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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王的府邸由我劃定範圍後呈獻給您。」

接著訓示諸大名，大意是蒙天皇不棄，行幸到此，今日吾等武將，能夠有幸朝見陛下，這是永生難忘的光榮。這無比的歡樂真教我們喜樂得不知如何是好。但是我們的子孫將是如何呢？我擔心吾等子孫中會出現亂臣逆子，做出遺忘浩蕩皇恩、甚至玩弄武力、企圖對聖上大逆不道的勾當。為此，讓我們寫下一紙效忠信，誓願世世代代忠於天皇，永不違背天皇旨意。

親王很快就發現擔心是多餘的。對於天皇要求延期，最感高興的自然是秀吉本人。欣喜之餘，秀吉把屬下大名都召到天皇面前，這並未在原訂節目之中。前來的都是豐臣家列居三位以上的大名：織田信雄、德川家康、豐臣秀長、豐臣秀次、宇喜多秀家以及前田利家，位階更低的則聚集在另一間大廳裏。

「也拿去給親王看看！」

不過既是抄襲，總該多少避人耳目吧，可家康卻大剌剌地在面前鋪開紙張，毫無顧忌地抄了起來。此情此景給了親王異樣的感覺：這種肆無忌憚的態度與剛才那種謙而恭之迥然不同。誇張一點說，這態度使人覺得，即便在天皇面前，他依然半點尊畏之心也無。一會兒，讀師吟誦了家康抄寫的和歌：

「家康如何呢？」

天皇邊說邊把自己寫的一首和歌交給負責聯絡的公卿。

天正十九年（一五九一）這一年，豐臣家相繼發生幾起不幸事件：正月，秀吉的親弟弟大和大納言秀長去世；八月，鶴松夭折。

親王目睹了此一歷史場面的部份情景。看著看著，秀吉此舉讓他感動得連裹著錦袍的身子也顫抖不止。回想祖父——前代天皇正親町帝——年輕時，武家甚至連皇室的存在都不知道，宮裏的人貧困到有時甚至都吃不飽；如今卻出現秀吉這樣對皇室體貼入微的人，這難道不是奇蹟嗎？

座位西側完全敞開，外面是占地寬廣的庭園。園裏滿目新綠：遲開的櫻花、早綻的杜鵑，以及盛開的棠棣花和燕子花等等，為庭園增添繽紛色彩。庭園吹來帶著花草香氣的陣陣熏風，酒宴按原定程序一步步進行著。待宴會進行到半途，秀吉還向天皇獻上大批貢品，夜宴則以管弦演奏為主。天皇想必極其愉快吧，他親自把一具古箏橫在面前，以高超琴藝彈奏了一曲。

「真是感奮之至啊！」

親王心想。他甚感意外。這恐怕是別人代筆。應該是請細川幽齋寫的。家康去年十月與秀吉談和後，曾上大坂向秀吉稱臣。當時就是那位通曉禮儀的幽齋負責接待，並安排兩人會面，這是幽齋親口對親王講的。聽說從那以後，幽齋和家康過從甚密。如果是請人代筆，恐怕就是幽齋了。

秀吉想道。於是沒叫人稟報天皇，而是悄悄待在一和-圖-書隅，遠遠站著賞花，不久便退了出去。天皇事後得知，十分欣悅，宮廷中人最喜歡的便是這種眷眷之情。

可就是這麼個人物，今天卻濫竽充數、忝入吟詩作歌之列，倒教人想看看這位胖大漢究竟如何寫出根本一竅不通的和歌來。

親王本人卻沒有注意到此一事態。

公卿間瀰漫著這種情緒。他們認為有必要請求秀吉刪除六之宮在豐臣家的族席。別人且不論，勸修寺晴豐對這件事的感受尤其強烈。身為六之宮的外戚，在他看來，繼承天皇之位遠比當甚麼豐臣家接班人強得多。然而，此事就連晴豐也難以啟齒，終於沒能提起。因為說這種話豈非盼望新帝早死，萬分不妥。

他依然住在勸修寺家，勤奮地學習和學。特別是近來，他拜九条稙通為師，開始聽老師講解《源氏物語》。

六之宮自然也受到邀請。他早就希望一睹秀吉的聚樂第了。因而從獲知消息的那天起，就迫不及待等著那天到來。六之宮聽說去年秋天竣工的聚樂第坐落在京都的內野，既是城郭，又是殿舍，建築壯麗非常。結束九州征討凱旋歸來的秀吉已住進聚樂第，並在那裏過了年。恰似在京師之內又建造了一座皇宮，這聚樂第的壯麗情景是任何名畫家都描繪不出的。

「造得不錯啊！」

只是紙門上的畫尚未完工。秀吉督促畫師狩野永德加緊進行。永德這段期間經常生病，對秀吉的督促極力推辭卻不被接受，只得賣命趕工，直到大年夜前夕才完成，並裝進府邸。

秀吉親自擔任天皇御歌的朗誦者。天皇的御歌格調非常清純，歌如其人，正好體現聖上那種正人君子的崇高人品：

晴豐四平八穩、模稜兩可地回道。他承認秀吉看來有點詩才，但認為這首出色的應答似乎並非出自秀吉手筆，而是由細川幽齋潤色過的。

剛好碰上御苑裏舉行賞櫻會。

多年以後，親王仍牢牢記得當時的感歎。親王思忖，正如禪宗僧侶想以書畫表現自己的胸襟和器宇，看來秀吉是企圖通過建築做到這一點。

秀吉拜讀後立即和了一首，獻給天皇。歌云：

正月過去，進入二月，天氣很快轉暖。到了二月中旬，御所的櫻花已含苞待放。

四月十四日是宴遊開始的日子。

秀吉說。一如往昔，他還是個喜歡大興土木的人。秀吉把親王帶到預定建造府邸的場所，叫來負責營造的官員以及工匠，和他們一起研究營造的基本方針。

宴遊連續進行三天。原定第三天結束，但天皇遊興未盡，說「還想在這裏待兩天」。這是從未有過的事，群臣皆大感意外。

秀吉自然未受邀請。即便受邀，近來為了把東海的德川家康納入麾下，他也正忙於種種外交活動。但意想不到的是，這天理應在大坂的秀吉，卻突然帶著少數兵丁上京，進入御所，說是沒別的事，只順道向天皇請安。

時序進入天正十八年（一五九〇）。

只見巨大畫面上以濃重筆墨畫著一枝扁柏，尚配有色彩濃厚的流水、天空和岩石。構圖十分豪壯華麗，完全是秀吉喜愛的所和圖書謂聚樂第風格。令人覺得這幅畫生動地體現了秀吉所創造的這一時代的精神面貌。

這年春天，秀吉籌辦了一次遊宴，規模之大是這個國家的宮廷有史以來未曾見過的。

親王成了秀吉的猶子。

宴席上還有即席賦歌的活動。

秀吉當即命令工匠繪製建築圖面。在他回到大坂之後，圖紙送到，他親自以朱筆修改，並且吩咐：

不過眨眼工夫，人們看到了一幅異乎尋常的情景。秀吉頓時變得惶恐萬分，跌落下馬；他那下馬的動作，讓人覺得除了「跌落」二字，實在找不出更好的形容。秀吉緊接著跪下，迅速脫下戰盔，趴在地上叩頭。

仔細檢視府邸內種種建築時，秀吉再三稱讚。只有庭園不很中意，他便親自指揮，讓人調動裝飾園中的石頭位置。

君臣間動人的詩歌唱和立即在宮廷中傳開，成了眾人熱烈談論的話題，親王當然也聽聞了。比較兩首和歌，雖說恐有不敬，但秀吉的即興之作似乎比天皇御歌高明得多。

「不可妨礙陛下的雅興。」

公卿方面的參加者有二十四人，武將這邊包括秀吉在內四人，共二十八人。從席次看，秀吉坐在最上席，其次是六之宮，最下座起倒數第二席是德川家康。各人膝邊都放著謄寫作歌的硯台和紙，擔任歌會司令、命題、評選和朗誦等職責的人也一一選出。

「用抄的啊！」

然而六之宮卻是豐臣家的猶子。

目睹這一幕的六之宮也受到不小衝擊。自從源賴朝在鎌倉開設幕府以來，政權就轉到武家手中，在昔日武家執政的各個時代，恐怕不曾有人像秀吉這樣崇敬天皇吧。此情此景，六之宮真是終生難忘。

親王看向靠近末座的家康。自從聽人說這家康是足以與秀吉匹敵的英雄後，親王就無法漠視他的存在。聽師傅勸修寺晴豐講，此人全無秀吉那種對藝術的愛好，既不喜精緻華美的衣著，也不愛富麗堂皇的建築，居城濱松城裏只有一些極重實用的樸素屋舍，城內連茶室都沒有。也有人傳說家康不喜歡茶道，還說他連一首和歌都不曾吟詠。

在這次宴席上，親王見到了德川大納言家康這號人物。直到不久前，家康還是與秀吉抗衡的東海霸主。親王早就聽說，就連秀吉也對他很是敬畏。雖說是屬下大名，卻待之若上賓。

在成為秀吉猶子的天正十四年（一五八六），親王遭逢不幸。該年七月二十四日，生父誠仁親王得了急病，當天就過世了。誠仁親王是當今天皇正親町帝的嗣子。對宮廷來說，他的暴斃是重大事件。

當時秀吉人在大坂，聽到誠仁親王患急病的消息立即趕往京都，然而未能趕上臨終。

御所距離聚樂第有十五町（一千六百多公尺），沿路擔任警衛的士兵六千人。道路兩旁排滿五和-圖-書彩繽紛的歡迎者行列，看上去宛如一條長長的織錦。六之宮也坐在緊隨著天皇之後的彩轎裏。

「高見，高見！」

「豐關白也頗有詩才嘛。」

秀吉很想為做過猶子的這位親王做點甚麼，以為酬謝。苦思良久，終於想到一個好主意：讓親王從皇室中分家出來，成為一支獨立的皇族。要自成一家皇族，一必須要有領地，二要有府邸。秀吉決定先給親王三千石領地。他把這一新皇族稱為八条宮家，並決定在八条河原替他建造府邸。

該年九月，新的皇太子周仁親王元服。擔任烏帽子親的是朝中首席大臣秀吉。之後，正親町帝依他幾年前的願望退位，成為上皇。十一月二十五日，周仁親王在紫宸殿即位。這位新帝就是後陽成天皇。

親王時常來到工地，夾在工匠間看著他們幹活。這位親王之所以逐漸對建築產生興趣，大概和八条宮的興築有關。

親王心想。他為自己的喜愛跟天皇兄長一致覺得雀躍。對這位很可能是有史以來文化修養最高的天皇後陽成帝，親王終生都很尊敬。天皇還是六之宮的師長。使六之宮領悟唐詩趣味的是這位兄長；為他啟蒙講解《白氏文集》的也是這位天皇。

秀吉前移幾步，奏道：

親王對師傅勸修寺晴豐說。晴豐最近已晉升為權大納言，擔任天皇傳奏聯絡的工作，把天皇御歌送給秀吉的是他，帶回秀吉和歌的也是他。

這一年正月，秀吉為了討伐小田原城，忙於備戰，但還是抽空進宮把親王接了出來。

意思約莫是松樹有數不清的葉子，每一根松針都祝天皇陛下萬世榮華。如果說詩歌是作者內心的明證，那麼似乎可以得出結論：透過這首歌，家康也對皇室的繁昌作出保證。

進入新的一年，親王搬進甫落成的新居。同年九月，秀吉從東方凱旋歸來時，曾順路到親王的府邸拜訪。

這一年直到仲夏，秀吉都在九州前線，六之宮在這一年裏隨著中院通勝學習《新古今集》。養父秀吉公務繁忙，六之宮則是在鑽研學業中度過光陰。

天正十六年（一五八八），六之宮十二歲了。

親王和了一首。接著，秀吉也和了這麼一首：

「今年的賞花御宴看來要比往年早一些了。」

畫的是一枝扁柏。

「得好好地動動腦筋啊！」

他脖子粗大，鬢髮稀疏，臉頰豐|滿，身子肥胖得甚至有點影響活動。這位擊敗過秀吉軍隊的武將，絲毫看不出倨傲的神情，舉止彬彬有禮，怎麼看都像一位年老退隱的富商。家康也遞交了效忠信。

「親王，有甚麼意見，請您也說說啊！」

「猶子」一詞源於「猶如兒子」之意。猶子和養子差別甚小，多數場合都用做同樣m.hetubook.com.com的意思，但有時會加以區別。養子必須住在養家、並且改姓，這似乎是公認的原則；猶子則未必。像親王雖是豐臣家的猶子，但照舊住在勸修寺家，以天皇一族的身分生活。另方面恐怕也是因為他太幼小，還不適於離開這裏的環境吧。

不過秀吉自有打算。秀吉手下許多大名，從前與他是同等級，甚至有織田信雄、德川家康等位階比他更高的，如今豐臣家不但得統轄他們，還希望在秀吉死後永遠保持下去。為此，秀吉想借用天皇，把這種神聖的觀念徹底灌輸到各大名腦中，透過此一方式教育他們：居於人臣之首的關白家是何等尊貴！應該像順從天皇那樣順從豐臣關白家。六之宮尚未成熟敏銳到足以觀察出此一態勢，何況更重要的是，親王喜歡秀吉，絲毫不懷疑秀吉的一片赤誠。

秀吉勸道。但親王對建築方面不太瞭解，只說了句：「一切拜託您了。」

新帝還是個十六歲的少年，是六之宮的胞兄。由於尚無皇子，六之宮理所當然在皇族繼承順位中排為第一，今上若有不測，六之宮將繼承皇位。

誠仁親王過世，留下繼承皇位的問題。當然，順理成章安排了由六之宮親王的兄長周仁親王為繼承人。

在場諸大名眼見秀吉竟然如此隆重行禮，大感驚訝之餘，也紛紛下馬跪地叩頭。在周圍看熱鬧的全城百姓，見到這意外光景，無不驚得瞠目結舌。他們原以為秀吉才是世上擁有最大權力的統治者，那麼，竟能讓這位秀吉不得不慌張跪拜在地的天皇，又該是何等尊貴啊。

對於養父秀吉，他一如既往地懷著善意。翌年春，當秀吉從大坂城起程征討九州時，六之宮和眾多公卿、出家親王一起到大坂站他送行。當秀吉騎馬出城門時，後陽成天皇的敕使趕到。只見敕使一面向前奔，一面向馬上的秀吉宣讀聖旨。

豐臣家又沒了繼承人。秀吉終於下定決心，該年十一月認外甥秀次為養子，次月便把關白的位子讓給他。在此之後，進攻朝鮮的戰爭展開，秀吉卻從這時起突然衰老，就像身體裏的一根主心骨折斷了似的。

「這首和歌拿去給豐關白看看。」

「不知秀吉有何想法？」

在場諸大名都遞交了效忠信。

這便是世人所稱的「行幸聚樂第」。秀吉邀請天皇和宮廷中人到他的京都宅邸聚樂第，跟眾武臣一起盡興遊樂。

「原來天皇也很喜歡秀吉哪。」

秀吉道。因為是親王的居所，所以應該帶有御所的風格，也就是說必須是主殿造結構。但如果只是這樣，將缺少輕快的情趣，而且不但光線不好，樣式也過於老派，因此得在這種主殿造結構的基礎上加點時興的風雅（如茶室那樣的建築）。以上是秀吉的要求。

天皇登上設置好的席位，秀吉跪行著向前，舉行入座儀式。不久，酒宴開始。

從歌會一開始，親王就十分關注此事。少頃，只見家康和-圖-書伸手入懷，掏出一張小紙片，逐字抄起來。

當天皇一行人走過護城河上的朱橋，進入聚樂第城門，六之宮發現自己來到一個全新的天地。眼前景色竟如此雄偉壯麗！恢弘的氣勢兼有輝煌，全然不同於宏大建築之代表——寺院的抑鬱、低沉，處處洋溢著秀吉想要享盡人間榮華富貴的氣派。這種輝煌壯麗的建築，一不小心便很容易過於浮華，秀吉卻能憑著愛好茶道所獲致的美感，在各緊要之處控制得恰到好處。

之前一年，豐臣家誕生了一個嫡子，便是鶴松。後陽成帝派遣使者到大坂，下賜太刀一把做為賀禮。從此以後，有個話題自然成為人們議論的焦點：應該把親王從豐臣家猶子的身分中解放出來。說是秀吉已有親生兒子，後陽成天皇卻還沒有，應該趁此機會讓親王恢復早先的純粹宮廷人身分。結果正是這麼做了。

「如此一來，事情不好辦。」

六之宮已經元服，改名智仁親王，時年十四歲。

當天早晨，秀吉親自到皇宮接駕。天皇從南殿出來時，秀吉趕緊繞到天皇身後，為其提拉曳地錦袍的下襬，一直步行到鳳輦之前。

「這只有豐關白才做得到啊！」

二十八日這天，親王也出席了賞花盛宴。雖說是御宴，但這屬於天皇的私遊，參加者也僅限親王及其一族、已入佛門的親王、關係密切的公卿等。

不過晴豐沒有向親王講明，因此親王始終相信是秀吉之作。他後來的所見所聞也為此念提供足夠根據。秀吉將過世那年，慶長三年（一五九八）三月十五日，在醍醐舉行賞花會時，當著親王的面作了幾首即興和歌，吟詠出與親王一同遊園的愉悅心情。這些和歌韻律極其自然，不像是事先準備。親王一生中讀過很多首秀吉作的歌，其中好幾首堪稱極品，他都能背誦出來。對親王來說，秀吉的一切都極具吸引力，就連理應是秀吉最不拿手的歌道也是如此。

這年年底，營造工程基本完成了。秀吉在小田原聽到這消息大為高興。

看過圖樣的親王給了如下意見：秀吉的這一設計，茶道的趣味非常突出，他對這點並無異議。如果可以，倒是希望多少有點王朝風格的元素，例如使用遮蔽風雨的蔀戶等等。最近一個時期，親王和天皇兄長正一同熱心地考究《源氏物語》，他想要一間能夠聯想起源氏的屋宇。秀吉聽說後認為「親王說得很有道理」，便用朱筆作了最後修改，隨即出發征討小田原去了。就算在小田原的軍帳中，秀吉還惦記著營造工程的進度，命令負責官員一一向他報告。

宮廷裏如此議論道。過了二十五日，下了一場暖雨，隔天御所乾門的櫻花一下子開了六成。天皇十分驚喜，決定把原定的御宴提前到二十八日舉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