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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他在何方？是否這溫文可愛的人已永遠逝去？是否這如此充滿靈感、充滿美妙偉大想像、寄託於其人身上的心靈已毀滅？是否如今它只存在我的記憶裡？不，不是這樣的；你那雅致脫俗、精美無倫的形體雖已腐敗，但靈魂卻常造訪並安慰你這悒悒不樂的朋友。

那段期間正是採收葡萄釀酒的時節，我們耳裡聽著釀酒工人的歌聲，一路順流而下。即使心情低落、精神不斷受陰霾情緒擾亂的我也放寬了心懷。我躺在舟底遙視著萬里無雲的藍天，感覺好像沉醉在闊別已久、早已不復熟悉的平靜裡。而假使這些是我的感受，亨利的感受有誰能夠形容呢？他覺得自己如臨仙境，亨受到常人難得一嚐的幸福。「我見過，」他說：「自己祖國最美的風光。我曾造訪洛桑以及尤里湖。尤里湖畔白雪皚皚的高山幾乎垂直削向水面，投下黑森林難以透視的影子。若非那兒有青草最茂盛的島嶼，憑其鮮麗的外觀改變單調的視野，看起來必會顯得陰鬱淒愴。我曾看過狂風暴雨吹亂這湖泊；強風颳起的水漩，足以讓人誤當是龍捲風掠過汪洋時，激烈掀起的水柱；湖波怒濤洶湧地衝打牧師夫婦被雪崩淹沒之處的山腳，他們垂死的聲音在夜風停歇之間依舊清晰可聞。我曾見過拉維萊斯和佩思德佛山；可是，維克多，這個國度比所有奇景都更讓我開懷。瑞士的高山較為壯麗險怪，但這美麗河流兩岸風光的魅力，卻是我平生前所未見的。瞧！懸立在崖邊那座古堡；還有聳立在島上，幾乎完全遮蔽於那些迷人樹木綠葉間的那座；還有，瞧！那群從葡萄園走來的工人，以及半藏在山坳裡的小村莊。噢，想必那居住在此、守護這個地方的精靈有顆比堆起冰河、或者棲息在我們國內那些難以攀登的山峰之上的精靈更合乎人性的心靈吧。」

這時我著手為這趟旅行進行各項安排，可是心頭卻始終充滿一股纏繞不去的恐懼和不安。在我出門這段期間，我的敵人說不定會因為我的離開而大動肝火，對我那些無人保護的家人展開攻擊，而他們卻對他的存在一無所知。但他曾發誓無論我走到哪裡都會跟到哪裡，應該也會隨我前往英國去吧？這個想像固然可怕，但想到如此一來我的家人必將平安無虞，便又令人感到欣慰了。事實可能完全相反的想法教我痛苦萬分。但在整段身為我那創造物奴隸的期間，我完全任憑一時的衝動支配自己。此時此刻，我強烈地感覺邪惡將會隨我同行，至於家人們hetubook.com.com則不至於受到他的陰謀危害。

通過科倫之後就是荷蘭的平原區；由於風向相逆，河流的水勢也太和緩，無法成為小舟航行的助力，我們決定改以驛馬走完剩下的行程。

聽到這番開場白，我全身直打哆嗦。父親接著表示：「兒子，我承認我一直期望你和我們心愛的伊莉莎白結婚；一方面能夠維繫安樂，一方面也是我遲暮之年的一大滿足。你倆自幼青梅竹馬；兩人一同求學，性情、嗜好看起來也完全投合。不過我對人一向缺乏判斷能力，恐怕這項計畫早就被我視為最有利於它的種種因素破壞了。說不定，你將她當成自己的妹妹，一點也不想娶她為妻。甚至，也許你已經遇到一個你可能愛上的女孩，只是想到在道義上自己應當愛的是伊莉莎白，以致內心的掙扎形成你不時神色愀然的原因吧？」

再度告別故鄉，是在九月底。由於這趟旅行是我自己提出的，伊莉莎白只好默認了。但一想到沒有她在身邊，我會遭受多少悲哀、憂愁的侵襲，她就鎮日心神不寧。安排科勒佛陪我同行正是出於她的關懷——然而男性偏偏總是很難察覺，那些喚起女性殷殷關照的無數細微因素。她很想叮嚀我盡速歸來；千絲萬縷衝突的情感讓她開不了口，只有淚眼汪汪、靜靜地與我告別。

我倆協議從史特拉斯堡搭乘小舟，順著萊茵河水直下鹿特丹再改搭大船前往倫敦。這段航程之中，我們經過許多垂柳飄飄的島嶼，看到幾座漂亮的城鎮。我們在曼罕因滯留一日，在離開史特拉斯堡後的第五天抵達梅因斯。過了梅因斯堡以後，萊茵河域的景色變得更加如詩如畫。河流走勢急降而下，蜿蜒繞行許和_圖_書多高度不高、但形勢優美陡峭的小山間。我們看見許多荒涼的城堡矗立在懸崖絕壁的邊緣，環繞它們的是高聳入天、可望而不可及的密密黑森林。這一段萊茵河流域，確實提供了一幅千變萬化的景觀。在某一處，你看到的是荒涼的山陵，俯臨危崖峭壁的傾圯城堡，而幽暗的萊茵河水正由下方滔滔急奔而過。

離家時間的長短由我自行選擇；看是要去幾個月，或者，至多一年，基於一種身為人父的善意防備心理，他費了一番苦心，務必使我這趟出門能有個伴同。在事先未和我商量之下，他和伊莉莎白共同安排科勒佛到史特拉斯堡和我會合。這打亂我妄想獨自一人執行工作的計畫。不過在旅途初期，好友的陪伴不僅不構成任何妨礙，而且我真的非常慶幸自己能免去許多孤獨寂寞、猛鑽牛角尖鑽得快發狂的時光。再說，也許多了亨利在，我的仇敵才不會跑來打擾我。要是我單身一人，難保他不會偶而出現在我面前，提醒我自己的任務，或者盯著我的進度。

另外我還想起自己必須遠赴英國，否則就得和該國那些擁有對我目前工作不可或缺的發現的哲學家們，展開一段長期通訊。後者對於獲取亟需的學問是種曠日廢時，而且無法教人滿意的方法。再說，我極度排斥在自己父親家中從事這噁心工作的念頭。我知道在那過程中可能發生無數可怕的意外，其中最輕微的就是在所有和我有關的人面前，洩漏一段足以嚇壞他們的故事。此外我還曉得自己將會常常完全失去自制、和所有掩飾那將在我的怪異工程進行期間支配我的空虛感的能力。在從事這件事情時，我必須遠離所有心愛的人們。一旦著手進行後，工作將會迅速完成，而我也可以帶著安詳快樂的心情回到家中了。只要我的諾言實現，那怪物自會永遠離開。或者（我喜歡如此幻想）在這段期間也許會碰巧發生什麼事情毀了他，永遠終止我的奴役生涯。

「親愛的父親，我鄭重向你保證，我打從心底深愛表妹。我從未見過一個能像伊莉莎白那樣，挑動我最熱烈的仰慕與真情的女孩。我未來的希望和憧憬，完全維繫於兩人結合的期望上。」

我遵照這些感受向父親表達前往英國的意願，只是隱瞞提出這項要求的真正理由，假借某個不會引起任何狐疑的藉口以取得他的同意。在經過這麼長一段期間像著了魔似的憂鬱悲哀後，他很高興看到我能夠有興趣出門旅行，更希望借著景物的改變和不同型態的消遣，可以使我的身心在返鄉以前完全康復。

科勒佛！親愛的好友啊！即使到現在，記錄你的話語，給予你絕對值得擁有的嘉評，也會讓我感到開心。他是一位「天生的詩人」。他那熱情、激昂的想像力乃是出自一顆敏感的心。他的心靈泛濫著熱烈的真情，他的友誼耿耿忠貞，而他那誠摯得不可思議的性情更是追名逐利之輩在幻想之中才能找到的那種典型。然而縱然是人類普遍的同感力也不足以滿足他熱切的心理。別人只是懷抱欣賞心態凝視的大自然景物，他所投入的卻是滿腔熱愛。

在慵慵懶懶、無精打采地跋涉無數里程，度過好幾天後我來到史達拉斯堡，在這裡逗留兩天等候科勒佛。他來了。天，我們兩個之間有著多大的對比啊！他每看到一幅新奇景觀都興致勃勃；看到日落之美他開心，目睹朝陽升起、展開嶄新的一天更快樂。他提醒我大地風物變化的色彩，還有天空的各種面貌。「生活就該是這樣，」他高喊：「如今我正享受生存的美妙！可是你，我親愛的法蘭康斯坦，你究竟為何沮喪憂傷？」滿懷鬱鬱愁思的我，眼中根本看不到晚星的流落，或者倒映在萊茵河中金碧輝煌的日出。而你，我的朋友，倘若你看到的是科勒佛的遊誌，一定要比聽我的回憶有興味得多。他總是帶著喜悅而富有感情的眼光去欣賞景物，反觀我這悲哀的可憐人，卻被一道阻隔所有通往享樂之路的咀咒糾纏著。

我跳上將要載我離鄉的馬車，茫茫然不知將往何處去，也不在意周遭正在進行的事。我只記得（後來回想起來是那麼摧心斷腸）吩咐要將我的化學儀器打包一起帶走。懷著滿腦子陰鬱的想像，我兩眼直勾勾地望向前方，視而不見地通過無數美麗宏偉的風景地。旅途之中，我腦中所能想到的只有此行的目的，還有即將全神貫注投入的工作。

終於，我們望見無數的倫敦尖塔，和*圖*書其中尤其以聖堡羅塔最是巍峨高聳，另外還有在英國歷史上鼎鼎大名的倫敦鐵塔。

原來我正滔滔不絕地發洩積鬱；這番話語尚且不足表彰科勒弗無可比擬的價值於萬一，卻可以稍慰我因回憶他而苦悶不已的心。

「我心愛的維克多，你對於自己情感的這番表白，帶給我這段日子以來最大的快慰。既然你有此感覺，縱使眼前的事情很可能使大家籠罩在陰影似乎牢牢控制你的心靈，我真希望能將它驅散。因此，告訴我，你是否反對盡快舉行婚禮。我們過著不幸的日子；近來發生的種種事件，迫使大家遠離平日適合我這種風燭殘年的寧靜生活。你年紀還輕。但是依我看來，憑你的條件絕對有出人頭地的機會，很可能你已培養出一些名聲和才幹，早婚一點也不會妨礙你更上一層樓。不過，千萬不要以為我意欲指定你的幸福，或者如果你想延後一陣子再說的話，會引發我什麼嚴重的不快。我懇求你，不偏不頗地考量我這番話，然後放大膽子，給我一個真心的回答。」

我默默聽完父親的話語，遲疑半晌，無法做答。我迅速在內心解析眾多混亂的思緒，致力於達成某種結論。天啊！對我而言，馬上和伊莉莎白成親是個令人心驚肉跳的主意。我深受一個尚未實踐、又不敢違反的鄭重承諾束縛；而且萬一我毀約的話，將會有多少悲劇降臨在我鍾愛的家人們身上啊！難道我真能頂著這壓得人快無法喘息的沉重負擔辦喜事？我必須先完成約定，讓那怪物帶著他的女伴遠走高飛，才能懷著期待平靜的心情，享受婚姻的樂趣。

這段行程間，因為美麗的山光水色而提高的旅遊興致慢慢降低下來了。不過幾天之後我們又已抵達鹿特丹，在這裡繼續由海路前往英國。在一個晴朗的十二月底早晨，我，首次見到大不列顛的白色懸崖。泰晤士河兩岸又是一番新風貌；它們地勢平坦卻富饒，幾乎每個城鎮都會勾起人們對某則故事的回憶。看到提爾伯利碼頭讓我們想起無敵艦隊；而葛雷佛森、伍利芝、和格林威治——這些地方都是我在祖國就已曾聽說的。https://m.hetubook.com.com

於是，我決心前往英國。可想而知的是等我回國後，就該馬上和伊莉莎白成親。家父的年紀使他極不願意延緩婚期。而就我個人而言，那是我替自己厭惡的工作許下的報酬——是對我無盡苦難的慰藉。

回到日內瓦後的時間日復一日、週復一週地流逝，我始終無法鼓足勇氣重新展開那項工作。我一面擔心那失望的惡魔復仇，卻又難以克服自己對這個工作的憎惡。我發現要想再組合出一名女性，就非得再投入好幾個月時間埋首苦讀、辛勤研究不可。我得知某位英國哲學家有幾樣發現，箇中的學問正是促成我成功的要素，有時不免想要取得父親的同意前往英國去向他討教。但我緊抓每個拖延的藉口，對於這項在我看來漸漸顯得不那麼絕對必要的事情，遲遲不敢跨出第一步。這段期間，在我身上確實發生一項變化。在此之前始終衰弱不振的健康，如今恢復了不少；而在不受那不幸承諾的回憶干擾時，精神也相對提昇許多。家父欣然注意到這變化，念頭轉到根除我心頭殘餘愁思的最佳辦法上。這些愁思一陣一陣，帶著貪婪噬食、將日益接近的陽光逼走的黑暗不時重返。遇到它們來的時候，我只有躲進最徹底的孤獨裡尋求庇護。我獨自駕著小舟在湖上消磨整個白天，安安靜靜，沒精打采地望著天上的雲朵，傾聽湖波的聲浪。但清新的空氣和晴朗的陽光，通常總會為我喚回某種程度的鎮靜，使我能在回家途中帶著更衷心的笑容、更愉快的心情，面對朋友們的致意。

就在這其中一次漫遊回來後，家父把我叫到一旁，對我說：「親愛的孩子，我很高興注意到你已重拾往日的樂趣，而且似乎就快回復到從前的樣子。不過你還是落落寡歡，還是避免和我們相處。有好一段時間，我怎麼也推測不出其中的原因，可是昨天有個念頭突然闖進我心底。如果我的推想沒錯的話，就求你坦白承認吧。這種事情悶在心裡不僅無益，反而會帶給大家加倍不幸的結局。」