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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破曉之前抵達查莫尼克斯小村。未經休息，立刻馬不停蹄地趕返日內瓦。即使是在自己心頭，我也無法表達個人的感受——他們以像山一般沉重的重量壓著我，把我的痛苦也壓得支離破碎了。我就這樣回到家園，踏入屋內，出現在家人的面前。我那憔悴凌亂的外表嚇壞了他們；但對大家驚慌的盤問我一概默不做答，也幾乎不開口說話。我覺得自己彷彿被下了禁制——彷彿永遠也不能再享受他們的情誼。然而縱使如此，我仍舊敬愛這些人。為了拯救他們，我決心致力於從事我最恐懼的任務。對於這樣一項工作的預期，使得其他一切現狀在我眼前都像夢一般飄過。在我心中，只有那個思慮才是生活之中唯一一件實際的事。

聽他講述與小屋居民相鄰那段平靜生活時消失的怒氣，慢慢因為後半段故事而再度高漲。現在他又說出這種話，令我再也無法壓抑內心熊熊燃燒的怒火。

說完這話他猝然離我而去；或許是害怕我會變卦吧！我看見他以比老鷹飛翔更快的速度下山，不一會兒便消失在起起伏伏的冰海之間了。

我沉吟半晌，仔細考慮他所講述的經歷和運用的各種辯論。我想起他在生命初啟時所表現的美德，還有他的所有善良情操都是因為後來保護者們對他的憎惡和叱責才泯滅。我並未疏忽對其能力和威脅的考量；一個能夠在冰河原的冰洞中生活，又能躲藏在難以攀爬的峭壁懸崖間逃避人們追捕的東ｈｅtｕboｏｋ.ｃｏｍ.cｏm西，他所具備的技能是想要對付也對付不了的。經過深思再深思、推詳再推詳，他所提出的要求不管對他或是對我的同胞雙方都很公平，照理該答允才是。於是我開口告訴他：「只要你鄭重立誓，一旦我把日後將陪伴你遠遁的女伴交給你之後，絕對永遠離開歐洲和所有與人為鄰的地方，我就同意你的要求。」

我不禁為之動容。雖然一想到答應下來後可能產生的後果教我不寒而慄，但他的一番辯解也不無道理。他的故事和此刻流露的情感，證明他是個俱有良好感情的人。而我身為他的製造者，難道沒有義務在自己能力範圍內賜給他最大的快樂嗎？他看出我的情緒變化，接著又開口：「只要你肯答應，不管是你或者其他任何人，都永遠不會再看到我們。我會前往南美洲的大荒野。我的食物和人類不同，我不會殺害羔羊和小孩來填飽自己的肚子，橡子和漿果足以供給我充份的營養。我的伴侶天性會和我相同，也會以相同的食物為滿足。我們會用枯葉鋪成臥榻；太陽會像照耀人類一般灑在我們身上，催熟我們的食物。我呈現給你的是和平、人性的景象，除非你濫用權力或鐵石心腸，否則是不可能拒絕的。你對我向來毫無憐憫之心，而現在，我在你眼中看到同情。且讓我牢牢掌握這有利的一刻，說服你應允我熱烈的渴望。」

他花了一整個白天才把故事講完，離去之和-圖-書時太陽已經貼在地平線邊緣。我知道自己應該趕緊下山，因為黑暗就快包圍四周了。然而我卻心情沉重，腳步遲緩。像我這樣，整顆心都因為白天發生的事而五味雜陳、魂不守舍，還能踏穩步伐、循著蜿蜒曲折的小徑走下去，倒是叫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當我來到半路上的歇腳處，時間早已入夜了。雲層斷續飄過晚星前，遮得星光忽明忽暗；黑森森的松林矗立在我前方，地方上到處斷木橫陳。這幅景象莊嚴非凡，在我心頭惹起幾許奇妙的思緒。我傷心流淚，痛苦得擊掌大叫：「噢！星啊風啊雲啊，你們全都想要奚落我！假使你們真的可憐我，就請粉碎意識和記憶，讓我化為無物。但是假若不能夠做到，那就走吧，走吧，把我留在黑暗裡……」

那人結束談話，一臉期待地盯著我，等候我回答。但我聽得滿頭霧水、困惑茫然，無法充分釐清概念，全盤理解他的提議。他接著表示：「你必須為我創造一名女性；有了她，我就能夠生活在交換生命中必要的同情裡。這件事唯有你才能辦到。我將這個要求視同自己的權利，你絕不能拒絕讓步。」

他的話對我有種奇妙的影響。我同情他，有時甚至很想安慰他。只是每當一看到那一大團又醜又髒的形體邊動邊說話，我的心就開始作嘔，感情也轉變成畏怖和厭惡。我努力壓抑這些感覺；心想自己既然無法同情他，自然就無權扣留在自己能力範圍內，www.hetubook.com.com可以賦予他的一丁點兒幸福。

「你發誓，」我說：「不危害他人；但你不是已經展示過某種程度，足以教我有理由不信任你的狠毒嗎？難道不會就連這也是你用來提供自己更寬廣的報復範圍，增加你勝利機會的詭計嗎？」

「不行！」我答道：「再大的折磨也休想逼我答應。你可以教我成為世上最不幸的人，卻永遠別想讓我做個自己心目中卑鄙齬齪的匪類。要我再製造一個像你一樣、說不定聯合你倆的邪惡，足以令全世界變成一片廢墟的東西？滾！我已經回答你了。你大可以折磨我，但我永遠不會答應。」

「搞什麼鬼？我不想爭吵，只要求一個答覆。要是我沒有任何繫絆和鍾情，痛恨和惡毒就會是我的宿命。別人的愛將會摧毀我犯罪的原因，而我也會變成一個無人知道有我存在的人物。我的惡毒是害怕被強迫孤立無依之下的產物，一旦和某個相互匹配的對象共享生活，我的善性必會浮現。我將會感受到一個靈長生物的鍾情，也會和如今被排拒在外的事件及生存的鎖鏈產生聯結。」

「你提議，」我答道：「要遠離人類居住地，遁入只有野獸為伴的荒野裡。像你這樣一個渴盼人類的愛與同情的人，如何能夠堅守這種流放生涯？你一定會回來尋求他們的善意，然後遭遇他們的鄙棄。你的凶惡情操又會甦醒，到時候你將會有個同伴進行毀滅的工作。不行！別再爭辯了，因為我不會同意。」

「你的ｗwｗ•hｅtｕｂook.ｃｏｍ•cｏｍ感情是多麼變化無常啊！不過才一會兒工夫前你還為我的申訴感動，現在又為何對我的訴苦無動於衷？我以我居住的大地，以創造我的你之名對你發誓：我將帶著你賜給我的伴侶離開人類居住的鄰近地帶，可能的話，深入最蠻荒的地方落腳，我的凶惡性情將會煙消雲散，因為我會遭到憐憫！我的生命將會靜靜流逝，而到了臨終的時刻，我不會咀咒自己的創造者。」

這全是一些瘋狂、悲哀的念頭，但我實在難以對你形容在我心頭星星的不斷眨眼是多麼沉重的負荷；而耳中聽到的每一陣風號，又是多麼像是正要趕來將我焚毀的熱風。

說這話時，他渾身散發一股凶惡的怒氣；他的臉皺成一團，恐怖得讓人不敢多看。但很快地他又鎮定下來，接著表示：「我打算說服你。這種激烈情緒對我有害；因為你並沒有反省到造成這種過激反應的原因正是你自己。倘若有人對我感到親切、和善，我必定以千百倍的善意回報他們。只要有一個這樣的人，我就甘願和人類講和！可是如今我卻沉緬在無法實現的美夢裡。我對你提出的是合理、適度的請求。我要求創造一個異性，但要和我同樣醜陋；那種喜悅雖然小，但我所能接受的就只是這樣，而且我也將以此為滿足。不錯，我倆將會是一對隔離於全世界之外的怪物；但我們也會因此而更緊密相依。我們的生活不會幸福美滿，卻不會有什麼害處，更可以免除我現在所感受的悲哀。噢！我的創ｗｗw•ｈeｔubｏｏｋ.com.com造者啊，讓我快樂起來吧；讓我對你懷抱屬於恩人的感激！讓我看到自己激起某個生物的憐憫；不要拒絕我的請求！」

「你錯了！」那惡魔回答：「而且我不但不是在威脅，甚至很願意和你衡情論理。我是因為遇悲慘才心狠手辣。難道我不是遭到所有人類的排拒和痛恨嗎？你——我的創造者——恨不得把我撕成碎片而洋洋得意。記住這一點；然後告訴我，人們既不同情我，我又何必同情他們？要是你能夠將我推下冰崖，摧毀這副自己親手製造的身軀，你絕不會稱這是謀殺。難道當一個人處決我時，我還該尊敬他嗎？且讓他與我在善意交流中共處。如此一來，我非但不會傷害他，還會為他的接受而感激涕零，做盡一切有益於他的事。但那是不可能的；人類的意識是阻礙我們和睦相處無可跨越的藩籬。不過我卻絕對不會甘心逆來順受、甘心認命。我將為我所受的傷害復仇。要是我不能促成愛，就要引發恐懼，而且主要是針對你——我最重要的敵人——因為我鄭重發誓，對於這個創造者，我有無法澆滅的恨意。小心啦！我將全力進行毀滅你的工作，非到陷你於悲哀絕望之境，咀咒起自己誕生的那一刻時絕不終止。」

「我發誓，」他高喊：「以太陽、以藍天、以我心中燃燒的愛之火焰發誓，只要你首肯我的求告，只要它們存在的一天，你就絕不會再見到我。告別你的家園動手工作吧！我將焦急萬分地盯著進度，在你完工之前不用擔心我會再現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