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橫橋吟館」
吃「羊湯飯」總是在夏天。此爲南宋「羊飯」的遺製,一口白煮的羊,從頭到尾,由外而內,各部分都有特定的名稱。其實也不怎麼好吃,只是那種氣氛令人難忘,自清靜無人的街道上,踏入在昏黃的燈光下,濛濛的熱氣中,有人影往來的這個熱鬧的小天地,任何人都會在心頭浮起一種無可言喻的溫暖。
周郎已去王郎健,猶有江郎畫筆雄;
珍重留身閱世變,可知一瞑萬緣空。
珍重留身閱世變,可知一瞑萬緣空。
回頭再談我自己的家。先爲讀者介紹一幅收入「武林掌故叢編」的「橫橋吟館圖」。同時還要引錄楊文杰所著「東城記餘」中的一段「許氏科第」:
厲樊榭在雍正初年作「東城雜記」,中有一條云:
聽我母親說,兩宮回鑾,早有詔旨,「辦皇差」時,先祖所遣派的採辦官員,定造了兩架床,預定供光緒所用的那一架不知出了什麼問題,決不能用,但爲期已迫,不及重製,因而以預備辦喜事用的一架紅木新床,留供御用。我母親又說,當時袁世凱新接直隸總督,派人來關照:「磁州是進直隸的第一站;差使一定要辦得漂亮。」先祖因此而扯了一個大窟窿,交卸時須從老家滙錢去完虧空。
午飯一過,各尋消遣。占了是孩子的便宜,除却接近牌桌有時會受呵責外,其他任何場合都可以悄悄地溜進去。大學生比較不歡迎我們小學生,尤其是當他們在打橋牌或談女朋友時。話雖如此,大學生也有好處,他們認爲小學生亦可同樂時,會想到你,譬如自製「荷蘭水」,一定每個孩子都有分——汽水何以叫「荷蘭水」,未考證過;只記得是用特別製造,內有一粒玻璃珠的厚玻璃瓶,灌以冷開水,加上小蘇打、糖精等等,產生氣體,自動將玻璃珠頂起來封住瓶口;到喝時,用支筷子將玻璃珠鑿了下去,傾水入杯。再有就是玩掛耳機的礦石收音機,爬上屋頂去架竹竿、安天線時,常會找小學生來幫忙,一是「牽線」,二是「望風」;上了年紀的人,最頭痛的就是他們上屋,一則危險,二則會將瓦片踩碎,所以常要找小學生「通風報信」。
另一種便是「豬頭三牲」,上插一面竹骨紙糊、有趙玄壇騎黑虎畫像的大纛旗,是孩子們最感興趣的目標,能奪得這面旗可以在人前誇耀好幾日。不得已而求其次,是四角所挿,三角形的剪花彩紙旗,但也只得青紅黃黑四面,非眼明手快,不能到手。
横河東西向,北南兩岸稱爲大小河下。大河下並列四座大宅,我家是西面第一座,東鄰卽庾園,經始於順治十四年,歷七載而竣工,「千金疊一邱,百金疏一室」,其中最有名的一塊「瘦、縐、透」的巨石,名爲「玉玲瓏」,原是宋徽宗長嶽舊物,居然亦南渡到杭州,先置於靈隱包氏別業,爲庾園主人購得後,用數百人推挽,歷時兩月方始運到。園主本來姓沈,歷經易主,最後歸於我姊丈周家。園中已見荒涼,而正屋完好,曾經租給保安司令部當兵工講習所;門禁森嚴,獨不禁我,在那裏結交了好些大朋友,有時甚至就睡在那裏。那些大朋友的面貌如在眼前;華達呢軍服上的氣味,亦復繚繞鼻端,但他們的姓名却都記不得了。彷彿有一位叫吳國鈞;以一瓣心香禱祝他健在。
由於這個祭典是酬神,所以拜墊設在裏面,卽是朝外,也就是由北朝南行禮。至今想來,與其說是酬神謝天,不如說是感恩后土,如爲祭www.hetubook.com•com天,則如「天子南郊」,應該自南朝北行禮,方位始合。
對孩子們來說,一過冬至,最關心的一件事是那天「燒紙」?挑的當然是黃道吉日,時間總在午後兩、三點鐘。大廳上用四張特大號的八仙桌拼在一起,桌脚與桌脚縛緊,桌上除了「錫五供」以外,祭品分兩種,一種是用五寸口徑的高級錫盤,陳列各種黍米乾果,不知是四十八樣,還是六十四樣,反正沿着桌邊密密麻麻擺滿了,如爲這張「超級」大方桌鑲了一道花邊。
「橫橋」爲橫河橋的簡稱。我家自明末由皖南遷杭州,清初卽世居杭州。「聯合文學」製「土地與我」專欄,徵稿及我,因而深憶「橫橋老屋」,連日的心境,眞如玉溪的詩:「悠揚歸夢惟燈見,濩落生涯獨酒知。」
去年生日,棄子周先生贈以七律一首:
所謂「值年」是負責掌管這一年的公共祭祀,包括京兆公以上祖宗生辰忌辰的拜供等等,一年可自義莊領一筆豐厚的經費,各房大致都以此來調劑本房比較清苦的孤寡。在祭典中最花錢的是過年「供祖宗」,規定是在二廳設祭席;依昭穆次序,懸掛彩色影像。明清的官服,絕不相同一望而知;但命婦則沒有太大的區別,因爲清兵入關,「男降女不降」,清朝命婦依舊是鳳冠霞帔,只是明朝婦女額上的劉海,樣子怪怪的,爲我留下了比較深刻的印象。
這位三太爺每逢祭祀磕頭,都要將眼鏡摘下來,捏在手中,禮畢再戴;有一回我問他是何緣故?他說:「不恭敬。從前皇上召見,也沒有誰敢戴了眼鏡上殿的。」另一位堂伯,也有此習慣,他給我的解釋是:「明末清初的老祖宗,沒有見過這東西,你給他磕頭,他不認識你。」最後我明白了,是爲了安全;有一回看人戴着眼鏡磕頭,不知怎麼掉了下來,光線幽黯,此人又是高度近視,滿地亂摸,找他的眼鏡,以致失儀,還是摘下來比較保險。
老屋消夏,另一可愛之處是熱鬧,在北平、上海、南京唸書的大學生都回來了,加上本地放暑假的學生,年輕人的許多活動,爲老屋平添了無限生氣;不過並不影響上了年紀的人的生活秩序,每天日上三竿,家家放下蘆簾與竹簾,在清涼的陰影中,各自安排一天的樂事,或者是約人下圍棋;或者是兜牌搭子;或者安排崑腔的「同期」;或者請平劇票友來清唱;或者打算晚上遊湖或看戲。於是門房阿皐父子三人就要開始忙了——阿皐本來是「轎班」,年過五十,依然健步如飛,不識字而文字對他實在亦沒有什麼作用,因爲他有過人的記憶力,這家要買方裕和的火腿,那家要買戴春林的鵝蛋粉,只要說清楚了,從沒有出過錯。
庾園之東,不知是何人的產業,從我有記憶時起,那裏就是橫河小學,據說是杭州辦得最好的一座小學。又東,又是一座學校,私立清華中學;是我曾祖姑丈,清末直隸總督陳夔龍先生的產業。
這首詩是七絕,題作:「偕若干子新兩兄從佛老壯公飲於市樓,偶話儕輩榮枯,感而賦此。」詩云:
「橫橋老屋」,八房同居而各炊,在保留着許多古老傳統的生活方式,及雍雍睦睦的氣氛籠罩之下,四時各有樂趣,過濾記憶,難以忘懷的不是春秋佳日,而是歲時伏臘。
不過,畢竟少年樂事多,尤其是夏天。每年漫長的暑假,我都有一次隨父兄旅行的機會,不是上海就是莫干山,或者兩地皆至,可是總覺得和*圖*書避暑最勝之處,還是橫橋老屋。
在我,覺得最愜意的是,找個四面通風之處,躺在藤椅上看閒書、吃零嘴。閒書值得一記的是「紅雜誌」、「紅玫瑰」、「禮拜六」,此中作家,後來被封爲「鴛鴦蝴蝶派」。這些雜誌的出生年分與我差不多,到我能够看得懂時,它們都已夭折;看的是我早逝的二哥留下來的舊雜誌。記得其中還有「語絲」,但作爲小學生及初中學生的我,是不可能對「語絲」發生興趣的。
橫河,東運河之支流,西湖水灌市河,從城外過壩入焉。東西夾以雙橋,如眉影窺鏡。「夢梁錄」云:「崇新門外,小粉場前普安橋,又名橫河橋。」其東名廣濟橋,今但名東西橫河橋,而小粉場則里人仍稱之。
我家的特色就是匾額多,五開間的門楣上就懸了五方,有一方是「傳臚」,還有一方是「會元」,六老太爺長子彭壽先生,原名壽身;據說六老太爺夢見「開天榜」,狀元名許彭壽,因而爲之改名,結果狀元沒有中,中了會元;殿試是二甲一名「傳臚」。這一榜的狀元是張之萬;彭壽先生有個極闊的同年,就是李鴻章。
陸定圃師以湉「冷廬雜識」云:嘉慶道光以來,仁和許氏科第最盛,駕部謹身闈墨,房評云:「數來望族,寰中能有幾家;問到科名,榜上視爲故物。」稱許可云允當。又潘文恭太傅「思補齋筆記」:錢塘許小范先生學范,乾隆戊子擧人,壬辰進士;子乃來,乾隆癸卯擧人;乃大,嘉慶辛酉擧人;乃濟,嘉慶庚申擧人,己巳翰林;乃穀,道光辛巳擧人;乃普,嘉慶丙子擧人,庚辰榜眼;乃釗,道光戊子擧人,乙未翰林;乃恩,道光癸卯擧人,七子登科,海內所未有。伯兄、季弟先後同年,尤科目中所罕見。
此非我自炫家世;式微世家,亦無可炫耀,而是必須如此,才能將我的「土地與我」以及它的特色說清楚。例如前引文中「仁和」、「錢塘」,到底是那一縣?
過年「供祖宗」,自除夕至人日,每晚拜供,以後是上燈、元宵、十七各一次;次日便收起神像,結束祭典。祭器是有蓋的錫碗,下有齊碗沿的方形底座,內盛熱水,以便保溫。祭菜不外鷄漁鴨肉,供畢分送各房散福。孩子們對拜供都不大感興趣,因爲要守規矩,易遭呵責,唯一的例外是元宵,這晚上祭祀終了,照例要放花筒,又稱煙火;火樹銀花,璀璨綺麗,孩子們沒有一個不迷的,只是繁華轉眼成空,想到正月十八收起神像,墾上空落落地,一片凄清寂寞,心頭總有一絲難以言宣的空虛,誰說「少年不識愁滋味」?
金底飾龍文、鈐御璽的匾額還有好幾方,每一方都有一個令人艷羨的故事,有一方文曰:「誼篤宗親」,是我一位堂房伯父做鹽官發了大財,捐購義田,設立義莊而獲得的御筆褒揚;但受賜者却是我的一位叔曾祖恭慎公,他是五老太爺的第三子,諱庚身,字星叔,咸豐年間以內閣中書考派爲軍機章京,在內閣票擬「題本」二百餘件,一夕竣事;「辛酉政變」時升爲「達拉密」——軍機章京領班。同治元年春闈獲售,殿試二甲第二名,本應入翰林,但因其時洪楊軍事正急,恭王對江、浙及長江上下游的情形所知有限,因而對會、左、李的軍報必須有人爲他講解,而指授方略,更非精確瞭解山川形勝者不辦,所以仍舊將他留在軍機處。光緒十年,以刑部右侍郎在「軍機大臣和_圖_書上行走」,未幾升爲兵部尚書,以迄十九年冬天病歿,始終掌管軍政。
「青春作伴」之語,感不絕予心,因而依韻酬答:
華髮酒痕每每新,可能蠲筆作閒人?
鄉關夢裏疑曾到,世事杯中信不眞;
白日當天三月半,黃鐘棄地衆囂屯。
何時歸汲橫橋水?浣我緇衣萬斛塵。
鄉關夢裏疑曾到,世事杯中信不眞;
白日當天三月半,黃鐘棄地衆囂屯。
何時歸汲橫橋水?浣我緇衣萬斛塵。
學范公官至順天府治中,我家稱之爲「京兆公」。他生八子,第四子早夭,其餘七子,四舉人、三翰林,有一方御賜的「七子登科」匾額,懸於「中左門」;中門是一方直匾:「榜眼第」。嘉慶二十五年庚辰,狀元是三元及第的陳繼昌;榜眼乃普先生,卽爲「橫橋吟館圖」中題識的「渾生」,行六,我家稱之爲「六老太爺」,官至吏部尚書。乃榖先生行五、字玉年,官至敦煌知縣,生前有惠政,歿而爲神,相傳是敦煌的城隍,清人筆記中數載其事。
我家一過冬至,年味就慢慢濃了。先父在日,一過冬至,也就是他最苦惱的日子到了,清寒的族人,往往一大早上門,要求先父在義莊照例支給的錢米以外,額外通融若干。有時很容易應付;有時頗費脣舌。在這些族人上門時,先父都不准我們出現在他面前,不過有些悲喜劇是可以「耳食」的,有個族兄,大約一年有兩三次的「表演」,先聽得一聲:「二叔」——先父行二;然後「撲通」一聲跪倒;接下來是:「二叔,你老人家要救我。」有時候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劈劈啪啪,發聲清脆,同時自責:「姪兒荒唐、姪兒該死。」每聽到這樣的聲音,我得趕緊跑遠了,因爲怕笑出聲來,讓先父發覺了挨罵。至於「表演」的結尾,往往是我那族兄用響亮歡愉的語聲,在談飲饌之樂。
說實說,我實在不知道如何來形容在老屋消夏的恬適?仔細想一想,驚異地發現了一個五十年來所不知道的秘密,原來是因爲沒有時間上的心裏負擔,也就是從來不去想明天。在平常的日子,參加任何熱鬧歡樂的活動,到了該上床的時候,就必不可免地要被驅逐「出局」,那份凄涼寂寞,每一次都會令人興起倒不如根本不在局中還好些的感想;久而久之,在未享受歡樂以前,只要一想到「時限」就會心悸。但在漫長的暑假中,可以將兩天,或者三天,當作一天來看待,父母兄姐亦採取放任的態度,隨你睡懶覺亦好,整夜看「江湖奇俠傳」也好,不聞不問。但有時候會說:「去睡!明天天不亮去吃『羊湯飯』,你叫不醒,起不來,沒有人管你。」那樣的驅逐出局,心情就完全不一樣了,憧憬着一醒來便有件有趣的事在等着你,眞是魂夢皆甜。
打開塵封的記憶,像這樣的瑣屑,不知凡幾,寫不勝寫。我答應彥明寫八千字,算算字數差不多了,錄一首近作,略加解說,作爲結束。
七老太爺寫一筆米字,用極軟的鷄毫,寫得力透紙背,當時也是達官中有名的書家之一。那副作爲家訓的對聯,全文失憶,只記得有「兄弟休戚相關,則外侮何由而入」的句子。倒是柱子上梁同書寫的一副抱對,却記得很清楚:「世間數百年舊家,無非積德;天下第一件好事,還是讀書」。
全部儀式結束,往往天色將暮,於是孩子奪旗而歸,大和-圖-書人們聚飮散福。這都歸「值年」的一房辦。
旣云「燒紙」,少不了一個大火盆,朱漆木架雲白銅,中設圓形鐵柵,矗立在鐵柵中;經過選擇的長條木炭,四面受風,熾旺異常。那時族中十二歲以上的男丁,都應該到了,大人們長袍馬褂,雙手籠在袖子裏,三五成羣地小聲交談,顯得火盆中乾柏枝必必剝剝的爆裂聲,格外醒豁。那種肅穆而帶些神秘的氣氛,非常動人。
南宋的地名,清初的老屋,實在很能滿足我的「考據癖」。小粉場今稱小粉牆,往南卽爲葵巷,袁子才幼居於此,由葵巷向西,過官巷口,一直到西湖邊,是我兒時最熟悉的一條路。
甲子國慶後五日脫稿
他是翁同龢「撥房」的門生,但翁爲六老太爺的門生,所以他對恭愼始終以昆弟相待,恭愼當時頗得醇王賞識,在軍機處與孫毓汶並稱有權;孫毓汶與翁同龢不和,而恭愼與孫爲兒女親家,其間明的調停、暗的廻護,對翁的幫助極大,此在翁同龢日記中有明確的記載。甲午之役,翁同龢與孫毓汶主戰主和,各趨極端,勢如水火,而皆不能折服對方,以致國事决裂至不堪問的地步。我相信其時恭愼仍健在,一定會在翁孫之間協調出一項爲國家最高利益着想的大政方針;以他之精於兵要地理,且最瞭解李鴻章的海軍與淮軍的「實力」,對翁同龢必能發生說服的作用。恭愼長孫,家叔雲衢先生前幾年告訴我,恭愼當軍機大臣時,逐日有記,應爲研究近代史最珍貴的史料;而此十餘册日記,在大陸淪陷時,未及撈出,不知流落何方,或竟燬於火,眞堪痛惜。
像那種綠釉缸,我家很多。磁州出磁器,但很粗糙;記憶中最深刻的是夏天用的磁枕,形狀是一個胖娃娃在地上爬的模樣。當時不知其來源,後來才悟出是從磁州帶回來的。我家樓上有兩間房,專堆雜物,暑假晝長無事,常去翻翻看看,有先曾祖當雲南迤東道帶回來的普洱茶;一位叔祖當山東東阿知縣帶回來的「阿膠」。有一囘找到一個土黃色的磁瓶,裏面裝的是鋸木屑樣的末子,上面貼一張泥金箋的標籤:「酸味洋煙」。問我母親,才知道那就是清末大書家趙之謙爲它寫過專書的鼻煙。
還歷讒看甲子新,風光又老一年人。
饑來煮字貧非病,夢裏餔糟醉是眞;
白日當天三月半,青春作伴四愁屯。
燃犀燭怪吾徒事,振筆猶堪掃毒塵。
饑來煮字貧非病,夢裏餔糟醉是眞;
白日當天三月半,青春作伴四愁屯。
燃犀燭怪吾徒事,振筆猶堪掃毒塵。
這是我十一、二歲之事;十三、四歲以後,即無緣再訪「玉玲瓏」,因爲庾園租給一位老小姐辦行素女中,以校規嚴厲出名,卽令我是房東的至親,而且還不到追求她的學生的年齡,亦不得越雷池一步。
老屋中的匾額分兩種,一種出於御賜,金底藍字或黑字,四周飾以龍文,正中上方有一方御璽。一種是白地黑字,專記科名「進士」、「擧人」、「生員」以出身遲早排列。御賜匾額中最大的一方是豎匾,寬約丈餘,高則總有兩三丈,窠巢大書「福壽龍虎」四字,爲慈禧御筆;因爲彭壽先生久任南書房翰林,故蒙此賜。
有一次一位伯母問我母親:「聽說你們當時的新床,原是光緒皇帝用過https://m.hetubook.com.com的『龍床』。光緒沒有兒子,偏偏你們兒女這麼多。」
我母親否認其事;她說:「不是的。如果御用過的,別人不能再用,要封存在庫裏。不過,事情也不是全無影響……」
「閱世變」是閔大陸之變。我一定要活下去!等着看中共垮臺,重回「橫橋老屋」。
到得夕陽啣山時,又另是一番情趣,家家汲井水將青石板舖的天井打濕,暑氣一收,移桌天井中開飯;飯後彼此「串門子」納涼閒話,我家每每成爲「聚會中心」,這不僅因爲我家天井大、走廊寬,主要的是我母親好客而健談。我的外祖父曾入北洋大臣直隸總督榮祿的幕府,與我的祖父是磁州知州的前後任,磁州在邯鄲之南,爲由河南入京必經之地,缺分「衝、繁、難」三字俱全。光緒廿七年冬天,兩宮回鑾,駐蹕磁州。其時我母親新歸先父,回鑾的情況,親見親聞,所以常有人問起。
豎匾兩旁,一副木刻的楹帖,寫作皆出於我的高祖信臣先生,諱乃釗,行七。七老太爺是道光十五年乙未翰林,官至江蘇巡撫;上海「小刀會」劉麗川鬧事,把他的頂戴鬧掉了。在此以前,當七老太爺由廣東學政任滿囘京時,中道奉旨在江南大營幫辦軍務,與張國樑同事。平劇三本鐵公鷄,照說應該派他一個脚色。
還有一次「三太爺」問先父:「太監解小溲,到底是站着的,還是蹲着的?」先父答說:「既不是站,又不是蹲。每人一口絲釉小磁缸,上面扣一個篩子,太監跨在篩子上解小溲。」問是何故爲此?答說:「要這樣才不會出聲音。」
杭州府附郭兩縣,以市河爲界,亦卽是以橫河爲界,南爲仁和,北爲錢塘,橫河橋橋面上如果發生命案,常會引起管轄權的爭執,所以杭州有句俗語:「錢塘不收,仁和不管。」我家大河下屬於錢塘,對面小河下則是仁和:一河之隔,故易誤會。
族長上香後,依行輩、年齡,輪次行三跪九叩的大禮;這個漫長過程終了,便由年輕力壯的族人,抬着那張超級方桌連同祭品,緩緩移轉一百八十度,炭盆與拜墊亦互易其位。原來祭神時女眷是迴避的,此時向外向裏磕頭,變成酬答家神土地,女眷方能出廳禮拜;而與男性族人見面問訊,一年中也只有這樣一次機會。
我家的義莊,在創辦時,爲易於獲得官方支持,所以由恭慎出面申請。民國初年,先父經族人公推爲義莊「莊正」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在他十餘年慘淡經營中,先後增置義田千餘畝;這種出於傳統倫理的、維持「義門」於不墬的組織,在今日大陸,當然是不容許存在的。
有時候吃羊湯飯是在游湖回來。西湖四時皆宜,但夜間遊湖,只宜於夏天,且又宜於後半夜,因爲前半夜的湖水,蘊含着白天所吸收的大量「日光能」,吹來的是「暖風」;只有後半夜的西湖,尤其是月夜,才眞是「波心蕩、冷月無聲」的「清涼世界」。此時泊舟於裏湖荷花叢中,遙望沿湖別墅高樓中疏疏落落的燈火;偶然有嗚嗚咽咽的簫聲,隨風微度,入耳令人興起許多幻想——實在是綺想。這種只有在兩宋詞人筆下才有的境界,不知何時復能領略?
行禮時,由族長上香。公推莊正是選賢,族長則論年輩而自動產生。在我兒時,族長是我們老七房一位七十多歲的叔祖,他居長,但老屋中不論上下都叫他「三太爺」,因爲他的號叫「足三」,不知是誰稱之爲「三太爺」一下就叫開了,居長變成行三,他亦居之不疑。只有我母親,當面叫他「三叔」,背後稱他「足大太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