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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夜裡，我習慣性地來到平日收集自己食物、替保護者一家帶回柴薪的樹林，發現地上有個皮製旅行箱，裡面裝著幾件服裝和數本書籍。我迫不及待地抓起這個收穫物，帶著它回到我的棚舍。幸運的是，這些書本是用我在小屋學來的那種語言寫成的，其中包括《失樂園》，一冊普魯塔克撰寫的《希臘羅馬名人傳》，還有《少年維特的煩惱》。擁有這些寶貝帶給我無上的喜悅；現在當我的朋友們忙著進行日常工作時，我便不斷用心研讀，將我的智力投注在這些往事陳塵中。

「『就在附近。』

「正是那一瞬間，小屋門開了，菲力克斯、莎菲、和阿嘉莎走進屋裡。誰能形容他們看見我時那種駭異和恐懼？阿喜莎昏倒過去，莎菲無力照料好友，轉身狂奔而出。菲力克斯衝上前來，使出驚人的力氣，將緊抱他父親雙膝的我拖開、摜倒在地，抄起一根棍棒死命地痛打。我大可以像獅子撕咬羚羊一般把他扯得五馬分屍，但我悲痛萬分，意氣消沉，並且自我克制著不加反擊。當看他又打算再揮動棍棒，我再也承受不住那痛苦和悲憤，在一片混亂之中神不知、鬼不覺地逃回我的棚舍！」

「我致力擊潰這些恐懼，增強自我心理建設，以便在幾個月內迎接決心進行的試驗。有時候，我放任自己的思潮不受理性的阻攔，在天堂樂園之中漫遊，勇於想像那些溫柔可愛的人們憐憫我的感受，鼓舞我陰鬱的心境；他們天使般的容顏浮現安慰的微笑。但這一切終歸是個夢！我的憂愁沒有夏娃撫慰，我的思慮也沒有她分享；我是孤孤單單的一個。我想起亞當對他的創造者提出的祈求。但我的創造者在何方？他遺棄了我！在心酸悲痛中，我暗暗對他咀咒！

「秋天就這樣過去了。我既驚訝又擔憂地看見樹葉紛紛枯萎、墜落，天地再度恢復我初次見到樹林和可愛的月亮時那種荒涼、貧瘠的面貌。然而我並不注意天氣的淒冷；由於本身的構造，我對寒冷的忍耐力遠勝於耐熱。但我最主要的樂趣就是看見花、鳥，和所有賞心悅目的夏日景色；等到這一切都棄我而去，我又將更多注意力轉移到小屋居民的身上。他們的快樂並未因夏天的離去而削減。他們相愛相惜；他們的喜悅端看彼此是否開心而定，不受周遭偶然發生的事件所干擾。我越是看見他們，越是渴望求取他們的庇護與親善。我的心渴望被這些馴良的人們認識、喜愛；看m•hetｕbｏok.coｍ.ｃoｍ到他們真情流露地對我展現和悅的表情，就是我最大的野心。我不敢想像他們會既輕蔑、又深惡痛絕地排拒我逗留在他們家門口的窮人從未被趕走過。不錯，我要求的是遠比一點食物或休息更寶貴得多的東西；我需要的是親切與同情；但我不相信自己不配得到它們！

「『他們是德國人嗎？』」

「然而《失樂園》卻激發起許多更深刻的不同情感．我像捧讀另外兩本我手中的書一般，將它視為真實史傳那樣閱讀。萬能的上帝與其創造物交戰那幅畫面極具刺|激之能力，挑動起每一股驚奇與敬畏的情感。由於其中某些與自己狀況相似的情節常教我猛吃一驚，我時常將它們視同自己的處境。我顯然像亞當一樣，和其他任何生物都互不相聯繫；但在別的方面，他和我的情況又相去甚遠。他是出於上帝之手的一件完美作品，既快樂又順遂，有他的創作者呵護備至地留意著。他可以和神明交談，由他們那兒吸收到知識；而我卻是可憐、無助、孤孤單單的一個。好幾次，我認為撒旦更適合做為我身份的表徵。因為，常常當我觀望著我的保護者們幸福的畫面時，內心便竄起心酸的妒火！

「我無法向你形容這些書本的效應。它們在我心中製造出無限的新的意象和情感，時而令我欣喜若狂，但更常讓我陷入最沮喪的深淵！在《少年維特的煩惱》中，除了它那簡單而傷感的故事使人看得津津有味外，還探討了許多觀念，照亮許多至今為止對我仍舊晦莫如深的題材，因而我也在其中發現一股滔滔不絕的沉思與驚詫的泉源。書裡描述的與人相處時那種文質彬彬的態度，加上他們情不自禁對其對象油然而生的高尚情操與情感，和我置身於我的保護者之間的體會，以及時時活躍在胸中的渴望如無二致。但在我心目中，維特本人比我所見過、或想像過的所有人物都不凡；他的性格毫無矯飾，只是甚為沮喪。一段段關於死亡與自殺的言論寫得我嘖嘖歎服。我不敢自稱能夠領悟內中的真義，但仍傾向支持書中主人翁的觀點。雖然不是真正瞭解死為何物，卻為他的亡故痛哭！

「老人沉吟一下，說：『要是你願意無保留的詳細說明你的故事，也許我可以助你說明實情。我雙眼失明，無法鑑識你的相貌，但從你的言談之中，確實能感受到你的誠摯。我是個被放逐的窮人，但只要能幫上別人一點忙，都會帶給我由衷的快樂。』

「我所持有的那冊普魯塔克的《希臘羅馬名人傳》，內容涵蓋了幾個古老共和國創立者的歷史。這本書帶給我的影響與《少年維特的煩惱》迥然相異。我從維特的想像之中學得消沉與鬱悶，然而得自普魯塔克的卻是高超的思想；他策勵我超脫自艾自憐的思緒，去仰慕、敬愛過往時代的英雄。我讀到的許多事情都超出我的理解和經驗範圍外。我對王國、國家幅員、滔滔大河、和無邊海洋的知識含含糊糊，對於城鎮和人群大量聚集的情形，全然陌生。我的保護者們那間小屋是我研究人性的唯一學堂，然而這本書卻開拓了更加宏大的新活動場景。我讀到一些涉及公共事務的人物，有的統治自己的族人，有的進行大屠殺，內心不由得升起對美德最強烈的熱情，和對罪惡最深沉的憎惡。在一瞭解那些相關名詞的意味後，便運用它們獨自取樂、或使自己痛苦。經由這些感受的誘導之下，我對和平的立法者努馬、梭倫、萊克爾加斯等人的景仰，自然勝過羅繆勒斯及西修斯。我的保護者們可敬的生活，使得這些意念在我心中益發牢固。也許，倘若最初指引我認識人性的，是個嗜榮譽與殺戮如狂的青年戰士，我所萌生的便是不一樣的情操了。和-圖-書

「這些是我在孤獨沮喪時候內心的思緒；可是等再一細想小屋中人的美好的德行還有他們溫柔和悅的氣質，我又說服自己，只要他們一明瞭我是多麼仰慕他們的品德，自然就會同情我，不會在乎我個人的醜陋了。不管是多麼龐大畸形，對於一個懇求他們憐憫和友誼的人，難道他們會拒之於千里之外嗎？我下定決心，至少先別絕望，要先想盡辦法找個合適的機會，與他們進行決定我命運的會晤。這個意圖拖延達數個月之久。因為每當成功的希望鼓舞著我時，總會有個唯恐失敗的心理如影隨形而至。況且，我發現自己的理解力隨著每日的經驗而有這麼大的進步後，更是寧可多等幾個月，等m.hetubook.com.com到睿智增長之後再展開這項大事。

「我遲疑一下，心想，這正是決定永遠奪走、或賜予我幸福的關鍵時刻，於是奮力想鼓足勇氣，堅定回答。但一番努力的結果反而將剩餘的勇氣摧毀殆盡；我頹然坐在椅子上，大聲抽泣。就在這時，我聽到年輕一輩保護者們的腳步聲，連忙高叫：『就是現在！救救我！保護我！你和你的家人正是我所尋找的人！請千萬別在審判時刻遺棄我！』

「這便是我敬愛的小屋居民一家人的經歷。這段往事深深感動了我。從其中顯現的社會生活觀念，我學會了敬佩他們的美德，藐視人類的邪惡。

「我的心跳得好快；要想進行那看是決定我的希望、或實現我的恐懼的試驗，眼前正是最恰當的時機。僕人們全到附近赴一個市集去了，小屋裡外一片靜悄悄。這是一個絕佳機會。而且，常我正要執行心中的計劃時，四肢卻不肯聽使喚，整個人癱坐在地上。我再度站起，集中我最堅強的意志，拆下放置在棚舍前遮掩自己棲身之處的板子。清新的空氣吹得我精神一振。我再度堅定決心，走近他們的小屋門口。

「『我最好的、同時也是唯一的恩人，我要如何才能報答你的大恩大德？我從你的口中首次聽到對我和善的聲音；我將永遠銘感五內。而你此刻的仁慈，更使我對與即將會面的朋友順利交往這件事信心大增。』

「『請不要灰心。沒有朋友確實很可悲，但人類的心，在不因任何明顯的切身利益而產生偏見的情況下，都是充滿友愛和仁慈的。因此，務必信賴你的希望，只要這些朋友是溫和善良之輩，就千萬別氣餒。』

「『老天爺！』老人驚呼：『你是誰！』

「『他們很和善；他們是世上最優秀的人。只是，很不幸的，他們對我存有偏見。我性情良好；到目前為止，我的人生不但不會害人，甚至還有點裨益。但某個重大的偏見矇蔽了他們的眼睛，原該看見一位善良、有感情的朋友之處，他們卻只見到一個討人厭的怪物。』

「『進來吧，』德拉西說：『只要是能力所及，我很願意盡量抒解你的需要。不過，很可惜我的孩子們都不在家，加上我又失明，恐怕很難幫你張羅食物。』

「另外一個因素強化並鞏固了這些感覺。就在我剛到棚舍不久，曾在自你實驗室帶走的衣服口袋裡發現一些紙張。起初我並未加以理會，但現在既然我已經能夠讀通紙上寫的文字，便開始勤奮地研究起來。那是你在創造我的四個月當中所寫的日誌。在這些紙張上，你巨細靡遺地描寫在工作過程中所採取的每一個步驟；這段敘述之和*圖*書中摻雜著家庭事件的記錄。你無疑想起這些文件了；就是這些。一切有關我那可惡的出身之事，上面都記得一清二楚。製造它時的一連串討厭細節歷歷在目；對於我那醜陋、噁心的身體如何產生有著最精微的描述；字裡行間流露出你本身的駭異，更帶給我永難磨滅的驚恐！我讀著讀著，厭惡極了！『我得到生命的一天，是多麼可恨的一天啊！』我苦悶地大叫：『該死的創造者！你為何把我塑造成一個連你都嫌惡的掉頭而去的怪物？上帝出於悲憫之心，依著自己形像，將人製造得美麗又迷人；而我的形體卻是你鄙賤的類型，比起追隨的惡魔崇拜、鼓舞他，做為他的黨羽，而我卻是形單影隻、人人都痛恨。』

「這段期間，小屋之內發生了幾樣變化。莎菲的來到為屋裡的居民們注入歡樂幸福，另外我還發現那兒比起原來富足多了。菲力克斯和阿嘉莎把更多時間用在娛樂、交談上，工作也有僕人幫忙。他們看來並不怎麼富裕，但卻知足常樂；他們的心情恬靜安詳，而我的情緒卻一天比一天激烈紊亂。知識的增長只是更教我認清自己是個多麼悲慘的漂泊者。沒錯，我珍惜希望！可是當我在月光下看見自己的水中倒影，縱然是個恍恍惚惚的形像，加上變化不定的暗影，也足以完完全全粉碎我的希望了！

「『真了不起！我感謝你，並接受你慷慨的提議。你這項好意提高了我微賤的地位；我深信，透過你的幫助，我將不會被逐出社會，逐出你同胞們的同情範圍。』

「『那的確很不幸；但假使你果真沒有過錯，難道不能向他們告知實情嗎？』

「『這些朋友居住在哪裡？』

「『我可以知道那些朋友的姓名和住處嗎？』

「有一天，當太陽照在滿地紅葉上，儘管陽光已經不再溫暖，依然散放出一派歡樂舒暢。莎菲、阿嘉莎、和菲力克斯結伴到郊外遠足，老人則依照自己的意願，獨自留在家中。等孩子們都出門以後，他拿起自己的吉他彈了幾支悽創中帶著溫婉的曲調，比我從前聽到他彈的所有曲子都要柔和、哀傷。最初他的臉上煥發著愉快光彩，但彈著彈著，深思與悲傷的表情漸漸浮現。最後，他放下樂器，坐在那兒，一意地沉思默想起來。

「我坐了下來，緊接著是一段沉默。我知道對我而言每一分鐘都極為寶貴，卻又一直猶豫不決，不知該用何種方式展開會談才好。這時老人對我說：『客人，從你的語言，我猜想你大概是我的同胞；你是法國人嗎？』

「『不；不過我接受法國人的教育，而且只懂那一種語言。現在我正打算請求幾位朋友庇護，同時希望得和_圖_書到他們的好感。』

「到此時為止，我仍將犯罪視為一種遙遠的罪惡。慈愛和寬容不斷在我眼前呈現，漸漸在我內心激起一股欲望，恨不能在這幕喚起眾多美德同臺演出的場景中，也扮演一個角色。然而這時的我已經增長了不少智慧，知道自己絕不能忽略掉這一年八月初時發生的那件事。

「我進入屋內。『貿然打擾，請寬諒！』我說：『我是個渴望休息一下的旅人；要是您肯讓我在壁爐前逗留幾分鐘，我將感激不盡！』

「『我正打算進行這項工作；也正因此，使我感到無比驚恐！我鍾愛這些朋友！好幾個月來，我習慣每天在他們不知情的情況下、幫他們一點忙。但他們相信我意欲傷害他們，而那正是我亟欲戰勝的偏見。』

「我敲門。『誰啊？』老人說聲——『進來。』

「『天不容許！就算你真的犯了罪也一樣；因為那只會將你逼進絕望之境，無法鼓舞你向善。我也是個不幸之人；我和我的家人雖然清清白白，卻被判了罪；我是否同情你，儘可以據此判斷。』

「冬天漸漸逼近。自我復甦以來，四季已經整整遞經一個輪迴。這時候，我的注意力完全投注在我介紹、進入我的保護者們那間小屋的計畫上。我決定了許多方案，但最後鎖定要趁只有失明老翁一個人在家時，進入他們的家中。現在的我已經夠精明了，覺察得出過去遭到見過我的人恐慌、厭惡，主要是因為這副醜怪得離譜的外形。我的聲音固然刺耳，倒是一點也不可怕。因此，我認為要是我能夠趁老德拉希的孩子不在時取得他的的好感和斡旋，大概就可以透過他而受到年輕一輩的保護者們容忍了。

「總之，我一面閱讀，一面不時將所有看的內容套用到自己的情感和狀況上。我發現自己和書中讀到、或者耳中竊聽到他們談話的那些人物相似之餘，卻又很奇怪地，並不全然相像。我同情他們，也多多少少瞭解他們，但在心智上並不成熟；我無依無靠，和任何人都沒有親戚關係。『我的死亡之路無牽無絆，』也沒有人會哀悼我的寂滅。我的身材巨大，外貌奇醜。這意味著什麼？我是誰？是什麼東西？我何以來到這世間？有什麼打算？這些問題不斷浮現腦海，而我卻無法解答。

「『千萬別麻煩，好心的主人；食物我有。我所需要的只是溫暖和休息。』

「『不，他們是法國人。不過，我們換個話題談吧。我是個為人所棄的可憐人；我環顧四周，在這世上，既無親戚又沒有朋友。我要找的這些善良人家與我素未謀面，也不太曉得我。我滿心憂懼，唯恐萬一在那兒失敗，就將永遠是個為世界所放逐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