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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住，我可不是在紀錄一個瘋子的幻想。那道如今經我確認實際出現過的光芒，要比陽光更加耀眼光亮。也許它是某個幻術之下的產物，然而卻清楚呈現發現之路的可行。歷經多天沒日沒夜、忙得天昏地暗的工作和努力，我不僅發現生育和生命的起因；並且更進一步，還能自行賦予無生命的物體生氣。

在病理學上，有個人體構造項目特別吸引我的注意；事實上，任何具有生命的動物身體構造都是。因此，我時常自問，生命的運作是否持續不斷？這是一個大膽的問題，也是個向來被視為深奧難解的問題；但若非怯懦和粗心限制了我們的鑽研，有多少事物都是瀕於被透徹瞭解的邊緣？我打心裡對這些因素起反感，因此下定決心，要特別對那些隸屬於生理學的自然科學各學科多下些苦功。若非早已受到一股超乎尋常的狂熱支配，我對這項學問的鑽研必會心生厭煩，甚至幾乎到達無法忍受的地步；為了研究生命的起源，我們必須先求助於死亡原因。我對解剖學早已經有了充分認識，然而這仍不足夠，我還必須觀察人的自然衰退腐敗。家父在我的教育方面事先提醒過我的最大警告，就是要我的心理務必不受任何不可思議的驚恐影響。我的確不記得曾為什麼迷信故事發抖過，或害怕幽靈之類的……黑暗在我的幻想力上不見半點作用，墓園對我而言不過是收容喪失生命軀體的地方。那些軀體原是力和美的所在處，而今早成了蟲子的食物。這時我被引來檢驗這種腐化的原因和過程，不得不在地下墳墓和停屍間裡度過幾晝夜。我的注意力全鎖定在每一樣令人類脆弱的情感最難以消受的事物上。我觀看美好的人體軀殼是如何遭侵蝕、被毀損；我目睹死亡的腐敗緊接生存時的美貌而來；我看見腐蟲如何繼承眼睛和腦子的奇觀。我停下來，小心翼翼檢視並分析所有細節，做為由生到死、由死到生之間變化的範例，直到在這昏暗之中一道光芒驀然照到我身上hetubook.com.com——一道照耀出無邊景象，看得我眼花撩亂的強光。我很訝異在歷來眾多把研究方向指向同一門科學的人才中，這驚人的秘密竟一直保留到今天，才獨獨被我一人發現！

當我發現自己手中握有如此驚人的力量，我躊躇許久，考慮應當如何運用它。儘管我擁有賦予無生物生氣的能力，但想要準備一具纖維、肌肉、血管等等錯綜複雜組織樣樣齊備的身體來接收它，依舊是件異常困難且吃力的工作。一開始，我猶豫該嚐試創造一個像我一樣的生命，或者是個組織簡單一些的東西：但我的想像力被最初的成就捧過了頭，再不容許我懷疑自己真有能力，足以賦予如人一般複雜奇妙的動物生命。就一項如此艱鉅的工作而言，目前可供我支配的素材實在貧乏得可憐，但我毫不懷疑自己終將成功。我替自己設想過眾多負面狀況；我的操作恐怕會不斷遇到障礙，最後的成果也會不盡完美：然後當我考慮到科學與機械學的進展正當日新月異便深受鼓舞，期盼我眼前的試驗至少能為將來的成功打下基礎。此外我也無法把自己的計畫之龐大繁複，視為它難以實行的任何理由。我帶著這些感受，展開創造一名人類的工作。由於各個部分的精細大大防礙了我的速度，於是我決心違反最初的意向，塑造一個體型巨大的人；亦即，高約八呎，大小按照相對比例。在形成這個決定，並花去數月時間成功地收集、準備好材料之後，我動手了。

夏天，就在我全力以赴，專注於這項研究之中過去了。那是個最美麗的季節；田原帶來四季中最豐盛的收穫，葡萄樹也產出最豐富的葡萄酒；而我的眼睛對大自然的魄力卻視若無睹。讓我疏忽了周遭景色的那些感受力，同樣使我幾乎忘記相隔遙遠、許久不曾謀面的朋友們。我知道自己的音訊全無令他們心神不寧，也清楚記得父親的話語：「我知道當你對自己滿意時必定會深情地想著我們，ｈtｔｐs://m•heｔuｂoｏk•ｃｏm.cｏm而我們也會經常收到你的來信；萬一我將你的任何聯絡中斷想成你同樣疏忽了其他職責，請原諒！」

由於我是如此勤奮向學，因此可以輕易誇口自己進步神速。我的熱忱著實令同學們咋舌，進步速度則教師長們大吃一驚！克林普教授常帶著一抹詭譎笑容，問我：寇尼流斯．阿古利巴近況如何？而韋德曼教授對我的進步則顯露出由衷的狂喜。兩年時間就這樣過去了。這當中我不曾回過日內瓦探望，只是全心全意追求某些我所期望得到的發現，除非親身體驗過的人，誰也無法想像科學的誘惑。在其他學科領域裡，前人走多遠你便跟著走多遠，沒有更多東西要認識。但在科學的追求中，卻時時有不斷的精神食糧等著人去發現、去探查。凡是具備足以緊緊追隨某門學問腳步能力的中庸之資，都絕對可以在那門學科達到相當精通的程度。而我，一個不斷尋求能夠得到某個追求目標，全神貫注埋首其中的人，進步是如此之快，以至兩年下來，我在改進部分化學儀器已有些發明，為我在大學中贏得不少尊敬和欽佩。等我到達這個程度，對於自然科學理論和應用也變得和在英格爾史泰德授課的教授們一樣熟諳後，留在那兒對於精益求精已經沒有助益了；於是我想到返回家鄉，回到自己的朋友們身邊。這時候，突然發生一樁使我延長停留時間的事。

因此我一方面很清楚父親會有什麼樣的感受，一方面又必須全神貫注於工作上，絕對不能夠分心二用。縱然這工作令人作嘔，卻又難以抗拒地操縱了我的想像力。我盼望保持當時情況，將所有屬於自己個人感情的事，延宕到那吞噬了我所有天性的偉大目標完成後再來談！

誰也無法想像在最初那股成功的狂熱中，像陣狂風暴雨般，推動我向前的種種感受。生與死在我心目中就像兩道最終的界限，正是我應該首先突破，並為我們的黑暗世界注入一股光明激流的地方。我將會以某一ｈｔｔps://m•hetｕｂｏｏｋ•ｃoｍ.ｃｏm新物種的創造者與泉源的身份而受到他們的感激；許多快樂而優秀的個體都會將他們的存在歸功於我。沒有一位父親對自己的孩子能像我之於他們一樣，當之無愧地要求其感恩。依著這些思緒往下細想，我想既然我能賦予無生物生氣，說不定遲早（儘管我現在發現那是不可能的）也能為已死透腐壞的屍身恢復生命。

我從你急切的神情和眼神流露的納悶與期盼看出，朋友，你希望我告知當初所探究到的秘密；我辦不到！耐心聽完我的故事，你自會恍然大悟我為何對那話題有所保留。我絕不會在你像我當時一樣熱情而又沒有防備的情況下，領著你走向毀滅和必然的悲劇。從我這裡，就算不是經由我的規誡，至少也是經由我的例子，瞭解知識的追尋是何等危險，明白相信自己的家鄉就是全世界的人是何等幸福！然後，這個胸懷大志，渴望成為更偉大人物的人就會自行斟酌了！

從這天起，自然科學——尤其是化學——以其包羅萬象的寓含，幾乎占去我所有的心思與時間。我廢寢忘食地捧讀那些現代研究者們在這些科目上的著作，其內容是如此才華洋溢、如此具有鑑別力。我出席講座，培養對大學裡面學術人才的認識，結果發現，即使是克林普教授也具有非常健全的判斷力和真材實料的學問；縱然相貌舉止惹人生厭，卻也不因此而降低其價值。從韋德曼教授身上我獲得真正的友誼。他的溫文爾雅從不受武斷思想所漸染，傳授知識時絕不因想賣弄學問，而擯棄一貫的開誠布公態度與和善脾氣；他運用無數種方式為我鋪好求知的坦途，將最深奧難解的問題處理得條理分明、淺顯易懂，好配合我的理解力。最初我的用功情形時好時壞，難以穩定；漸漸地，卻在持續努力之中獲得發憤苦讀的動力，不久對於汲取學問的態度就變得焦渴如焚，以至常常到了天星在晨光之中隱沒時，我還在自己的實驗室裡忙碌著。

當時，我認為假使家父把我的疏和_圖_書忽當成我的過錯或缺失，未免太不公平了，而今卻深信他認為我多少該受責備並沒有錯。一個十全十美的人應當永保寧靜詳和的心境，絕不容許任何熱情或一時的渴望打亂自己的平靜。我不認為追求知識應成為這條規則的例外。倘若你所投入的研究有剝奪你真摯情感的趨向，可能破壞你對那些不可能因為任何因素而打折扣的單純樂趣之喜好，那麼該項研究就必然是違法的；也就是說，不適合人類的心靈。假使這條法則能被奉行不渝，假使誰也不允許無論任何追求去干擾他家庭情感的穩定，希臘便不致遭受奴役，凱撒大帝就可使他的國家免受暴政之苦，美洲的開發將更循序漸進，墨西哥和秘魯也不會被消滅了。

最初因這發現而感受到的驚愕，不久就被開心和狂喜所取代。在為這艱苦工作耗費那麼多時日後一下達成自己的渴望，正是最能滿足我的辛勤努力之成就。但這發現是如此偉大、如此勢不可擋，抹滅了我這一路步步行來的腳印，讓我只看見它的結局。自宇宙生成以來，多少聰明睿智之士埋首鑽研、一心渴望的東西，如今已在我的掌握之中。它倒不盡然像個幻影，倏忽之間全然呈現在我眼前：我所見到的訊息，與其說是為了呈現那已經完成的目標，不如當做為求盡速指正我的努力，使它們朝著我研究的目標方向進展才出現的實況。我就像那些殉葬之後又找到一條生路的阿拉伯人，僅僅憑藉一線隱約閃爍、效果不彰的光線指引。

當我帶著持續不斷的熱情投入工作的同時，這些念頭鼓舞我的精神。我的雙頰因研究而蒼白，我的身體因禁閉而憔悴。有時候，就在眼看著篤定沒問題時，我失敗了；然而我依然緊抱那很可能在下一天、或者下一個小時就會實現的希望。我全心投入奉獻的那個希望，是我獨自擁有的秘密。當月兒遙遙注視我的午夜勞動時，我正屏氣凝神、毫不鬆懈地急於對大自然刨根究底，一直挖到她的隱秘處。當我將手插入不聖潔的墳墓濁氣間，或者為賦和圖書予無生命的人身生氣而折磨存活的動物時，有誰來分擔我這秘密工作的恐怖？此刻我的四肢觳觫，雙眼浸浴在回憶裡；但當時一股如排山倒海、幾近瘋狂的衝動卻直催促我往前衝。我彷彿喪失所有的理智和品德，腦子裡只剩下這個研究。事實上這不過是一時的神志不清，一旦那反常的刺|激停止運作，只會讓我馬上恢復敏銳的感覺，回歸舊習性。我用汙穢的手指自停屍間裡收集骨頭、擾亂人體驚人的秘密。我將屋頂上一間藉著樓梯間、和一條通道隔離其他所存房間的單一套房——或者該說是牢房——做為創造那醜惡之物的工廠；我的眼珠子在參與工作細節時，震驚得從眼袋中突出來。解剖室和屠宰場所裡陳設著許多我的材料。常常，我的人性和強烈的憎惡反叛了我的工作；然而，在這同時一股逐漸增強的熱切卻依舊在鼓噪。終於，我的努力快要有結果了！

總之，我一時忘了自己正說到整個故事中最吸引人的一部分，而你的表情提醒了我繼續往下講。家父在來信之中並未譴責我，只是比以往更深入詢問我所從事的活動，顯示他對我音訊全無的關注。冬天、春天、夏天都在我的勤勉工作中匆匆掠過，而我卻將所有精力傾注在自己手頭的工作上，不曾觀賞過去一向帶給我無限喜悅的繁花與綠葉。那一年的樹葉在我的工作即將告一段落前即已凋零！這時的我，一天比一天更清楚看出自己進行得多麼成功。只是我的熱情遭到焦慮所阻；我看起來不像個埋首於自己鍾愛之事的藝術家，反而像是被判處在礦坑裡做苦工、服勞役，或者其他任何有害行業的人。每天晚上我都被一股悶熱壓抑著，人也變得神經質到令人痛苦的地步；一片樹葉飄落都能嚇我一跳！我像個罪犯似的，避開所有的同儕，我不時因察覺自己變得形銷骨立而猛然心驚！唯一支撐著我的是我旺盛的決心：我的工作就快結束了，而且我相信屆時運動和娛樂將會趕走初發之病；同時我對自己承諾，等創作完成之後這兩者我都將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