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噢,佳絲婷!原諒我曾一度對妳失去信心。妳為何要認罪呢?不過,千萬別憂傷,心愛的女孩,也不要害怕。我會正式發表聲明;我會證明妳的清白。我會用我的祈求和淚水,溶化妳所有敵人的鐵石心腸。妳不會死的!妳,我的玩伴、我的同伴、我的好姊妹,命喪刑臺!不!不!我絕對無法經歷這麼可怕的悲劇而殘存下去!」
「好表妹,」我回道:「結果妳大概早已料到了;所有的審判官都是寧可錯殺一萬,也不錯放其一。不過她已經認罪了。」
一陣嗡嗡的讚許之聲緊隨伊莉莎白簡短有力的懇求而發出;但那並非為了支持可憐的佳絲婷,而是讚美伊莉莎白的寬大為懷。對於被告,大家反而重新激起一陣強烈的公憤,指控她是最狼心狗肺、不知感恩的人。在整場審判過程中,我的憤慨和痛苦已升高到頂點!我相信她的清白;我知道她是清白的!莫非那殺害我么弟的惡魔(我片刻都不懷疑這一點)在完成這項惡毒行動的同時,也故意陷害無辜的佳絲婷於恥辱與死亡?我難以承受自己恐怖的境遇。而當我察覺大眾的聲音和審判官們的表情,都已判定那可憐的無辜祭品有罪時,不禁激動得衝出法院。被告心靈所受的折磨尚不及於我:她有自己的清白可當後盾,而我胸中的懊悔苦痛卻永遠沒有停息時!
她頓了一下,痛哭一陣,接著又說:「心愛的小姐,我一想到萬一妳竟相信妳的佳絲婷——一個深受妳那好心的姨母嘉許,又被妳所疼愛的人——會狠著心腸犯下這種只有惡魔才可能犯的滔天大罪,就不由得驚慄不安。親愛的威廉、最最親愛的好孩子!我馬上就會在天堂與你相見了。在那裡我們全都將快快樂樂;想到這兒,即使我將遭受恥辱與死亡,內心也會感到安慰。」
「我知道,」那不幸的犧牲者繼續說道:「這項物證對我有多麼不利,多麼攸關緊要,但我沒有能力解釋這件事。而既然我已表明毫不知情,就只能揣測一下它是被人放入我口袋之內的可能性。不過就這一點我也曾接受過查問。我相信自己在世界上沒有仇敵,更不會有人如此邪惡地想要任意害死我。會是凶手放的嗎?我不認為他有這機會;就算有,他又何必在偷得珠寶之後,又這麼快就捨棄它?」
幾名認識她多年的證人被傳喚出庭,大家都為她說了些好話。但由於他們都猜測她可能有罪,又都害怕、而且痛恨這樁罪行,使得他們既不敢、也不願挺身擔保她的清白。伊莉莎白看出即使是這項經過她精心布置、妥善安排的策略,都將無法洗脫佳hetubook.com•com絲婷的罪名,於是儘管內心苦痛萬分,仍然渴望獲許在庭上發言。
「上天知道,」她說:「我是完全無辜的。但我不敢聲稱我的答辯足以使自己脫罪;我只想針對被用以做為對我不利證據的各項事實做個簡單、平實的解釋,藉以證明我的清白!此外我希望以我從小到大的人格,能夠使我的審判官們在遇到任何可疑或無法斷定的客觀證據時,傾向於較為有利的解釋。」
佳絲婷被叫上前去為自己答辯。在審判進行過程間,她的神色已然改變,流露出強烈的驚詫、恐懼和淒楚。她不時強自掙扎忍淚,然而一旦意欲抗辯時也會努力集中意志力,以雖然時高時弱、但仍清晰可聞的聲調陳述。
「難道妳也相信我真有那麼邪惡嗎?妳也加入我的敵人陣容欺壓我,判定我是個殺人犯嗎?」她抽抽噎噎、泣不成聲。
「我將自己的官司託付給審判官們的正義,卻仍看不出有什麼希望。我請求允許傳喚幾名證人來針對我的人格展開訊問。倘若他們的證言不如我被懷疑的罪嫌那般被採信,那麼縱然我以永世不得超生為詛咒,誓言自己的無辜,仍將勢必被定罪。」
「我真心感謝他!在我生命的最後時刻裡,我由衷感激那些好心看待我的人!對像我這樣一個不幸的人,別人的真情是多麼教人感到甜蜜!它解除了我一大半的悲哀;現在,在你們兩位——親愛的小姐,和妳的表兄——認同我的清白下,我覺得自己彷彿可以安詳地死去。」
「我,」她說:「是那遇害的可憐男孩表姊,或者說是姊姊更為恰當。因為早在他尚未出生好多年前,我就接受他的雙親教養,與他們共同生活。因此或許我會被認定不適於在此場合挺身而出。但當我看見一位平日共同相處之人,就將因為她那些虛偽朋友的懦弱而死時,我盼望能夠獲准發言,讓我說說自己對於她這個人的認識。我對被告十分熟悉。我曾兩度與她共住一個屋簷下;一次五年,另外一次將近兩年。這麼長的時間裡,我對她的感想一直是個性情最為溫柔乖巧、善良慈悲的人。在我的姨母法蘭康斯坦夫人病重臨終那段期間,她帶著最深的感情、最無微不至的關懷細心看護她,之後,又在自己母親得了極為麻煩的病症後,以令所有認識之人無不由衷感佩的態度妥善照料,然後才再度回到人人喜愛她的我姨父家中生活。她和那如今已過世的男孩之間非常親暱,總像個最疼愛孩子的母親一般呵護他。就我個人而言,無論所有被提出來的證據對她多麼不利,我還和圖書是要毫不遲疑地聲明:我相信,並百分之百堅信她清白無辜。她沒有犯罪的誘因。至於那條被用來做為最重要證據的小玩意兒,假使她曾真的那麼渴望得到它過,以我對她的敬重和推崇,早就欣然贈送給她了。」
我無法形容自己的感受。我曾多次經歷恐怖駭異的感覺,也曾努力尋求適切的表達方式,然而當時那種刻骨銘心的傷心絕望,卻不是言語可以傳達的。在我向那人表明身份後,他又補充說道佳絲婷業已認罪。「其實,」他說:「在案情這麼明朗的案件裡,她的證詞已經不是很必要了。不過我還是很高興她認了罪。再說,事實上我們的審判官也沒有人喜歡根據旁證將犯人定罪;即使旁證再確鑿也一樣。」
這真是個奇怪而出乎意料的情報;究竟怎麼回事?難道是我的眼睛欺騙了我?還是其實我當真瘋了,倘若因為揭發心目中的嫌疑犯而被看成瘋子也不冤枉?我急急回到家中,伊莉莎白迫不及待地追問結果。
第二天,佳絲婷死了!伊莉莎白心碎的動人陳述,無法感動那些死心認定那高尚少女有罪的審判官們的想法。我激動憤慨的哀求對他們完全不產生作用。當我聽到他們一成不變的回答,還有冷酷無情的論據,臨到嘴邊的坦誠招認之詞便再也無法出口了。就算我公開細述原委,也只會使自己被當成一個瘋子,根本無法推翻加諸那名代罪羔羊身上的判決。於是,她以謀殺罪名被處死在絞刑架上!
「噢,佳絲婷!」她說:「妳為何奪走我最後的安慰?我信賴妳的清白;儘管當時我非常難受,卻不像此刻這般傷心欲絕!」
審判開始。在她的反方律師陳述過控訴的罪狀之後,數名證人被傳喚做證。幾項對她不利的奇怪事實結合起來,除了像我這樣擁有證據顯示她無罪的人之外,任誰都會信心搖動。命案發生當晚她徹夜外出,將近清晨時又在距離後來遇害兒童屍體被發現的不遠處,被一名在市場做買賣的婦人撞見。那婦人問她在那裡做什麼?但她卻神情古怪,而且只做了個沒頭沒腦的不智回答。她在八點左右回到家中,當有人問起她昨夜在何處過夜時,她答覆說她一直在尋找那孩子,還急切盤問有沒有聽說關於他的事情。一見到男孩的屍體,她立刻陷入瘋狂的歇斯底里,好幾天時間都無力下床。這時,僕人在她口袋中發現的畫像被提出來做為罪證,伊莉莎白也吞吞吐吐地證實了那正是男孩失蹤前一個小時,她親手為他戴在脖子上的小畫相。一陣驚恐和憤慨的嘈嘈低語,剎時充滿整座法庭。
佳絲和_圖_書婷極力忍住心酸的淚水強作歡顏。她擁抱著伊莉莎白,壓抑著傷心難過說:「別了,心愛的小姐,最最親愛的伊莉莎白,我深愛的、唯一的朋友;願慷慨的上天賜給妳福氣,保護妳;願這是妳今生今世所經的最後一次悲劇!活下來,快快樂樂地活下來,同時也讓其他人都活得快快樂樂!」
除了自己內心的痛苦與折磨,我開始留意起我的伊莉莎白那深沉、無言的悲慟。這也是我造成的!還有家父的哀傷,以及從前笑聲不斷的家園中那股淒涼——全都拜我這罪該萬死的雙手之賜!啊,您流著眼淚,悲愁的眼淚;而這卻不是您最後的淚水!您將會再度揚起送葬的悲號,您悲切的哭聲將會一遍又一遍地被聽到!法蘭康斯坦,您的兒子,您的親人,您多年以來深愛的朋友;那願意為您流盡全身每一滴血——那一向除非自您親愛的容顏見到喜悅,便不知快樂為何物——那願意為侍奉您而奉獻一生,為您祈求萬千之福的法蘭康斯坦——他令您悲泣——令您流下無數的淚水;倘若殘酷的命運之神就此滿足,倘若在您的一連串悲傷苦痛之後死亡能早日終止,他將感到喜出望外!
我看著自己心愛的人們在威廉和佳絲婷——首批因我那萬惡不赦的技術不幸遇難的犧牲者——墳前徒自悲傷,帶著不祥預兆,被懺悔、恐懼、和絕望片片撕扯的心靈如此宣告著!
我們在哀傷中捱過幾個小時,直到十一點鐘審判開始。父親和家中其他成員不得不以證人身分出席,我則陪伴大家到法庭去。在整場藐視正義的可悲審判過程我的心靈承受無比的創痛!因為它將決定我那好奇且不法的發明,結果是否將導致兩名親友的死亡:一個是充滿純真和喜悅的愛哭小寶貝;另一個則是被某個令人回想起來猶自心有餘悸的醜惡罪名,更加恐怖地害死!佳絲婷一樣也是位性情美好的小姑娘,擁有許多保證可為自己帶來終身幸福的優點;如今這一切都將被葬送在一座不名譽的墳墓,而我正是罪魁禍首!好幾百次,我真想開口招認那些被誤加在佳絲婷身上的罪名,可是出事之時我根本不在這一帶;再說這樣的宣告只會被當成瘋子的滿嘴胡言,根本無法為因我受罪的她洗刷清白。
不久之後,我們得知那可憐的代罪羔羊曾表達想要見我表姊一面的心願。家父希望她別去,但表示一切全憑她根據自己的判斷和感受決定。「要!」伊莉莎白說:「雖然她有罪,我還是要去!而你,維克多,你陪我一道兒去;我無法獨自前往。」這個主意使我內心備受煎熬,但卻又不能夠和*圖*書拒絕。
我們進入陰暗的牢房,看見佳絲婷坐在另一頭的乾草上,雙手戴著手銬,把頭靠在膝蓋上面。一見我們進來,她立即站起。等牢中只剩我們三人後,她便撲倒在伊莉莎白腳跟前痛哭流涕,我的表妹也跟著淚流不止。
「我的確招供了,只是我招的是個謊言。我懺悔,以便得到救贖;但如今那謊言壓在我心頭,卻比任何過錯都沉重。天上的主啊,請祢原諒我!自從我被判罪後,聽我告解的神父便百般困擾我。他又威脅又恫嚇,讓我幾乎認為自己真是他所說的那種怪物。他威脅說要是我再繼續執迷不悟,就要將我逐出教會,讓我在生命的最後階段嚐盡地獄之苦!親愛的小姐,我沒有人可以依靠,人人都將我看成命中註定要墮落沉淪、墜入地獄的卑鄙小人,我能怎麼辦?在某個不祥的時辰裡,我認下一個謊言;而只有此時此刻,才是我最悲哀的時候!」
佳絲婷外表看來很平靜。她身著喪服,向來迷人的臉龐帶著端凝肅穆的情操,格外顯出一種高尚的美麗。她看似對自己的清白深具信心。儘管周遭是無數群眾的逼視與詛咒,也未令她顫慄。而縱然她的美麗可以贏得不少好感,但那些旁觀者們只要一想到那據信是由她犯下的滔天大罪,所有的好感又在心靈之中被抹殺了!她看似鎮定,但那份鎮定顯然是勉強壓抑下來的;而既然先前的惶亂不安被視為有罪的證明,她決心咬著牙,努力裝出勇敢的樣子。她一走進法庭,兩眼往四周掃視一圈,迅速找出我們所坐的座位;當她立即恢復平穩,一抹憂傷的深情恍若在為她的全然無辜做證言。
接著她開始陳述,在發生命案那夜的傍晚,她在伊莉莎白的允許下前往距離日內瓦一里格遠的雪恩村姨媽家。九點左右她自姨媽家返回,途中遇到一名男子問她是否曾看到那失蹤男孩的任何東西?她一聽心中大為驚慌,花了好幾小時的時間在尋找他。這時進入日內瓦的通道已經關閉,不得已,她只好在一間附屬某座農舍的穀倉裡度過剩下的大半夜,因為她不想叫醒熟識的農舍主人一家子。那夜大半時間她都清醒著,將近清晨時分時,她相信自己曾睡著幾分鐘。一陣腳步聲打擾了她的睡眠,使她清醒過來。這時天已破曉,她不再打盹,以便再度盡全力找到我弟弟。就算她曾靠近他的陳屍處,她也根本不曉得。在被那名做買賣的婦人質問時,她的態度慌亂自是不足為奇,因為她才經歷一個失眠的夜晚,而可憐的威廉命運又還未確定。關於畫像之事她未做任何解釋。
佳絲婷哀傷地搖搖頭。「我不和*圖*書怕死,」她說:「那種面臨死亡的痛苦早已不復存在。上帝解除我的軟弱,賜給我承受最壞情況的勇氣。我告別一個傷心、悲痛的世界;只要妳記得我,認為我是個冤枉受罪的人,我便甘心順從等待著我的命運。親愛的小姐!看過我的遭遇,請妳學會堅忍地順服上帝的旨意。」
就這樣,那可憐的受難者試著安慰他人還有她自己。不錯,她的確做到了自己渴望的聽天由命;而我,我這真正的殺人凶手,卻感覺到永生不滅的痛楚在我胸中啃噬,既不接受安慰,也不容許希望進駐。伊莉莎白同樣傷心悲泣、鬱鬱不歡。但她的悲傷也是清清白白的悲傷。就像一片烏雲從皎潔的明月之前飄過,雖然一時遮蔽卻無法除去它的光華。心酸絕望早已滲透我內心的最深處;我的心中擔負著無論任何事物都無法消滅的苦楚。我們留在那兒與佳絲婷共處幾個小時,伊莉莎白說什麼也捨不得拋下她離去。「我真希望,」她哭喊著:「能夠和妳一起死;我無法生活在這悲哀的人世間。」
我在痛心、絕望的深淵中度過一夜。天亮後,我前往法院,張著嘴,卻不敢問出那決定性的問題。但法院職員一眼就猜出我前來造訪的原因。審判官已經投票;全是黑票,佳絲婷已被定罪!
這對始終堅信佳絲婷無辜的伊莉莎白是個重大的打擊。「天啊!」她說:「從今以後我要如何再相信人性的善良?佳絲婷,我一直視如親姊妹般相敬相愛的佳絲婷,她怎能只為辜負大家而始終裝出純真的笑容?她那溫柔的雙眼看似永遠也狡詐、嚴酷不起來,而人卻犯下謀殺案!」
我答不出一句話來。「不,佳絲婷,」伊莉莎白說:「他比我更確信妳的清白。因為即使在聽說妳已認罪時,他也不肯相信。」
「起來,我可憐的女孩,」伊莉莎白說:「假如妳是無辜的,何必要跪下?在我聽說妳宣稱自己有罪,不管所有證據對妳多麼不利,我始終相信妳是清白的。只要妳說,那個傳言是不實的;那麼,相信我,親愛的佳絲婷,除了妳自己的招供,任何事也不能動搖我對妳的信心一毫一分。」
在她倆談話之間,我始終退避在牢房的一隅,以便隱藏盤據我整個心中的摧心裂肺之痛。絕望!有誰敢提到那字眼?這可憐的犧牲者,即將在明白通過可怕的陰陽界線的代罪羔羊,內心的沉痛、悲哀不如我這般強烈、這般深!我咬緊牙根,打從內心最深處發出一聲悲嘆!佳絲婷猛吃一驚!等她看清是誰在呻|吟,便走在我面前對我說:「親愛的先生,謝謝你這麼好心來看我。但願你不會相信我是有罪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