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篇 治國平天下
四七、上台容易下台難
劉毅的大膽直言
然而綜合兩晉(西晉和東晉)司馬氏的家天下,卻也拖拖拉拉了一百五十六年之久。這個問題中間的關鍵,究竟是什麼原因?實在也是一個最有意義、最有趣味的歷史文化演變的大問題。但不想拉雜在《大學》的研究中來講,姑且暫不討論,不然,就又成為一個歷史哲學上的專論大問題,不足一朝一夕就可匆匆講得完的。
由此可見,劉邦比起項羽等人,開始起事的確寬容仁厚得多。後來劉家漢朝的天下,好好壞壞經過四百餘年後,在歷史上稱為魏、蜀、吳三國的末期,被曹操的兒子曹丕篡位而滅亡。總算曹丕父子,還是很有風度,並沒有把劉漢最後一個皇帝漢獻帝劉協置於死地。曹丕便以新朝魏文帝的名義,封劉協為「山陽公」,讓他安然活到五十四歲。
但當司馬炎篡踐曹魏的政權,史稱為西晉王朝的開始,也便是歷史上另一場滑稽悲劇的開鑼。司馬炎的為人,本來便是司馬氏的權力世家子弟,深受家族的陰謀教養,所以他由父親的餘蔭,順手牽羊做了晉世祖的武帝,便志得意滿,親祀南郊,在拜天的時候,就問身邊的司棣校尉(等於後世的人事行政部長)劉毅說:「朕可方(比)漢何帝?」劉毅就乾脆地說:「桓、靈」(這是東漢末期兩個敗家妁昏君)。司馬炎聽了說:「何至於此?」劉毅說:「桓、靈賣官錢入官庫(歸入政府)。陛下賣官錢入私門(收進司馬皇帝的家裡去)。以此言之,殆不如也。」這是說,你還比不上漢桓帝和漢靈帝呢!司馬炎聽了,大笑說:「桓、靈不聞此
和圖書
言。今朕有直臣,固為勝之。」但他的好色,比起秦始皇、隋煬帝也差不了多少。他選了東吳的伎妾五千人入宮,服侍他個人的宮女太監們,差不多也有一萬人。因為女色太多,難分專寵,便「常乘羊車,恣其(放任它)所之(隨便它走到哪裡),至便宴寢(就留宿在那個宮女的宮中),飲酒作樂。」因此,「宮人競以竹葉插戶,鹽汁灑地,以引帝車(引來司馬炎所乘的羊車)。」他是這樣的經常「日事游宴」,當然就「怠於政事」,不管國家、天下的正事了!既然講到這裡,順便一提三國時代的結束,東吳孫權的後人孫皓,被晉室司馬炎所滅亡。孫皓也和劉禪一樣,投降晉朝,被封為「歸命候」,兩年後自然死亡,司馬氏並沒有使他受辱受罪。這正如孫秀所說:「昔討逆弱冠(東吳孫權的父親孫堅。還只是二十多歲的少年,在漢末,與曹操等舉兵共討黃巾),以一校尉創業。今後主舉江南而棄之,悠悠蒼天,此何人哉!」但當晉主司馬炎接見孫皓時,便對他說:「朕設此座以待卿久矣!」孫皓便說:「臣於南方,亦設此座以待陛下。」這個對話,完全不同於劉禪的假糊塗真圓滑。孫皓表現得也是真有骨氣。晉室的權臣賈充又問他:「聞君在南方,鑿人目,剝人面,此等何刑也?」孫皓就說:「人臣有拭其君,及奸回不忠者,則加此刑耳!」賈充反而被他弄得很慚愧,沒有面子。因為他是幫司馬炎謀殺曹魏後中曹髦的主犯,所以孫皓對他很不客氣。孫皓這種性格,充分代表東吳孫氏後裔「南方之強也,強和圖書哉矯」的表現。但孫氏幾代,數十年來雄據東吳,除了割據封疆,擁兵自重,北拒曹魏,西抗蜀漢以外,也並無太多的大過,有此結局,也算是很好了。
其實,這個時候,曹魏天下的氣數,也快要完了。促使西蜀投降的是在曹魏的權臣司馬昭手裡的事。劉禪(阿斗)投降以後,還曾經發生過歷史上最有名的趣事,看來比起漢高祖劉邦當年的豁達大度還要豁達。我想大家都知道,不過,再講一次,輕鬆一下也好。
跟著而來的,便是司馬炎的孫子司馬鄴晉愍帝,也只做了四年傀儡皇帝,又被劉聰俘虜,而且也照對待晉懷帝的待遇一樣,更降一等,當劉聰出巡的時候,便要這個晉朝投降來的皇帝,充當「車騎將軍,執戟前導」。見者指之曰:「此故長安天子也。」「故老有泣下者。」但這樣還不算了事。劉聰又當著宴會群臣的時候,再命令他「行酒洗爵,已而又使執蓋。晉臣涕泣有失聲者。尚書郎辛賓起,抱帝(司馬鄴)大哭。」劉聰就乾脆一起殺了這對君臣了事。
劉禪投降以後,「舉家遷洛陽,大臣無從行者,惟秘書令郤正、及殿中督張通,捨妻子,單身從行。」他在魏國,被封為安樂公以後,有一天,曹魏宮廷公宴,演四川戲,旁邊的人看了,都很傷感。但是阿斗卻嬉笑自若。司馬昭看了,就對賈充說:「人之無情,乃至於是。雖使諸葛亮在,不能輔之久全。況姜維耶!」
有一天,司馬昭又問阿斗說:「頗思蜀否?」阿斗說:「此間樂,不思蜀。」郤正知道了,便對阿斗說:「若王(指司馬昭)復問,宜泣而答
https://m•hetubook.com.com曰:先人墳墓,遠在岷蜀,乃心西悲,無日不思,因閉其目。」果然,有一天,司馬昭又問他,想西蜀嗎?阿斗便照郤正所教的演答一番。司馬昭聽了說:你今天怎麼和郤正講得一樣的話?阿斗聽了,就很驚奇地說:「誠如尊命」,這等於說,你都說對了,正是郤正教我要這樣講才對啊!惹得左右人等,都哈哈大笑不止了。
從秦、漢以後,把天下國家完全看做家天下的財貨,所謂政權,只是為家天下財貨經營管理機構的組織而已。這種現象,到了魏、晉時期一百年之間,更為顯著。因此,當曹操培養兒子曹丕篡漢踐位以後,短短做了七年的魏文帝便死了;由他的兒子曹叡即位,做了十三年的魏明帝也就死了。但在這二十年的曹魏政權中心,早已隱伏著另一個專以陰謀起家的家族司馬懿父子、兄弟、叔侄的集團。又要取曹魏的政權而代之,變成司馬氏的家天下了。所以當曹叡死後,便由他的養子曹芳即位,勉勉強強維持了十四年的「五馬同槽」的曹氏王朝局面,弄得曹芳忍無可忍,便叫明瞭說:「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因此,便被司馬昭乾脆地廢了他,另立了曹丕的孫子曹髦,也只做了六年的傀儡皇帝,又被司馬昭廢了,封為高貴鄉公。再另立曹操的孫子曹奐,做了六年有名無實的皇帝,就被司馬炎徹底廢黜,封為陳留王了事。從此便變成以司馬炎開始稱晉武帝的晉朝天下了。算來曹氏祖孫三代,先後只佔有權位四十六年。所謂「貨悖而入者,亦悖而出」,是絲毫不差。
阿斗與孫皓的對比
這便是由司馬氏陰謀篡奪了曹魏四十六年的家天下,改稱為晉朝以後,經過父子、子孫四代皇帝,總共起來也只有五十二年的西晉天下,但是身後子孫「悖入悖出」的情況,比起曹魏的結局,不但蕭條,其至更為淒慘。至於對國家天下人民來說,既不能「修身、齊家」,更談不上有「治國、平天下」的絲毫功德。
讀了漢、魏之間的歷史,看來對於古人所說「天道好還」的話,確是一點不差。有關劉漢末代降王,如劉協、劉禪的結局,就好像劉邦初到霸上,下殺子嬰一樣,總算自然很公平地還他一個仁厚的結案。
前面說了「貨悖而入者,亦悖而出」的觀點,現在再簡略借用過去那些「家天下」大小王朝前因後果的故事,作為「悖入悖出」的參考資料。周、秦以前,暫且不論,但從秦、漢時期說起。我們根據歷史,且看所謂漢高祖劉邦,以一布衣平民,因為社會時勢演變的趨勢,醉提三尺劍乘時而起,比項羽等人先入關中。那時秦始皇的二世,已經被太監趙高殺害,再立秦二世的兄子「子嬰」為秦王。等到劉邦軍臨霸上,秦廷上下知道大勢已去,就由子嬰「素車白馬」,頭頸掛著皇帝的印綬,捧著皇帝的符璽,在軹道旁請求投降。「諸將請誅(殺)之」,但沛公劉邦說:「始(楚)懷王遣我,固以能寬容。且人已降,殺之不祥。乃以屬吏。」(就把子嬰交給部下來看管)。自己再入咸陽(秦廷首都),「與父老約法三章」,除秦苛政,還軍霸上。這段歷史,大家都很清楚。後來項羽到了咸陽,才殺掉子嬰,放火燒了秦廷宮室和阿房宮https://m•hetubook•com.com。
當司馬炎父子皇帝四十二年之後,司馬氏的家天下,便內有「八王之亂」,外有「五胡亂華」的開始。司馬炎的兒子司馬熾,做了六年的倒霉晉懷帝,便被「五胡亂華」之首的北漢王劉淵的兒子劉聰俘虜。當劉聰宴會群臣於光極殿,便使這個晉朝的皇帝司馬熾「青衣行酒」(穿著青色的侍從衣服,出來為大家倒酒)。這樣加以侮辱,他還算是留著故人的情面呢!但最後還是被劉聰所殺。
但在西蜀,還有劉家一支後裔,便是劉備的兒子劉禪(阿斗),還在諸葛亮的保護之下,在成都稱帝。等到諸葛丞相六出祁山,身死以後,再也支撐不住,就投降了曹魏,也被封為「安樂公」,阿斗果然一生有福氣,得到安樂的晚年。
所以兩晉初期的司馬氏家天下的政治權力中心,實際又操在權臣賈充等一般佞人的手裡。但他也算享受了「身為天子,富有四海」的皇帝之福二十五年,便由他的癡呆兒於司馬衷即位,被後世嘲笑叫「蛤蟆皇帝」的晉惠帝。就是這位活寶。他的皇后,便是賈充的女兒,也是在晉史上最富有醜聞的賈皇后。她生得「丑而短黑,妒忌多權詐」,但又極其浪漫淫|盪。可是這個癡呆皇帝司馬衷,反是「嬖而畏之」,因此,晉室王朝,本身早已亂七八糟不足以領導天下了。但在這樣家天下的皇室情況之下,癡呆皇帝也享受了糊里糊塗的帝王生活十七年之久,真是奇福奇事。可是歷史與政治,冥冥中始終有一個無形的規律在主持仲裁著它的善惡是非,不管你有怎樣的權謀智巧,畢竟是逃不出這個因果定律,這也就是曾子所說「貨悖而入者,亦悖而出」的報應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