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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可波羅

作者:董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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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蘇州水城

四、蘇州水城

「不,你實在是不大高興。」
當天已有地方官送來百多個美麗少女,供波羅叔姪甄選。他們仍照當初定下的原則,只選了二十幾個——個個自願。
兩個青年舟子都生得黑而茁壯,一遞一聲的唱起漁歌,顯示他們對生命的強烈的愛。
燭芯輕輕爆裂,驟然一亮。馬可的視線迅速逃開,心跳著,手裡全是汗。
涼風夾著雨絲從窗間飄入,吹得燭火搖搖,也吹去了身上的潮濕。她打了個呵欠,困倦驟至,就那樣和衣睡下了。
馬可頻頻點頭,說:「好一個臥薪嘗膽!有道理,有道理。」
馬可長長的吁了一口氣,不敢全信卻又不敢不信,幾乎連走路也忘了。
達魯花赤道:「那是當然。」
「那末西施又嫁給越王了?」
馬可漸漸和他攀談起來,詢問湖中有多少水產,湖民有什麼特殊風俗。
老人繼續說下去:「越國雖然打敗,但他們的國王和大臣很能忍辱負重,送了許多珍寶給吳王,自居藩屬。吳王覺得國仇已報,氣也出了,好處也得到了,就從越國撤兵。他以為越王是個沒有志氣的人,對他毫不防備,甚至還有些可憐他。
馬可擲盃而起,道:「那我們不如回去。威尼斯是自由國家……」說到這裡搖搖欲倒,竟是不能開步。
他等待著。
馬可急得又要起誓。她笑著阻止他,滾在他懷中,這才逗得他笑了。
她又有些不忍,按住他的肩頭說:「別難過,你終究是要回去的。不論多久,我會隨你回去,看看你的地中海。」
馬可決不定要不要假裝睡著,遲延了一會。外面繼續呼喚。於是一個女子醒來了,朦朧地從地上爬起來。馬可動也不動地閉著眼,聽見她打開門,低聲說:「紅毛人還沒有醒呢,什麼事?」
「那沒有用,凡屬於蠻子的還是屬於蠻子。他們能想、能創造,去了舊的另有新的,大汗能嗎?你能嗎?——所以,我說蠻子其實仍然是真正的統治者,天下仍然是他們的。」
蘇州也和揚州一樣,雖是新近征服,社會秩序未遭破壞,反而新增加了一層購買力,倒越發顯得繁榮了。統治階級在應用方面幾乎全部接受了漢文化,尤其居室飲宴種種,江南比金國的佔領地加倍細緻,那些胡人像做夢般享受著這些,由愛好而沉溺了。
門外那個也沒有主意,又不敢就此回報,兩人索性攀談起來,就把馬可作為話題。
「你不快樂嗎?」雪芝拉立刻問,「馬可,你不快樂嗎?」
老人微笑說:「年輕人總是那麼性急。你聽我慢慢的說,就要說到愛情了。」
而現在雪芝拉卻要他放棄一切,換取他們幾十年完整的愛。
而馬可卻堅持了很久。他轉動、咳嗽,希望有一個驚醒起來侍候……那樣就比較自然些。他究竟年輕,要為醜惡的事情披上一件乾淨的外衣。
「她其實是從北方來,到揚州尋他不著,馬上就趕來蘇州。還和達魯花赤同鄉呢!」
他血氣方剛,對此不能無動於衷。雪芝拉的影子馬上出現,但他蠢動。他嘆口氣,仰望著帳頂,不去看那些真實的女體。
「她是不是他的老婆?」
馬可首先喝釆,道:「東方真是神奇!我們自經天山,所見的城池一座比一座美。到了上都,總以為已至極限,不料蠻子國還有這許多好地方,據我看,這裡竟比揚州還更有東方的靜態美。如果讓我在這裡終老,年份久了,我也許會忘了威尼斯的。」
她翻了個身,睡意仍濃,但突然睜眼坐起,說:「馬可,你怎麼了?」
但僅僅幾天,他就越來越相信雪芝拉是對的,蠻子文化果然厲害,不但套住了剛脫離民族社會不久的蒙古人,連他們叔姪所自豪的地中海文化也有抵擋不住之勢了。
雪芝拉問明了是怎麼一回事,也說:「那怎麼可以?范大夫對西施太殘忍了!」
馬可並不能完全聽懂,耐心地聽著。
「他起初不肯,定要殺了西施,終究因為害怕能幹的范大夫造反,答應了他的請求,但提出一個條件:要他帶著西施遠走天涯,永遠不在吳越兩國境內出現,否則就要把兩人抓住殺卻www.hetubook.com.com!」
在達魯花赤全力幫助之下,瑪竇波羅從蘇州選到了整整一百名美女。
雪芝拉悠然神往,說:「他們的聲音裡有熱情,使我緊張得好像就是那個少女。」
老人說:「幾千年來大家都這樣說,但西施卻不;她願意被送到吳國去,憑她的美貌和才智迷惑吳王,增加越國的報仇機會。」
船身緩緩移動,其實它很快,只為在一個大的環境裡,天水一色,削弱了速度的感覺。他們的愛情也是這樣,一夜定情,數千里相從,只為有天地日月的胸懷,也就不覺其進展之快了。
有一個女子慢慢轉身,露出的肉體愈多,姿態愈加誘人。她大概是在做夢,臉上有笑意,口中模糊地說著些什麼,抱住一個枕頭,緊緊的,把全身都壓了上去。
兩人咭咭呱呱地笑了一陣,又談論起來,蘇州人尤其女人大概自有文化便致全力於談話藝術,聽來句句都是不等使的閒話,卻是沒結沒完,而且那樣正經。
馬可甚是不樂,道:「這樣說來,我若獲罪,雪芝拉和我都要貶入奴籍了?」
一個說:「他睡得這樣沉,大概是把你們四個全都愛上了。」
她搖頭說:「我一路跟在你後面跑,到了襄陽,才知你在揚州;趕到揚州,你又到蘇州來了。馬可,你不是避我吧?」
她一笑投懷,說:「你瘦了!」
馬可說:「但只要大汗一道命令,一切都將馬上易手。」
出胥江,入太湖,只見煙波浩渺,一望無際。除了風帆與沙鷗,此外一切靜止——連湖水看來也是靜止不動的。
馬可大奇,仍然裝睡。
這一日預定遊覽太湖。達魯花赤有事不能同行,他們也不要別人陪伴,就是兩個人坐了一艘小船前往。
馬可吩咐舟子,儘可能的駛遠,寧可當天回不去,就在船中過夜。舟子應了,趁著滿帆的東南風直向西北駛去。
馬可的醉語說中了她的痛苦,把這些日子來的苦汁一齊淘起。沒有一個人生來願意為奴,尤其他們畏吾兒族,一向自由自在,過著神仙不殊的生活。但蒙古大軍幾次西征,畏吾兒族的牧地首當其衝,一戰而敗就投降了蒙古。以後出兵,出女人,出牛羊,應付蒙古統治者的無窮需索。幾十年來,已不知流了多少亡國的眼淚,死了多少青年男女。
「去了,」老人回答,「而且是范大夫親自送到吳王跟前的。即使最不好色的男人見了西施也要動心,難怪耽於淫樂的吳王為之神魂顛倒了。他從此把國事拋在一邊,天天和西施喝酒,並且為她殺了幾個進諫的大臣。」
回答是——不能。
達魯花赤問知來意,又驗過大汗的金牌,知道這兩人身分重要,怎敢怠慢,立時傳令有司照辦,一面便留他們在衙中飲宴。
馬可想不出揚州會有什麼女人尋來,而且又是個「紅毛女人」!
夜深了,淅瀝淅瀝的下著微雨,那使氣候愈暖,心裡愈煩。
「怎麼辦呢?叫他還是不叫他?」
「我永不勉強你,」她轉動一下,靠得他更緊。「我最大的快樂就是見你快樂。」
她們忽然談到「紅毛女人」身上,說她長得美,但是美得妖嬈。
馬可怔怔的道:「你說的全是打仗,我聽不出有什麼愛情在內。」
「但你有羨慕的神色!」她凝視著他,淒然指出這一點。
「帝王是不管這些的,他若愛上一個女人,誰敢和他搶?」
達魯花赤和馬可成了朋友,每日辦完公務,便陪著他們遊山玩水,或則通宵飲宴,彼此無話不談。
「不公平呀!」雪芝拉叫道,「西施為國家完成任務,怎麼倒是她錯了?」
瑪竇出了一會神,道:「我心裡實在不願承認,但事實如此。初到羅馬,我們覺得眼花撩亂,隨後樣樣都熟悉了,也就不過如此。大都像一本好書,你多看一遍,就多發覺它一分美,簡直永無止境。住在那裡,你覺得日子的悠悠無盡,而山河人物都在眼前,人世的一切全是真實的了。」
天明,達魯花赤親來道賀。他和雪芝拉同是畏吾兒人,自然格外親熱,連帶對馬可亦然。和_圖_書昨天他巴結波羅叔姪只為他們持有大汗的金牌,現在更有了一種親情,和酬酢大不相同,在公在私,都替他們打算到了。
雪芝拉又搶上扶住。
馬可沉沉熟睡,面容安詳,彷彿全沒經過剛才的一場激動。在雪芝拉眼中,他的臉是一個孩子的臉,平安、無邪而滿足;齊頸的長髮散在枕上,看來更增加幾分稚氣。
「讚美一個漁家少女,描寫她的頭髮怎樣,眼睛怎樣,腰和腿又怎樣……現在,他們向她求婚了。」
「但越王實在是個大有心機的人。他自知國力太弱,人民的鬥志也不夠,投降只是一種不得已的手段。自從吳兵退去,他從此夜裡睡在柴堆上,白天總要嘗幾次苦膽,以身作則,以激勵全國上下的鬥志。那在我們歷史上是有名的,叫做臥薪嘗膽。」
「是為你瘦的,雪芝拉。」他吹熄燭火,「現在,仍讓我有做夢的感覺,我喜歡這樣,你呢?」
遠遠有人叫著:「馬可……馬可……」聲音漸近。馬可胡亂披上一件衣服迎出去,就在門外遇上了她——真的是雪芝拉。
她點頭承認:「我有的。」又說:「他們唱的是什麼歌?很好聽。」
以後,馬可有了雪芝拉,再也無心選美,轉託達魯花赤幫助瑪竇,他自己不是躲在房裡,就是陪著雪芝拉整日出遊。
波羅叔姪雖從揚州來,也沒有享用過如此豪華的筵席。在達魯花赤曲意交結和消魂蕩魄的歌舞之下,斜陽猶在,他們先後醉倒了。
門外也是個女子,說:「達魯花赤教來告訴紅毛人,有個紅毛女子定要見他呢!」
馬可道:「他不但富有財產,而且在愛情領域中,恐怕也是最富有的人了。雪芝拉,你說是不是?」
「有阿里海牙的令牌,一路受地方官供應,怎有麻煩?只是我不慣坐船,他們又不肯讓我騎馬,這樣走走停停,所以遲了。若再遲幾個月,衹恐你已經去了印度(當時稱南洋群島為印度),那才麻煩呢!」
有人輕輕呼喚,輕輕地敲著門。
雪芝拉慢慢收淚,坐近床前。有這樣的男子,可以把終身付託,不應該再有遺憾的了。這是一個劇變的時代,人的命運不可捉摸,該爭取的只有眼前。這樣她就轉悲為喜,伸手輕撫他的頭髮,並為他拭去額上的微汗。他在夢裡呼喚。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當時諸國分立,這地方屬於吳國,東面則是越國。吳越兩國世世不和,互相征伐,幾乎沒有一年不打仗。」
「馬可,」她移身靠近,「你想什麼?」
他停止了呼喚,露出滿足的笑容,大概在夢裡得到了所要的東西。這樣的笑容也是只有孩子才有,因為孩子容易滿足,而成人的過度欲望往往在夢裡失卻。
馬可也有這種感覺,點頭嘆道:「不錯,太好了!也許就為太好,故這裡的人缺乏堅強的性格,容易接受異族的統治。」
「現在是四月,大汗去了上都了。」
雪芝拉向周圍看了一眼,不禁啞然失笑。她自覺彷彿沒有睡著過,其實卻足足睡了半夜,看見陽光照在窗子上,這才相信黑暗和風雨已成過去,又是一個麗日晴天了。
「儘管蠻子被編入最下一等,其實他們卻是真正的統治者。達魯花赤和我們所享受的一切,那一樣不屬於蠻子文化?再看這些店鋪,田莊和園林,那一樣不在蠻子手裡?」
「我的快樂和他們不同,只因有了你。他們卻是單純而原始的。」
「雪芝拉……」
他們波羅一家在威尼斯並非名門望族,而馬可幼懷大志,要在他手中建立一個有勳位的門第。事情的發展頗合理想,波羅兄弟以一介商人,在偶然的機緣中獲識蒙古大汗,且因此得羅馬教皇的青睞,做了兩大之間的舌人。馬可少年英發,立功東方,受勳故鄉,那不但是既定的方針,而且前景在望了。
她應道:「我在這裡,馬可,我在這裡。」淚因喜極而流,為自己活在他的夢裡,而且顯得那樣重要。
「有那麼一次,吳國終究把越國完全打敗了,一直打到越國的都城,把越王擒住。越國人民只好投降。」
達魯花赤忙https://www.hetubook.com.com道:「不錯,你說得是。明日我們上一個奏章,要大汗封你做那顏。」
「她去了嗎?」
這一晚他們真的在船中渡宿,第二日黃昏才回到蘇州。一紙公文在等候著馬可,調取他速回揚州。
這一晚,馬可飲酒半醉,把悶在心頭很久的一句話說了出來,道:「你們畏吾兒人在大汗國中做官的很多,為什麼任令同族女子淪為官妓?你可以向大汗請命的呀!」
馬可說:「我若去印度,一定和你同去,聽說印度女人會放蠱,單身男子去了,一輩子也走不掉的。」
他急了,瞪著雙眼說:「你若不信,明天我們就回去……」
馬可赤著腳跳下床來,又叫:「雪芝拉!你在那裡?雪芝拉!」
他們來蘇州已近十天,大汗的限期將屆,不能再拖了。馬可與雪芝拉留戀蘇州的風景,捨不得就走。瑪竇只好先行回去。
「既有財富和愛情,有沒有權力就無所謂了……」說到這裡,馬可忽然發覺落入陷阱,而這個階阱卻是自己所佈置的。
次日,馬可先醒。他完全忘記了昨晚的事,見雪芝拉睡在外床,連衣服也沒有脫,不禁奇怪,撐起半身來對著她的眼連連吹氣,一面低喚:「雪芝拉……」
「好吧,老人家,你講你的故事。」
馬可緊緊的抱住她,覺得爭辯或解釋都已經是不必要的了,只在她耳邊呼喚她的名字,輕微得只有她一個人能夠聽到。
馬可夜半酒醒,發現自己單獨睡在一間宏麗的屋子裡,燭火通明,照見地毯上睡著四個女子。這是初夏,滿屋子裡暖洋洋的,那些女子在睡夢中不知不覺踢開錦衾,露出半裸的皓然肉體。
「你別急,聽著。范大夫有個未婚妻子,那就是從古到今的第一美人——西施。他們本該結婚,為了國難而拖延下來了。范大夫忽然起了個念頭,他要把西施送與吳王……」
馬可明知大都號稱東方第一城,但因未經目睹,總有些將信就疑,這時問道:「瑪竇叔叔,大都究竟好得怎樣?難道連我們的羅馬城也比不上嗎?」
馬可搖了幾搖,掙脫雪芝拉的手,說:「不錯,我有點醉,但我心裡很明白。這些話,我醒時常想,正好乘醉說出來。我有製茫貢諾的大功,為什麼不封那顏?」
「你知道我日夜想你,雪芝拉。」馬可抱得她很緊,「如果不是料你已離涿州,大汗的軍令縱嚴,我也會拚死北返的。如果我離開,你卻找來了,豈不又教你失望。雪芝拉,你一路南來,沒有遭到麻煩吧?」
東南水鄉的漁歌就有這點魔力,整個軟綿綿的情調,男歡女愛在其中,曲詞反只是一種陪襯了。
他嗒然垂頭,半晌說不出話來。
「不錯,雪芝拉,屬於你和我的。」他過來捏住她的手,「達魯花赤是你的同鄉人,讓我住這間屋似有深意;但是,他為什麼又安排四個女子陪我?」
馬可只聽得懂一半,但完全能夠領會聲音中的感情,嘆息道:「他們很快樂!」
這教他再也沒話可說,只有對她苦笑。
「什麼?」馬可大叫起來。
馬可嘆道:「他們還算有福氣,雖然分手幾年,到底還是重聚了。只是范大夫這樣有才能的人,教他從此不做事,恐怕會感到寂寞。」
雪芝拉生長寒地,初到江南,恰好遇上這一年中最好的天氣,萬樹競艷,遍地菜花,到處蜂蝶飛舞,暖洋洋的感覺一直侵入骨髓,只說:「太好了!這地方太好了!」
還好,四個女子並沒有醒來。
馬可嘆道:「完了!吳國完了!」
「西施立了大功,該受上賞。但越王現在成了戰勝者,他也有了享樂的慾望,一見西施的美貌,竟也有娶她的念頭。」
「當然是我。」
雪芝拉和達魯花赤兩人做好做歹,總算把他架回臥室。她服侍他上床睡了,掩上門,忽然悲從中來,對燭垂淚。
雪芝拉柔聲道:「大汗一定會答應你的。現在我們去睡吧!」
這四個女子雖然沒有雪芝拉美,但著著實實地存在,色香盈屋,對於馬可自有一種天然的吸引力。他的視線慢慢又從帳頂的四圍流蘇移到她們身上,貪婪地游hetubook.com.com來游去。
老人笑道:「我不懂這些國家大事。我只會講故事和駕船、打魚。」
「西施呢?」雪芝拉聽完馬可的解釋,忍不住問道。
「我不想什麼。我很高興。」
馬可歡喜道:「這是地中海——不,比我們的地中海還要美!」
那兩個女子驚叫著逃開,把其餘三個也弄醒了。她們以為馬可生了氣,不敢說話。
「我有了你也一樣。」
老人說:「自然有道理。不但越王,他屬下的臣民也個個跟著學,尤其是兩個大臣,一個叫文種,還有一個就是范大夫,兩人輔佐越王,不但要報仇,而且要滅亡吳國。」
達魯花赤手足無措,也說:「你真是醉了,我們明天再喝。」
「只是他失去了權力!」
雪芝拉也教馬可不要打岔。兩人坐在艙中,手拉著手,抬頭細聽。
「想來是的,不然怎會三更半夜來敲門,據說是從揚州趕來的呢!」
雪芝拉望著他笑,說:「要放棄權力是不容易的,馬可,對不對?」
「吳國滅亡了沒有?」
「你真好!」他抬頭說,「雪芝拉,我也要到你們畏吾兒地方去看看,證明一事:畏吾兒女子是否個個都和你一樣美。」
兩人癡癡相望,如在夢中,聲音和動作凝結了一剎那,隨後各自呼喚著對方,撲過去,抱住,糾結在一起。
各地的「達魯花赤」不一定是真正的蒙古族,蘇州這一個就是畏吾兒人。
「回去得了嗎?」
這一場宴會,賓主不過三人,所動員的各種人力幾近一百。光是侍宴的少女就是十六個,歌舞侑酒的還不止此數。幾十道菜肴水陸雜陳,吃的人都叫不出名來,有些甚至看不出是什麼東西。酒分三種。西域葡萄酒,江南黃酒和蒙古馬乳酒,後者只是不得已而備,事實上連道地的蒙古人也很少飲用了。
但雪芝拉不同意這個見解,她說:「據我看,蒙古人雖然統治著這裡,蠻子國卻並沒有滅亡。」
「千戶不夠,我要做萬戶那顏,封地最好就在蘇州。」
一共三個舟子,掌舵的老人十分健談,滿面皺紋粗糙大手畫出他的一生,依然晶亮的眸子閱盡世事滄桑。他彷彿全身全心都屬於太湖,而那兩個青年卻不是。
馬可忙問:「怎樣?你說給我們聽聽!」
大家都有千言萬語要說要問,搶著發言,只說了一半又停下來聽對方的;終究誰也沒有說出或聽到了什麼。
「不,有人向越王進諫,說西施到了吳國,吳國滅亡,這是個不祥的女人,留之無益,不如把她殺了!」
「這話令我糊塗。」
「越王有沒有答應?」
「不錯,我羨慕他們。但那只為我已經走過這一階段,不能回去了;正像他們也在羨慕我的走在前頭。這是人生道路上的必然境界。你看到小女孩的無邪悲喜,難道不曾有過那種感覺嗎?」
「那一種更快樂呢?」
老人一一說了,忽道:「你們有沒有聽說過西施和范大夫的故事?」不等他們回答,又說:「你們自然沒聽過,那是中國最動人的愛情故事,而且有一個餘意不盡的結局。」
離岸漸遠,四面皆水,小船微微起伏。
太湖三萬六千頃,四望無涯,水與天接。小船浮在水中像一片樹葉,而舟中人就像爬在葉上的小蟲。他們驚喜、感慨、嘆息,把塵俗之事漸漸丟在腦後。
其實醒來又怎麼呢?她們的任務就是伴宿,像一件用物,主人把她們放在客人房裡,就屬於這一個客人使用了。剛才她們還自覺運氣好,因為馬可年輕漂亮,又沒有北方諸胡身上的那種羊膻氣。她們睡著了是因為疲倦,等不到馬可醒來。她們憑經驗知道,沉醉的客人夜半酒醒,自然會下來挑選的。
她像母親那樣照顧著他,看著他,捨不得就睡。整日悶熱,這時灑下一天細雨。
「她不是范大夫的未婚妻麼?」
「如果大汗不肯,我立刻去大都見他。」
「我是最醜的了。只有你才以為我長得不錯,但誰知道你有沒有口是心非。」
她,原本認了命,總以為將在風塵中老死夠了,不料遇見馬可,救她出火坑。今天他醉後牢騷,才使她恍然憬悟,原來自己仍沒有完全逃離厄m.hetubook.com.com運,將來的日子不可逆睹。只有從地獄中出來的人才知道地獄的可怖,所以她不禁擔憂。
「我醉得人事不知,完全辜負了他的好意。」他壓低聲音,「不瞞你說,雪芝拉,如果你今晚不來,我大概管不住自己了。我剛醒,正在偷看她們的睡姿呢!雪芝拉,為什麼你到現在才來?涿州的官員不放你嗎?」
雪芝拉道:「蠻子國的女人也很誘惑。麻合謀有了慶雲,變得多馴!」
雪芝拉連忙扶往,柔聲說:「你醉了,馬可,去睡吧!」
以後很長一段時間,馬可落在紛亂的沉默中。他思索著權力和名位等等,是不是應該完全放棄,還是等到稍有成就之後再說。雪芝拉的意思很明白,只要能夠日夜相聚,在太湖也好,在地中海也好,無論怎樣貧窮,怎樣默默無聞,她都能夠滿足。而自己呢?自己能夠滿足麼?
達魯花赤停盃嘆道:「你責備得是,我心裡何嘗不這樣想?只是本朝例,除了蒙古本部十三翼是天生的主子,其餘人種儘可立功為官,卻依然是奴,譬如我一朝獲罪,合家老小立時成奴,妻女自然變做官妓。莫說是我,便貴為中書,樞密也是一樣。除非受封那顏,才算脫了奴籍;但這樣的例只有成吉思汗所起兵時才有,自窩闊台汗以後就廢止了。」
馬可見了他,立即想起畏吾兒少女雪芝拉,對他先覺得有三分好感。
「范大夫的才能是多方面的,他撇開了政治從事貿易,來往沿海各地,貿遷有無,不上幾年,成了世上最富有的人。」
他們坐船南來,一直到胥江渡口登陸,才帶著隨從步行進城。蘇州人還沒見過這種奇裝異服的「紅毛人」,聽到馬可居然能說北音漢語,更是驚詫不已。有兩個自願帶路,一直把他們帶到「達魯花赤」的衙門外。
「雪芝拉!」馬可大叫著跳起身來。
「沒有什麼呀!天色已亮了,我們不該起身嗎?」
另一個說:「呸!他動也沒有動過,除非和你;你想嗎?」
馬可偶然回頭,看到燭光底下那五個女子,定定神,便扶著雪芝拉進房,又吩咐她們離開,然後親自關上房門。
雪芝拉笑笑說:「你總是記著地中海,好像那是不可缺少的,我就不信地中海真在地中,也不信它像你所說的那樣美。」
她笑笑說:「不是你要求的嗎?」
蘇州城使波羅叔姪聯想到故國威尼斯。這城裡河道縱橫,幾乎家家門前都是小橋流水;而粉牆灰瓦,院落沉沉,在寧謐中自有一種樸素的美。
馬可未盡同意。在一個標準西方人想來,佔領並且統治著一個地方,就是那地方的主宰;而被統治者就是奴隸。西方歷史上的征服總是文化與武力並行,很少有武力征服而在文化上遭到反征服的。所以他不能瞭解。他也不願和雪芝拉辯論,故沒有說下去。
「上都也好,我就去上都。」
「不錯,吳國完了!但這樣也拖了好幾年,一直等越國的兵來到姑蘇城下,吳王才猛然省起,只是已沒有肯為他作戰的臣民,他變成一個獨夫,只有束手就擒。」
「他們還有地方可去麼?」
瑪竇卻只淡淡地說:「此地果然不錯,但大都更好。」
雪芝拉站在屋子中間,團團看了一眼,說:「倒像一間新房。」
老人慨然道:「從古到今,不公平的事多著呢!越王正要殺西施,范大夫出來反對了,他情願放棄功勳官位和一切應得的賞賜,只求把西施還給他,讓他們歸隱田園。」
馬可一面轉述給雪芝拉聽,一面說:「我們西方則現在還是諸國分立的局面,總是統一不起來,這是什麼緣故?」
現在馬可更多地體會到蘇州女子的美。她們嬌小、柔弱、軟綿綿,包括身和心,甚至在夢裡也保持著溫柔。逐漸,他成了局外的欣賞者,只有美感,排除了褻瀆的念頭。
「中國很大,吳越兩國只佔了一小塊地方,自然有去處。范大夫對國事灰心,對越王絕望;把所有的愛都給了西施,帶著她駕舟入太湖,從此不回故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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