有一件事,或一個人,你看到將來的後果一定不好,但今天是由我或要我來辦,你就「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不管對與不對,先行處理了再說,那也常常有「後悔莫及」的反效果。諸如這樣的理解,如果對照過去歷史上所經歷過的事實來講,那便太多太多了。
先瞭解「天下」的原義
詩云:「殷之未喪師,克配上帝。儀監於殷,峻命不易。」道得眾則得國,失眾則失國。是故君子先慎乎德,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財,有財此有用。德者,本也;財者,末也。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