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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臣一族

作者:司馬遼太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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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話 殺生關白 四

第一話 殺生關白

孫七郎這種不願示弱的好勝之心,起初以一種極其穩妥謹慎的方式表達出來,那就是舉行一對一的刀術比武。當時刀術方興未艾,孫七郎在三条大橋張貼告示,招募那些雲遊江湖的刀客,讓他們在聚樂第比賽競技。順帶一提,秀吉不相信刀術,不喜歡刀客。他從來不肯聘募那些自稱精通刀術的人,更不肯在自己的軍隊裏設置甚麼「劍術指南役」。他甚至從來不曾對觀看這種比賽表示興趣。秀次卻反其道而行,他想讓聚樂第成為推廣和傳播刀術的中心。更確切地說,是因為他覺得這種比賽出乎意料地有趣,因為比賽時要流血,要死人。孫七郎認為,不流血的比賽平淡無味。為此,他終於昭告天下:比賽時所持兵器須為真刀實槍。孫七郎和他的成群妻妾,一起觀賞這種兩個刀客殊死搏鬥的場面。女人們看到如此殘酷情景,有的嚇得大聲驚叫,有的當場昏倒。這大大滿足了秀次的自尊心。
看在秀吉眼裏,秀次雖是這麼說,臉上沒啥表情,其實心中的不滿已略略顯露在動作上了。毋寧這麼說,秀吉如今已被逼入即便事實並非如此、也非得這麼看的境地了。
「亂臣賊子秀次之墳」
惺窩還在好友面前做如此預言:
秀吉終於下了決斷。他派五人前去秀次處質問,這五人是:宮部善祥房、石田三成、前田玄以、增田長盛、富田知信。秀次在會見時當場交給他們一紙手書誓文,內容是:「謀叛之事,純屬謠言,本人無意反叛。」這是秀次向朝廷進貢白銀後的第二天。
秀次之所以向正室一之台誇耀自己殘殺盲人的事,是因為她出身公家。按照秀次的說法,公家擅長舞文弄墨,咬文嚼字,引經據典,講究排場,卻沒有他這般超群武藝。他們都是些見了兵器和鮮血就渾身顫抖的懦夫。一之台默不作聲。
秀次當即回答,並馬上做動身的準備。身邊的熊谷等人還沒來得及勸阻,秀次早已和老尼走出大門。走在一行人前頭的是相當於秀吉養孫輩的三名幼童,隨從也只帶了百來人。晌午過後出了聚樂第,取道竹田街道,午後三時抵達伏見。伏見城下的百姓處在驚恐之中,不少人家已經開始搬運家財,準備逃往別處。街頭巷尾謠傳蜂起,都說秀次率大軍前來攻城了。秀次大感意外。
眾人都對秀次避之唯恐不及。但後來看到上述舉動,也有人隨之改變看法。不過也有人因而更厭惡秀次,認為他的所作所為令人作嘔,藤原惺窩就是其一。秀次再三邀請,他都一再推託,始終不肯登門拜謁。惺窩私下對好友說:「這是糟蹋學問哪!」看來,只有此人看透了秀次欺世盜名、籠絡人心的意圖。
「這傢伙不是人!」
目睹這副情景,西堂喃喃道:
這一年十二月,由豐臣家出面奏請朝廷,任命孫七郎為內大臣。從這一天算起,僅僅過了二十四天,孫七郎在天下的地位又完全翻轉。
果然不出所料,秀吉命他切腹。
他只知道秀吉要他在遙遠的將來把自己的女兒許配給秀賴,不明白為何會發展成這樣。臣屬儘管如實稟告他事態的嚴重性,唯獨他並姦母女一事難以啟口。
「殿下搞錯了方向,這事兒頗為奇異。殿下的一生不也如此嗎?」
近來,聚樂第門庭冷落,已經沒有任何大名前來拜訪。例如以敏感著稱的伊達政宗,原本和秀次最是親熱,經常上聚樂第來,有段時間幾乎每十天就來訪一次,現在也不再登門了。又如,曾向秀次借了百枚金幣的細川忠興,怕因此被懷疑和秀次關係密切,為了償還黃金而到處奔走告貸,最後從德川家康那裏借到金子還清債務。德川家康在這之後離京回到江戶,臨行前如此囑咐留在京都的兒子秀忠:「太閤、關白之間如果兵戎相見,毋庸商議就站在太閤一方;萬一太閤亡故,就迅速退守大坂,衛護秀吉夫人北政所。」
不一會兒工夫,行刑完畢。眾多屍體連同秀次的首級一起扔進河原一角事先挖好的深坑裏。然後往坑裏填上土,在土塚上豎起一塊石碑。碑上刻著如下文字:
孫七郎秀次的生身父親三好武藏守一路,官職遭撤,封地沒收,降為平民,流放讚岐。
「總有一天要讓世人領略我的武藝。」
對孫七郎的能力和性格瞭若指掌的秀吉,仍然不允許他作非分之想。秀吉依然像操縱木偶似地以約法管束孫七郎的生活,絲毫不許他疏忽大意。這約法共有五章,寫在秀吉給孫七郎的一封信中。秀吉並讓孫七郎提交一份謹遵約法的決心書。第一條是嚴整軍備,第二條賞罰公平,第三條尊重朝廷,第四條愛護士卒。內容具體而瑣碎,極力避免抽象的語言,就如教一名幼童使用筷子那樣。例如,第五條的內容是秀吉最為關切的。在秀吉看來,若他政權的後繼人只是個白癡倒也乾脆好辦。難的是,孫七郎的性|欲非同尋常且毫無節制。大概只有這一點和秀吉相似吧。秀吉在講到這一條時,用了「不要學我」這樣的話。秀吉給孫七郎的信,一開頭就寫道:「茶道、狩獵、女人諸事,切勿過於熱中,勿學秀吉。唯茶道可做消遣,可不時舉行,亦可招待他人。至於女人,可在宅邸內安置使女(妾)五至十人左右,以此數為限。不得在宅邸之外拈花惹草,淫|亂放蕩。」對秀吉來信規定的約法五章,孫七郎用熊野誓紙hetubook.com.com寫了一紙誓文,對梵天帝釋四大天王以及全日本諸神佛發誓,表示決不違反規定,如若違反,則「今世蒙受天下各種苦難,死後墮入十八層地獄」,依照誓紙的常規用毛筆寫就。
「大坂方面由微臣來設法對付,殿下您儘管自由自在行事。」
他的請求得到允准。於是,秀次給自己的父親、正室夫人以及全體侍妾寫了三封簡單的遺書。字寫得龍飛鳳舞。
「秀次這人恐怕不長命。」
「父親大人覺得怎麼合適就怎麼辦吧。」
果然,孫七郎變了。關白殿下令人驚訝的所作所為,這時才點滴不漏地一下子傳入秀吉耳中。聽完稟報的秀吉震驚得目瞪口呆,差點兒氣昏過去。像他這麼一個出生入死、久經沙場的男子漢,此時此刻竟心亂如麻,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過了好陣子才擠出這麼一句:「那不是人,是畜生!」自此之後,「畜生」成了秀吉稱呼秀次的代名詞。除了這樣的結論,已經找不到其他可以拯救豐臣政權的辦法了。由於秀次作惡多端,豐臣政權在京都的上層縉紳和平民百姓之中的聲譽一落千丈。比起對秀次的憎恨,人們對替他撐腰的豐臣政權更是不諒解。為消解人們對豐臣家的怨恨,除了說他不是人、是禽獸,別無他法。「他是畜生,並姦母女就是證據。」秀吉用明白無誤的語言總結了他冥思苦想的結果,並如此告訴下屬僚吏。
秀次向告知消息的人問了一句。
開始時,眾朝臣私下議論道:「這小子不學無術。」
說完便轉身面對雀部淡路守,用一種對上級使者的謙恭口吻請求道:「我想寫封遺書,可以嗎?」
秀吉提議說:「這麼辦吧,我把五份裏的四份給你,餘下的一份請你讓給秀賴。」邊說邊仔細觀察秀次的表情。就秀吉而言,由於繼承權的問題早已決定,事到如今很難開口了,左思右想之後,才這麼委婉曲折地提出問題。可是,聽了養父的建議,秀次臉上卻無反應。
秀吉覺得有點下不了台,但仍極力忍耐。因為他深知自己死後能夠保護秀賴的沒別人,唯有這個秀次。就這點而言,秀吉現在已處在得向他哀求的地位了。
秀次死後,妻妾兒女不分男女老幼,一無遺漏全數處死。
孫七郎口口聲聲這樣說。不只說,還極力炫耀自己是個武將。在宮廷裏與其他人的交際中,儘管這個不學無術之徒大肆顯示自己是武將、不是公卿,卻無法掩蓋他的無知和懦弱。然而,他始終敏銳地感覺到,真正的武將——他自己的手下和豐臣家的大名——並沒有把他當做一員武將。
「瞎子!」
這女子名叫一之台,是菊亭大納言晴季之女。在先妻池田氏亡故後,秀次逼迫晴季獻出女兒,不久前才納為自己的正室夫人。一之台雖比秀次大十幾歲,但仍是京都首屈一指的美人。她曾一度出嫁,生得一女,丈夫早死。女兒今年十一歲,正是黃花幼|女。可秀次連她這個女兒也不放過,賜名「阿宮」,納為側室,同時玩弄母女二人。人們私下議論道:「並姦母女,已非人倫,完全是畜生的行徑。」一之台的生父晴季,也為秀次並姦女兒和外孫女的獸行暗暗哭泣。
「關白就只講了這麼一句嗎?」
孫七郎高興得捧腹大笑,瘦削的身體笑得前仰後合。他益發喜愛這樣的比武了。他認為只有自己才是真正的勇士。後來,他不僅觀賞別人比武,自己也動了殺人的念頭。孫七郎喬裝打扮,趁著沉沉夜色潛伏十字路口,等到行人走近便一躍而起,揮刀砍殺。殺第二人時還變換方式,斜肩帶背地砍下去。第三人又改成迎面劈砍。孫七郎甚至說道,他已經好久沒聽到女人臨死前的慘叫聲了,真想聽聽看。就這樣,他接二連三地揮刀殺人。被砍的人倒下時,想不到竟會發出一聲震地的轟響。秀次說道:「這玩意兒挺帶勁,比打獵好玩多了。」
「這小子,可真變了!」
「畢竟是女人,這點小事就嚇壞啦。」
他弄錯了方向,面朝東方。按照佛門說法,佛在西方十萬億土,應該面朝西方。西堂提醒他:「您這樣不符合規矩,朝西坐著吧。」秀次沒做聲。西堂再次提醒,秀次這才回答:「也有人說,佛在十方,故可不必尋求方位。」意思是:「至少在人生最後一刻,讓我自由一下吧。」
但是從這天起,為了防備秀吉方面的襲擊,秀次外出時總是叫隨從披冑戴甲,全副武裝。消息很快傳到伏見,不消說,這種舉動被解釋成關白始終對伏見虎視眈眈。秀次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提防襲擊的行為竟受到如此曲解。
「把這張誓文給我保存好。」秀吉把關白秀次差人從京城送來的誓文,交給近侍木下半助保管。但短短一年九個月之後,秀吉就對把繼承權給了養子孫七郎一事後悔不已。他不能不後悔,因為通稱淀殿的側室淺井氏又生了個男孩,取名「拾兒」。
「這天下究竟是誰的?」
「當今的公卿中,哪一位有我這麼大的勇氣啊!」
「來,給你酒喝!」
秀次沉默不語。和秀次那張表情麻木、甚至有點目中無人的面孔相比,秀吉卻是用心良苦,就如唱著獨角戲一般,顯得有點滑稽、可憐。更確切地說,秀吉由此明白了自己目前的心境:想博取秀次的同情。這種心境近似哀求,秀吉在心裏對自己說:「你難道不可憐我這個暮年得子的老人嗎?我已經苦惱到這般地步了,你就體諒體諒我此時的心境吧hetubook.com.com。要是真體諒我的話,就乾脆講一聲辭去關白、放棄養子和繼承人的地位吧。」秀吉暗暗期待他能講出這些話來。
秀次這麼說。這時,年輕的大名熊谷大膳亮直之,這位在秀次進行殺人遊戲時總是跟在身邊、善於討好主子的人物,為了進一步加深秀次的興味,走近盲人對他說道:「你已經少了一條胳膊啦,鮮血像噴泉一樣流著。」
「請暫在此處歇歇息,消除一下旅途勞頓。」
他指的是圍棋。「各位仔細看看,做為日後的證據,這次是我勝了。」周圍的人定睛細看,果然不錯,這回是秀次贏了。這件事本身頗為新奇,因為秀次和西堂對弈從來沒贏過。也不知是甚麼神差鬼使,到這大難臨頭的時刻他卻贏了。這件事使他興奮得臉頰緋紅,宛如少年一般。
「快向那裏拜幾拜,快拜!」劊子手一邊叫喊著,一邊把他們趕進圍籬裏的土坑。
「我打算把日本國分成五份,你意下如何?」
「看情形,大概是治部少(三成)等人讒言害你吧。」木村常陸介如此解說道。常陸介相信,如此發展必定是石田三成自秀吉進了讒言所致。他認為,一旦太閤歸天,秀次掌權,太閤身邊的石田三成等人便喪失權勢,而做為他們先前政敵的自己卻會登上權勢頂峰的寶座。為了防患於未然,他們急於要叫秀次失足,並為目下尚是嬰孩的秀賴取得繼承權。常陸介因此相信,此事乃秀吉的寵臣石田三成等人的陰謀。
自得知將死的那一瞬間,秀次給了人們與以往迥然相異的印象。聽到賜死的命令時,秀次正和擔任文事顧問的僧侶西堂下圍棋,眼看著就要取勝。這時,福島正則的部下雀部淡路守,奉正則之命走了進來,通知秀次已做好讓他切腹的準備。秀次看著棋盤,點了點頭,嘴裏卻風馬牛不相及地說道:
行刑是公開進行。刑場四周圍觀群眾達數萬人之多,能夠俯視刑場內部的三条橋上更是人山人海,令人擔心橋架會否壓垮。然而其中沒有一個人明白:殺這麼多人到底是為了甚麼?當著天下人的面公開進行這場大屠殺,到底期待怎樣的效果?
西堂為秀次一手經辦各種學術文藝方面的活動,邀請五山名僧在聚樂第舉行詩會已成了一種慣例。他還以秀次的名義發佈命令,從全國各地廣泛收集珍本、孤本書籍,並讓下野足利學校和《金澤文庫》捐獻藏書。他把收集來的各種書籍匯總到京城裏,存放在相國寺供世人閱覽。與此同時,西堂還把那些千方百計收集到的《日本紀》《日本後紀》《續日本紀》《續日本後紀》《文德實錄》《三代實錄》《實事記》《百練抄》《女院號》《類聚三代格、令》三十五卷等古典名著,以秀次的名義獻給天皇。此外還召集大和各大寺院的十七位名僧,令他們抄寫《源氏物語》。
「真的是正則嗎?」
秀次喊了一聲。
熊谷把真實情況告訴盲人,心想,盲人知道了肯定昏死過去。孰料盲人的反應卻截然相反,他迅速鎮靜下來,側頭思索了一下,然後以一種出人意料的沉靜語調低聲說:「啊,我心裏有數,我明白了。這兇手大概就是那個殺生關白吧。近來他常在這一帶出沒行兇,準是他!」
常陸介想盡量迎合孫七郎的心意。在博取孫七郎歡心的同時,這個手段高明、頗有才幹的家老,千方百計將孫七郎塑造成一個大有人氣的人物。常陸介想了個奇特的辦法:透過宣傳,把孫七郎描繪成愛好學問之人,給他戴上一頂學問的保護者和獎掖人的桂冠。
「是嗎?」孫七郎說。
刑場設在京都三条河原。那裏挖了個約六十公尺見方的土坑,四周圍著竹木圍籬,行刑者個個披冑戴甲,手持弓箭。
然而感覺麻木的秀次沒能滿足秀吉的期望。誠然,口頭上他是回答了:
惺窩的估算是,太閤已有了嫡子,秀次卻還厚著臉皮賴在聚樂第,一點沒有辭職或引退的意思,如此恐怕會招來殺身之禍。不只是惺窩,京都裏所有公卿大夫都屏息凝神地注視著事態發展。
得到秀吉喜獲麟兒的消息時,也不知為甚麼,孫七郎居然沒有絲毫不安。按理說,他應該主動歸還做為豐臣家後嗣的權利,並取消自己的養子身分。他本該認識到,自己不過是一尊有著繼承權的木偶,如今秀吉有了親生兒子,他做為養子和接班人而存在的理由早就雲消霧散了。升任關白之前的孫七郎,腦海裏或許會掠過這樣的念頭,現在的他卻不如此想,孫七郎已經完全變成另一個人了。或者應該說,這個年輕人第一次從木偶變成了人。
秀次的跟班熊谷,據傳是熊谷次郎直實的後代,祖上原是歷史可溯至室町時代的名門望族,世世代代居於京城。如今的熊谷家乃若狹國井崎城城主。熊谷是個頗為聰明的人物,他完全明白秀次的興趣所在。他就像醫生詢問病情似地對盲人說道:「你原本是個瞎子,現在又少了條胳膊,這下可成了雙重殘廢啦。我問你,你現在還想活命嗎?」熊谷想讓盲人講講他此時此刻的心境如何。站在熊谷背後的秀次也伸脖嚥沫等待盲人的答覆。
自己如今所處的地位究竟何等尊貴,一開始孫七郎連覺得驚訝的知識也沒有。後來漸漸聽人說了這才明白,所謂關白,可是宮廷裏的頭等職位,人臣之極。誠然,當今天下的統治權依然握在太閤手裏,然而在朝廷中,孫七郎已是公卿之首。單是他居住的聚樂第就足以教他感受到自己的尊貴。聚樂第東臨大宮神社,西靠淨神寺,北面是一条,南面是下長者町,占地十分遼闊。四周有護城河、圍牆和櫓;院內佈置有花木林泉、假山飛瀑;亭台館舍,雜然其中。城牆和圖書外住著百來家大名,一幢幢金碧輝煌的宅邸鱗次櫛比。這聚樂第宛若一座巨大城池,孫七郎成為這所宅邸的主人時,好不容易才明白了自己如今的地位。
不消說,常陸介對孫七郎的愛好和脾性採取寬容放縱的方針。常陸介走馬上任那天,甚至對孫七郎說道:「殿下已身居關白,盡可自由行事。」孫七郎可從來沒聽過這麼動聽的語言。
左右家臣勸道。他們認為,不管怎麼說,這畢竟是將來的事。但秀吉已迫不及待。不巧的是,這期間秀次離開京都到熱海。秀次有頭痛的毛病,這次離京是想用溫泉治療。
當夜,僧侶裝束的秀次離開伏見,經過兩天行程,登上高野山,住入青宿寺。之後的第五天,太閤派遣的另一批使者,各自帶著不少手下上山了。為首的正使名叫福島正則。
行刑當天是八月二日。只見從聚樂第南門趕出來一批身穿白色孝服的婦孺,事先等在門外的劊子手,就如老鷹捉小雞似的,把他們一個個抓起來往車上裝。每輛車裝兩三人,然後運往三条河原。
秀吉想,他既不懂人情,又毫不體貼,真是個畜生。不久之後,大納言菊亭晴季來到伏見,聲淚俱下地向秀吉訴說秀次並姦母女的事實。
寫完之後,毛筆一擲,對西堂和尚說道:「我的一生全是太閤一手安排的。連這死也如此。」回顧全由人一手擺佈的奇特人生,想必秀次內心不無感慨吧。
西堂仰望西方坐下,就這樣被砍下頭。自然,他的屍體倒向與秀次相反的方向。西堂和尚臨死前的自言自語後來傳入民間,宛如一句象徵秀次一生的箴言。實在說,秀次或許真是投錯娘胎了。
「我不想活了!」盲人高聲喊道,接著回說:「這雙重殘廢我受不了。你們乾脆殺了我吧。快朝我脖子上砍!你們聽,周圍有人們走動的聲音,這說明街上的人都從門縫裏往這邊瞧呢。快把我的頭砍下來吧,讓你們遺臭萬年吧!老天爺會懲罰你的!」聽著盲人的大聲呼喊,秀次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他再也忍不住,一刀用力砍向盲人。或許是凝結了一層人脂的緣故吧,刀口變得很鈍,只聽得喀啦一聲,肩胛骨裂開了。盲人被砍倒在地,但仍舊連聲慘叫。這使秀次更加手忙腳亂,連連揮刀對盲人的面孔、腿腳、身軀亂砍胡戳,打落了牙齒、砍斷了手和手指。最後幾乎將盲人剁成肉醬,不成人形,才結束了這條頑強的生命。打從他愛好攔路殺人以來,還從來沒碰過這麼費勁的事。「再沒有比瞎子更有味道的了。」秀次氣喘吁吁這麼說。然而他已累得腰都直不起來,以至於跟班不得不在他身後撐扶著。
這番話秀次覺得很有道理。實際上,常陸介是擔心萬一現在秀次辭去關白,自己的地位就會一落千丈。
當夜,秀次對跪在身邊為他斟酒的女人說:
「我已經有這麼高的身分啦!」
儘管覺得常陸介的話有迷人的魅力,然而由於長期養成的習性,他仍然小心謹慎躊躇不前,但常陸介卻信心滿滿對孫七郎說:
既然已經議論得沸沸揚揚,秀次不得不採取行動。他採納熊谷的建議,給朝廷進貢了三千枚銀幣。這是為將來做好準備,一旦擊斃秀吉,好讓朝廷迅速承認他的新政權。這是文祿四年(一五九五)七月三日的事,此一最高機密當天就傳到了伏見。
孫七郎如此暗自尋思。
秀次派人調查伏見方面關於他的傳聞,這才明白,事情比早先知道的更嚴重。伏見地方人士議論紛紛,說秀吉可能賜死秀次。
「很有意思吧!」
「沒有錯,是他。」那人回答。這時,秀次知道自己已途窮路末。秀次和這個正則,從年輕時代就一直關係不好,從特意選擇正則當使者這事來看,秀吉下了甚麼命令也就不言而喻了。肯定是死。
「在太閤殿下讓殿下您辭退關白職務之前,您盡可不必客氣。關白的職務本就與大名不同,這可是朝廷的命臣,由天皇任命的,隨意辭退就會違反太閤殿下要您尊重朝廷的第三條訓令。萬萬不可。」
她們母女二人整天沉默不語。秀次想方設法要她們開口,然而自從住進聚樂第一年多來,她們從未在秀次面前出過聲。
只有秀次的家老木村常陸介極力為秀次編造一些言之成理的話以穩住他:
說著便親熱地拉住盲人的手。盲人抬起頭來,興沖沖對秀次說道:「不知是哪位公子,說話這麼和氣。」說著便跟隨秀次走了過來。走沒幾步,秀次便扭轉身子,使出渾身力氣,揮刀連根砍落盲人的右臂。依秀次以往的經驗,一般人受到這突如其來的打擊便會昏死過去。然而,也許是瞎子的心理狀態異於常人吧,只見他驀地一躍而起,離地三尺來高,而且打直腰桿,出人意料大喊道:「附近有人嗎?有壞人殺人哪!快來人啊,救命啊!」盲人用斷斷續續、卻是常人不及的沉著語調不斷喊叫著。
「是說我要造反嗎?」
「我可是個武人。」
「這孫七郎真有這麼混帳……」
順帶一提,秀次現有的妻妾已大大超出養父秀吉為他規定的數目,最近已增加到三十餘人,多到連秀次本人得一一屈指算來才數得清楚了。
「是嗎?那就去吧。」
自然,常陸介並無惡意。他一心讓秀次成為對各方面都充滿信心的人,極力想把他教育成具有獨立人格的人。事實上,從這時候起,秀次已經開始變了,他早已不是從前那個謹小慎微的孫七郎了。
憑直覺,秀次知道這些人是死神的使者。他一個勁兒搖頭,沒有答應。來人也不退讓。正當雙方相持不下,想不到伏見方面又派來另一名說客,要求單獨秘謁秀次。來人是名叫孝藏和圖書主的老尼,北政所手下的首席女官,秀次年少時和這位比丘尼甚為親密。「請關白殿下聽老尼一言!」她笑容可掬地對秀次說:「太閤殿下心情很好,所有傳說都不是事實,殿下也絲毫沒懷疑您。既然如此,您還有甚麼好擔心的呢?」對曾是他手下宿將的幾位大名來訪,秀次抱有戒心,卻上了這尼姑的當。秀吉的計謀成功了。從後門悄悄來訪的這名老尼,正是前來索命的無常。
鶴松病逝後,孫七郎的命運發生大轉折。豐臣家這年輕人的命運真是瞬息萬變。鶴松剛死三個月,秀吉的使者就出現在這年輕人面前。他們向孫七郎傳達秀吉的決定:他已正式成為豐臣家的繼承人。由於鶴松的喪期未滿,不便公開設宴,但私下到孫七郎宅邸祝賀的大名依舊絡繹不絕。這些達官貴人三個月前曾在設於如心寺的靈堂裏為鶴松之死痛不欲生,爭先恐後當著秀吉的面剪下髮髻,以表示對死者的忠貞。
「瞎子倒是別有風味嘛。」
那次會見後的幾個月裏,秀吉仍不斷苦思這個問題,他又想出一個收拾殘局的妙計。秀次有個女兒,秀吉計劃讓秀次將來許配給秀賴為妻。儘管為一個出世不久的嬰兒擇偶並沒有甚麼實質意義,秀吉卻把它當做一根救命的稻草,緊抓不放。秀吉心想,現在拉好這根線,秀次將來總不會虧待秀賴吧。想到這裏,他便想立即差人到秀次那裏。
他當上了關白。
「請稟報太閤殿下,就說我同意了。」秀次如此回覆來人。
「真教人不明白。」
「殿下?」
秀吉真想如此大喝,好不容易才克制住。秀吉把心頭這股怒氣化成往常的訓斥。然而,就連聽訓的表情和態度,秀次似乎也不同於以往了。昔日的孫七郎猶如一隻羽毛未豐的雛鳥,總還有點怯生生的,多少教人覺得有些可愛。
「我贏了。」
就連當初勸秀次要有自己獨立人格的木村常陸介,看到僅僅一兩年工夫,這個政治暴發戶竟全變了個人,與其說有點後悔,不如說深感恐懼。看來早先秀吉對秀次的瞭解遠超過常陸介。當初秀吉如此不厭其煩地再三管束,這才使秀次像個人樣。如今去掉了一切束縛,就連秀次自己也不能控制自己了。例如他幹過這麼一些事:有一天看見手下的老臣丸毛不心齋的老婆,忽然產生興趣,心想老太婆的身體到底是怎麼回事啊,於是便招來納為小妾。此人名叫阿東,年六十一。在秀次的妻妾中,雖沒有五十來歲的,但有個四十三歲的。有一個是家臣岡本彥三郎的母親。有一天,秀次對手下說,他想要一個被人稱做母親的女人,這就把她召了進來。此人名叫阿孝,三十八歲。他的這些妻妾,倘若按年齡分,十幾歲的有十一人,三十多歲的有四人,四十開外的有一人,六十多的一人,其餘都是二十幾歲。其中有阿今那種大名最上義光的女兒,也有像阿竹這種棄兒出身的。這一大批女人全是這短短一兩年內從各處搜集來的,被圈養在聚樂第這座大柵欄裏。
值此戰國時期,那些武士出身、始終在征戰殺伐中討生活的大名,對學問之類根本毫不關心。前田利家到了晚年,才聽人講釋《論語》,聽了之後甚至還頗覺稀奇地勸加藤清正:「世上竟有這麼有趣的學問!主計頭,你也聽聽嘛。」秀吉於學問也是興趣缺缺。有一天,他見秘書忘了醍醐寺的「醍」字該怎麼寫,正在發愁,便說道:「哪有甚麼,寫個『大』字代替不就得了?」那時節,只有京都五山的僧侶及朝臣、公卿等,才勉強保有一點學術氣息的文化傳統。秀吉及手下的大名對美術還略有興趣,學問等則全然不聞不問,這可說是豐臣政權的一大特徵。常陸介就是想把秀次樹立為學問的保護者,透過這種方式,使世人對秀次形成一種印象,以為他截然不同於其他大名,是新思潮的倡導者。常陸介責成一名原本主掌文教事務的官員西堂,負責推動此一大樹秀次威信的計劃。西堂姓玄隆,是東福寺頗有學識的僧侶,年紀雖輕,在京都五山中卻已小有名氣。
打從十八歲起,孫七郎的地位和官職直線上升,令人眼花繚亂。然而實際上,他不過是偶戲裏一尊被人不斷更衣打扮、粉墨登場的木偶,印象中不曾記得自己花過甚麼力氣。他只需讓他那瘦骨嶙峋的肉體維持呼吸、飲食和排泄,軍務自有他人料理,官位自有秀吉提拔。孫七郎有每天大便兩次的習慣,在討伐奧州的征戰途中,他每到一處營地,總要隨地拉兩次大便。這麼一路拉過去,一直拉到津輕,就這麼每天出去拉兩垞屎,回來奧州就平定了。古往今來,恐怕不曾有過如此輕鬆、稱心的遠征大將吧。況且,秀吉告誡他不得做其他事情。長久手之戰中,孫七郎大敗而歸,那時秀吉給了他一封包括五方面內容的訓誡信。自此之後直至孫七郎升任關白,整整五個年頭過去了。這五年裏,這封訓誡信猶如一道緊箍咒,牢牢管束著孫七郎。這當然不是孫七郎自律使然,靠的是他身邊的老將堀尾、中村、宮部、山內四位大名的強制力。
秀吉以為孫七郎沒那麼大的膽量,他派人前https://m.hetubook.com•com去調查秀次的私生活。擔任調查任務的是石田三成和長束正家。
聽完稟報的秀次自言自語道。熊谷大膳亮(直之)早就預言過:「殿下您遲早會被殺。」早從秀賴出生之日,他就懷有此等恐懼,並曾在平日言談中有意無意、閃爍其詞地勸秀次多加小心。他認為,與其束手待斃,不如先下手為強,派兵襲擊伏見,殺了太閤,一舉奪下政權。熊谷建議如下方略:「眼下伏見城兵力空虛,如派兵進攻,太閤必退守大坂。估算到這一步棋,可事先在淀和枚方兩地埋伏一千多人的火鎗隊,餘下兵力則埋伏大津、大佛街道和竹田街道一線。如能照此辦理,擊斃太閤一事即如探囊取物,必定馬到成功。」聽了熊谷這番話,秀次嚇得以手掩耳,臉無血色說道:「大膳,你別再講了,我怕造反。」
不久,秀次結束在熱海的溫泉治療,回到京都。相關事態是留守的臣屬稟告他的。
「會被殺嗎?」
擔任介錯的人掄起大刀一閃,秀次人頭隨即落地。由於違反了切腹的規矩,他的屍體倒向東方。
「拿掉了緊箍咒,倒有點難收拾了。」
「我馬上就去死,這也是太閤的安排。然而,切腹用的刀卻在我自己手裏。」
秀次的行為不檢秀吉雖然早已隱約耳聞,但由於下屬不敢向他稟報,因而他知道得並不詳細。他一味牽腸掛肚的是親生兒子秀賴的前途。經過一番冥思苦想,秀吉終於得出結論,於是把秀次叫到伏見城。
就這樣,秀次一行人被領到木下吉隆的宅邸。不料甫一進門,所有門戶全暗地關上。這時秀次總算明瞭自己的命運了。不多久,伏見城裏來了使者,傳達秀吉的命令:「已不用登城拜謁,落髮後立即上高野山。」秀次只得從命。
在流放之地讚岐靠耕種幾畝薄田度日的彌助,每天都要這麼自言自語地嘀咕好幾遍。這是怎麼回事呢?這位孫七郎的父親,想必也未能明白自己一生的奧秘。
總而言之,他或許是想說,只有切腹是自己動手的,唯有這件事是他一生中的自主行動。接著又對西堂和尚說:「你是和尚,可不必死。」西堂卻說:「您不必說了,貧僧陪您同去。」說著也做好切腹的準備。順便一提,原來西堂和尚乃孝藏主的姪子,他為嬸母的謊言感到羞愧,已暗暗下定陪主人赴死的決心。
使者回到伏見,如實稟報秀吉。
「妳說話啊!」
秀吉把自己的關白之位讓給他,辭去宮廷的現職,住進大坂城,從此稱為「太閤」。孫七郎則稱為「關白公秀次」。秀吉把京都最豪華的官邸聚樂第,連同一應擺設全賜給孫七郎。從此孫七郎住在京城裏,被人尊稱為殿下。
「這有待商榷,急不得呀!」
相較於自己的滿腔熱忱、滿懷希望,對方卻冷若冰霜,這令秀吉十分不滿。秀吉心想,即使不辭去關白,至少口頭上也得說這麼一句:「等秀賴長大成人,我就把天下讓給他。」以此讓老人放心、教老人高興吧。
「看我的身手!」每當一刀結果了來人性命時,秀次就這麼大吼一聲,叫隨從聚集在他的獵物——被害人——屍體旁,耳朵緊貼著死者心臟聽聽是否真停止跳動了。
秀次對在場眾人道:「我現在就去切腹,可這盤棋請別毀了,把它小心搬到房裏去,大家回頭好好觀摩一下這局棋的著法。」
後來,甚至太陽還沒下山他就出動了。有一回,孫七郎一行人正躡手躡腳來到京都北野的天神神社鳥居前。此時迎面走來一個盲人,正用手杖篤篤篤地敲著腳邊的地面探路。以殺人取樂的秀次這還是第一次遇到盲人。秀次悄悄靠近,心想他會做出甚麼反應,砍殺時的趣味如何呢?
刑場南面一角築有一座土台。台上放著一顆人頭,是秀次的首級。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秀次悠然走過一段迴廊,不久在切腹的場所坐下。
人都趕進去後,入口關閉,屠殺隨即展開。劊子手追逐著這群婦孺,見人便刺,抓住就殺。刑吏抓住一個兩三歲的孩子,當著母親的面宰小狗似地將他殺了,面對此一情景的母親嚇得昏倒在地。這時,另一個刑吏拉起母親,立即揮刀砍下她的頭。秀次的正室一之台和她的女兒阿宮姑娘也不例外,母女倆事先都寫好了絕命辭,女兒的是:「常言道,人生最悲處,莫過骨肉死別離,而今同赴黃泉路,不勝喜。」
但是,孫七郎升任關白後,幾名老將先後離去,回到他們設在大坂的府邸。一個名叫木村常陸介的人從大坂上京,擔任關白邸內的家老,取代了原來的大名。身邊人事的大變動使孫七郎獲得解放。木村常陸介與其說是能征慣戰的武將,不如說是文官色彩濃厚的人物。木村是近江人,與同鄉石田三成一起,在早先的羽柴家和後來的豐臣家一直負責行政事務。但後來被秀吉疏遠,功名富貴不如昔日同僚石田三成和長束正家等人,常為自己的懷才不遇而欷歔歎息。孫七郎升任關白,常陸介覺得奇貨可居,便懇請秀吉,讓他當上關白邸的家老。他暗自思忖,既然在秀吉這代已無法發跡,何妨把希望寄託於下一代。一旦秀吉歸天,秀次成為第二代掌權人,那時我常陸介自然而然就可以成為執掌天下實權的人了。
五使者回伏見後向秀吉覆命。第三天,秀吉又另派使者到聚樂第,他們是輔佐過秀次的老將中村一氏、堀尾吉晴、山內一豐以及上次的使者宮部善祥房和前田玄以五人。他們對秀次說:「關白殿下與太閤之間缺乏直接晤談的機會,為此,請關白殿下前往伏見一趟。」這是太閤的命令,要他上伏見去。
在療養地,秀次接到秀吉派人送來的急信。他原以為有甚麼重大急事,誰知拆開信一看,卻是這麼點芝麻綠豆的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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