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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趟旅行間，一絲消失已久的喜悅常湧上我心頭。某條路上的轉折，某樣猝然出現眼前又被認出的東西，勾起我對逝去的往日回憶，聯想到少年時代輕鬆自得的歡暢！同樣的山風帶著安慰的語調在耳畔低訴，慈愛的大自然女神要我別再哭泣！忽然間，這親切的影響又失去了作用；我發現自己再度禁錮於憂傷中，沉緬於悲淒的思緒裡。於是，我猛踢胯|下的牲口，拚命想遺忘這世界、遺忘我的憂心恐懼，還有最重要的，忘掉自己——或者，更不顧一切地，跳下騾背，仆倒在草地上，任憑千鈞重的恐懼和絕望壓得我爬不起來！

我們的住家是喪宅，家父的健康因近來連串事件的震駭大受影響；伊莉莎白悲哀沮喪，不再開心帶勁地從事日常的工作。所有的快樂彷彿都成了她獻給亡者的祭品；永恆的哀愁和淚水，是當時的她自認該為那無辜送命的女孩付出的哀悼。她不再是幾年以前陪伴我漫步湖畔、悠然神往地討論我們未來展望的快樂人兒。第一波用以使我們擯絕世事的憂傷已經造訪她；而它那暗淡的影響力更終止了她最惹人喜愛的笑容。

最初這段旅程，我騎馬而行。後來租匹騾子；圖牠腳步安穩，同時也是在這種崎嶇坎坷路面上唯一一種牢靠的牲口。天候晴好，時節約當八月中旬，距離佳絲婷死亡當日近兩個月後。那悲慘的一天，是我撕心裂肺，永遠也忘不了的。等到更深入阿維谷地後，沉甸甸壓在我心頭的重負頓時減輕不少。廣闊無邊的山脈，身旁四周峭立的懸崖，河水在岩石之間滔滔怒奔的聲響，代表著一股萬能上帝偉大的力量。望著眼前種種展現駭人無比之聲勢的自然條件：我，不再害怕，也不再屈膝於那遠不如創造出它們的偉大主宰之物。然而，等和_圖_書我再爬上更高的地方，山谷便又呈現出另一番更壯闊、更令人咋舌的風貌。一座座挺立於松林茂密的各個山頭懸崖頂上那些荒堡，怒濤奔騰的阿維河，此一處、彼一處自林木縫間向外窺望的小茅舍，構成一幅美妙絕倫的景觀！但偉大的阿爾卑斯山擴大了它的視野，也帶給它更雄峻的感受！山脈閃亮的銀白尖峰和圓頂高聳於萬物之上，如同隸屬於另一片土地，另一個族群的居民居住的空間。

難道這番由我珍惜、鍾愛超過一切的女子口中說出的話語，尚不足以趕走潛伏在我心中的惡魔嗎？即使就在她講話的同時，我也忍不住要戰戰兢兢地向她靠去，唯恐就在這一刻，那破壞者已經接近得可以動手搶走我的她。

大約就在這時，我們又遷回在貝爾萊芙的宅中過起隱居的生活，這個轉變特別合我心意。平時，在十點左右，關道關閉以後，我就必須待在日內瓦居處的屋子裡頭，不能夠繼續逗留在湖邊，這種情況令我感到苦不堪言；現在我自由了！常常，在夜晚家人都已安歇之後，我會划著小船，在湖上盤桓好幾個小時；有時，張起船帆，任風吹送；有時在划至湖心之後，我便沉浸在自己的悲哀省思中，任由小舟自漂自盪。當四周一片寧靜，如詩如畫如天仙之境的景致中，只剩我是唯一飄盪不定的東西時，我便時常受到引誘——彷彿除了只在我接近湖濱時才揚起聒噪擾人聲音的蝙蝠、青蛙外，湖域只有我一人——經常，我會被引誘著投入寧靜的湖泊，好讓湖水四合包圍我，讓我的災難成永恆。但一想到正勇敢承受苦難的伊莉莎白，我便強自克制衝動。那是我心愛的人兒；而她的生死也必與我相依。此外我也想到父親和我依然健在的大弟。難道我竟要和-圖-書因自己懦弱的遺棄，使他們在完全未受保護的情況下，暴露於於那被我釋放出來的惡魔威脅之中嗎？

我痛苦萬分地聆聽這番告白。在行為上我雖然沒動手，但實際上，卻等於是真正的凶手。伊莉莎白看出我臉上極度痛苦的表情，親切地執起我的手，說：「我最心愛的朋友，你必須設法平靜下來。這些事件影響了我，天知道有多深；但我不像你那樣哀慟逾恆！在你臉上隨時可見一股絕望，有時更是一臉復仇心切的表情，教我看得膽顫心驚。親愛的維克多，消除這些陰霾的情感，記住周遭所有把希望集中在你身上的朋友。莫非我們已經失去給予你快樂的能力？啊！當我們相愛，彼此真心真意愛著對方，就在這塊和平、美麗的土地上，在你的故鄉；我們可以摭拾每一絲、每一分幸福——還有什麼能擾亂我們的平靜？」

對人類心靈而言，再也沒有什麼比情感被一連串急劇事件激動後，又隨著心靈的希望和恐懼都被剝奪而完全靜止更痛苦的了。佳絲婷死了，她已安息，而我卻還活著！血液在我的血管裡暢快地奔流，但無論如何也難以解除的絕望和懊悔卻沉沉地壓在心頭！我的眼睛不知睏意；我像個不祥的幽靈一般到處飄盪；因為我已造成遠非恐怖二字可以形容的禍事，而且（我如此相信）日後還會不斷再出現；然而我的內心依舊氾濫著仁慈與堅貞的愛。我帶著慈悲的心意展開生活，並渴盼這些意向早日實現，快快做個對全體人類有益的人。如今這一切卻全遭到詛咒！我不但失去了道德良心的平靜，無法心滿意足地回顧過去，再抱定志向實踐新希望，反而被懺悔和罪惡感緊抓不放，逼促我加速掉入言語難以形容的無盡痛苦深淵！

我通過庇里瑟橋，ｈetｕbooｋ.ｃoｍ.ｃom河流切成的谷地就在此處在我面前開展，我開始攀登巍巍懸立於其上的大山。不久，我進入查莫尼可斯山谷。這片谷地的氣勢更為浩蕩驚人，但景色卻不如我剛剛通過的色佛克斯那般如詩如畫。白雪皚皚的高山是它最直接的邊界，但傾圮的城堡和沃腴的田野已不復可見。遼闊的冰河直逼馬路；我耳中聽到轟隆隆的雪崩聲音，又從蒸發之氣辨識出崩落的路徑。勃朗山——華麗巍峨的勃朗山在群峰圍繞之間一枝獨秀，巨大的圓頂俯瞰著山谷。

這種心理狀況大大損害我的健康。也許當初的第一場大病始終都不曾徹底復原，如今更是雪上加霜。我避不見任何人之面；所有喜悅、得意的聲音對我都是一種折磨；孤寂是我唯一的安慰——深沉、黑暗、如死一般的孤寂。

有時，我能應付那排山倒海而來的陰鬱絕望，但有時在心靈中狂飆的情感，卻迫使我不得不借助肉體的運動和改變位置，去尋求從逼使我無法忍受的激動情緒中解脫之道。就在一次這類情況下，我突然離開家園，朝向阿爾卑谷地區走去，尋求在這些景物的壯闊、永恆間，遺忘自己，遺忘我因身為人類、因為憂傷而導致的短命。我的流浪之路朝向查尼可谷前進。少年時代，我常三天兩頭往這地方跑；到如今，已經整整六年過去，我，判若兩人——而那些原始蠻荒、亙古長存的景物卻始終不曾改變。

「每當我心頭想起，」她說：「佳絲婷慘死之事，親愛的表哥，我就覺得世界和它的運轉看起來和從前都不同了。以前，我總以為書上看到、或是從別人那裡聽來的不公平或罪惡之事，是古時候或虛構出來的故事；至少它們非常遙遠，頂多只能當做是種想像；可是現在悲劇卻深入家中。在我眼裡hｅtｕｂｏｏk•ｃｏm•cｏｍ，人們彷彿都變成亟欲吸吮他人鮮血的怪物；然而我的想法自然不公道。人人都相信那可憐的女孩有罪；而倘若她當真有可能犯下被安上的罪名，當然百分之百是個最邪惡的人類。只為區區一點珠寶，就謀殺既是她恩人、也是朋友之人的兒子，而且還是從出生以後就由她照顧、視如己出一般的小孩！我無法認可任何人的死亡，但認定這樣的人物不適合繼續留在人類社會間，卻是天經地義之事。然而她是無辜的！我知道，我感覺得出來，她是無辜的！你的看法也相同，這使我的信心更加堅定。天哪！維克多，既然子虛烏有的事情都可以看似如此逼真，誰又能夠保證自己絕對幸福？我覺得我彷彿走在懸崖邊緣，崖上有成千上萬的群眾聚在那裡，拚命想將我推下萬丈深淵！威廉和佳絲婷都遭到暗算，而凶手卻逃走了！他自由自在地在這世上到處走，說不定還頗受他人敬重。但就算要因同樣罪名被判定上絞架行刑，我也絕不肯和這樣一個惡魔交換身分！」

因此無論友情的溫柔、大地的美麗、或天堂的純淨、都無法將我的心靈從苦惱的深淵之中解救出來。深情款款的聲調，並沒有發揮效果。我被團團包圍在一朵烏雲裡，任何有益的影響都無法滲入。受傷的鹿隻拖著牠無力的腳步到某片杳無人|獸蹤跡的灌木叢裡，凝視刺入身上的箭矢，慢慢死去——這，正是我的模式。

終於，我來到查莫尼可斯小村。在歷盡身心兩方面的極度疲憊後，整個人都虛脫了。我在窗口逗留一小陣子，看著在勃朗山頂上方微弱閃動的閃電光，傾聽底下喧囂奔流的阿維河水聲。當我枕著枕頭，同樣的和緩聲音恰以一支搖籃曲，鑽入我那過分敏銳的感官。睡意悄悄爬到我身上；我感受到它的降臨，並衷心感和*圖*書激這遺忘的施與者。

每當想到這裡，我便淚流滿面，只盼平靜能夠重回我心靈，好讓我可以帶給他們安慰和幸福。但那是不可能的，悔恨根絕了一切希望！我成了那些已經無法改變的悲劇創始人，日復一日地活在恐懼中，擔心自己創造出來的怪物，會再犯下某樁新的惡行！我隱約感受到事情尚未完全結束，他將會再做個大案，而其凶惡殘暴程度，幾乎將完全勾消人們對過去那次事情的回憶；只要世上仍有我喜愛的事物，就會有我擔心害怕的餘地。我對那惡魔的深惡痛絕遠遠超過任何人所能想像。每一想到那怪物就會讓我咬牙切齒，兩眼就快噴出火來，恨不得親手殲滅那條被我冒然賦予的生命！只要仔細想想他的罪行和歹毒，恨意和報復之心便強烈得足以讓我喪失理智；只要能夠摔死他，我真恨不得攀登上安第斯山脈最高峰，把他踹到山腳下！我渴望再次見到他，好讓我用飆升到極點的惱恨砸爛他的頭，為威廉和佳絲婷之死復仇！

家父痛苦地注意到我心性、習慣的明顯轉變，於是根據自己純淨無瑕的良知和清清白白的生活感受，推演出種種論據，不屈不撓地再三激勵我，喚醒我的內在勇氣去驅散層層籠罩的烏雲。「莫非你以為，維克多，」他說：「我不也一樣受苦嗎？我對你弟弟的愛比任何人對孩子的愛都要深，」——說著說著，他淚水盈眶！「但對我們這些活著的人而言，克制自己不因悲傷無度而陷入更深的悲哀，不也是一種責任嗎？這也是你對自己應盡的義務。因為過度悲傷阻礙了進步和享受，甚至使你無法發揮平日的才幹，如此一來又如何能夠在社會上生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