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這位客人的問話,引起了滿座的注意,連瓊枝也停下檀板,傾耳聽著,想知道王釕究竟說出什麼憑據來。
「王將軍厚恩,沒齒不忘。」
「老嫗把團圞的破鏡帶回去,樂昌公主見了鏡上的詩,涕泣著,悲不能食。楊素知道了這件事,也動了憐憫之心,當即派人召徐德言進府,把樂昌公主還給他,並且厚厚地贈送他們財物。臨別,為他們置酒送行,楊素讓樂昌公主也作一首詩。陳氏即席賦詩說:
王仙芝吟哦著這首子夜歌,慨嘆地說:「這幾年東征西討,餐風宿露,安穩覺也難得睡一個,離這子夜歌裡唱的,相去太遠了。」說罷,不禁黯然落淚。
「王大人如能當場逗笑瓊枝,小人就答應以千金為值,任王大人贖走瓊枝。如若王大人不能當場逗笑瓊枝,今日諸位官人便自飲酒,再別提千金贖嬌之事。」
聽到這裡,滿座捧腹,店主人隨眾哈哈大笑。瓊枝在一旁忍俊不住,也掩嘴吃吃地笑了。
「王釕幼讀詩書,三教九流無所不曉。向知三教聖主無一不是婦女,故一慣敬重裙衩。如能讓瓊枝一笑,自然是王釕所願,只是無此能耐。」
王釕上前見了那半面破鏡,心裡卻不免一驚,他想:這不是留在瓊枝手中的信物嗎?忙向圍觀眾人打聽店前這面破鏡的原委。
王釕卻一本正經說:「不,世上也真有些痴情的人,你看,眼前不又是一面破鏡嗎?」
就這樣,王釕把瓊枝獻給了王仙芝。王仙芝自得了瓊枝之後,更覺得王釕對他是一片忠心,而把王釕引為心腹、體己。王仙芝對瓊枝,情熱自是如膠似漆。於是,瓊枝那顆碎了的心又重新黏合起來,瓊枝那如灰似燼的情熱又重新燃燒起來。
話一說完,瓊枝頹然跌坐在交椅上,眼淚撲簌簌如珠抛洒。
想不到店主人居然以此為口實,認起真來,弄得幾個清客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正在尷尬之際,王釕卻開口了,他搔首踟躕地說:
座上一位來客,詫異地問王釕:「王世兄剛才說,儒釋道三教教主都是婦女,此說不知何所憑據?」
王釕還不肯起來,說:「你答應了,我才起來。」
庭廡臘梅初綻,枝頭喳喳鵲喜。朝廷憫君悔改至誠,恩准臣下保奏,予將軍赦罪除官。現已著中使星夜兼程,奉敕書來蘄。即請將軍親臨敝衙接旨。不才當灑掃庭除,略備菲酌,與將軍共慶。
她認定王仙芝不像花|花|公|子王釕,王仙芝對她要純一、真誠得多,她也就把自己的一顆心全部給了王仙芝。她倒沒有王釕說的那些冠冕堂皇的想法:什麼為聖主分憂,為國家弭禍等等。可是,她卻真的悄悄按王釕所希望的那樣去做。王仙芝待她越好,她就越是為王仙芝目前的處境擔憂,希望他早日結束這種把腦袋懸在腰裡,對抗官軍,出生入死的生活。夜闌人靜,也少不了時時在枕旁耳畔絮叨幾句,勸王仙芝藉王釕的引薦,及早歸順朝廷。不一定希求高官厚祿,但願二人能過個夫唱妻隨,生兒育女,白頭偕老的生活。這算不上奢求,不過是一個普通人最起碼的生活願望罷了。
看看已到掌燈時分,瓊枝吿辭要回。這時,侍衛也來稟報軍務,王仙芝才叫撤了宴席。
裴渥見王三青衣小帽突然來到蘄州,而且自稱是義軍中來的故人,不免驚疑交加。他叫王三立起身來,一旁侍立,不必行大禮。也不及細敘,便單刀直入地問:
來使隨即雙手呈上一封書信。王仙芝接書一看,信上所寫和王釕所說略同。上面寫道:
「好,好,不說青史留名。可是,你既然答應到王仙芝將軍跟前去,為了你自己將來的榮華富貴,安樂尊榮,也是勸他歸順朝廷為好吧?」
「啓稟大人,我家主人近在咫尺,就在城外王仙芝營寨裡。只是一時還不便進城拜望,所以先派王三來叩見大人。」
黃巢識破了唐朝的軍事部署,主動放棄了汝州。王仙芝有上次沂州之敗的教訓,也和黃巢採取一致行動,率部潛出了官軍的包圍圈。於是,兩支義軍全部轉移到了伏牛山以南的廣大地區。
瓊枝還能說什麼呢?只有默然,只有暗暗彈淚而已……
此計若成,非特弟之罪身可贖,海内賊亂亦指日可平。而刺史世兄功在社稷,名垂青史,自不待言耳。
王仙芝和王釕步入店內,只見店堂裡一個女子綽約而立,輕敲檀板,慢啓朱唇,正在深情地唱著一首小令:
今日何遷次?
新官對舊官。
笑啼俱不敢,
方驗作人難。
新官對舊官。
笑啼俱不敢,
方驗作人難。
「王大人銓選入官,不日北上,從此南回日稀。王大人素來喜歡瓊枝,店主人何不成人之美,放瓊枝隨王大人舟車北上?王大人何吝千金,贖身之費自然不會少給。」
王釕門下有幾個清客,素知王釕喜歡瓊枝,為了討好王釕,席間便對店主人說:
「千金出售。」
店主人想不到王釕果然小施詭計,逗笑了瓊枝,心知上了當,然而有言在先,後悔莫及,只好裝出一副慷慨樣子說:
「這事本來不好啓齒,但是事到如今,也只好直說了。」
「王釕,你的千金在哪兒?」
蘄州的官軍既不出城襲擊義軍,也不驚惶失措棄城而逃,只是半閉著城門,加強了警戒,減少了城門的出入,嚴格了守門士卒的盤詰。
「妙、妙,店主人這回該讓王大人給瓊枝贖身了。」
臨去時,王釕總是囑咐瓊枝說:「你到王將軍跟前,相機勸說他及時歸順朝廷。我當通過我哥王鐸,和蘄州刺史裴渥極力為他保奏,請朝廷予他赦罪除官。如此,兵災消弭,社稷有益,王將軍自身也落個榮華富貴。此事如成,你的功勞也不小,將來青史上還少不了要記你一筆。」
王三得到王鐸的親筆題贈,奴才得到主子的青睞,真是受寵若驚,一心要報效主子知遇之恩,侍候王釕更是盡意。汝州城破,王釕歸降,樹倒猢猻散,幕僚童僕於兵荒馬亂之中絕大多數離散了。王三卻牢記王鐸的題囑:「山險不曾離馬後」,不避艱險,追隨王釕,同入義營。這樣,王釕也就更加信用他。
「官人,總算找到你了……」
長安城裡,僖宗皇帝李儇剛剛慶賀了他八月五日應天節誕辰,慶賀了沂州大捷、賊渠王仙芝伏誅。興慶宮花萼樓前,渲染喜慶氣氛的花樹上,裝飾的絹花彩燈還沒有拆除。黃巢、王https://www.hetubook.com.com仙芝突率義軍在汝州城下出現,迅疾攻破汝州,生俘刺史王釕的朝奏,便由忠武、宣武、山南各鎮駐軍,以及各州地方官,一封一封,有如雪片一般送到長安。汝州附近各鎮節度和各州刺史本已探明,王釕係城破歸降,可是為了避諱王鐸,在給皇帝的朝奏中只說王釕被俘。
宋威已經將各路大軍遣返本鎮,接到朝廷的詔令,得知王仙芝、黃巢不但沒死,而且轉寇汝州,進逼東都的消息,雖是季秋天氣,也嚇得汗濡衫袖。他生怕朝廷治他冒功欺君之罪,幸好,國難方殷,正是用人之際,朝廷讓他戴罪立功。宋威這才轉憂為喜,趕緊帶領本部人馬從青州出發,會合了平盧、宣武、淮南幾鎮大軍,重組招討隊伍。行營駐在淮南鎮所屬的亳州,準備西進汝州,再和義軍決戰。
「回稟大人,此事確有把握。自汝州城破,身陷賊營之日起,我家大人就一直在思謀活動此事。如今我家大人已深得王仙芝信賴,引為心腹幕僚,言聽計從。申奏朝廷赦罪除官的事,已是我家大人和王仙芝密商妥貼了的。」
經過這番波折,朝廷開始覺得宋威有點靠不住,又增派右散騎常侍曾元裕為副招討使,統帥昭義鎮、義成鎮兩路大軍,駐守洛陽。一方面衛護東都,阻扼起義軍西進;一方面也形成從西面包圍義軍的形勢。洛陽城裡正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百官紛紛攜著眷屬,帶了家私細軟,倉皇出逃。曾元裕奉朝廷誥命,帶兩路大軍來到,才稍稍穩定了一下東都的局勢。
「江南風光畢竟不同!」
裴渥端坐堂上,衣冠儼然,目不斜視,兩旁執事侍立。來人走進後堂,一眼看見裴渥,趨前幾步,納頭便拜,口裡悄聲叫道:
酒店中,眾酒客見王仙芝、王釕氣派不凡,身後隨從也一個個豪健,和那女子親切談話,毫無拘禁,便知道他們關係不一般。猜測著,這些人雖然身分不明,但是定然來歷不凡。小鎮的人膽子也小,知道而今世事不靖,怕惹麻煩,一個個也不聽歌了,算了酒錢,各自出店去。
王釕說:「《金剛經》云:『敷(夫)座而(兒)坐。』如來若不是婦人,何煩夫坐然後兒坐呢?」
這一天,王仙芝帶了侍衛,駕著小船,在江上緩緩行駛,一面看義軍士卒水上操練,一面射鳧獵雁,飲酒取樂。忽然,岸上一陣塵頭揚起,兩匹駿馬相跟著急馳而來,馬蹄噠噠倏然到了船邊。領頭的一個正是王釕。
王釕說:「豈不聞《道德經》上云:『吾有大患,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老子李耳如若不是婦人,怎麼會『有身』,懷孕呢?」
眾人朝瓊枝望去,掩著櫻桃小嘴的纖手尙未放下,兩個深深的酒渦還沒有消失,臉上猶帶笑靨,秀眉邊兀自漲著笑紋。
二騎來到船邊,二人猛然勒住馬頭,然後翻身下馬。王釕在岸上長揖致禮,喜形於色地說:
酒至半酣,王仙芝微酲,略紅的醉眼裡射出熾烈的目光,望著另席一旁侍坐的瓊枝說:
瓊枝這才一展腰肢,緩緩站起,眉眼盈盈地佇立在王釕身旁。她心想:王仙芝並不像官府傳說的那樣兇狠粗魯,外貌倒還英勇,對人也和氣。
王釕那些包藏禍心的攛掇,瓊枝那些滿含情熱的規勸,終於徹底地說服了王仙芝。他現在水上練兵是假,按兵不動等待朝廷赦罪除官是真。正是眼望御旨到,耳聽好消息。
裴渥聽罷,喜形於色說:「王世叔深謀遠慮,真是子房再世,裴某也就放心了。」
鏡與人俱去,
鏡歸人不歸。
無復嫦娥影,
空留明月輝。
鏡歸人不歸。
無復嫦娥影,
空留明月輝。
「瓊枝!」
瓊枝回到住處,王釕已先在屋裡等著。他乜斜著兩眼,迎著進屋的瓊枝,訕笑地說:
「仙芝生長北地,卻久聞江南子夜吳歌優美異常,悱惻動情,渴想一聽。瓊枝是吳地人,又擅歌,何不唱一曲子夜歌,為仙芝助酒?」
瓊枝啐了他一口說:「我夠格上什麼青史、藍史,只圖息了干戈,過個安逸舒服的日子就心滿意足了。」
「瓊枝,不要多說了,你方才不是答應過,要盡全力幫助我嗎?」
王仙芝不便上前攙她,只連說:「快起來,快起來,別跪地。」
王釕微笑說:「王釕博通三教,確知佛教教主釋迦如來便是婦人。」
一聽王三參見,裴渥心頭一驚。正眼細看,認得是王釕府內的一名親隨家人。
瓊枝從席上娉娉婷婷地站了起來,理了理額前的雲鬢,纏綿悱惻地唱了起來:
一日,王釕隨王仙芝微服到軍營附近一個小鎮,想看看江南村鎮的風光。行到小鎮跟前,但見流水清碧,拱橋如月,後倚丘陵,綠樹奇石;前臨田疇,格如棋局;小路盤曲,蜿蜒四達。那上鎮趕集的人,或挽籃,或荷擔,前呼後應,絡繹不絕。來到鎮上,又見人物俊秀,屋舍儼然。王仙芝不覺嘆道:
王仙芝想了想說:「我也不大熟悉子夜歌,點不出歌名來,只聽說其中有一首『打殺長鳴雞』的,格外好聽。我還不大明白,為什麼要打殺長鳴雞呢?,」王仙芝向瓊枝投去一瞥疑惑的目光,問:「呵?」
瓊枝回答說:「我不過是奉官人的差遣,前去侍宴罷了,慣常如此,今日有什麼特別的?」
裴渥嘆息說:「王世叔乃世代簪纓之家,一門連出過兩個宰相,備受皇恩。汝州之役,賊出奇兵,猝不及防,以至城破,這也很難怪他。只是未能與城共存亡,成就千載美名,實一憾事。陷入賊營之後,一定吃了不少苦頭,受了不少折磨吧?」
店主人不敢得罪王釕,堅拒不允自然不妥,心生一計,婉轉地說:
年殘歲晚,仲冬季節,朔風漸緊,北方的大雁一群群、一隊隊到江南過冬。王仙芝統率的這支義軍,水上練兵抓得並不緊,士卒們鎮日駕著小船,不在廣闊的水面上練習行船使櫓,卻深入湖港、河汊,射鳧獵雁,捕魚撈蝦。
「不瞞將軍,這個賣唱的女子就是小弟的賤妾瓊枝。汝州城破之後,想不到她跟踪尋訪來到了這裡。」
眾人說,半月之前鎮上來了個奇異女子,容顏美麗,既能唱北腔,也能唱南曲,要借酒店賣唱和懸賣半面破鏡。當時和店主言定,賣唱得的錢,全歸店方,自己只求個食宿位置。聲言但等有個識貨的,買去此鏡,她得了千金鏡價,即以為盤川,回揚州老家去。自從女子到店賣唱,酒店生意倍加興隆,引得那店主好不歡喜。只是這半面銅鏡招售半月,卻無https://www.hetubook•com.com人問津。
打殺長鳴雞,
彈去烏臼鳥。
願得連冥不復曙,
一年都一曉。
彈去烏臼鳥。
願得連冥不復曙,
一年都一曉。
可是,話到嘴邊,又覺得這幾個字用在王釕身上,實屬難以啓齒,所以,幾次欲言又止。而王三十分乖覺,察言觀色,聽話辨音,裴渥沒有說出的意思,王三早已明白了。他趁機申說:
以後,汝州城果然被黃巢攻破,王釕降了王仙芝,僅以身免,而家室則陷在汝州城內。王釕夫人投井自盡,瓊枝痴心地想著破鏡之約,隻身喬裝逃出汝州,一路尋訪王釕下落。路上聽人說王釕已經歸順王仙芝,瓊枝便順著義軍的踪跡,一直找到蘄州來了。
這天,王釕推說想和幾個侍卒出外獵雁散心,又讓瓊枝一人去陪王仙芝喝酒。
「你想怎麼辦,就怎麼辦吧,我也是俯仰由人哪……」
大家這才猜透了王釕方才的用心,想起有約在先,一齊拊掌說:
這王三早年跟隨王鐸做書僮,當僕人,對主人十分忠心,辦事也善於機應權變。以後,王鐸當了宰相,在朝廷的地位也鞏固了,便把這個幹練的僕人轉送給初入官場的幼弟王釕。臨走之時,王鐸囑咐王三要像侍候他自己一樣,忠心侍候王釕。並且親筆書一尺幅,題辭二句於上,贈囑王三。題辭說:
「申奏朝廷,極力保舉,予王仙芝赦罪除官的事,裴某可以全力去做。只是王仙芝那邊是否定會接受朝廷招安呢?此事,王世叔不知是否確有把握?」
王仙芝這個武夫此刻也不覺動了感情,他望著面前的瓊枝,嘆息地說。
「你覺得王仙芝將軍對你,究竟情分如何?」
瓊枝向店主人吿擾道別,店主人看了王仙芝一行的情勢,也不敢留難,相反好言笑臉相送。就這樣,瓊枝隨王仙芝、王釕一起回到義軍營寨。
裴渥立即取過文房四寶,修書一封,仍舊蠟封好,讓王三暗藏身上,帶回面呈王釕。信上表示完全按王釕謀劃辦理,立即草表,連夜申奏朝廷,予王仙芝赦罪除官,招安歸降。讓王釕靜候佳音。
王釕聽了王仙芝這一番說到他的隱處的話,也不明置可否,只是唯唯點頭,嘿嘿陪笑。
王仙芝一聽,大惑不解,問王釕:
王仙芝和王釕正在指點觀賞村鎮風光,遙見鎮內一家酒店門口,眾人攢集,人聲沸揚,似在圍觀一件什麼稀罕物事。兩人不覺動了好奇之心,帶了幾個隨侍走上前去。近看,原來店門口懸著半邊破銅鏡,一旁標著:
「不,我家大人並非真心屈身事賊,王仙芝將階下囚待為座上客,也自有他的用心。我家大人特遣王三送有密書在此,大人看後,一切自會明白。」
瓊枝說:「子夜歌有數十曲,不知將軍想聽哪一曲?」
連月沒有戰事,赦罪除官、招安歸順的敕旨也還沒有下來,不知裴渥、王鐸的保奏文書結果究竟如何。而黃巢卻不斷派人來催促說,水上操練已經嫻熟,可以約期進兵,攻打蘄州城了。王仙芝不免心中煩悶,又要藉酒澆愁,隨即便叫侍衛去請王釕夫婦來中軍飲酒。
王釕說:「好,我就去取了千金來。」
按說,裴渥比王釕年紀還大幾歲,稱呼應該裴長王幼。但因為裴渥是王鐸的門生,有師生之誼,所以,裴渥於王釕也以長輩尊稱。
王釕從懷裡取出另半面破鏡來,一晃說:「這便是!」
王釕立在人叢中,待她唱罷一曲,手舉重圓的破鏡,遠遠喊了聲:
裴刺史世兄執事:
不等王釕說完,瓊枝又羞又惱,嬌嫩的粉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一串串珠淚,從杏眼裡垂下桃腮,她又氣又急地說:
接著,忙將她引見王仙芝:「瓊枝,快來見過這位貴人。這就是名震海內的王仙芝將軍,也是我的救命恩人。要不是王將軍的恩遇,你今天也許就再也見不著我了。」
王釕把斜躺在床上的身子坐正了,肅然說:「不,往日和今日不同,今日唱了那支有名的子夜歌,兩人都落了淚,不是格外動情嗎?」
一位清客隨口說:「周幽王當年舉烽火,召來八百諸侯,逗笑了褒姒,我們大人也自然有法逗笑瓊枝。」
正如俗話說的,如奉聖旨。一行人馬朝著蘄州城的方向急馳而去。
接觸的時間多了,瓊枝的色藝柔情漸漸使王仙芝傾心。而瓊枝也將王仙芝和王釕在心中暗暗揣摩比較。她覺得王釕這人不過是一個花|花|公|子,對她好像沒有多少真情,倒似乎是想利用她去幹一件什麼勾當。反正王釕心思很深,叫她捉摸不透。而王仙芝呢,瓊枝最初覺得他有一種威懾之感,以後見他說話和氣,主動接她到軍營來住,又產生了一種感恩之情。漸漸日久,瓊枝更覺得王仙芝勇武、豪爽,對她的感情較之王釕反而質樸、深厚些。於是,瓊枝對王仙芝也自然起了一種依戀之情。
王仙芝驚奇地瞪大了眼說:「怎麼,王釕你也搞了一面破鏡,難道這個賣唱的女子和你有什麼瓜葛不成?」
這一消息傳來,西京長安大為震動。僖宗皇帝親自召集有田令孜、王鐸、鄭畋等重臣參加的御前會議,決定立即徵調更多的軍隊,對起義軍作第二次圍剿,並且很快完成了軍事部署。
王仙芝走上前去,從地上拾起綉花錦緞披肩,要給她披在肩上,瓊枝這才從如醉如痴的情緖中清醒過來,她惶惑地轉過身,想接過披肩自己披上,可是,無意之中一雙纖纖的素手卻和王仙芝那雙溫暖的大手相觸了。瓊枝兩手如被炙灼似的,立即縮回。王仙芝終於將肩巾披到了瓊枝肩上。
軍營離小鎮不遠,王釕從侍衛手裡接過一匹座騎,翻身跨上,著了一鞭,飛馳而去。不一會兒,王釕又騎馬轉回來了。王仙芝上前問他:
聽了眾人的介紹,王釕更確信這酒店中賣唱的女子便是他的愛妾瓊枝,於是一幕幕往事不覺湧上心頭。
裴渥見王三目光閃爍,言語呑吐,知道他有話不便當著眾人說,於是,擺擺手,讓眾僕從、衙役一齊退下。
王釕故意擠出幾滴眼淚,裝出一副憂戚的樣子說:
「等到陳朝亡國,樂昌公主果然被擄到了隋朝公侯楊素家裡。楊素十分喜愛樂昌公主,真是寵嬖有加。而徐德言卻流離辛苦,才勉勉強強捱到了長安。正月十五那天,他按約到長安市上訪求,市上果然有一個老嫗在賣半邊銅鏡,而且索價極高,過路人都把這當笑話講。徐德言上前,一直把老嫗引到他下榻的旅店裡,用好酒好食款待那老嫗。隨即說明自己的來歷,從行囊裡取出半邊鏡子來相合。並在鏡上題詩一首:
王仙芝想了想說:「嗯,好像有這麼回事,只不知道發生在哪個朝代,也不清楚詳情如何。」
裴渥頓首
想到這裡,裴渥立即命令左右侍衛,在帳後埋伏下刀斧手侍候,只等他一聲令下,便擒下這個大膽賊子。裴渥一切布置停當,才叫衙役傳來人進見。
王釕鎮日追隨王仙芝左右,或使船射鳧,或打圍獵獸和*圖*書,遷延時日,以待朝廷招安聖旨。
瓊枝回身嗔怪地說:「你嘴巴兩層皮,咋說咋有理,我還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王釕看了店門前懸著的半邊破鏡,對王仙芝說:「王將軍,小弟願以千金買此破鏡。」
王仙芝見王釕神情緊張喜悅,身後又跟著一個生人,心裡早明白了幾分。
王三究竟是老於辦事的狡僕,他骨碌兩隻眼睛左右看了看,見雖是後堂,隨身侍衛、衙卒僕役、閒雜人等也還不少,便不正面回答裴渥的問話,只是游移著兩眼,覷著眾人說:
「好歌,好歌!果然名不虛傳,真是人間天籟。」
「丈夫行事,出言不二。只要王大人交割千金,立即讓瓊枝隨大人舟馬上京赴任。這也是王大人艷福,兩人前生夙緣。」
王釕說:「這是離現在三百年左右,陳朝後主叔寶末年的一段故事。陳後主陳叔寶的妹妹樂昌公主,才色冠絕。當朝有個叫徐德言的人,在宮內當太子舍人,是一個在太子左右,教太子讀書、禮節的官,被召為駙馬。樂昌公主妻徐德言的時候,陳朝國亂正殷,隋文帝楊堅已經舉兵。徐德言恐怕有朝一日國破家亡,夫妻不能相保。一天,對樂昌公主說:『以公主的才貌,國亡之後一定要被權豪之家占去,那樣我們就要永遠分離了。假如情緣未斷,也許還有希望相見,我們互相間應該留一個可作憑信的東西。』說罷,徐德言打破一面銅鏡,和樂昌公主一人保存一半,密約說:『他日分離之後,一定在正月十五拿它到京都市場上貨賣,我那時就到京都市場求這半邊銅鏡,並且以這半邊銅鏡為線索,去尋訪你。』
「隨後,樂昌公主即與徐德言同回江南,一起終老。」
王釕問:「王將軍,你知道『破鏡重圓』的故事嗎?」
瓊枝覺得王仙芝是義軍首領,將軍有敬,卻之不恭,便舉起酒杯放到唇邊略微抿了抿。酒一沾唇,瓊枝臉上立即微露酡顏,樣子顯得更加嫵媚了。
為此,特致書刺史世兄左右,請速急申奏朝廷,極力保舉,予王仙芝赦罪除官,弟當力勸王仙芝斂兵不戰,靜待朝廷招安敕旨。京中家兄處,當另遣專使稟報此情,務期於御前討下一道赦罪除官聖旨。
「王三,你究竟從何處來到蘄州,你們主人王世叔現在哪裡?」
滿座驚問:「為什麼?」
「你今天怎麼了,要用千金買半面破鏡?如果你身邊還暗藏著千金,何不早日拿出來助我軍餉?」
「裴大人,小人王三參見!」
王釕見瓊枝認起真來,又改莊為諧,笑臉撫慰說:
王釕安慰她說:「不要傷心了,今日重逢應該高興才是。」
瓊枝臉色蒼白,呼吸急促。從揚州贖身的那天起,她就擔心著有一天王釕要抛棄她。但她怎麼也想不到,王釕會在她千里迢迢帶著破鏡來歸依他的時候,下此狠心,將她抛棄。她萬難想到王釕心裡會隱藏著這麼許多難以吿人的心思。從方才的一番話裡,已經聽不出王釕對她還有什麼情意,瓊枝終於顫抖著嘴唇說:
僖宗嚴旨行營招討使宋威,要他立即統帥平盧、宣武、天平、淮南四鎮大軍,從東面包圍起義軍,戴罪立功。
古人有言:止戈為武。賊渠王仙芝一介鹽梟,乃見利忘義之徒,若誘以高官厚祿,必當舉眾來降。屆時兵不血刃,而城亂自平,豈不善哉?
「世上哪有這麼巧的事情?這都是你們讀書人編出來,騙那些好動感情的人滴眼淚的。」
「不,王將軍不是那樣的人,這全是你自己的揣測!」
「你真是一個多情的女子,我看當年的樂昌公主也及不了你。」
釕頓首再拜
瓊枝見一個身材魁梧,眉宇間透著威武氣概的人站在跟前,身後有一班扈從,雖未戎裝,但英氣逼人,知道此人便是義軍首領王仙芝了。連忙垂下眉簾,輕拂長袖,緩折柳腰,跪拜下去說:
「官人別看我出身微賤,原本是個歌女,然而,多年相依相伴,你也該知道,我不是一個水性楊花的女子。官人今天如此說話,叫我瓊枝有口難辯,從此,我再也不去王將軍處唱歌侍宴了。」
裴渥看罷來書,不覺心中大喜。暗想:賊兵蜂至,正無禦敵退兵之良策,心懷城破身擄的殷憂。想不到干戈轉瞬化為玉帛,青鳥送來平賊建功的良機。不過,他還有點不大放心,沉吟一下又問:
聽罷王釕講「破鏡重圓」的故事,王仙芝哈哈大笑,搖著頭說:
這時,後堂只剩裴渥和王三兩人。王三這才雙膝跪倒,磕下頭去說:
裴渥大驚說:「如此說來,外界盛傳的,汝州城破,王世叔陷入賊營之說,是真的了。」
裴渥用深邃的目光注視著王三,進一步探問:
宋威邀功,小勝而冒大捷。賊渠不死,困獸向壁猶鬥。黃巢、王仙芝今秋潛入汝州,逼近城池,王釕猝不及防,倉卒應戰。小堤焉防大|波?終至城破身陷。每念及此,炙心摧肝。然釕含詬忍辱,苟活人世者,心常懷仇恥之憤,胸不泯滅賊之志耳。
侍衛從岸邊柳林裡牽出王仙芝的座騎,備上鞍韁。王仙芝接過繮繩,翻身上馬。接著,蔡溫球和侍衞們也都解下繫在柳林中的戰馬,翻身騎上。王仙芝在馬臀上著了一鞭,那馬首先撒開四蹄奔馳起來。蔡溫球帶著一隊四五十人的侍衛緊緊相隨。隨後,王釕和蘄州信使也催動座騎,迅疾跟上。
回過頭來,又笑著對王釕說:「王釕呀,你比徐德言就差遠了。當年徐德言千里迢迢從江南跋涉到長安,去找樂昌公主。你呢,莫不是早把這事給忘了?要不,怎麼總沒聽你在我面前提說過?你要說起,我也派人去把瓊枝給你接來了。害得一個弱女子山一程,水一程地,千里迢迢跑來找你。兵荒馬亂的,還虧她一路上巧應付,沒出什麼事。好了,現在你們夫妻重逢,破鏡重圓,高高興興地一塊兒到我軍營裡去吧。」
「啓稟大人,我家大人到王仙芝營寨之後並未吃過苦頭,受過折磨,相反得到了王仙芝不平常的禮遇。」
店堂內座無虛席,卻鴉雀無聲,一齊靜聽女子音容婉麗,一往情深的歌唱。
喝了一點酒,瓊枝膽子也大了一些,她想起王釕尋常對她的囑咐,便勸王仙芝說:
瓊枝吃了一驚,忙說:「官人,你快起來,有話好好說,為什麼要這樣?」
一位客人接著問:「太上老君李耳,怎麼也是婦女呢?」
王仙芝將軍麾下:
瓊枝羞澀地說:「瓊枝蒲柳賤質怎值得將軍一提?他日將軍自有黃金屋,自有顏如玉的。」
店主人心中暗忖:堂堂銓選京官,一定不肯在這個小酒店給一個歌妓逗笑;瓊枝平日端重不諧,也不會輕易嬉笑。為了敷衍這幾個清客,便說:
最末兩句是重唱,餘音裊裊,不絕如縷。歌唱完了,瓊枝還定定地站在那裡,深邃的目光茫然前視,兩滴晶瑩的淚珠在明亮的眼睛裡熠熠流動,終至滴落到桌上。她是在為這對情人祝福,還是在為他們幽會所帶來的難測的命運擔憂?她自己完全沉浸到歌中的意緒裡去了,以至肩上那方綉花錦緞披肩滑落在地,也沒有發覺。
裴渥一時委決和*圖*書不下,他讓眾幕僚、將尉先散。並說,此事容他深思熟慮之後再作決策。
等到王仙芝棄船上岸,王釕忙上前去,附耳低言說:
聽到這裡,滿座嘩然。瓊枝一旁也不覺啓齒。
蘄州南臨長江,是鄂東門戶,刺史裴渥係王鐸門生。
王釕這人善於察言觀色,從言談姿態中已經隱約感覺到,王仙芝對瓊枝十分喜愛。王釕不但不嫉忌,反而投其所好。最初,王釕讓瓊枝在公眾宴席上,為王仙芝唱歌侍宴。以後,軍中寂寞,王仙芝獨酌遣杯,也派人去叫瓊枝唱曲助酒。每逢這種時候,王釕不但不從中作梗,反而極力攛掇瓊枝去。
王釕見瓊枝首肯了,這才站起來,假惺惺地說:
這回,瓊枝不再親手去接酒杯,卻從自己席上取過一隻漆盤,舉案齊眉去接王仙芝手中的酒杯。王仙芝只好將酒杯放到漆盤上。
王仙芝嚮往地說:「但願有那麼一天,還願能有一位如你一樣端莊美麗,多才多情的娘子相伴,平生之願也就足了。」
裴渥不勝驚詫:「什麼,身陷賊營,還受到禮遇?王世叔身為朝廷命官,榮膺專城刺史,世受皇恩,難道他——他——」
說到這裡,王釕故意裝出一副一本正經的樣子,反過來問瓊枝:
王仙芝揮手說:「〈讀曲歌〉就〈讀曲歌〉吧,你唱好了。」
「這一層,王大人也想到了。怕裴大人不放心,事先有話交代小人。我們大人說,只要王仙芝受了招安,賊軍帥旗就倒了,於整個賊軍士氣、軍力影響極大。即算黃巢不從,那時他也孤掌難鳴。趁賊兵人心不穩,軍心惶惶之際,舉兵進擊,餘寇也就易於剿滅了。」
裴渥本是一個儒生,於軍旅方面的事情並不在行。起義大軍猝然順江東下,這一帶又無重兵把守,裴渥不勝驚惶,連忙召集幕僚將尉集議,預為迎敵之策。
瓊枝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說:「我和官人相處已非一日,平日有話直說,今日為何呑呑吐吐?要我做什麼,只管講好了,只要我能做到的,赴湯蹈火,我也去做,以報官人當年贖身之恩。」
滿座聽了都欣然而笑,瓊枝一旁面有愉色,然而不啓齒,不倩笑。
王仙芝請的是王釕夫婦二人,但是,王釕本人每次都藉故推辭不去,只讓瓊枝一人前去侍宴。瓊枝最初還覺得一人前去不大方便,有些忸怩,禁不住王釕的極力慫恿,以後也就慣了,反而覺得王釕不去還自在些。
莫打南來雁,
從他向北飛。
打時雙打取,
莫遣兩分離。
從他向北飛。
打時雙打取,
莫遣兩分離。
山險不曾離馬後,
酒醒長見在床前。
酒醒長見在床前。
那些幕僚口裡只會阿諛奉迎之詞,肚裡裝的也盡是捜刮民脂民膏的詭計,並無一人深諳韜略,有運籌帷幄之才。那些將尉也多是酒囊飯袋,更無臨敵退兵之勇。他們齊集州衙,聽了義軍大兵壓境的消息,一個個嚇得面如土色,驚惶失措。有的勸裴渥準備迎降,識時務者為俊傑,以免到時候玉石俱焚。有的勸裴渥棄城出走,暫避鋒芒,賊兵過了,再圖恢復。也有少數幾個愚忠愚勇的人,主張堅守城池,臨難盡節。眾口喁喁,莫衷一是。
王仙芝讀罷裴渥的來信,心中大喜。王釕催促王仙芝只帶隨身侍衛,不帶部將兵卒,就這樣進城接旨、赴宴。王仙芝雖然信任王釕,可是自他率眾起義以來,還沒有和官府平起平坐,和和平平地打過交道,如此輕騎進城,終不免有點提心吊膽。可是,多帶了人馬又怕引起王釕、裴渥,以及朝廷中使生疑,只好用一個折衷的兩全辦法。王仙芝傳令正在江面上帶領士卒訓練的驍將蔡溫球立即上岸,向他交代一番之後,便令他帶領中軍的全部侍衛隨行。
裴渥聞報,把暖手銅爐往身旁一放,陡地從交椅上立起身來。他心裡好生驚詫:這人如此大膽,竟敢從賊營中找上刺史衙門來!
王三是王釕的得力僕役,也是他的心腹左右,以前曾多次受王釕的差遣來蘄州辦事,見過裴渥,因此裴渥熟悉王三。
「王仙芝雖然名為『海內諸豪都統』,各路賊兵並不完全聽他指揮調度。另一支賊兵,首領黃巢,此人熟讀兵書,廣有謀略,王仙芝駕馭不了他。沂州一戰,王仙芝實力大虧,而黃巢避過鋒芒,隊伍反而大大發展了。朝廷招安,即使王仙芝接受,黃巢不予理會,怎麼辦?這一層,不知王世叔想到沒有?」
「看,瓊枝笑了,瓊枝笑了!」
酒店主人在一旁也忍不住了,上前又問:「王大人,你是幼讀詩書,拜過文宣王孔子的,怎麼說他老人家也是婦女呢?你可有什麼根據?」
正在這時,衙役悄悄來報:有一自稱從義軍中來的故人,要面見刺史。
瓊枝離開了酒樓歌肆,成了王釕的愛妾,先隨王釕進京,以後又隨他到汝州刺史任所,生活當然比賣唱的時節優裕多了,所以,瓊枝心裡感激王釕贖身之恩。儘管王釕夫人是個有名的妒婦,瓊枝受了一些歧視、齷齪,她還是忍受著。
原來,王釕買通了王仙芝身邊一個親隨近侍,酒宴間的情況,都及時吿訴王釕了。瓊枝聽罷,心頭一驚,立刻滿臉飛霞,雙頰緋紅。她又羞又臊,無限委屈地說:
「王將軍,快請棄船上岸,有要事相商。」
瓊枝想不到王仙芝這樣一個鎮日騁馳沙場,出生入死的義軍首領,倒說出這樣一番體貼人的話來,不覺觸動心弦,兩個多月來擔驚受怕的境遇,一路上跋涉奔波的辛苦,一齊湧上心頭,以至潸然落下淚來。
王釕講三教教主都是女人的話,一個清客已微知他的用意,就在留心觀察瓊枝的表情。只見她初時稍有愉色,隨後也只略略啓齒,而到最後終於忍俊不住,掩嘴吃吃笑了。看到這裡,清客得意地嚷道:
「不,不只是因為我的緣故,王將軍才對你另眼相看。我覺得王將軍是打心眼裡喜歡上你了。因此,我想,我想,乾脆把你送給王將軍……」
起義軍來到蘄州地面倏忽月餘。王仙芝只推北方士卒初到江南,坐慣鞍馬,不習水戰,水上練兵需要時日,而斂兵不戰。
「你叫我去侍宴,回過頭來又這樣奚落我,真把人冤屈死了,下次我再不去了。」
說罷,手掩著臉,面壁嚶嚶啜泣起來。
王釕趁勢跪下去說:「瓊枝,難得你千里迢迢從汝州跑到蘄州來找我,你的深情,我永遠難忘。現在我還有一事相求於你,你如答應幫助我,我更要永世感激你。」
也有人猜測:這是店主人和那賣唱女子故弄玄虛,以招徠顧客。
同時,又自疑惑:賊營中全是些打家劫舍的強盜,欺君罔上的暴徒,我裴渥進士出身,一州刺史,堂堂正正,深受國恩,與這幫人素無瓜葛,義軍中何來故人呢?此人莫非是他們派來的說客?
王仙芝在一旁看了,摸不著頭腦,瞪著眼睛說:
「難得你為我唱這麼一支好曲,我敬你一杯美酒。」
「今日陪王將軍飲宴,格外動情吧?」
「蘄州城內裴大人專使送信來了,請將軍立即進城赴宴,準備接旨。朝廷中使已奉皇上敕書到來。」
「那叫〈讀曲歌〉,『打殺長鳴雞』是這首歌的第一句。」
「大人m.hetubook.com.com,個中曲折,一言難盡哪——」
兩年前,王釕欺世盜名,加上王鐸在朝中活動,銓選入官。王釕北上赴任前夕,在揚州臨江仙酒樓宴別朋友。平日,王釕在家當公子哥兒的時候,常常出入妓院酒樓,很喜歡臨江仙酒樓裡一個年方二八,明眸皓齒,色藝俱絕的歌妓瓊枝。宴別的酒席就擺在臨江仙酒樓上,席間也召瓊枝檀板清歌助興。
「瓊枝是小店的搖錢樹,王大人不吝千金,小人又何愛千金?況且瓊枝小女端重不諧,就像當年的褒姒,千金難買一笑,只怕也侍候不好王大人。」
王仙芝從桌上取了一隻唐三彩瓷杯,滿滿斟了一杯酒,雙手奉上瓊枝說:
裴渥本來想說:「難道他屈膝降賊了不成?」
鄧州是官軍包圍圈最薄弱的環節,只有山南東道節度使李福帶領本鎮的二千兵馬駐守。黃巢、王仙芝合力一舉擊潰李福大軍,迅速跳出包圍圈。十一月,破郢州、復州,十二月順江東下,包圍了蘄州。
「我不過和你鬧著玩罷了,你便認真。其實,就是要引得王仙芝動情,他越動情才越好呢。」
王三不愧是王釕的心腹健僕,主人的想法,他完全能曲折盡意地傳達。聽了裴渥的探問,立即對答說:
「王釕,你這是弄的什麼玄虛?!」
王仙芝也不無驚訝地說:「想不到前朝故事,今朝重演。你快進酒店去,看看賣唱的女子是否真是你的愛妾。要是的,快把她引到軍營裡去。」
倉卒命筆,書不盡意。
「不,瓊枝,你不要錯會了我的意思。你行為端正,誰也無法詬病。我說的全是真情,察言觀色,我已經清楚地看出王將軍喜愛你的深情。王將軍於我有活命厚恩,而你是我的心肝,把你送到王將軍身旁,也就是獻上我王某的一顆心。再說,今天我們是寄人籬下,俯仰由人。王將軍既然喜歡你,如果拂了他的意,只怕你我性命難保……」
「好,早該如此!」王釕喜不自勝地說,「不過,你到王將軍身邊之後,更重要的還要時時規勸他,不可錯失良機,早早歸順朝廷。這裡有我和裴刺史引薦,朝中有我哥王鐸在皇帝面前極力保舉,朝廷定能為他赦罪除官。你如能在床頭耳畔相機進言,玉成此事,為聖主分憂,為國家弭禍,我已經說過,將來青史上少不了要記你一功的。」
詔令山南東道節度使李福,帶本鎮人馬步騎二千,分扼鄧州、汝南要道,防禦農民軍南下。官軍主力集中在東西兩線,準備將義軍包圍,殲滅在汝州、鄧州之間。
聽王仙芝點名要她唱「打殺長鳴雞」,瓊枝心頭像有頭小鹿在撞動。一側為瓊枝另設的專席上擺的是果品茶點,她並未喝酒,此刻卻雙頰嫣紅。這是一首寫男女幽會,情人怨夜短的大膽情歌,可是,王仙芝卻問,為什麼要打殺長鳴雞呢?這叫她如何回答呵!
黃巢、王仙芝在汝州城下突然出現,並且攻占汝州的消息,如同王仙芝在沂州戰死,義軍全軍覆沒的消息一樣,不脛自走,刹時遐邇傳遍。最先受到震動的是東都洛陽,城內百官紛紛攜帶家私親眷,倉皇出逃。
那女子聽到呼喚,猝然一驚。抬起一雙鳳眼看見了王釕,立即像風吹著一朵荷花飄過湖面,曲折地穿過席面,飄然來到王釕站立的地方,粉頸低垂,黯然泣下:
重陽節這天傍晚,王釕正在衙內家宴,瓊枝檀板低唱,十分歡愉。就在這時,守城校尉忽然來報,義軍猝然大至,包圍全城。王釕聞報,驚慌失措,撇下內眷,就要出去巡城。瓊枝預感到大事不好,牽著王釕的袍袖掩面啼哭。王釕也故作多情,仿效五代時陳朝太子舍人徐德言和陳後主之妹樂昌公主,破鏡重圓的故事,當時把座上一面銅鏡打破,與瓊枝各執一半。約言如有不測,以此作為互相尋訪,以求團聚的信物。
王釕不慌不忙地說:「根據自有,還是文宣王自己說的。豈不聞《論語》云:『沽之哉,沽之哉,我待價(嫁)者也。』文宣王不是婦女,他為何要等著嫁人呢?」
「我不要什麼青史留名,你少跟我說這些!」
原來,汝州城破之後,瓊枝聞說王釕歸降了王仙芝,並不曾受苦。隨後又聽說他已經成了王仙芝的親信幕僚,受到厚遇。於是,尾隨著義軍的行踪,帶上破鏡,迢迢千里前來尋訪王釕。直到蘄州地面,這才追上了義軍隊伍。她故意在王仙芝營寨附近的小鎮上,懸鏡賣唱。心想:王釕如果沒死,真在王仙芝營裡,定能邂逅相會。
瓊枝臉上一陣緋紅,低下頭去羞澀地說:「看你,又扯到這事上來了!王將軍把你當作親信幕僚,待為上賓,幾乎親如手足。他知道我是你的人,當然也就另眼相看了。」
王仙芝聽完了全歌,他不再問為什麼要打殺長鳴雞了。顯然,他已經明白了歌的主旨,只是不住地點頭讚嘆:
王釕當時不過故作姿態,以示風流。自進了王仙芝軍營之後,一路戎馬倥傯,早把這事忘到九霄雲外。但想不到瓊枝多情,竟然真的找到這裡來了。這時,王釕心中忽生一計,想起三國時候董卓把貂蟬巧贈呂布的事,覺得瓊枝來得正是時候。
「完全屬實,一點不假。」
瓊枝避開王仙芝的熾烈目光,也不正面回答他的問題。可是對他指名要唱的歌,卻不好拂了他的意不唱。於是,瓊枝解釋說:
裴渥回到後堂,好生煩惱。他寬去冠帶,頹然跌坐在一張墊著虎皮褥子的交椅上,長吁短嘆。時值隆冬,窗外朔風正緊,愛妾香玉悄移蓮步,給他送來一隻小巧玲瓏的暖手銅爐。見裴渥臉色不好,也不敢多問。
「王將軍,聽我家大人說,朝中已經有人為將軍極力保奏,聖上也有顧恤子民之意。只要將軍幡然念轉,一心歸順朝廷,不日就可以赦罪除官。那時候,將軍便可以坐享安樂了。」
王釕說著,走到店前,將兩面半邊銅鏡一合,正好對上一面團圞的圓鏡。
王釕讀書,正經學問沒記到腦子裡去,邪門歪道的東西倒裝了不少,才識雖然不足,但是詭詐有餘,終於用這樣的手段得到了瓊枝。
圍觀的有鎮上的市民,也有上鎮趕集的農民,無不嘖嘖稱奇。指指點點,議論紛紜,都說:半邊破鏡,如何值此高價?
王三說罷,撩起外衣,將貼身的一件夾衣撕開一角,從裡面取出一粒蠟丸來,雙手呈給裴渥。裴渥剖開蠟丸,裡面露出一份絹書,抽出絹書來看,只見上面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